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不记得自己在这个池子了泡过多少回了,有时一天一次,两次,甚至曾经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这里……

三年了,离开他三年了。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忽然有一天梦醒了,睁开双眼时他还在自己身边,俯身看着她,黑眸带笑,神色慵懒,握着她的手说:

“阿醺,你看,下雪了,我也回来了……”

阿醺,阿醺……他总喜欢这样叫她的小名,也许早就遗忘了这个名字最初的意味,他一声声,唤出了宠溺与钟情……

不能想了……心窝处渐渐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麻木,她还记得顾怀琛抱着她坠入护城河后,河水冰寒刺骨,巨大的冲力使得她头脑一片空白,待到意识渐渐恢复时,顾怀琛已经把她带上了蔚海出海口的桓河岸边。

她下意识地推开他,踉跄着要走开时,骤痛忽来,身下一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下血红一片,她两眼一黑昏过去之前见到便是顾怀琛苍白失色的惶急心痛的表情。

她那时很想笑着问他,顾怀琛,你后悔了吗?

待到再次醒来,已经身在去繁都的船上了。顾怀琛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神情憔悴落寞,她的血还是断断续续地流,船上的大夫对她说这孩子可能要没掉了,她情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平静,只是让人把她包袱中的药匣子拿来,把吕思清送给她安胎的药丸一颗颗吃下去。

然后她拼着一口气问顾怀琛,若是这孩子还能保住,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顾怀琛没有说话,只是眼眶有些发红,用力地把她紧紧抱入怀内。

她以为这个似曾相识的拥抱就是承诺,而吕思清的药也确是神效地保住她的胎儿。孰料一下船在码头便被二皇子皇甫重风带兵包围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带走流芳以胁迫皇甫重霜在虞州退兵。

以皇甫重霜与百里煜的情谊,就算不退兵,也应该有所顾忌;再不然在阵前将之斩首,也能大减对方士气。顾怀琛自是不允,皇甫重风便以叛臣之妻的罪名把她关进繁都西浦大狱。三日后,顾怀琛将奄奄一息的她从牢里抱出来时,她已经成了明隆帝亲封的芳华公主。

顾怀琛一反温和的常态,拒绝送她入宫,只在驸马府旁辟一幽静院子让她住下,这一期间,顾宪来看过她。她当时见到的顾宪已是两鬓花白,她一张嘴想喊一声“爹爹”,眼泪却先掉了下来,顾宪颤巍巍地握着她的双手,隐忍眼中的泪意着对她说:“六儿,你受苦了。对不起,爹爹对不起你……”

当着她的面,他扬手打了顾怀琛一个响亮的耳光,顾怀琛没有避开,也没有恼怒,只是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然后对顾宪说:

“若父亲预想到有这么一天,当初还会阻止我把她带走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你心心念念那个女人冷落我母亲时就错了!如果一个巴掌就能拨乱反正,不用你打,我自己早就打了!你觉得我毁了她,那你告诉我,那又是谁毁了我?!爱一个人是罪过吗?父亲,我告诉你,没有爱的人才是有罪的!”

顾宪脸色发白,而流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也不去反驳。

她已经很累了。

和顾怀琛的纠缠,让她觉得很累。她如今连和他当初是如何相遇相识都不愿记起,她这段时间吐得很厉害,早晨起来连漱口时都忍不住干呕,更不用说吃下些什么东西了。不但如此,还常觉得头晕,身子发冷,顾怀琛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那些大夫诊完脉后都是大皱眉头,走出外间去不知和顾怀琛细细商量些什么。她也没去理会,很倦,很想睡。然后有一天午睡睡醒后,猛然发现顾怀琛一直坐在床头沉默着,她望着他,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滞了许久,然后对她说:

“流芳,这孩子,你不能要。”

她翻个身,拉上被子倒头睡去,不去理会他。只听得他又说:

“你落水时,寒气入体伤了心肺。那孩子,即便如今保住了,恐怕日后……而且,你如今不能喝药驱寒,寒毒渐渐积聚起来,只怕生产之时会有性命之虞。”

他让银环端上来一碗药。

她坐起来,一手拂落药碗。

“听天由命好了。”她坐起来,心酸而嘲弄地笑笑,“有劳费心,生不生在我,活不活在他(她),好像这种种都与你无关吧?”

