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握起她的手,手指在她指尖短暂停留,那暖暖的温度似乎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坚贞、安宁还有涌动的情愫。

他知道她喜欢吃鱼,特意带她到翠峰上做鲥鱼给她吃。不知和尚还是老样子,只是时不时用眼睛瞟过不远处学着洗茶泡茶巧笑嫣然的顾六,对怀琛说:

“和尚就知道,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

怀琛笑而不语。

“她知道吗?她的身世……”

怀琛摇摇头,“何必要知道?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那些伦常俗礼,看开了放下了,也不过是须臾片刻之事。把事情告诉她,徒添烦扰罢了。

“不知,下棋吗?我进步了很多,你让我三子就好!”流芳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不知连忙挠头摆手,“顾六,你已经彻底地断了我下棋的念想了!和尚不敢跟你下,对了,今天忘了给佛爷上香,嘿嘿,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罢一溜烟地跑得没了影……

他也会带她去逛繁都最热闹的长安街夜市,她尽是去看那些小手工艺品,还有小食。满手满嘴都塞得满满的,怀琛笑她道:

“真是没半点女儿家模样,那些胭脂水粉玉器头饰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好,手里还拿着片桂花糕,没心没肺地笑着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哪需要什么理由;顾怀琛,就好像你喜欢我,需要理由吗?”

话一出口,她就猛然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半点女儿家的矜持也守不住。顾怀琛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她只觉得脸上热得快发烧了,偏偏四周通明的灯火和热闹的人潮都分不散扰不去他半分的注意力。她只好讪笑两声,看看天上的一弯新月,把手中的桂花糕无措地咬了一口,然后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拿着桂花糕大声说:

“你看,像不像今晚的月亮?”贝齿咬出了桂花糕上浅浅的月牙儿。

“像吗?”他取过她手中的桂花糕朝着那个印痕上也咬了一口,然后递给她看:“不觉得我的更像吗?”

流芳脑袋哄的一声血往上涌,他看着她,带着狡黠的笑意,一口一口地嚼着他咬下来的那口桂花糕。

“不像?或者你再多咬一口?”

这不是间接接吻又是什么?

“顾怀琛!”她窘到无可再窘,于是恼羞成怒推他一把,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摇摇头,笑着追上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

“不要听答案?”

“我什么时候问过你问题?”她板起脸来个死活不认。

“有很多理由,真不要听?”他俯下头好笑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反正听了我也不吃亏,算了,你慢慢讲好了。”

怀琛大笑,“那你先把刚才那句话的‘我’和‘你’颠倒过来给我说一遍。”

她一想,又恼恨起来,再也不管他自己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他想她说:就好像我喜欢你,需要理由吗?

流芳知道他就在自己身后跟着,嘴角轻扬,心底的逾越无边的蔓延开来。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忘了是哪一天,她突然厌倦了下象棋,于是怀琛便开始教她下围棋。学了好半天,她才学会了“打劫”。推开棋盘伸伸懒腰,她走到窗前推窗一看,眉梢处忽然飘过一两点白如棉絮的冰冷,触手即化。

怀琛走到她身旁,伸手留住一点雪白,恍然说:

“流芳,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她不知道这冬天究竟是怎么来的,没有半点寒冷的预兆,只是这一天忽然有雪花飘飞过眉梢,才醒悟这一年渐渐走向了末端。

窗前的梅花开了,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握着她拿笔的手,一边教她运笔,一边说道:

“画梅要旨在悟,悟梅之气韵精神;老干新枝凝厚如铁,刚柔相济奔蛇走虺,或枯笔勾皴复点淡淡湿墨,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韵,乃为上乘……”

提笔时,一株带雪寒梅凝然栩栩于纸上。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她题上诗句。

“篆章呢?”他问。

“我没有。”

他笑了笑,从袖里拿出一方小小的青玉印,拿过了她的胭脂沾染上去,按在诗句下方。流芳只见那红如女子点唇的两个小篆字:怀琛。

“明明是我的画为什么要用你的篆章?”她故作不满。

怀琛望望天,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我的手都僵了;你的呢?是不是也僵了?”

