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撅着嘴,一路上山就没理睬过容遇,径自走到桃花树下就地一坐。她累了,饿了,可他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少了一窍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容遇走到她面前,指着桃树下的杂草说:“小心,蛇。”

寒意尚未爬上她的脊背时,她已经一个激灵跳起来手脚并用抱着容遇,头紧紧地埋在他怀里,紧张地问:

“哪里?在哪里?你快点给我赶跑它……”

“你下来。”他皱眉,似乎不胜重负。

“我脚发软,你打走它,打走它!”她双手死命地抓着他的肩不放。

他在她耳边说了句解咒的话:“我是说,小心,没准会有,蛇。”

“你骗我?!”她从他身上下来,瞪着他,眼中的地狱之火熊熊燃起。

“我骗了你,你抱了我,扯平了。”他笑得得意,伸手把怒气正盛的流芳揽入怀内,轻轻拍着她的背,“别生气,不这样你怎么晓得我的好? 夜里驱寒,白日驱蛇,还自动投怀送抱,顾流芳,你以为这样的男人好找啊?”

当然不好找,百里挑一都挑不到的骗子!流芳恨恨的想,却忘了挣开他的怀抱。

“少爷,您来了。”

流芳转过身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仆,鬓发已经花白,脸上堆满皱纹,可是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得很。容遇放开流芳,走上前轻轻颔首道:

“衡叔,我带个人来见你。”流芳红了红脸走到他身边,他牵过她的手,对老仆说:“衡叔,她是顾六,顾流芳。”

流芳连忙对这老人家行了一礼,衡叔想要拦着,容遇说:“衡叔自小照顾我,待我有如亲父,她是我百里家的人,衡叔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衡叔硬生生撤回了手,流芳却是愕然了。

今日,他带她来幽浮山,到底为何?

很快,她便知道了。推开草屋的门,里面的桌椅门窗都沾着尘,找处可坐下的地方都没有,流芳皱眉,回头看看坐在桃树下独自喝茶的容遇,衡叔只搬来了一张椅子,然后容遇吩咐了他几句,他就离开了。

“这屋子很脏。”她大声说:“找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角有扫帚和抹布,屋前有水井和木盆,把它打扫干净。”他悠闲自得地吩咐道。

“不好意思,我不会做家务!”流芳走到他身旁坐在地上,“我宁愿被蛇咬一口,也不去吸尘。”

容遇轻笑,“三百两?”

流芳抬头望着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银票。

“不够?那五百两?”

“成交!”流芳跳起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五百两银票。不就是做一回清洁大妈嘛,银子是上帝!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打水扫地,屋里的窗全被推开,瞥见她一身烟尘忙碌不已的身影,他的嘴角不禁微扬。

屋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家具,一张供奉着香炉果品的神龛,红木桌椅,两扇窗,一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床和小几、木柜,除此,别无他物。

流芳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大概已是中午了,她饥肠辘辘,走到屋后的厨房抓起一个水瓢就想舀水喝,忽然水瓢被人夺去,容遇板着一张脸,说:

“这样的冷水也敢喝!你有没有常识?”

流芳刚想反驳,容遇却说:“我饿了,做饭吧。”扬手又是一张银票,流芳接了,本想很有骨气地撕掉砸到他脸上然后告诉他先贤孟子的名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是那银票上的数字一下子花了她的眼,白银一千两!

一千两,做一顿饭……

就算不收他的银子,自己饿了,也得做饭吃的不是?厨房里有白米,鸡蛋几个,青瓜几根,还有笼子里的一只活鸡。活鸡她当然是不敢碰的,只能碰人家的骨肉了。

没过多久,容遇便闻到了焦味,很香的饭焦味;再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她尖叫一声,他心下一紧,走进厨房,只见到了一个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顾六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用铲子捣鼓着大铁锅中的东西。

另一种焦味弥漫了整个厨房。

那还能叫鸡蛋吗?活像一盘黄白交错的杂碎。容遇黑了脸,知道她不济事,但是不知道她可以不济事到这程度,流芳没好气地把那碟子炒蛋往他怀里一塞,说:

“出去出去,君子远庖厨,就你那能耐,给我打下手都嫌你笨!”