他默然半晌,“流芳,走到如今这一步你可以怨我,恨我,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会尽力弥补。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百里煜,你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容遇……她的眼眶开始湿润,她还要被人利用来胁迫他吗?还有这个孩子……可是当母亲的天性让她不再考虑这些,顾怀琛把她有身孕这事隐瞒得严严密密的,只是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他脸上的忧虑越来越明显。

她吃不下东西,畏寒,脸色青苍,生下孩子那一天恰好是在八月末。挟着风声的秋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一夜,窗棂上被投下风中乱拂的树影,絮乱不堪。很痛,痛得一度昏过去了,她痛得似乎身子被撕裂,张口想要尖叫,却虚弱得连叫声都是低哑的,她紧紧地抓住身下的褥子,用尽所有力气叫着那个名字:

“遇——”

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在身边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不断的说话,她才似乎找到了什么安慰,倦得睡了过去。

“王爷,这位姑娘天生便是纯阴体质,受了寒毒甚深,本就不应怀孕生子,即使不是难产,生子后的寒毒反噬也免不了要去半条性命啊!如今胎儿位置异常,即使顺利产出也怕已是先天不足……”

“我告诉你们,要是她死了,你们就给她陪葬!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我救活她,救活她!懂吗?!”顾怀琛暴怒的声音终于使她清醒了一些。到了差不多半夜,被灌了参汤提气的她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姑娘,是个男孩。”

这一刻,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随即而来的又是潮水般的心酸。

她多想问他一句:遇,我们的孩子,叫做看云好不好?百里看云,或是,容看云……

但是没过片刻,昏昏沉沉的她忽然听到一个妇人的惊声尖叫:“这孩子……这孩子……”

这孩子,没了心跳。

她的看云,生下来,便夭折了。

怎么会呢?从他五个月大开始,便会踢她的肚子,后来更是一个小手肘一只小脚掌地蹬她。她跟他说了许多悄悄话,也唱过许多儿歌,他明明,是听到了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隔世 4

她撑着坐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间走去,那些仆妇惊呼着拉住她,她不支倒地,神经已经濒于崩溃的边沿,顾怀琛冲进来一把抱起她,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她抓住他的衣襟,是那么的用力,眼神涣散地对他说:

“我若死了,求你……把我随便葬了……永远不要告诉他……我和孩子的事……”

顾怀琛死命地咬着唇,布满血丝的眼中几欲落泪。

“血……”稳婆大惊失色,“王爷,她……她血崩了……”

她以为,这一次她再也躲不过奈何桥上的那碗孟婆汤了,在黑暗中,她平静地等待着灵魂的离体。可是顾怀琛硬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她的命留下来了,她醒来后才知道自己足足昏迷了一个月,离开了驸马府旁的院子,住到了南羽山的聚萍馆来了。

命是留下来了,可是身上的寒毒常会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全身冰冷似被针刺一般,连心脏都似乎收缩起来了,手脚伴着疼痛着。幸好聚萍馆的温泉可以缓解寒气,再加上汤药和针灸,情况总算有了好转。

后来,寒毒变成了一个月发作一次,幸好,半夜刺痛冷醒的情况渐渐少了,只是第二天早上都会被顾怀琛逼着吃药,让他运功为她驱寒。

一年前,她才知道聚萍馆的守卫大部分不是顾怀琛的人,而是明隆帝授意左相卫卿安排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明隆帝的监视之中。卫卿每回到南羽大营都会顺便上山到聚萍馆巡视,那日隔着花墙听到了她倚坐在秋千上唱的几句歌词,大为心动,可是一见了流芳,卫卿却愣住了。

明隆帝从来没告诉过他,被幽禁在此的人原来是陵州韩王妃顾六。

他认得她。当年千荷诗会上,他跟在太史令邹源的身边时就见过她,多年过去了,他甚是奇怪他何以会一直记得这女子的容貌,记得她眼中流转的莹润光华,记得她唇畔一抹慧黠的笑意。她一定不会记得他,他当时只是邹源的幕僚,并不出众。所以,他也不提当年的一面之缘,只是轻描淡写地引她说些无关要旨之事,谈谈花木园艺。

他来的次数多了,她也不以为意,只是突然有一天问他:要是她不想留在聚萍馆了,他能想到什么办法帮她离开?

