“就是拍了几张照片。”桃子脸露狐疑之色,显然她不相信有什么工作,好到只需要拍几张照片,还穿的漂亮又有美女相伴,所以她认定大家都联合起来骗她。她扯住裴永俊往门外走,说:“永俊,我们走,这种钱不能赚,不能给你爸你妈你妹还有我们全村人丢脸呀。”裴永俊抽回自己的胳膊,说:“我不能走,我跟她们签着合同呢。”桃子憎恶地瞪着我与漂漂,我知道在她心目里,认定我与漂漂就是那种巧言令色诱骗纯情少男出卖色相的老鸨。她脸上闪过一种绝烈之色,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往脖子上一架,一声不吭。

我吓了一大跳,说:“有话好好话,别伤着自己了。”裴永俊也吓坏了,连忙扯着她往外面走:“走,走,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桃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忘回过头,冲我与漂漂“呸”了一声。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闹剧过后的办公间,显得特别特别的安静。我从地上捡起键盘扔到垃圾筒里,然后坐在椅子上,扑噗笑了。漂漂被我笑的莫名其妙,说:“笑什么?”我慢条斯理地说:“桃子看我们的眼神。”于是漂漂也笑了。她在我面前坐下,学着桃子的口气说:“永俊,不能给你爸你妈你妹还有我们全村人丢脸呀。”有着学话剧老爸的熏陶,漂漂的模仿能力一流,学起桃子来惟妙惟肖。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漂漂没有笑,轻轻扣着桌子问我:“笑能解决问题吗?”我收敛笑容,正色说:“不能。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场雨来的可真及时。”

“如果桃子四处同人说,我们把她老公弄到电脑上,怎么办?”这正是我忧心的问题,倘若暗夜之狼是由我们网站操作这件事外泄,那网友就会对我们网站不再信任,虽说他们爱热闹,但是不会高兴自己成了别人手中棋子。我们网站的诚信将彻底崩盘。

虽说目前的中国互联网没几个网站有诚信,但大家即使弄虚作假,都藏着掖着,绝不会让人发现实质性的证据。并且面对网友捕风捉影的证据,各大网站被指着鼻子也能面不改色地说,你这是污蔑。“暗夜之狼”正红遍互联网,其他网站都想从这件事情里分一杯羹。如果发现我们幕手操纵的实质性证据,其他网站将会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运动。我们网站将会臭名远播,众叛亲离,连这几年攒下来的忠实会员也会弃我们而去。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老天在考验我,现在才知道真正考验刚刚开始了。连一向乐观的漂漂都开始茫然,我们没钱,随时可能被人揭穿弄虚作假而身败名裂。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我与漂漂相顾无言。何兰他们相继下班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片。比这更安静的是内心,无望在安静中滋生,象春雨后的竹笋。漂漂叹气,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出去喝一杯吧,庆祝我们的幸运。”“幸运?”漂漂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点点头,把手边的报纸投给她。上面有则大新闻,关于我们所住的小区昨晚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案件的报道,那被抢的单元隔着我家一个门洞,同层同单元号。屋主经济损失惨重,而且被捅了五刀。漂漂看完,点点头说:“他要是走错一个门洞…确实我们够幸运的,值的去喝一杯。”

找到更不幸的人垫底,让我的心情好过了很多,喝起来酒如同喝水。那天晚上,我与漂漂喝了很多酒,互相指责对方醉了,但坚决不承认自己醉了。

酒吧里有个投币幸运转盘,如果指针指着那个太阳般的笑脸,就可以得到一杯酒。我换了一堆硬币,决定去博个笑脸。我一边转动着轮盘,一边大喊:“命运,求你转过你的轮子,再一次微笑吧。○8”

漂漂在我身边痛苦地哼了一声:“我讨厌莎士比亚。”我扔了二十多个硬币,也没有得到一个笑脸。厄运缠身的人是得不到神的眷顾的,但是有权愤怒。于是,我一拳击在幸运转盘上,它掉到地上,指针离开了轮盘,终于摔在笑脸上颤魏魏地动着。原来命运是屈服于强者,这个贱骨头,喜欢别人揍它,不将它当一回事。

满酒吧的人为我的举动哄然喝彩,我哈哈笑着,象拳王那样得意地挥手。

不过在买单时,我就得意不起来了。就一个破转盘,要我三百元,跟抢一样。我指着收银员的鼻子骂,你这个卷款潜逃的恶徒,会有报应的。漂漂硬生生地将我拖出了酒吧,然后塞进车子。她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开着车窗,迎风唱着小曲:“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我没有哼完歌,就吐了。迎风狂吐,一路的秽气与臭味,送给后面的车辆们。后来发生什么事情,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漂漂说,她把我拖回了家,然后我依然不肯安静,站在茶几上又唱又跳,还特意嘴巴咬着一枝玫瑰,学宣萱在《寻秦记》里的造型。我是不相信的,吐的这么厉害,还能如此生龙活虎,那我可以去参加铁人比赛了。漂漂又说,她要去睡觉,我还不让,非要拉着她说心里话。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也没有门窗去窥视,所以很好奇地问她,我说了什么心理话?

漂漂说,当时的我眼泪涟涟,抱着她的胳膊说:漂漂,我爸不要我,哲林也不要我,只有你是对我最好的,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你呢?我哈的失笑,我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蕾丝倾向的话呢?我问漂漂,当时她怎么回答?

漂漂说,她当时也异想天开,同我说:要不我们发展成蕾丝试试吧?于是那天晚上,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坐在沙发上,互相凝视着彼此的眼睛,看看是否有电流通过?结果,灯忽然地熄了。两人一致认为,熄灯是因为彼此电压太强造成的短路。为了避免不被烧成烤猪,还是上床睡觉为妙。上述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想八成是漂漂编出来骗我的。我惟一能记得的是醒来后,头如此的疼痛。假如喝醉是一种发泄,那么这个发泄付出的沉重代价就是宿醉。我躺在床上,口干唇燥,难受的要死。依据以前的经验,我哼唧半天,开始叫漂漂。漂漂的酒量好过我,肝脏的解酒能力也强过我,每次大醉后第二天,她总是完好无缺地醒来,端茶给只能躺在床上哼唧的我。我叫了半天的漂漂,都没有人回应。忽然的心中一跳,难道漂漂也走了?

一下子头也不疼了,我翻身坐起,躺在身侧的奔奔也悚然坐起。但我又很快躺回床上,心想,她早就该走了。这么多年,她花费在我与公司上的心可以赢得一个亮堂堂的世界。而我什么也没有给她,我亏欠她甚多。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心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期盼,希望漂漂会推门进来,或是端着茶或是端着粥,和以前一样地说:“靠,不能喝还要跟我抢着喝,真是浪费。”但一直都没有。我终于起床了,因为奔奔一直在我身边拱来拱去,它饿了。打开房门,客厅餐厅都收拾的十分干净整齐,泛着冷清清的暗光。漂漂的房门关着,我没有勇气打开看一眼,径直走到餐厅里倒了一杯水。一骨碌喝光,稍稍缓过劲来,我拉过餐桌边的椅子坐下。

餐桌上的花瓶里有枝月季斜斜开着,花瓶下压着一张纸,白纸黑字份为明显,我认得漂漂的字,一手漂亮的柳体。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抽出纸读起来:我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如果实在心情郁闷,看看外面的天。放下纸,我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仰头看着外面的天。天,真的还没有塌。注○8:莎士比亚《李尔王》

柳暗花明村何处(上)

天不仅没有塌,而且还碧蓝如洗。宿醉的脑袋又开始疼痛。我给奔奔弄好粮食,自己则胡乱塞了一点,回床上躺着。并没有睡着,我想了很多很多,从认识哲林的那个春天,到现在2005年的初夏,这段时间我的起伏不定的人生。

记得我最终决定办红粉伊人网站,哲林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我说这是我的梦想,创建一个女人的心灵家园。他沉吟片刻,然后说:“你知道梦想意味着什么吗?”我郑重地点点头。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点破我的幼稚,只是拍着我的肩膀,总味深长地说:“我相信飞飞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哲林如此睿智,当然知道年轻气盛的我并不懂的梦想是什么,以为只要自己愿意按照内心的想法去做,就会有着光灿灿的未来,掌声不断,鲜花长开。但他还是给我祝福,在今天回想起来,荡在耳边亲切如旧。是的,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即使是现在,我知道梦想意味着不断地付出与遥遥无期的掌声。我再也躺不住,起床洗了个澡,人顿时精神很多。然后开车去金碧苑,想来想去,洁西丝是最有可能帮我的人,无论是她的财力还是我们的友情。车子一停稳,洁西丝听到动静,从露台上探出头冲我招着手。我爬上露台,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在喝酒而是在画画。我与她认识这么久,从不知道她会画画。不过细想也不意外,她的父母原本是想将她培养成淑女的,所以凡是与淑女沾点边儿的事情都请人教过她。洁西丝手握着画笔转过身来,微笑看着我。她上身穿着一件又大又宽的白色T恤,当然T恤前面布满斑斓颜料。下身光溜着两腿,头发也扎成两个羊角辫。看打扮,已经很有艺术家的不羁味道。