他出去了,不放心,又进来了,流芳正要把煮饭的瓦瓮拿起来,容遇伸手帮忙,却被烫了手,不禁皱眉。流芳一手抓过他的手,把手指放到自己的耳垂,一边说:

“烫着了吧?没生活经验的人就这样!好些了没?以后记住,烫了手要摸摸自己的耳垂,降温……”

容遇出人意料地温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黑眸幽深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般出神。

青瓜汤,炒鸡蛋,两碗半焦的白米饭。

一饭千金。

第七十四章 一饭千金 2

青瓜汤,炒鸡蛋,两碗半焦的白米饭。

一饭千金。

流芳心情大好,与坐在对面的人郁闷的表情成鲜明对比。

“你运气好,我以前做得一手好饭,我会做三杯鸡、糖醋鱼、三丝炒鸡蛋……不然,你就是给我万两黄金,也吃不到这顿中饭。”说着便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鸡蛋放进嘴里,可是下一秒,表情凝结在脸上,古怪异常。

容遇扒着饭,一口一口地吃着鸡蛋和青瓜。

流芳硬是把鸡蛋吞下肚子,然后扒了一口饭,才咬了两口,便停住了,不知道自己是要吞还是吐,舀了一勺汤想把饭灌下去,可是忍不住胃里的反酸,张口便吐了在地上。

鸡蛋,有油馊味,她才想起,原来刚才她没有洗那大铁锅;饭是夹生的,大概放水太少;汤黏稠不已淡而无味,可能她是错把粟粉当作盐了……

容遇表情淡淡的,手里的筷子却没有停下过。只说道:

“一手好饭……”

流芳脸有点烧,干脆放下碗对他说道:“你以为我骗你的?我爸妈工作很忙,我妈妈就像你们这里的教书先生,空余时间都要加班,我爸爸是小官员,整天出差,嗯,就是你们说的外任。家里放着许多方便面,吃得人舌头都硬了,我只好自己煮饭做菜呗,时间一长,你不晓得我那手艺好的呀……”

“是很好,”他笑道,然后问:“什么是方便面?”

“你不信?你这里没有煤气炉,烧火的,火势不好控制,那鸡蛋一下子糊了……大铁锅锅底竟然下陷得那么深,叫我怎么炒?你要知道煎鸡蛋最好用平底锅……还有,我什么饭都煮过了,还从来没煮过这种用柴火的煲仔饭!不好吃,不能怪我……方便面,就是很方便的一种面咯,泡热水就能吃……”

她喋喋不休,他一声不吭;她讲累了的时候,他也吃饱了。

“容遇,我饿了,累了。”她苦着一张脸,容遇没说什么,竟是自己收了碗碟进了厨房一会儿,流芳走进去时,他已经把碗洗好了。

迎上她惊讶的目光,他笑笑,“这有什么?以前我娘做饭,都是我爹洗的碗。”

这句话,有些暧昧。

“你也会做饭?”她迟疑地问。

他点点头,“比你会一点。”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做饭?!”她有点火了,敢情自己又被戏弄了一回?

“你想要银子,我想要吃你做的饭,各取所需,有何不可?”他执起她的手,不顾她的呆愣,把她带进了屋里。

他在神龛前点了一炷香,交给了流芳。

神龛前是一副画,画纸已经发黄,可画上的人物依旧栩栩如生,青衫男子携着白衣女子的手相视而笑,目光中的深沉爱意表露无遗。他的脸上,依稀有着老韩王的影子,而她,清秀妩媚,只需一眼便知道容遇那张倾折人心的脸是从何而来的了。

流芳傻傻地拿着香拜了两拜,插入香炉。

他跪下,她也跟着茫然不知所措地跪下,只想着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就好……

他肃穆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流芳觉得自己要是一直这么僵直了身体,似乎不是太好,于是,也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身子,走出了屋外,流芳也跟着走了出去,只见他转过身来神色怪异地望着她,说:

“刚才没叫你磕头,你为什么就磕头了?”

“啊?不能磕头吗?我只想着对先人要尊敬……”收了你一千五百两银子,那三个响头送的行不行?板起一张脸想吓谁啊!

“你要记住,是你自己自愿的,我没逼你,你不要后悔。还有,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像今日一般对着别人的父母磕头,知不知道?!”

“是的,我自愿的,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故弄玄虚!”