卫卿眉头一跳,笑着对她说:“这很简单,嫁给我便可,倒是你,愿意吗?”

她毫不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你敢吗?”

他的心骤不及防地漏跳一拍,“公主并非洪水猛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卫卿有何不敢?”

于是,年少得志心高气盛的卫卿对顾怀琛,从此便有了心病。

她当然不想嫁给卫卿,但是她不想再留在顾怀琛身边。有时候她发现她对他的恨竟是那么可笑,一边恨着他,一边被动地接受着他的关怀呵护。她后来才发现每一次她病发,在她全身发冷额上却高热不止备受煎熬时,他都会在半夜躺到她身边,抓过她的双臂绕在自己温热的身躯上,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上的冰寒体温,同时手掌贴住她的背心源源不断地给她输真气驱寒。

他对她很好,一贯的温言细语,无论她给了多少冷脸说了多少冷言冷语,他也不以为意。直到那一天见到了她吸食五石散后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他才脸色铁青地泼了她一脸的冷水,然后用力摇晃着她骂道:

“顾流芳,我留你一条命不是为了让你这般自暴自弃的!你怎么敢这样!我告诉你,听说百里煜疯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疯,你若是死了我把你和看云送到他面前,你猜猜看他到底会不会真的疯掉!”

他哪里知道,她的心有多痛,那些事,半夜想起来的时候痛彻心扉尤甚于寒毒。她越想容遇,就发现自己越是记不住他的样子,甚至连梦中也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想到那个只来得及啼哭一声就已经离她而去的孩子,她的心更是痛得连呼吸都不能自己,所以,卫卿给了她五石散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用了。

“你再敢碰五石散,你信不信,我真的会杀了卫卿!”他发狠道,痛苦地望着她:

“顾流芳,我说过,我已经在弥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即使把聚萍馆的守卫都撤了,你一辈子也走不出离不开这个地方!”

她知道他骂得对,但是她很痛很痛的时候只想自己变得轻飘飘的,有如浮云,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再沉重……

沈京到了宫中的弘文馆任职,是个闲散的差事,在流芳拒绝喝药的第三天顾怀琛终于让人把沈京请到了聚萍馆,因着沈太妃的关系,明隆帝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表示。

沈京与流芳下了一局棋,下子还未下到一半,流芳已经咳嗽了好几回,那碗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沈京皱一皱眉,从袖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对流芳说:

“我们打个赌,若是你猜不中匣子里是什么,你就喝了这碗药,可好?”

流芳轻笑,“阿京,我不是神仙,又不能透视,如何知道这是什么?再说,我猜中了又如何?”

“猜中了,就把它送给你。”沈京说:“从来不著水,清净本因心。流芳忘了么?有人每每吃药时都少不了它……”

流芳一颤,手中棋子险些滑落,她望着沈京,不觉凄凉地笑笑,说:“阿京,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京打开匣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几颗洁白的糖莲子,她怔了怔,想起了容遇喝药时一脸的苦涩神情,眼神有些幽远,三年了,且不知道这三年他喝药时会不会有人给他准备这个?

她的心又无端的隐痛起来。

“流芳,你说,这糖莲子的心尚在否?”沈京把药碗递给她。

流芳默然了一瞬,然后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它,取出一颗莲子放进嘴角,咬了几下,嘴角渐渐漫出一丝浅淡的苦涩的笑意,说:

“莲心虽苦,但是仍在。你放心吧,这药,我会喝的。”

再下了几子,药效上来流芳只觉得整个人又困又乏,沈京凝神再下了一子,一抬头,才发现流芳已经侧着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尖瘦的脸下巴嶙峋地突了出来,眼睑上有微青的阴影。他转头看看垂首候在一旁的沈园山,正想说什么,却见顾怀琛骑着马进了前门,下马后把缰绳交给仆人后,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