他拉出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揉搓着,给她呵着气,宠溺地对她笑着。她无可奈何,他温柔的时候,她的心肠总是硬不起来。

而容遇,好像凭空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一样,只在家宴和内集上出现过,到了年末也很少见到他。这样平静的日子一长,流芳反而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少了一个人和自己杠着,她的刁钻古怪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除夕来了,这一天夜里,吃过了团年饭,小厮递来太子的请柬,说邀顾府众位夫人小姐到太子的东云宫看戏。趁着夫人小姐们乱哄哄地准备上马车的当儿,怀琛拉了流芳去看热闹的除夕庙会。

四处明灯高悬,游人如织。长安大街上人潮涌动,处处繁花锦绣笑语喧天,月老庙前更甚。华衣男女手牵着手四目相投两情相悦,或在梧桐树下喁喁细语,或是手执朱砂笔在定缘竹牌上写上自己的姓名。香火缭绕的月老庙,烟火气息正浓。

从月老庙走出来时,怀琛笑道:“你进月老庙怎的只买了一个风车?不拜月老也不求签,又不点长生香,不写定缘牌。怎么,想帮我省银子?”

流芳踮起脚尖看着前方汹涌的人潮,急急地拉着怀琛说:

“你看,那边要舞龙了,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好不好?”说着便拉着他往灯火璀璨处走去。

怀琛渐渐敛了笑容,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拜月老?

她只敢守着今日,而不敢去看他们的明天。

所以,不敢求姻缘签,不敢写定缘牌,更不用说点两个人的长生香了……

耍龙灯的 “龙”长达十五节,用竹篾编成圆筒,形成笼子,糊上透明、漂亮的龙衣,内燃蜡烛或油灯,舞动起来十分壮观,宛如延绵不息的火线在上下翻滚,喜庆不已。围观的人或是赞叹或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流芳看了半晌,见到另一边有个小摊子卖面谱的,乘怀琛不注意,偷偷地溜到那个摊子买了个弥勒童子的面具戴在头上。

远远地看过来,怀琛果然甚是焦虑的四处张望,甚至拉着身边看舞龙的人在问些什么。流芳本来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可见他如此的担忧,心里又甜又酸,正要挤开人群走回他身边时,忽然听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人们的惊呼声喊叫声痛哭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围观的人群迅速分出一条路来,纷纷向一旁避开。

慌乱之中,正舞着的龙倒地,熊熊地燃烧起来。

只见一匹黑色的骏马发狂的飞驰而至,马上一人死命地抱着马脖子;路中央拿着糖葫芦的小童不懂反应,竟傻傻地呆立在当场,眼看就要惨死在马蹄之下。

这时白衣闪动,那小童被人用力一拖一抱,恰恰就避开了那一阵风似的马。

流芳看清楚了那个身影,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顾怀琛没想那么多,一放下小孩便施展轻功追了上马,他对马上的人疾声说:

“把缰绳给我!”

他抓鬃、提缰、勒马,几个爽利漂亮的动作便把受惊的马制服了,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马上的人却惊呼一声坐不稳当眼看就要坠马。顾怀琛及时的拦腰一揽,把人稳稳地抱入怀中,一个漂亮的翻身便潇洒的下了马。

那匹黑骏马打了两个喷鼻,在原地踯躅着。

围观的人群有如落下心头大石,长长的吁气,然后赞叹的话语和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流芳拼命往前挤,连面具都忘记摘下来了。终于见到安然无恙的他了,这时他怀内的人却仍然紧紧地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语带激动地说: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第三十八章 顾六的爱情事故1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流芳的心咯噔地响了一下,明明是男子衣装,却是女子娇柔宛转的声音,只见怀琛冷冷地放了手推开了她,说道:

“姑娘自重,我与你素不相识。”

那女子差点要跌倒在地,可是她一站稳身子又马上追上来拉着怀琛的手,说:

“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说着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发带,顿时青丝如瀑衬映着那张莹白如玉娇靥含愁的极美的脸,有些委屈地说:“你背了我一天一夜,还给我……疗伤,我怎么会忘了?!”

顾怀琛甩开她的手,眸子里蓄满了冰寒之气,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姑娘认错人了!再说施恩莫望报,姑娘的恩公也不一定想要再见姑娘!”