我饶有兴致地凑近画板一看,画的是金碧苑前面的金湖,一只白鸟正觅食,长长的嘴巴伸进水里。如果我是评委,一定会如此打分:衣着一百分,作品十分。这幅水粉画,也就是新手水平。洁西丝洋洋得意地说:“赞美一句吧,我可是学了五年水粉画的。”有时候时间并不能说明什么,除了证明你是个笨蛋。我是知道洁西丝的天赋不在于此的,但不想打击她的信心,认识这么久,难得她有个貌似高雅的爱好。于是我说:“很好,画完后送给我吧。”洁西丝调皮地挥动着画笔,说:“好,我会署上大名的。”我乐了,说:“十年以后,也许这幅画值不少钱呢。”洁西丝停住画笔,哈哈大笑,说:“飞飞,你真是太好人了,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她扔下画笔,弯身拿起酒杯与酒瓶,说:“要不要喝一杯?”我连忙摇头,现在一闻到酒味就想吐。洁西丝自顾自地喝了一杯,感叹:“裴永俊不在就是好,没有人说我喝酒了。不过他在整天吵吵架也不错,时间可以过的快些。只是他的桃子,哦,天哪。”想起昨天的事,洁西丝犹有余惊,连忙又喝了一杯。“她怎么会认为我对裴永俊有兴趣?难道我是那种看起来饥不择食的女人吗?我读初中时,他才刚会走路呢。”酒味飘进我鼻子里,我的肚子一阵叽咕,胃液上涌。喋喋不体的洁西丝终于注意到我的青白脸色,说:“可怜的飞飞,没有男人滋润这么憔悴。”

我哭笑不得,不过这句话才符合洁西丝的逻辑,说:“你现在也不是一样。”

洁西丝自嘲地笑了笑,说:“当然不一样。我是施肥过度,营养过剩,所以现在休息休息。”

我被逗的哈哈大笑,不想闻酒味,于是去隔着点距离的摇椅上坐着。摇椅一荡一荡,眼前的天空也一荡一荡。“我可不是因为男人而憔悴,洁西丝,我碰到了难题。”“哦?”洁西丝倚着栏杆,目光穿过酒杯看着我,“说来听听。”我把商场老板卷款潜逃,跟裴永俊离开后可能会引起的网站诚信问题详细地说了一遍。之所以说的如此详细,是想让洁西丝充分了解我目前的状况。她听的很专注,等我说完,轻轻地啜一口酒,说:“那么你今天来,是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吧?”“是的。我想向你借钱,有启动资金,我就可以重新进另一家商场,也能保证网站正常运作。”

洁西丝不紧不慢地说:“可是飞飞,你的商场柜台经营收益正好维持你的生活与网站的运作。你拿什么钱来还我呢?”我愣了愣,说:“我们的网站…”“嘘。”洁西丝打断我,“网站是烧钱的好地方,飞飞,我虽然对此一点不懂,但你的网站离赚钱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我说不出话来,洁西丝说的没有错,目前的我确实没有偿还借款的能力。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不得不承认自己头脑简单,以为凭着我与洁西丝的交情,借一个数目不大的款项应该问题不大。何况这点钱对洁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春季的新购衣服就值这个数。我的心情就象抽离身体的温度计的水银柱,一点点地落下。然后听到洁西丝又说:“但我可以入股。”我惊愕地抬起头:“入股?”“对。”洁西丝点点头,“我也想找点事情做做,反正不多钱,我觉得可以尝试。”

我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立刻判断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好过借钱,忍不住微笑:“很好,我同意,什么时候我们谈细节呢?”洁西丝不紧不慢地说:“飞飞,你听我说完,我要51%的股份。”我圆睁着眼睛,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洁西丝,这个在我认知里,只会谈恋爱与做爱的女人。

洁西丝似乎读到我心里的话,轻笑一声,说:“你以为我只懂的勾引男人?”

我微微沉吟,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否则,怎么会说出这种明明不可能的话呢?”

“为什么不可能?”“红粉伊人网站是我与漂漂的梦想。”洁西丝晃着手中的酒杯,笃定地说:“那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我们三个人的梦想。”

她说的轻松,哪里知道四年多时间,我与漂漂如何坚持着、如何努力着。虽然我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话里还是透出一丝愠怒:“我与漂漂几乎是胼手胝足在做。”“但没有钱,就是把手脚磨断也没有用。”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洁西丝,恼怒她的奚落,恼怒自己的无能所以才受到她的奚落,但更气恼的是她所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没有钱我的网站能走多远?洁西丝说:“飞飞,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洁西丝,这不过是个破网站,。”“没错,所以飞飞,我是在帮你。”我狐疑地看着她,问:“你是否早有此心,只是在等着一个机会?”“也许。”洁西丝莫测高深地笑着,“不过这确实是个机会。”我嘿地冷笑一声:“确实是个机会,洁西丝,你的朋友快掉到井里了,你却拿出个小算盘拨个不停。”尽管我说的极不客气,洁西气却没有一点愠怒,说:“飞飞,现在不只是朋友之间的帮忙,而是一个商业交易,照理说,我们应该摒弃私人情感。”我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无论于私于公,你的条件我都不会答应。”洁西丝耸耸肩说:“那么,你还能找谁?”她对我现状是了如指掌,知道可帮我的人并不多。父亲再婚时,就已有从此各扫门前雪的暗中协议。安澜的家产我并不了解,但既然他能随随便便接收一个规模不小的咖啡馆,估计帮我的能力是有的。以他对我的好,向他借钱也应该是没有问题。但不知道为何,我不愿意找他帮忙,怕自己还不起。看到我沉默不语,洁西丝得意地笑了笑,说:“飞飞,我给你一个建议,去找温森吧,他一直等着你呢,而且他有这个能力帮你。”我瞪她一眼。洁西丝继续说:“何况我一直想你找个男人,忘记那该死的于哲林。”我知道此行目的已不可能达到,于是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多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一下的。”我拔腿要走,洁西丝轻轻地叫了一声:“飞飞。”我顿住脚步看着她,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别有用心地笑了笑。我勉强回了她一个笑脸,然后一口气冲到楼下。洁西丝一直趴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故意视而不见。坐上车,心头的郁闷与恼怒发作了,我嘀咕一声:“去死吧。”一踩油门,车子愤怒地冲了出去,然后在蜿蜒的小区道路上疾飞而过。幸好这个小区住的人少,而且他们出门也不会走路,所以我没有闯出什么祸。开到外面的大道,夹在车流之中,无法肆意飙车,我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地落了下来。人与情绪都变得懒洋洋的,没有进食的肚子咕咕叫着。想起洁西丝的话,我无奈地笑了笑。

是我对她抱着极大的期望,失望也是合情合理。洁西丝没有任何义务来帮我,即使是朋友也一样,友情不应该拿来做商业冒险。我虽然释然,心情却没有好转,随着车流漫不经心地飘着。想来想去,即使是不愿意,也只有找安澜了。想到他,我又想起,差不多有十天,他没有联系我了。这阵子我因为网站的事情忙昏了,也没有留意这种不正常。赶紧拨他的电话。“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我微微皱眉,以前都是安澜主动联系我的,所以总感觉他在我身边晃荡,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联系不上他。想了想,从包里翻出木棉花下咖啡馆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平板的女声:“线路故障,请查证再拨。”我隐隐不安,开车到木棉花下咖啡馆。暮色四合。咖啡馆木门紧闭,灯光全无。外面的路灯光打在玻璃上,小半透了进去,大半折了回来。黑沉沉地里屋有种欲说还体的苍凉。咖啡馆怎么会关了门?安澜怎么会消失了呢?停好车走过去,大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因拆迁本店自4月12日起正式停止营业。

4月12号,我心中一动,记得那天安澜是给我打过电话的,当时服务器正好瘫痪,我瞟了一眼,没接就直接按断了。说到底,是我不关心他,重逢一个多月了,我也就主动打电话两次,一次是请求他代替裴永俊,一次是告诉他裴永俊回来了。我总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找他,而且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可现在我真的羞愧了,我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不知道他的家里电话…除了知道他叫安澜和他的手机号码。这个男人貌似离我很近,其实离我说有多遥远就有多遥远。一个更尖锐的疼痛将我的自责扫到一边,咖啡馆要拆了。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也要化成一堆瓦砾了。上天怎么可以这么残酷?给我一切的美,却又将它全部收回。泪水就这么一下子下来了,我无法拟制。上天还要夺走我多少东西?连话当年情的地方也要化为乌有。这世间,原来什么都留不住。我顺着木门,缓缓地蹲在地上,双手掩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掉在地上,混着泥滚成一颗颗的灰珍珠。

柳暗花明村何处(下)

我哭了很久,才回到家,漂漂已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从屋里抱来一条薄被想盖着她,她一下子醒来,她揉着眼睛问我:“你去哪里了?你的眼睛怎么了?”“咖啡馆要拆了,我有点伤心。”漂漂揽住我的肩,说:“飞飞,就象童年远去,少年不在,时间最终会带走一切的。”

“你说的没错。”我深深地吸口气,“是我太过留恋了。”“虽然这是你的缺点,但也是你可爱的地方。”我感慨:“我也仅剩这么一点可爱了。”“怎么会呢?飞飞还有热情,有冲劲,有执著…”我淡淡地打断她:“愚蠢的执著不如不执著,盲目的冲劲只会是灾难,热情也不能将饭菜烧开…”漂漂皱起眉,说:“你今天怎么了?受了什么打击。”“洁西丝,我去找她了。”漂漂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找洁西丝何事,说:“看来她给你一鼻子灰了。”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顿了顿,“她要求入股,51%。”漂漂惊愕片刻,说:“我还以为她只会勾引男人呢。”“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否则她又怎么会提出这么可笑的方案?”这是我想不通的,我不认为洁西丝看中这个破网站,但她为什么要求占51%股份呢?难道真是因为幼稚的大脑不堪负重,开始异想天开?漂漂说:“我看她八成是赌死你只有这么一条路了。”“可是她要这个破网站干什么?”漂漂耸耸肩:“也许她想过一下网站CEO瘾吧。”我哈的失笑,说:“如果是这样子,明天给她印一垫CEO的名片。”这年头做CEO还不容易?