上了马车,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酥饼,她两眼发亮,伸手要拿。他摇摇头,她早已饿得受不了,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一物换一物。

换什么?怎么换?她正怔忡之际,他已俯下头来给了她一个亲密缠绵的吻。

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正要用尽余力大声抗议时,他却用一块酥饼就堵住了她的嘴。她恨恨地咬着酥饼,看着他薄唇噙笑,一副天质自然风流不羁的样子,就恨不得来一招如来神掌把他震到九霄云外。

“我的父亲,叫百里越;我的母亲,叫容珂。记得危楼上我吹的埙曲吗?虚岚子不是我的老师,而是我的外公。”

流芳刚刚咽下了那口酥,刚想说什么,一杯水递到嘴边,她又忙着喝水了。

“我母亲的琴弹得最好,我们在幽浮山生活时,她常常弹琴,我父亲善箫,但是她独独让我学埙。”

“为什么?”流芳终于可以发话了。

“她常说,埙有最古朴的外表,最平实的声音,最单纯的心意。”

“她一定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父亲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她有些小心翼翼,怕触到他的伤。

他的视线放到车窗外,天色已经渐黑了,沉默了半晌,她下意识地覆上他的手掌,“容遇,我说的那些,比如方便面什么的,你相信吗?”

他转头看她,“为什么不信?在危楼,我就知道你不是我那个表妹了。”

她的心忽然有了几许激荡,泛起阵阵涟漪。他说,他信她说的话,听起来天方夜谭般的话。

“你的父母纵然不在了,但是你可以相信他们是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星,你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们,他们永远在你的心上;我的父母健在,但是我却永远都不能回到他们身边,我甚至不知道,天之外的哪一处,有着我生长了二十个岁月的家。你像是一棵树,纵然孤独,这里也有着你的根,不像我……”

这时马车一个重重的颠簸,他长臂一伸,稳稳地把她揽入怀内。

之后便没有放开她,只是语调低沉地说:

“给我讲讲你的父母吧……”

“我妈是大美女,我爸是大帅哥,生了我就是一小美女,你信不信?”

他轻笑两声,“是不是美女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了。以前念中学时有一男同学每日跟着我上学放学,我妈知道了,把这事闹到学校去,害得我后来一直不敢谈恋爱,直到大学毕业玩了一次跳楼机,一睁眼,就到了这里。”这件事一想起来都觉得亏,没谈过恋爱,亏了;顾六样貌太平常,也亏了;心里总是意难平。

自然,她还是简单地解释了几个名词:中学,恋爱,大学,跳楼机。

她还补充了一句:恋爱,要多谈才有经验。结果换来容遇冷得冰死人的一瞥。

“我爸我妈平时都还相敬如宾,可是一吵起架来是天雷触动了地火,动不动就说要离婚,但没过几小时,嗯,就是几个时辰又粘乎乎地凑到一块甜蜜去了……”

“离婚?离婚是什么?”

“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和离呀。不过在我们那儿,只要单方想和离就能和离,最起码是分居,与父母官府完全没半点关系。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而且财产基本上平分……”还没说完她的手便被他紧紧握住,她轻声痛呼,他脸色有些发青,说:

“上回你跟我说婚结了还能离,就是这个离婚?!”

“是啊,男女平等,爱就结婚,不爱就离婚,你……”她被容遇冷冷地推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像六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

“顾六,你给我死了这份心!我们拜了三次堂,不管那一次都不是假的!你脑子里要是还装着这种洪水猛兽,我就让傅青山开一剂药把你的脑子给我洗了,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离婚?这辈子你都别想!”

他的怒气,没有半分像是装出来的。流芳闷闷地说:

“生什么气?我现在不是和你有约在身吗?以后说不定想离婚的人是你,既有风情又有美貌的女人那么多……你韩王府愿意养着我,让我吃好穿好行动自由的,我又有什么不满意的?拜三次堂?你记错了吧,谁跟你拜三次堂,吃饱了没事干……”

他是真生气了,一路上不再跟她说过半句话,甚至没有过好脸色。

于是她郁闷得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九个巴掌大的酥饼,也许是太饱了,她就那样一路颠簸一路小寐,竟然也能睡个天昏地暗。

这一睡,醒来之后才知道,惹事了。

第七十五章 间奏 1

她顾六不是笨女人,最起码,一个男人对她好不好,她是知道的。

容遇拿一千两银子换她做的一顿几可吃得人胃穿孔极有谋财害命之嫌的粗茶淡饭,说什么各取所需,如果她这也信的话,那她就是草包女一个,被卖了被骗了也是活该。

她不是。

她知道他这一天带她到幽浮山,让她打扫他父母的旧居,让她做一顿饭给他,让她给他父母上一炷香,就是把她当作他百里家的人了。虽然自己很糊涂地磕了三个响头,但是一如他说的那样,自己是自愿的。

她是第几次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了?可是每次他都否认得很彻底,流芳也不觉得有多伤心,就算他承认了,她想,喜欢,又不等于爱。

像他那样的人,真要是一点也不喜欢她,会把她留在身边吗?