流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冰冷得不近人情的顾怀琛,他的眉宇间有些不安和烦躁。她摘下面具怔怔地看着他,他朝她大步走来,一把拖住她的手就带着她走,手中的面具摔到地上裂成了两半。

而那女子还在他身后大声说道:

“我知道就是你!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流芳远远地回头,只见那女子不甘心地看着他们,灯火之下,美丽绝伦的面容竟有着一种孤寂落寞。

“她是谁?”在一心居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问。女人都是敏感的,她知道,怀琛与她定然是认识的。

“一个无关要紧的人。”他说道,拂开她的几缕额发,“刚才受惊了么?”

她摇摇头,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可是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再问了。

“我要回去守岁了。”她微微不悦。

“嗯,走之前告诉我,要对明年许什么愿?”

“我没有什么宏愿,吃好睡好身体好就行了。”

他看着她眉目间的淡淡情绪,笑着说:

“你,可是生气了?”

她闻言,抬头看着他,说:“我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们……明年见。”

他拉住她的手,无奈地笑笑,点点她的鼻子,“明年见。明年不许生我的气,嗯?”

她点点头,走进一心居。西月为她备好了浴桶和热水,她泡在水中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今夜在月老庙前的那一幕。那女子不会认错人的,那样笃定的眼神、忧伤的神情,还有怀琛一反寻常的表现……

她不怀疑他的心,只是忽然醒觉自己对他其实了解并不深。她不知道童年时的顾怀琛,更不知道出外游历的顾怀琛,甚至现在,除了知道他对她的好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得而知。比如赈灾,比如他不动声色平湖无波下的那张广阔深入的人脉关系网,他连退隐的孤傲老人都能请出山去治水不是吗?

她看着手上那串血菩提,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发现了比它更合适的,脱下来,换上就好……

他们的关系也只能如此了,不是吗?相濡以沫,或许会在某一天相忘于江湖。

若要他守着她一辈子,除非,比她更合适的人永远不会出现……

随心而行,可无法根除的是心底的忐忑,踩在云上的虚浮。

她闭上眼睛,不想去想……

屏风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表妹莫非沐浴时入睡了不成?西月那丫头去哪里了,要不要我来伺候?”

流芳一个激灵,从水中站起来胡乱擦了身子穿好衣服从屏风里走出来,发梢湿漉漉地沾着水珠一滴滴地坠落。容遇一身黑色绣银线锦缎长袍,领口袖口都是一圈雪貂毛,黑白相间衬着那张俊逸的脸,更多了几分高华之气。

他正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手中拿着一卷轴展开细看,正是怀琛教她画的梅花。

“表哥怎么有兴致来一心居了?”她伸手要去把窗子关小,却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容遇放下卷轴,好整以暇地说:

“你这屋子有些冷。”他叫了容青进来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便有下人捧了两个炭盆进来,“阿醺,静风和阿京让我给你稍份礼物。”

他指指放在小几上的两个小匣子,流芳打开一看,楚静风送她的是一根翠玉簪子,沈京送她的是一方篆章。她笑笑,说:

“楚静风真不愧是哄女孩子的高手;而沈京,貌似孤傲,可是最体贴流芳了。”她眨眨眼睛看着容遇,“不知表哥要送流芳什么新年礼呢?”

容遇嘴角微翘,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来陪你守岁。”

“这就是礼物?表哥不嫌自己太吝啬了!”

容遇轻笑,“繁都的女子都求之而不得,表妹嫌礼轻,可是情意犹重啊!”

谁看重你的情意了!流芳暗骂道,一定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表哥的情意流芳心领了。表哥,天色已晚,还是请回吧。”她笑盈盈地起身相送,容遇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是笑着说:

“阿醺这阵子光顾着谈情说爱说昏头了吧,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看到我这个知情者就忍不住提醒自己了,所以不喜见我,我说得对吗?”

流芳断然打断了他的话,说:“表哥管得太宽了吧,我们兄妹的事,轮不到外人置评。”

“阿醺还记得,那是你的兄长?!”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是又如何?我喜欢我愿意我又碍着谁妨着谁了?!”流芳脸色一沉,如披薄霜,“大不了我就到青楼寻一碗无子汤,喝下了一了百了,然后和他远走天涯!”