漂漂也哈哈大笑。笑声冲淡了房子里低气压,我们的沉重心情也因此消减了几分。我与漂漂在某些方面是极为相似,就是我们都极不正经,藐视困境。我们的格言是:生活如此琐碎,要欢笑,要恣意洒脱,要象唐诗一样地的活着。所有的朝代,我们最喜欢唐朝,所有的诗词,我们最喜欢唐诗,所有的诗人,我们最喜欢李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才是生活态度呀。

“我今天让何兰用马甲放出消息,说暗夜之狼其人真伪性值得怀疑,在接下去几天,我们都会把网友的关注点集中在这方面的。”我回过头来看着漂漂,她果然聪明,抢占了先机。一般来说,热点事件在红过冷却后,再炒热的概率非常小,因为风头已过,而网民都是贪图新鲜的。所以将来即使裴永俊被人戳穿,因为事先已爆出伪装舆论,网民们已有心理预期,到时候引起的受骗反弹不会太强,我们网站所牵连的诚信危机也会减轻。“干的好,漂漂。”我也来了精神,“我认为目前要把网友的注意力从暗夜之狼引开。”

漂漂惋惜地说:“真可惜,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本来暗夜之狼还可以红上很长一阵子的。”

“事已至此,再想没有办法。我想过了,我们马上开展一个‘最美丽的胸’评比赛事,鼓励网友们将自己穿着胸衣的胸部写真发到网上,并通过网友投票评选中最美丽的胸。这个活动,可以吸引女网友参加,也会吸引男网友来评选。一举两得。”漂漂击掌说:“不错,这个主意很好,同时可以开展胸部保健的主题活动,我们可以邀请医院的专家、健身俱乐部的教练等人来参加。”“这个大赛咱们还会设立奖品,这个奖品我去找内衣公司赞助。”我想到温森,自从潘中华的婚礼之后,他偶而会有打电话给我,约我吃饭,不过最近我实在是太忙,就婉言谢绝了。“或许我该去找一下温森,如果他们提供奖品,那这个奖品够档次,也够吸引力。”“好,奖品由你搞定,明天我会让何兰做个具体计划出来。”我与漂漂说得性起,讨论细节到凌晨,才各自回房睡觉。第二天大早起来,漂漂黑着眼圈从自己的房间出来,递给我一份策划书。

我边吃早餐边看完,心里暗赞,如果完美执行,效果应该很棒。但是完美的计划也要有财力来支持,离员工们发薪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该去哪里找钱呢?我又给安澜打电话,依然是关机。犹豫了很久,我决定打电话给父亲。在他再婚的时候,我知道从此要自立更生了。这六年我也确实做到了这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找我父亲帮忙。但现在是我事业存亡的关键时刻,我顾不得这个双方默认的无字协议。

我在电话里把商场卷款潜逃的事情说了一下,并提出借钱的请求。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不是早叫你结束这个破网站吗?”我好声好气地说:“爸爸,我不能,这个网站我花了很多心血。”“就是因为你花了很多心血,更要叫你结束它,我可不想看到你因此变得一无所有,流离失所。”“可是爸爸,这个网站是我的梦想。”父亲嘿了一声,说:“飞飞,你懂的梦想是什么吗?”他顿了顿,“梦想不是要让你变得一无所有,”“我并没有一无所有,爸爸,事实上我的网站正进入良性发展轨道,我们的知名度逐渐上升,再过一段时间…”父亲没好声色地打断我:“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你这个破网站的事情。我只给你一个忠告,结束这该死的网站,它已经将你淘空了。”不知道为何,一股怒火抓住了我,我变得口不择言:“那为什么不结束你那该死的婚姻,它也已经淘空你了?”话音刚落,响起父亲愤怒地吼叫:“你…”我咬着嘴唇,知道自己错,但不愿意道歉。然后父亲的声音变得很冷淡地说:“我是不会帮你的,你好自为之吧。”

我也冷冷地说:“当然,我只是你的女儿。”啪地挂断电话,我顺手扯下电话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是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再也不是年少时爱我如命的父亲,那时候的他视我为掌上明珠,我有天说想要天上的星星,结果当天晚上,卧房里挂满了星星状的小灯泡。现在我的父亲只会勾引女人时才这么用心。

我倒在沙发上,只觉得头疼如裂。怒气渐渐消去,懊悔浮上水面,为那句口不择言的话。我没有权利对父亲的感情或是婚姻指手划脚,他年长,经验丰富,知道自己的人生需要什么样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将他淘空,也是他乐意的。我翻身坐起,将座机重新接好,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爸爸,对不起,刚才我不应该这么说。”父亲沉默着,话筒里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我继续说:“这个网站是我的梦想,也许我会因此而变得一无所有,但是为了梦想而一无所有,我觉得值,所以我会为这个网站坚持到最后一刻。”父亲依然没有说话。我又诚挚地说了声“对不起”,才把电话挂断,重新躺回沙发上,看着天花。

这个房子装修时,一切材料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我记得天花用了最好的漆,但现在,白色的天花已微微发黄,已有裂纹,有一天它还会籁籁地掉下灰尘。而我的人生,也是一天一天的发黄,有一天也会裂纹交错。看来,目前能帮到我的人只有一个,温森。

庄重与游戏之间(上)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能象方屏一样简单地思考问题,比如说温森需要一个情人,而我需要钱,这是一拍二合的买卖,皆大欢喜。可是我欢喜不起来,自从脑子里冒出找温森帮忙的念头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往下坠。高薪情妇,这不是我向往的职业。虽然我从未对方屏不屑过,却也没有尊敬过。何况方屏是个厉害的人物,男人将她当玩物,她何尝不是将男人当玩物。她是高度进化的女性,将男女之间遮遮掩掩的所谓情所谓爱全抛去,只留下赤裸的肉体关系与利益关系。或者也可说她高度退化,因为人类先民时期,男女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要交欢,先交食物。我思考了两天。这两天内,父亲没有给我电话,洁西丝也没有给我电话,打安澜的电话还是关机。暗藏在心中的期盼悉数落空,看来,他们也都放弃了我。亲情与友情,不过是这么回事。我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吗?如果哲林他在我身边,一定不会让我如此吧。可是他不在,他比父亲与洁西丝更早放弃了我。所谓的爱情,也只是如此。我冷笑,拿起手机,只需要一个键,存在里面的温森手机号就会接通。这一键却显得无比的艰难,我的手指停在空中半天。办公室门忽然推开,漂漂走了进来,我作贼心虚般地放下手机,几乎不敢看她。

她说:“这几天你都很沉默,若有所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抬起头:“是吗?既然知道我想什么,那你就不要管了。”“飞飞,让我们结束这个网站吧。”“不。”我神色肃然地说,“绝不。”“飞飞,你不能…”我打断她:“我能。”我确实能,不过是按一个键而已,我当着漂漂的面按下拨号键。漂漂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掉了,然后她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的办公室。

电话很快地接通了,温森温和的声音响起:“飞飞,我一直在等你电话。”他的声音有着心愿将偿的愉悦。在等我电话?我皱起眉。看来洁西丝又将我卖了。我与温森约在一家气氛宜人的西餐厅共进晚餐,烛火闪烁,琴声似水。作为淑女与绅士的我与他,自然不会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讨论我们的交易。所以我们的这顿晚餐,吃的比往常都专注三分,连平常偶而会说的那种别有深意的玩笑也杜绝了。