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习惯了他的借故亲近,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习惯了他的阴谋算计,倒是觉得和他相处可以更加随意,他奇招百出,那她就乱打一气,无招胜有招。

他生气了,不理她了,她就装睡,倒在车厢中雷打不动。

嘿嘿,他还是得乖乖地把她抱下车,抱入流云居,还低声吩咐丫鬟不许吵醒她、惊扰她。

谁算计了谁,那还难说呢!

所以,她美美的抱着枕头流着口水,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料好梦至半夜,便被人不由分说地吵醒了揪了起床。

“顾六,你说,昨日你和煜儿去哪里了?”

她一言不发,坐在静柳轩的客厅中发呆。

“还有,他究竟吃了什么东西,竟然上吐下泻了一夜……你倒是说话呀!顾六!”老韩王气急败坏地在客厅中踱着步,心烦气燥。

流芳在神游,从刚才一进静柳轩中他的房内之后,她就开始有些反常。

本来,她也是十万火急地从流云居奔到静柳轩想看看容遇究竟怎么样了,不料一进静柳轩,就被人拦住了。

说什么青蓠姑娘下令旁人不得干扰王爷休息,她冷着脸闯进去时,恰恰便是看见躺在床上的容遇倚在一素衣女子怀内,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药。

那女子的声音轻柔惬意,正在低着头小声地对他说着什么,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嘴角扬起淡淡笑意,流芳的心里无端的觉得突兀,不知被什么绞了一下,有些疼痛,更有些莫名的愤怒。

听到她闯入的声音,他和她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流芳到嘴边的话生生被憋了回去,那是一个温文沉静的女子,眉如细柳,目若秋水,莹莹的目光瞅着流芳,仿佛会说话一般。

一个美得像水仙一般的女子,不艳丽,不张扬,却凌波出尘。

与容遇依偎在一起,少了一点不食烟火之气,多了几分眷恋凡俗的味道,似仙落人间。

这女子,到底是谁?

“不管你是谁,他正在吃药,请不要打扰。”她望着她,先声夺人,声音冷淡得有些不真实。

流芳下意识的想转身就走。

不是自卑,不是懦弱,而是,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碍她的眼,如果再不离开,她的心就好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野鸭,呼吸不得,一寸一寸地窒息,然后死亡……

她忙于痛恨这样的自己,她没有看到容遇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告诉自己其实容遇和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不至于在意,他身边多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于是她转身要走,正在这当口,她又听得一声呕吐突兀地响起,回头一看,那女子站起身一手扶着他,一手慢慢拍着他的背,刚刚吃下去的药尽数吐出,沾得她的衣裙点点污痕。

他到底是怎么了?她很内疚,别不是吃了她的那顿饭搞得食物中毒了吧?刚想开口问,那女子拿过一块湿巾擦去他嘴角的污秽,一边说:

“我是傅青蓠,傅青山是我哥,我去了赵州两月,可是我已经照顾了他两年。他平素的风寒外感,都是我来诊治的,你大可放心。”

流芳怔了怔,两年?私人医生?

她看了看容遇,他虚弱无力地躺下,双目低垂,安静温顺地任凭傅青蓠给他拉开衣服下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出了房间来到客厅坐下的,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头脑混乱极了,只隐隐觉得不安,心里忽然多了一根刺,刺得她有些闷痛。她希望不是那个可怕的原因,她极力地回想认识容遇以来自己对他的态度和想法,猛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丢掉了一开始因为溺水的阿醺而对他产生的那份敌意。

老韩王还在担心着,她只好把去幽浮山的事对他说了一遍,结果老韩王听完后竟也像她一般神游去了,坐在一旁发怔,最后只说了一句:

“这小子,不就是一句话吗?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