“原来你都想好了!”他的脸上薄怒浮现,嘲意深深,“好一个无子汤!好一个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只是不知道这是你的一厢情愿还是他的初衷?!”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醺,不若我们赌上一赌?”

“赌什么?”

“就赌他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放下一切和你远走天涯。”他冷笑道:“你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也没必要和你赌!”流芳坐下来,看着他针锋相对道。

“是没必要还是不敢?他为什么要回繁都你不知道,他在玉台山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不是吗?他现在人在太子府,可是你又知道他这几个月来为什么都称病不出吗?阿醺,枉你自认聪明,难道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局残局,你绝无走出去的可能?!”

容遇的话一锤锤地敲在她的心上,她忽然觉得容遇的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根本就看透了她的一切,知道她心底的空洞和薄弱,毫不留情地一击即中。

“我相信他。”她说,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虚脱了一般。

“好,那我们不妨等等看。明日的他,还是不是你眼中心上的那个人!”等到了天亮,也许便尘埃落定了。

远处传来烟火在天空中炸开的声音,偶尔有闪耀的光亮落在他们视线可及的天边。流芳很累,好像已经思竭虑枯,她用手撑着额,后来终于不支趴倒在小几上睡着了。

她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是轻皱的。

容遇不知为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抱起她放到贵妃榻上,拉过一裘被子给她盖好。

她不知道,孟天长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重云太子过于温文懦弱,知道他没有王者治世的霸气才把顾怀琛带走的。孟天长不希望再看到因皇位交替而宫闱内乱,所以他把文韬武略生平之学悉数授予顾怀琛,还带他到点苍老人处学武,就是为了让他冠礼后回到朝廷匡扶太子以振朝纲。他带着顾怀琛四处游历,实际上是把自己多年来的人脉关系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将是西乾朝廷的一代重臣……

这样的顾怀琛会与她远走天涯吗?

流芳是被鞭炮声吵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小几旁支着额小寐的容遇,刚想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时,西月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对流芳说:

“小姐,宫里来圣旨了,老爷说大家都要到前院大厅接旨!”

新年的第一天,流芳等来了一道把十三公主赐婚与顾学士之子顾怀琛的圣旨。

她想过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宣旨的公公把圣旨放到顾宪手里时对他耳语了两句,顾宪脸色一变,马上命人备轿进宫。而在场接旨的顾府众人面露喜色,顾氏一门出了一位太子妃和一位准驸马,显贵之极是繁都朝廷所没有过的。

顾千云有些嫉妒地对流芳说:“哥哥对你最好了,说不定迟些就给你找到一门好亲事,怎么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告诉你,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这顾府,还轮不到你来说事儿呢!”

流芳的嘴角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抬眼望着顾府的前门,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西月担心地扶着流芳,轻声说道:

“小姐,你昨夜一夜没睡好,精神差成这样子,不若回房补眠?”

“不!”流芳挣开西月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向顾府的大门奔去,容遇皱一皱眉,追上去拉住流芳的手,回头看看众人笑道:

“阿醺,这么急着找怀琛兄道喜?表哥带你去如何?”说罢便从容地带着流芳走出了顾府。

第三十九章 顾六的爱情事故2

养心殿前,顾怀琛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他在太子府得知皇上要下旨赐婚便马上进宫了。太监总管陈亮在一旁急得来回踱步,彰元帝在殿内下棋谁都不见,而顾怀琛在殿外长跪不起,这可是未来的驸马啊!有什么差池十三公主第一个就找他算帐!

懿兰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跪着仍然倔强地直起着腰的白衣男子,她疾步走到他面前,对身后的两个宫女说:“还不快点扶起顾公子?”

他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要见陛下。”

懿兰咬了咬唇,“父皇不会见你的。你就这么不满意他的赐婚?”

“那日在玉台山,想是任何人见到公主遇险,都会舍身相救的。怀琛从无奢望能得到公主垂怜,如果公主总想着报恩,那也不必因此而谈论婚嫁。”怀琛看着她,眼中只有坚决,“怀琛何德何能?怕是公主错爱了,怀琛实非公主赖以托付一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