温森对美食颇有研究,大半都是他在说,哪种酒应该配哪种菜肴。我惘惘地听着,不太懂也不太深究,我并不象温森那样将吃当成艺术,我只对吃的本身感兴趣。想想也不错,在将来的一长段时间内,我会跟温森常常在有音乐有烛光的地方,吃着大餐喝着好酒。他还会如数家珍地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世界美食,增加的见识,也许我脱胎换骨,变成一个高雅的女人,错,是高雅的情妇。细看温森,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而且他身上依稀有着哲林的影子。他们这种类型的人都是这般吧,就是看起来象匹上好的布料般妥贴。做这样一个男人的情妇,似乎并不是件失大体面的事情。一餐饭吃到了尾声,温森抹抹嘴巴,温和地凝视着我,说:“飞飞,我听洁西丝说你碰到一个小麻烦。”他称我的事情为小麻烦,轻描淡写的无谓口气,真叫我艳羡,什么时候我也能富有到,把几十万块钱当成一个小麻烦,就象衣服上的一粒尘,掸掉算了。“让我来帮你吧。”他伸过手,放在离我手不远的桌面上。他的手白皙,手指修长,手心微红,手纹清晰,在白色的餐布上摊开,向我招唤着。按照程序,我应该把手伸出放在他的手心,他会握住,然后交易就达成了。比之古代的卖身契,这个程序简单多了,而且也不用按手指印而沾上一手的红色印泥。所以,现在我只需要伸出手,就会得到一个不太动听的绰号:温森的情妇,还有一叠钞票。如果提前二十年,我还会得到旁人鄙夷的眼光与口水,还有一个响亮的标签:第三者。

时代是进步了,谁也不会管你是不是做了他人的情妇,连卖菜的小贩也想着赚钱将同村的小芳包来做二奶。而辫子粗又长的小芳也许有个重病的父亲,正等着他的救援。我看着温森的手,被握住,一定感觉温暖。他的手在我眼前不断地放大,放大,大到我眼睛都无法看全。我怔怔地眨动着眼睛,抬起着看着对面微笑的温森,说:“是的,温森,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们网站马上会推出一个最美丽的胸大赛,我想能否由你们公司提供赞助奖品?”话说出口,连我自己也惊讶。温森有明显的错愕,即使如他这种教养,也忍不住眸子闪过一丝愠怒。他收回手,顺手拿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而我就象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希翼得到他的谅解。他是真有风度,放下酒杯后就恢复了常态,说:“你可以把策划书传给我们公司营销部,他们会讨论,如果觉得可行,会与你联系。”我喃喃地说:“谢谢你温森。”他微微一笑,说:“飞飞,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家伙。”顿了顿,他加了一句:“会把我的耐心磨尽的。”这句话令我小小的怅然。虽然我对他并无意思,但如此体面的男人对我抱着玫瑰色的幻想,也足够我虚荣一把。温森极有礼貌地与我告别。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伸出手?我一直以为自己会伸出手,却为何却在最后一刹那更改了主意呢?事实上我自己没有答案。也许是本能告诉我,我欠缺情妇这种职场能力,这可不是个轻松活儿,你得取悦着人家。我没精打采回到家,漂漂抱着奔奔在沙发上喝酒。看到我回来,她很诧异,上下打量了一阵,问:“这么早回来?”奔奔跳下沙发,乐颠乐颠地扑过来,对我又蹭又舔。我换好拖鞋,弯腰抱起它,最近没有裴永俊同它抢肉吃,它长胖速度惊人。我走到沙发前坐下,奔奔就趴在我大腿上,特别温驯。我伸手想抢漂漂的酒杯,她抬起肘子一把挡住,我逮着个空门,还是将酒杯夺了过来, 才喝一小口又被漂漂夺了回去,说:“不要跟我抢酒喝,今天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我诧异地看着她:“你急什么?”漂漂说:“我看到有人去卖肉,无能为力,只好喝点小酒。”我白她一眼,伸手去拿桌几上的酒瓶。漂漂又一把抢过,说:“你还没喝够呀?浪漫的烛光晚餐。”我苦笑,说:“浪漫个屁,你几时见过上砧板的肉觉得自己浪漫的?”“倒也是。”她凑近脸,用奇怪的神色打量着我,“照理说,你现在应该还在砧板上的呀。”

我笑了笑。漂漂也笑了,揽住我的肩膀,将手中的酒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又递给她,然后她又递给我。客厅的电视里一会儿蓝光一会儿红光闪动着,我与漂漂肩并肩,头并头,摇晃着脑袋喝着同一杯酒。奔奔温柔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偶而抬起头,黑黑的眼珠里有个酒杯子晃荡着。

漫不经心地,一瓶酒喝了个精光。漂漂问我:“为什么从砧板上逃走?”我想了想,说:“这是一块野心勃勃的肉,怎么会甘心埋没于砧板上?”

“很好,我就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即使网站结束了,依然喜欢。”漂漂正视着我。

我心中感动,说:“漂漂这些年辛苦你了。”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我本来真想让你住别墅开大奔的…”漂漂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别说这些废话了。想想结束也不错,这几年,我们为这个破网站可是累死累活,也该出去玩一玩。”我凝视着她,说:“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为了安慰我?”漂漂也凝视着我说:“飞飞你已经尽力了,我们的‘魂斗罗’没过关,将来有机会可以重打一局。”“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也没有尽力。”漂漂惊愕地看着我,说:“什么意思?”我环顾着四周,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挑选的,虽然不贵重,但每一样都别具匠心。就象那鞋柜上插花的陶罐,那是我与漂漂去玩泥陶时自己塑的。餐厅里的画框,是我拾了柳枝晒干后编成的,造型极其古怪。而画框里镶的是漂漂的画,这位书香世家出来的才女丢人现眼的证据。

因为没有人能看懂这幅画,虽然是毛笔画,却有西方画的随意与凌乱的色彩。我与漂漂戏谑地称它为超现代主义后未来时代中西合璧莫名其妙画,漂漂也因此成为超现代主义后未来时代中西合璧莫名其妙画流派的开山鼻祖。这里有我的泪,有我的笑声,有漂漂与奔奔抢肉时嚎叫…有我几年来生活的一切。

但现在,我有了决定。“我还有这个房子。”漂漂从我游移的眼神已经估到一部分,但还是大吃一惊,然后皱眉说:“不对,你没有权利卖这个房子,你一卖你老爸就会收回。”“没错。”我点点头,“所以我是把它抵押给银行。”“飞飞,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你应该清楚…”“有。”我用毅然的神色阻止她往下说,“只有这样子,我才能说尽力。”

“可是飞飞,你应该十分清楚,我们的网站也许永远没有办法成功。”“我当然清楚。”“而那时候,你将一无所有。”我点点头,说:“漂漂,所有的后果我都清楚,但我依然认为有必要。如果我不能尽全力去做,那只有一个失败的命运;但如果我尽全力,即使失败,我也可以无悔。”漂漂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我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动摇。

“抵押贷款只能拿到评估价的50%,这部分钱倒是可以保证我们网站持续运作下去。只是房子还要还贷,每月还贷款你从哪里来?”我沉吟了片刻,低声说:“漂漂对不起。”漂漂微微皱眉,说:“怎么又忽然说对不起?”“因为我们要搬出这个房子,我要将房子租出去,每月租金正好可以还贷。”

漂漂惊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半晌点点头说:“是的,这倒是个好办法。”她环顾着四周,微微伤感。“那我们去哪里住?”我犹豫了很久,在漂漂凝视的眼神里吐出三个字:“办公室。”她瞪圆眼,眼睛里的神色似惊夷又似好笑,我连忙又说:“但你不用住办公室,你可以去另外租个小间,租金可以报销。”漂漂一拳击在我胳膊上,说:“靠,你不知道深圳睡办公室和睡天桥下的大部分都发家了?不让我住办公室,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成富婆呀?”我心中感动极了,极力地镇定着自己,用调侃地口气说:“我真命苦,一天24小时对着你的脸,真要审美疲倦了。”漂漂哈的失笑,说:“我还不是一样天天对着你,我的还是笑脸,你还整天眼泪,你说我们俩谁更疲倦呀?”“听起来,你很委曲呀。”漂漂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很冤,窦娥都没有我冤,你看,六月飞雪了。”她指着电视,电视里正好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一下子乐了,漂漂也乐,我们两人咯吱咯吱地笑着,笑的很假,因为谁都不想露出内心的伤感。可是笑声还是寥落下去,露出掩藏的苍凉,这是我与漂漂极力躲闪,没有躲开,在勉勉强强的笑声后强势反弹。我的眼睛里有漂漂的影子,漂漂的眼睛里也有我的影子,都沾着弱白的灯光,说不出的无助与无奈。或许奔奔意识到什么,不安地呜了一声,将我与漂漂的注意力引到它身上,然后我们一起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搬到办公室住,奔奔该怎么办?常常在街头看到被遗弃的宠物,它们徘徊在垃圾筒旁,无所适从。我很怜悯它们,这种怜悯有着自舔伤口的味道。我本来以为父亲一辈子都会爱我,但他找到更爱的女人,放弃我。我也以为能挽着哲林的胳膊过一生,但他也放弃了我,所以每当看到遗弃街头的宠物,我就情不自禁的难过,为它为我的共同曾经被爱又被放弃的命运。我曾捡回一只小猫叫安安,它淹死在洗衣筒里,我曾捡回一只小仓鼠叫文文,它被踩死在漂漂的鞋子里。我本意是想救它们,结果只是让它们死于非命。于是立下重誓不再捡被遗弃的宠物回家,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做到了,直到有天看到奔奔。奔奔站在街头孤单而又骄傲的姿态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这个姿态我非常熟悉,在哲林离开我后初期,我都保持这种姿态。于是我打破誓言,将奔奔带回家。它动完手术后,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趴着,每当我去看它时,它眼睛里总闪过欢快的光芒,挣扎着站起,摇晃着尾巴。

我在心底暗暗发近誓,不让奔奔再遭受被遗弃的命运,要一直宠爱它,直到有天它荣归上天。

可是奔奔是不可能养在办公室里的,我们注定要分开。我辗转难眠,奔奔趴在我身侧,睡的呼啦呼啦,懵懂的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处于拐点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上班,抱了奔奔进车里。它很雀跃,这段时间我工作太忙,没空陪它四处蹓跶,它早憋坏了。车开出住宅区,它趴在车窗边看窗外风景,象个天真的孩子,睁圆眼睛。我特意开的慢,让它看够风景。车子停到洁西丝家门口时,她自己跑出来给我开门,有点惊讶也有点高兴,说:“飞飞,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我明知故问:“我为什么不理你呀?”她嘿嘿笑而不答。我打开车门放奔奔下来,它跳下来,扑到洁西丝脚边,亲热地叫了一声。奔奔一向比较拽,与他人第一次见面时,会摆出一副冷淡而高傲的样子。他人若是怕了它,那它就会不屑于他。他人若不怕它,它也就会显得平和可亲。洁西丝跟它第一见面时表现良好,所以奔奔一直记得她。

看到奔奔,洁西丝很高兴,伸手在它腋窝下呵痒,奔奔最怕痒,连忙跑开了。我顺手将它的小皮球扔到远处,它呵哧呵哧地扑过去咬。“洁西丝,我要把奔奔留在你家里。”

洁西丝诧异地看我一眼,问:“为什么?”不待我回答,又说:“我先申明,我很乐意留它在家,但为什么?”我把决定搬到办公室住,然后将房子租出去的打算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

洁西丝听完,很诧异,说:“为什么不去温森帮忙?我问过他,他很乐意。”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无论如何回答,洁西丝都不会理解的。“不会是因为那位于哲林吧。”我连迭摇头:“跟他无关,洁西丝,即便没有他,也不会找温森帮忙的。”

洁西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飞飞,为什么,难道你宁肯一无所有,也不要他的帮忙吗?”

我想要他的帮忙,是无条件的,或者说以尊重为前提的帮忙,而不是这样子以自己的肉体为抵偿的。生活委实不易,但我依然要用游戏的心态,庄重地活着。

庄重与游戏之间(下)

奔奔咬着小皮球跑了回来,洁西丝拿过皮球,又扔到很远的地方。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趁奔奔玩的欢时,偷偷溜出洁西丝的家。离开了金碧苑,我快马加鞭,先去找房产估价师委托办理银行抵押,然后去地产中介那里放盘出租,因为考虑到银行抵押贷款需要三个工作周才能放下,而下个星期我就要发放工资,所以我要求押金三月预付三月租金。中介很快回了消息,下午就连来三拨人看房,其中一人答应一次性付半年,当场交钱签好合同。晚上,员工下班后,我与漂漂将衣物等日杂用品搬到了公司的资料库,然后又去买了两张行军床。

只是洗手间离着一段距离,又是公用的,洗澡变成极不方便的事情。还有夜晚方便时,必须穿过一段昏黄的走道,时常还有细碎声响如鼠奔。我与漂漂只好重温大学生活,一起洗澡,一起上厕所。

连睡也是睡在一起,两床连着放在我办公间。第一个晚上,两人都睡不着,想着刚才洗澡时,冷水泼拉而下,而我们两个象寒号鸟般发出颤鸣:“哦…好…冷。”十分滑稽的场景,一幕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场景。我点难过,并且又想起哲林以前痛心地说过:“有一天你会穷困潦倒的。”那时候我是多么地不以为然,还扔给他一个白眼。如今看来,他是太有眼光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哲林,以前想起他时总觉得特别心酸,现在想到他的感觉渐渐如水一般。在生计的每况愈下里,在日益繁重的工作里,哲林的份量越来越轻。大概情爱是酒足饭饱后的长嗝,如我现在这样子,生活处于一种飘摇状态,没机会打这样的长嗝。身侧的漂漂轻咳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冼冷水澡冻着的缘故。我忍不住说:“漂漂,你真的没必要跟我一起住在办公间的。”她不耐烦地说:“你真老了,变得爱唠叨,这话昨晚就说过了,换点新鲜的吧。”

我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只好沉默着。漂漂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时,常常躺在草地,跟今晚好相似。”

我当然记得,那阵子我与漂漂有点疯,常常拿着一罐啤酒跑到草地上躺着,谈男人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可是怎么会跟今晚相似呢?那时候有清风,有一两点被都市霓虹冲淡的星星,有小蝈蝈在草丛里叫,还有两颗活泼的几乎要飞起来的心。我慨叹地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常常谈到网站的未来,觉得特别特别的美好…”躺在草地上喝着啤酒憧憬着未来人生,现在离我好遥远。也许在接下去的几年内,我都得躺在行军床上,听着走道来巡逻一般的老鼠脚步声。漂漂转了个身,在黑暗里凝视着我,说:“现在想来,还是美好,虽然有一点点不同。”

我悄悄地用牙齿咬着被子,这样子才不会哭出来。这一夜自然睡的毫无乐趣。第二天起来,我连跑了几家商场递产品宣传册与内衣公司简介。商场每季末期都会进行调整,将没有达到销售任务的商家清理出去,引进新品牌新商家。

我的内衣品牌没什么名气,在原先的商场销售情况既不好也不坏,要想进大商场知名商场还是很有难度。递了产品宣传册等资料后,就要邀请商场招商人员及主管的楼层经理一起吃吃饭,顺便塞点好处费。人在商场漂,处处要挨刀,习惯就好。一天的奔波,到晚上才回到办公间喝口水,洁西丝打电话来,告诉我奔奔绝食了。

昨天它以为我只是将它寄放在洁西丝家里一天,所以还玩的挺欢的,到晚上眼巴巴地等了一夜也没见来接它,就开始不睡觉了。今天早上开始绝食。洁西丝知道我的情况,奔奔是绝对不能养的办公间,心想不过是条狗,不会紧持多久,饿了肯定会来吃,也没当回事。不料中午奔奔滴水不沾,到了晚上已饿的趴在地上,还是不吃。洁西丝这才慌了,给我打电话。

有时候狗可比人还坚持,还忠诚。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连忙又开车到洁西丝家。没进门,奔奔闻到我的气味,就欢快地叫了起来。我走进去,只见它摇摇晃晃地站着,耷拉着脑袋,一见我,豆大的眼泪吧哒一声下来。

我连忙抱起它,拿着洁西丝准备好的狗粮,一边喂它吃,一边絮絮地跟它说自己的难处。它是听不懂的,但会察言观色,所以它一边吃一边很不安地看着我。等它吃完,我带着它在洁西丝的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这一次它乖了,一直缠着我,不让我有逮空离开的机会。但我最终还是逮着了空档。在我开车离开时,奔奔在围墙里沿着墙根跑,大声地吠叫着,车子到别墅的大门时,还听得到它的吠叫声。我双手握紧方向盘,怨恨着自己的无能,让流离失所的命运波及奔奔。

想起《飘》里郝思嘉抓着陶乐红色泥土时的誓言,那一定是种与命运绝裂的心情,永不,永不,此刻我也是这样的心情,永不,永不再给命运戏谑与凌辱我的机会。第三天奔奔继续绝食,而我只好又在晚上去看它,它大概明白过来,我不是跟它第一主人一样不要它了,而是无法将它留在身边。所以第四天没有绝食,但因为我第四天没有去看它,所以第五天它又绝食了。这是条折磨人,而又叫人不得不爱的狗。连洁西丝都开始爱上它,就为它那种为了见我而不惜绝食的拧劲。所以不管我如何劳累,每晚还得去趟金碧苑洁西丝的家,奔奔看到我总是表现出一种仿佛明天不再来的亲近。有晚我去时,碰巧温森也在。自从那天烛光晚餐后分开,我们一直没有通电话。大概他失去了耐心,而我则不好意思。女人拒绝爱慕自己的男人多多少少会心生愧疚,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我带着奔奔在院子里戏嬉时,温森走过来跟我说话:“真是一条可爱的狗。”

我笑了笑,还未回答。他又说:“还有它可爱的主人。”我心里微微触动。“飞飞,你看起来有点疲倦。”疲倦,何止是有点,我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非常非常的疲倦。这段时间网站的点击率直线上升,状况频频,网站的人手不够,而我还要时常忙碌去内衣加工厂与进商场专柜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在办公间我睡的很不好,从小在温软大床养成霸道睡姿,所以我常常从窄窄的行军床掉到地上,有时候惊醒,有时候太累就会在地上继续睡,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疼,外加手脚冰凉。

尽管我心知肚明,但听到温森说我疲倦,还是很难过。我才二十六岁,十分爱美,知道疲倦意味着什么,而且还从一个对自己有绮想的男人嘴巴听到。“飞飞,让我来帮你吧。”好熟悉的一句台词,我惊愕地扬起脸,看着他。温森微笑着加了一句:“没有条件的。”他的眼神很诚恳,显然说的是心里话,我心中大动,不需要上砧板就可以得到他的帮助,又可以搬回有着温软大床的房子里,也不用天天要到三更半夜无人时洗澡,还得象寒号鸟般叫。

我真的心动了。“温森,谢谢你。虽然我现在…但是我能过去。”靠,我居然说出这种话,我的温软大床与泡泡浴完蛋了。温森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真的,我真的能过去,现在网站情况正在好转。”自从日在线人数突破一万后,接了不少广告,什么卫生巾什么蜜粉,都是与女人相关的商品,按照流量收费,10元/一千次点击。此外,还有以前巴结不上的大网站,也准许我们链接了。我与漂漂信心大增,调侃着,看来睡办公室有利于发家,我们要一直睡下去呀。温森凝视着我半刻,确信我不是说谎后,点点头,说:“那就好,但是飞飞,记得刚才的这句话,以后也有效。”我心里一暖,伸出手,说:“谢谢你,温森。”他看着我的手,摇头微笑,也许是想起了那天烛光晚餐上的事情吧。然后他伸出手与我握手。

和我想象中一样,他的手真的很温暖。我回到办公室,把温森有意帮忙而被我谢绝的事情说与漂漂听,她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我摸不清楚这声哦究竟表示明白的,还是表示失望,所以不安地看着漂漂,问:“你不会怪我吧?”漂漂把行军床打开,反问:“怪你什么?”“如果接受他的帮助,我们就不用睡在这个鬼地方,你也不会天天睡不好…”

“我睡的很好。”漂漂睁圆眼睛加一句,“真的。”这个表情可以叫作典型的睁眼说瞎话,而她脸上的黑眼圈不争气,出卖了她。不过我与她现在常常睁眼说瞎话,比如好几次她发现睡在地上的我,问我为什么睡在地上时,我总说因为地上凉快而我怕热。“再说…”漂漂躺到床上,看着天花,“这种帮助虽然标榜为没有条件,说到底最后还得用一样东西来偿还。”我不太赞同,淡淡地说:“也许他开始敬重我了,想和我做朋友呢?”“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想现在的他肯定还是想着如何将你弄上砧板。”

我哭笑不得,喊了声:“漂漂。”她自顾自地说:“要命的是,飞飞是个笨丫头,他的这种姿态令你产生好感了吧?”

我无语,事实如此,一下子觉得温森亲切起来了。漂漂叹口气,说:“没关系,如果是我,我也会对他有好感的。”她的这句话让我稍微安心,回想温森的态度,找不出故作姿态的地方,我宁肯相信他开始敬重我了,因为我不屈不扰地对抗命运。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敬的人,而可敬这两个字对我来讲多么陌生且有诱惑力。关掉灯,我躺到床上,身侧漂漂的呼吸声轻缓柔和。“漂漂。”“唔。”“我们的未来…”我睁大眼睛想看到未来,“一定会特别特别美好吧。”

“当然,一定如此。”漂漂闭着眼睛说。

爱逝之继母与我(上)

我的未来一定是特别特别美好,当然前题是经过一番寒澈骨。古书早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我现在的状况完全符合斯人的要求,只是不知道上天将会降什么样的大任于我?莫非是要我身着V型标志紧身衣,拯救地球拯救全人类?

我是没有兴趣去做女超人,既便做白日梦,我也想着做女版比尔盖茨,盖个大房子养头鲨鱼。

我与漂漂渐渐习惯了睡在半公室,习惯洗冷水澡时唱着充满颤音的咏叹调。

不幸的事情依然在继续,我的内衣品牌没能进驻一流商场的柜台,而二流商场的人流量与购买力,与我的产品定位定价相悖,进驻也是白搭。上天是极善于搞平衡的,在屡屡的不幸之后,又塞给我两块奶糖。第一块奶糖,有书商看中裴永俊的“暗夜之狼”,希望能配着图片出版。这让我与漂漂有点为难,虽说除了照片是裴永俊的,文字是我与漂漂写的,但我们两人不方便出面,可是裴永俊也联系不上。这块奶糖只能看着了。第二块奶糖来自原来的商场,原来的商场经营者卷款潜逃,他与商场物业所有者的租约也到期了,按理说所有者可以收回商场另租。但柜台的老板们不肯撤走,静坐、抗议、上告,无所不能。

其中一个老板怀揣一把西瓜刀,天天坐在柜台前,放言出去:谁来让他撤他就砍死谁。于是市政府的不得不出面干擀,物业所有者也不想收回一个溅过鲜血的晦气商场,最后达成所有柜台联合起来自组经营班子,免租金免管理费,销售一个半月的协议。原先的损失是补不回来的,但柜台的老板们满足了,能减少一点损失是一点,不要最后连稻草都没有。我也满足了,一个半月就一个半月,至于将来如何,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在这急躁而信用不全的时代,我都快变成金庸笔下的武侠高手,见招拆招。网站每日在线人数继续增加,“暗夜之狼”忽然消失,引起大家的纷纷猜测。虽然我们网站有意想把网民的目光从此事引开,但好象见效不大,天天有人在呼唤暗夜之狼继续更新猎艳生涯。

“最美丽的胸”评比活动细则在我们网络公布后,几乎象平静水里扔进炸弹,掀起轩然大波。先是有卫道者批判我们网站为吸引眼球不择手段伤风败俗。立刻便有网友反驳,身体是上天给人类的美好艺术品,为什么有人不能用欣赏美的眼光去看待,反而象鲁迅笔下的某些人物一见到裸臂就想到床与性,然后想到了通奸与肮脏。又有网友撰文质疑,为什么总有人将性想成丑陋肮脏的事,要知道所有的人都是由此孕育的,如果性是丑陋的,那所有的人都是丑陋的产物。活动还没有开始,已经是争论纷纷,此起彼伏的口水潮。我与漂漂大喜,看情形,这个活动已呈燎原之态。细则公布的当天,我们网站掀起一番注册会员热。很多老会员也另外注册马甲,反正秀胸不秀脸,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你的胸,大家都不介意来秀一下,看看谁拥有最美丽的胸脯。我联系的十来家内衣公司有一半表示有兴趣对此活动提供赞助。温森的公司并不在列。我早已将策划书传到他们营销部,对方曾回过电话,表示不符合他们的营销策略。我虽然遗憾,也能理解,他们是走奢华品牌路线的,并不喜欢这种扎大流的活动。不管如何,这五六内衣公司提出的赞助方案,也足够我与漂漂欣喜若狂。

我们决定去庆祝一下。自从搬到办公室住后,每天吃的都是快餐,肠子都粗糙多了。挑了一个环境幽雅的西餐厅,相对而坐,点上蜡烛,音乐声叮叮咚咚。我与漂漂会心一笑,心想终于有一顿饭,不是报纸铺桌方便盒盛饭地将就着。这餐饭,我俩有意吃的很慢,难得享受一次,下次享受在何时尚是个未知数呢。

吃到一半时,侍者引了一男一女客人到隔桌。漂漂先咦了一声,这一声咦,将埋头吃饭的我惊醒,也将新来一男一女的目光引到我们身上。

我吃了一惊。那女人也吃了一惊,但她也只是吃了一惊就恢复了常态。倘若是我,在高档西餐厅与一个男人亲密挽着胳膊,结果发现自己丈夫的女儿,一定会吃上十惊,然后拔腿就跑。但我继母何等人物,微微扬眉送我个笑脸,居然位置不换就坐了下来。我停住刀叉发怔,这年头奸夫淫妇都可以做的这么光明正大?人类,确实在无耻方面大大进步了。我愣了好久,琢磨不出个味儿。漂漂压低声音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一刹间,我的脑海闪过三种方案。第一种,我拍案而起,指着继母的鼻子大骂她是如何地对不起我的父亲,让整个西餐厅的客人来评评理,这种女人是否应该拿去浸猪笼?第二种,我顺手抄起桌上的刀叉,如果弹钢琴的愿意配合,可以上演一出“武松杀嫂”。

第三种,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正式叫过继母,虽然她只大过我五岁,但今天我真的不介意叫她一声“妈”,还要叫的特别大声,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当大家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与继母时,我再特大声地补一句:“那个瑞士的羊胎素就是效果好。”也许瑞士羊胎素协会一高兴,还会给我一笔广告费。漂漂在桌子下踢我,说:“你发什么呆呀?怎么办?”我拿起刀在空中挥了一下,说:“吃饭。”漂漂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吃饭?”我切下一小片牛排放进嘴里香香地嚼着,当然要吃饭,怎么能让一对奸夫淫妇坏了我的食欲?这餐饭可是十来天第一次不是用白色方便盒盛着的,谁都不可以破坏它。我恶狠狠地吃完饭,连汤汁都用小面包擦来吃掉。结账离开去,我佯做站立不稳,眼看着倒到继母的桌子上,继母的情人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我冲他抛了个邪恶的媚眼。继母脸色微变,我朝她挑衅地笑了笑,然后与漂漂相偕离开。一出西餐厅,漂漂说:“这年头,怪事真多,看到爸爸的老婆跟男人幽会,声色不动,居然还冲爸爸的老婆的情人抛媚眼。”她用手肘轻撞我一下,说:“飞飞,莫非你要象电视里演的,准备去勾引爸爸的老婆的情人,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四角恋。”漂漂的话没有把我逗乐,我闷闷不乐地说:“漂漂,你说她为什么连桌位都不换一个?”

漂漂略作沉默,说:“一点都不在乎你知道,有恃无恐,或者是无所顾忌。”

我鼻子一酸,心里堵的发慌。继母居然连桌位都不换一个,那么在她心目里,我的父亲已实在是无足轻重了。也许她正希望我将事情闹大,然后与我父亲一拍两散。我那位曾经英俊的无数小姑娘投怀送抱的父亲,真的已经走到花花公子的尽头了。漂漂关切地望着我:“飞飞,你是不是打算去告诉你爸?”我摇摇头,说:“放心,我没有这么蠢。”象我父亲这样子,在男女关系上风雨二十来年,经验丰富,怎么可能不知道继母的心思?否则一个多月前,他也不会去母亲的坟前缅怀。我犯不着去做个讨厌的小闹钟。只是想不明白,他的隐忍不发,究竟是老了,不愿意因婚变而伤筋动骨?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意面对现实。

听到我这么说,漂漂放心了点,问:“那你准备怎么办?”“能怎么办?这是我爸的感情,他有能力处理好。”感情本来就是很私人的东西,外人怎么好插手?即使我是父亲的女儿。“说的也是,你也确实什么都干不了。”“是呀。”我叹气。不过经过一夜的思索,我觉得至少可以去看看父亲。第二天下午,我忙中偷闲驱车去父亲家里,没有提前打电话通知他,因为想着周六他应该在家。我没有估错,父亲确实在家,继母不在。看到按门铃的人是我,父然很意外。自从他再婚,我就没有登门拜访过。我问他在忙什么,他指着客厅桌几上的盆载说正在修剪。这习惯大概是婚后养成的吧,我记得他以前只修剪鼻毛。对我的意外来访,他有些惴惴不安,可想而知,我们平日里疏远已不象父女,偶而通个电话也是客客气气的。这种登门造访通常都没有好事。“你的破网站结束了吗?”“没有,不过资金问题解决了。”父亲有点意外地“哦”了一声。“我是送东西给你的。”我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了他。父亲接过,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我:“交际舞培训班?我还需要培训吗?”

父亲在交际舞方面很有天赋,快三慢四,探戈恰恰,无所不精。他曾代表省里参加过全国比赛,还得过名次。不过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在交际舞流行的年代里,他的这个业余爱好,为追女孩子大行方便之门。那时候我还小,有时候被父亲带到舞厅里玩,看着父亲舞场中的潇洒姿态,十分的喜欢。想着长大了,也要找个会跳舞的男朋友。等我长大,已经不流行交际舞。年轻人都去蹦迪,挤在灯光昏乱的封闭空间里,听着震耳欲聩的音乐,象猴子一样蹦达着。谁抖的象抽筋一样,谁就是舞林高手。所以我的梦想也就破灭了。“爸爸,你看清楚,这是交际舞培训班的教练报名单,反正每周只是抽出两晚时间,我觉得你挺合适。”父亲又细细看着表格,露出向往之色说:“好多年没跳了,我能行吗?”

“当然,爸爸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想选择的舞伴,虽然我不会跳舞。”父亲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还是不行,我都长肚子了。”我环顾四周,佯做寻找,说:“肚子?哪里有肚子?”父亲哈哈大笑,说:“你跟小时候一样可爱。”我揽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说:“爸爸,去吧,那里有很多美女呢。”他说:“现面都不流行交际舞,哪里还会有美女?”“渐渐会再流行,潮流的东西就是这样子,沉寂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我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父亲诧异地看着我,大概品出我话中有话。“好吧,我去试试。”他郑重地收好表格,“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她呢?”父亲淡淡地说:“最近她神出鬼没,我也没问。”他的这种表情我很喜欢,举重若轻,这才是男人本色。我想了想,说:“算了,要是回来,还是尴尬。”主要我不想给她留下那种打报告的印象,那不正好遂她心意了。我跟父亲道别,刚走出住宅楼,看到继母从车里下来。看到我,她并不惊讶,问:“告诉他了?”我微微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她略微有点错愕,说:“为什么不说?”“说什么?说你跟别的男人一起吃饭?”我心中有气,所以顿了顿,嘴皮子上不再留情,“这样子吧,如果你想让我来说,就得给我点证据。要不改天你跟那个男人上床时,通知我去拍照留念,当然如果你觉得拍照不过瘾,我可以带上DV,弄个琼美凤式的性爱光碟。这阵子我正穷,我想你也不介意我拿去卖几个小钱吧?”继母说:“我还不知道你嘴巴这么利呢?”我笑了笑,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过你不用防着我,我对你非常友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让我们继续友好吧。”说完,我不屑地扬扬头,穿过她身侧,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飞飞,”她叫我,“我知道你很生气。”我转身看着她,说:“首先我不生气,其次你也不在乎我是否生气,还有请你自己告诉我…”

继母打断我:“你爸他老了。”她居然还在别人身上找理由,我一阵火起,大声地说:“你结婚时就应该知道这点,我爸有天会老,在你还年轻貌美的时候。”“是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的声音有种惘然的味道,不同于常日。

我蹙眉凝视着她,她背着夕阳而立,表情模糊,眼神黯然。“飞飞,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下去,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打开车门,坐上车,发动车子。继母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车轮辗过她地上的影子。

哀逝之继母与我(下)

我疾驰在暮色里,似乎是被黑暗追逐,又或是我追逐着黑暗。一直开到木棉花下咖啡馆,下车,坐在台阶上,看着最后一点自然光芒湮灭。因为拆迁,估计这里的电网都切断了。乌漆墨黑的一片包围了我,远处的灯火与人声象是隔着一个时空。

真的没有想到继母是爱过父亲的,我一直以为她爱的不过是他的小有家产。

七年多前,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判断出她的温柔是非常有杀伤力的,从没见过父亲对其他女人这么用心过。因此我不喜欢她,有着妒忌的成份,感觉她是入侵我与父亲世界的侵略者。

和所有被侵略者一样,我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她,刻意地歪曲她对父亲的好。但是今天,她背着夕阳说出那句话,我终于意识到,她是爱过父亲,也许只有一点点,但确确实实是真心的。

当年的她不过二十五岁,而我的父亲正处于中年男人魅力的巅峰时期,她即使爱上也是正常的。因为爱着,她愚蠢地认为,可以战胜时光,战胜一切困难。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子愚蠢,误将一个时点感觉错想成一生,以为爱情就是一生一事,爱情是世界上任何力量都不可挫败的。其实爱情不过是一种时点或是一种时期感动。它就象一朵花一样,发芽、抽叶、开花、凋谢。文学作品中的伟大爱情都是在开花时采撷下来,制成标本以供后人景仰。比如说祝英台与梁山伯,如果他们结为夫妻,也许有天山伯兄怪罪英台妹妹过于有主见,而英台妹妹也许会发现山伯兄如此懦弱。但因为他们死了,化成蝶,就成了千古传诵的爱情佳话,令一代又一代的人幻想着。

倘若当年继母没能嫁与父亲,也许她会用一生的时光来怀念父亲。就象现在的我怀念着哲林。但她嫁给了他,平凡而琐碎的人生磨尽爱情的光泽,衰老露出狰狞的面孔。她才三十出头,放眼人生是辽阔的草原,而我父亲的人生路是一条胡同,窄窄地,只有一个出口。我能够理解继母,能够理解每一个爱过的女人的心。时光,它真的是无坚不摧的。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感觉自己被凝固住了。如果能凝固在这一刻那也是快乐的事情,因为永远不会看到我的熟悉的一切变成沧海桑田。

“飞飞。”有人轻声唤我,还有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我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已经全黑了,错落的华灯在远处重重叠叠,将自己影衬成一个黑暗的盲点。安澜的脸背着光,微笑也带着一种暗沉沉的味道。“飞飞,你在掉眼泪?”“安澜,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安澜在我身边坐下,不解地看着我:“当然是我,你问的好奇怪。”“你怎么忽然消失了?”“飞飞你找过我?”安澜眼睛一亮。“是的。”我心虚地放低声音,因为有事找他帮忙,算不算是找他呢?可惜骗不了他,他对我是太了解了。他说:“你是有事找我帮忙吧?”“是的。”“说吧。”“已经解决了。”他问:“怎么解决的?”“什么意思?”安澜说:“找我帮忙,肯定对你来说是最后的办法了,那你后来怎么解决的?”

“反正…解决了。” 声音里的低落引起的安澜的注意,他仔细地审视我,皱眉说:“你好象瘦了不少。”

这话勾起我心里的难受,这一个月对我来说确实是人生最难熬的岁月。“飞飞,那件事很困难,对不对?”“还好。”“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看能不能再帮你一些?”“不,安澜,真的不用,我现在…真的很好。”安澜凝视我片刻,确信我不会说出来后,用愧疚的口气说:“对不起。”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说对不起?”“没有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帮上你。我到玉龙雪山登山去了,之前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的,你没接。”我有点吃惊,问:“安澜你还爱好登山?”“是呀,从二十岁开始我就是登山俱乐部的成员,我还是野外探险俱乐部的成员,你以前没有留意过吗?我经常会消失一两个月的。”我确实没有留意过,因为一向是他主动给我电话的,而且我听到的他消失的解释版本也不是如此。“他们跟我说你是为了甩掉某个女孩才消失的。”安澜笑,说:“有一两次也确实如此。”“你都去哪里探过险?”我好奇起来。“很多地方。”“那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里呀?”安澜犹豫了一会儿,说:“印象最深的是罗布泊,我跟队友们在里面迷路了,整整一个月呀,不少队友死了,我以为自己也会死的。”他的口气很平淡,可我听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罗布泊,迷路,死亡,这个真的是花花公子安澜吗?我怎么觉得身边坐着的是个陌生人。安澜见我半天没吭声,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熟悉的笑容:“怎么?被我吸引了吗?”

我白他一眼,说:“我早对你有免疫力了。”安澜哈哈笑着。我打断他的笑,问:“安澜,你怎么来这里了?”“明天这里就拆迁了,我想,飞飞今晚一定会过来的,而且会傻兮兮地掉眼泪,坐上一个晚上。”“胡说。”“如果你不过来,你就不是叶静飞了。”我哑然无言,他确实了解我。安澜点燃一支烟抽着,远处的霓虹为他打上光影,一种盛世华年的俊美,一种漫不经心的俊美。

“我也希望有女人会因为我们相识的地方不再存在而哭。”他淡淡地说,吐出的烟浮起,被远处的光染上颜色。我忍不住调侃他:“会的,酒吧拆迁时,一定会有很多女人来凭吊你们的一夜激情。”

安澜呵呵笑了,揽住我的肩说:“你会是其中一个吗?”“我们有一夜激情吗?”“要不今天晚上补上?”我用手肘轻轻地撞他一下,他呵呵笑着。我深吸口气,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怅然地说:“安澜,我想要爱情,长长久久的爱情,任时光风吹雨打都不会褪色。”“飞飞,这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的,可是最终只是少数人得到。”“是呀…”我无限惆怅,“这里拆迁后,会变成什么呢?”安澜说:“不知道,也许是高楼,也许是绿化带,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

这句话又勾起我的回忆,哲林说过,有一天我们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可是我们还没有变的面目全非,世界已经变化了,也许还有更大的变化要来,而我们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

我伤感地说:“真舍不得这个咖啡馆…”安澜轻轻地拍着我肩,一种无言的安尉。我看着他嘴里含着的香烟,那点烟火在我额头处明灭着。“如果有一天酒吧也拆迁或是结束营业了,我也一定会难过的,也会想起,我在那里曾经遇到安澜。”安澜没吭声,半晌,将烟蒂弹远,一点火星在空中划过落入草丛里。他拉起我的手,说:“来,让咖啡馆为飞飞再营业一晚。”他打开木门,咯吱一声,在黑暗里特别响亮。“你站着别动。”他说完,按下打火机,走到柜台里找出几支蜡烛点上。我看到咖啡馆里桌椅都还没有搬,不免奇怪。“明天就拆迁了,怎么你的东西还不搬走呢?”

“这些东西明天会有人来搬的。我知道你肯定要来的,所以留下一个完整的咖啡馆让你凭吊。”安澜手持蜡烛,拉着我走到我常坐的位置。我习惯地偏头看着窗外的木棉树,这个时季它已经开始飘絮了,可惜太黑了看不到,每年木棉飘絮时,都象在下雪。安澜并没有在我对面坐下,而是匆匆走向外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他没有问答。我看到他走到咖啡馆外面,进了自己的车,一会儿手里拎着什么东西下来。等他走进咖啡馆,我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两杯咖啡,一小盒蛋糕。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坐下,说:“这里的水电都断了,煮不了咖啡,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你就将就着喝吧。”我刻意忽视心中升腾的感动,拿过一杯咖啡,揭开纸盖,轻轻喝了一口。这种速溶咖啡,自然比不上现煮的蓝山咖啡,可是又有什么比得上安澜的一片好心呢?想起以前在酒吧上班时候,我会偶有异想,想吃点特别的东西,安澜总是二话不说开车给我买来。他对我的好,我是从未放在心上,不过也没有忘记。安澜举起咖啡,说:“为飞飞曾经的爱情。”我举起咖啡,说:“为无敌的时光,为最终的沧海桑田,为无法回到的过去…”

安澜扣住我的手腕,摇头,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用的字眼。”“你不喜欢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蛮横地继续说,“为暧昧不明的将来,为短暂的存在,为永恒的流逝,为时光打不败的、为沧海桑田湮没不了的、为过去将来永远存在的、为既短暂又永恒的爱情,为真正爱过的我与安澜,干杯。”安澜松开我的手腕,笑了笑,放下杯子。“胡说。”“我可没有胡说,有人说最深的爱才有最深的伤,我伤痛三年,安澜你做了比我更长时间的花花公子,你的伤痛并不比我轻。”我瞪他一眼,“快点举杯了,不要磨磨蹭蹭。”

安澜不肯。我就一直举着杯子,他最终无奈地摇摇头,举杯与我相碰。我喝了一口,揭开蛋糕的纸盖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因为饿坏了,什么礼仪风度都顾不得了。安澜微笑地感叹:“你现在这样子真象以前的你呀。”以前的我是天真未凿的,象个孩子般的,不想明天是什么天气,不想着梦想能否实现,只知道抓住每一刻的欢热闹腾。这也是我吸引安澜跟哲林的缘故,让他们忘记时间的流逝。

但现在的我,就站在流逝的浪尖。我心中发堵,蛋糕梗在喉咙口,进退两难。安澜一直凝视着我,目光极柔,象一泓春水。他的目光一直是柔和,看八十岁老妪是这样,看八岁幼童也是这样。但今天柔和的令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流淌出来了。我避开他的眼神,专心致志地吃蛋糕。蜡烛很快烧到了尽头,我们各占着一个沙发躺着,黑暗无声无息地流淌。我说了很多话,关于从前的我,但通常我一开口,安澜就猜出我要说什么。我这才发现,我的事情他知道的真多呀。

后来我无话可说了,整个咖啡馆也就安静下来了,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着。安静一长久,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于是重新找了话题:“我以为今天晚上会坐在外面一宿的。”

“飞飞,你忘记了加流泪两个字。”“是呀…”我摸着脸,先前流的眼泪已经干了,结了一层沙沙的盐,一摸就簌簌落下。

话题无法继续,又安静下来了。我睡不着,心里又觉得不安,没话找话:“安澜,你睡着了吗?”“没有。”“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很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我与飞飞在木棉花下咖啡馆呆了一夜凭吊她逝去的爱情。”我彻底无语了,也不再找话题了。听着安澜的呼吸声,渐渐地心平气和,后来就睡着了。

醒来时候,外面已有浅浅晨曦,我环顾着咖啡馆,木桌木椅木窗台,放着摄影杂志的小书架,推门时叮叮作响的风铃…这一切都会消失,但也永远不会消失,它存在我记忆里,和我一起逝去的爱情一起。安澜锁上大门,晨光把告示影成败破的黄色。和安澜告别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原先住的住宅区,沿着往日的上班路线,又一次经过绿树白花,聆听朗朗儿声,又一次经过贴满笑脸的照相馆,然后站在尘埃飞扬的咖啡馆面前。

屋顶已经去掉了,墙漆也裂了,露出简陋的内里。推土机撞了过去,轰然倒塌,尘土飞扬。尘土扑了我一脸,我的心中也有东西轰然倒塌,却没有流泪。

梅花香自苦寒来(上)

隔了几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交际舞培训班聘了他。他很自豪,因为应聘的人很多,而且都是年轻人,而他最终脱颖而出。战胜年轻人,让他又找到了自信。我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几句。他更加高兴了,自信满满地罗嗦一番,说要赶紧运动减肥,一定要减掉肚子。

我乐呵呵地听着,吁了一口气。作为女儿,在他既将来临的婚变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稍稍转移他的注意力。挂断电话,我给培训班的主办人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他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开着几家交际舞为主的俱乐部。他说:“不用谢了,你爸的舞跳的确实不错,不过,肚子也有点大。”

我哈哈大笑。“对了,前两天我见到方屏了,她问起你。”我收敛笑容,轻轻地哦了一声。“我给了她你的手机,不过好奇怪,我记得大学们你们被称焦孟二姝的,怎么现在会失去联系呢?”我回过神,说:“这个嘛,说来话长。”“哦,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这位同学非常地善解人意,知道“说来话长”的真实意思就是不想说。放下电话,我拿出手机,翻出未接电话,没有发现陌生的电话,看来方屏并没有打给我。她要我手机号码,却又不联系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大学时代,我与方屏被同学戏称为焦孟二姝,取自成语: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我们自由散漫,我们行事乖张。我们被其他人看成同一类型的人,是舞场里不踩节拍的舞者。有时候抢先有时候落后,有时候干脆将探戈跳成恰恰。甚至有人将我们当成同性恋。尽管我也谈恋爱。那是实实在在的“谈”,纯粹的嘴皮子游戏。对此,方屏很不屑,说我将时间浪费在一群青涩的笨蛋上。我倘若跟其中一个谈的稍微投入一点,她就会开始施展魅力,将对方勾引走,然后又甩掉。

我想,方屏喜欢抢我男朋友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不过那时我一点也不在乎,我还年轻,没有定下心,也没有打算跟谁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