“怎么了,好好的一盘棋半途而废……”顾怀琛俯身捏捏她的脸,她头一侧,整个人便歪倒在他怀里,他无可奈何地一笑,笑容中不见半分责怪,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宠溺,手臂一伸把她稳稳抱起,对沈京说:

“她累了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怪她。今日,多谢你了,她一个人在这里,也难受得很……”

沈京颔首躬身,目送着顾怀琛抱她进了内室厢房。

回头看一眼沈园山,只见他的头仍然低垂着,只是袖中的双拳恐怕已经攥得指骨发白,他快步上前拉着他低声说:

“此地不宜久留,这里守卫森严,你不可能带走她,或是杀了他。你答应过我只是见一面,今夜便会离开回到泗水关……若是连你都无法保证安全,你又如何护佑她?”

他点点头,回望了那幽深的庭院一眼,黑眸中似有风暴酝酿。沈京轻咳一声,带着他匆匆离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棋子1

一月后,皇甫重霜的大军越过泗水关攻打禹州,与此同时,陵州的水师集结于蔚海以南,准备攻打九州中实力最薄弱的通州。通州紧邻繁都,通州一旦失守,繁都便岌岌可危。

顾怀琛人在禹州,无暇分身,宁王皇甫重风连丢两城,丢盔弃甲要逃回通州的锦官城时,在途中被南朝伏兵所获,五万大军全数覆没。一时间繁都朝廷哗然不已,人人自危,顾怀琛的十五万大军在禹州抵制住皇甫重霜的攻势后开始坚守不出,然而整个北朝国库虚空,繁都物价飞涨,朝廷几乎连冬天的军用物资粮草都拨不出来。

左相卫卿建议明隆帝往朝中的几大家族伸手,筹集军饷;另外力压主战派,和一干文臣主张议和,明隆帝脸色甚是难看,因为即使提出议和,对方也不一定响应,毕竟他们占据了大好形势。明隆帝此时想到要向东庭或屹罗借粮借兵,却是为时已晚了。

这一日,一辆马车把流芳接进了宫中,到了皇后顾千晴的寝宫坤月宫。

顾千晴拉着她关心地问候寒暄了几句,明隆帝皇甫重云就来了。流芳心想,原来想见她的人是明隆帝,顾千晴识相的告退,连带着宫女太监都一并退下。皇甫重云一身明黄坐在上位,望着衣饰清秀淡雅的流芳,微笑着问:

“你最近过得可好?”

“托皇上洪福,流芳在聚萍馆修心养性,倒也自在。”

“朕还是习惯叫你六妹妹,那么多年了,看着你从一个小丫头长成大姑娘……想不到你跟皇甫家如此有缘。这三年,你可曾把那些不堪的前尘往事都忘了?”

“皇上这样称呼流芳,让流芳受宠若惊了。那些往事,说要忘记也不完全,只是有许多,都不记得了……”

“是吗?”皇甫重云起身负手踱步,“宁王在通州落入敌手一事,你可知道?”

流芳点点头,皇甫重云又说:“如今朕要派左相卫卿出使通州定安城议和,你代表皇家与卫卿同去,你可愿意?”

流芳马上跪下,说:“皇上明鉴,流芳身体抱恙常缠绵病榻,若与卫相同去只怕会误了皇上大事,请皇上三思。”

皇甫重云脸色有些凝重,他望着流芳说:“通州定安城亦有可以疗伤治病的温泉,朕闻说通州名医众多,你此去一来可以帮助卫相,营救宁王;二来也可以遍访名医,想办法治愈你身上的寒疾,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流芳正想再次拒绝,这是太监禀报卫卿求见。明隆帝宣了卫卿进殿,对卫卿说:“你来得正好,朕正与芳华公主说起此事,你与她好好商议行程,三日后起行。”

卫卿把流芳送回聚萍馆,在凌波苑的小圆门前,流芳望着他说:

“出使一事只怕是卫相爷的神鬼妙计吧?流芳何德何能,竟能代表皇室出访,卫相可曾想过靖山王知道此事后会何等震怒?!”

“此事乃家国大事,绝非出自私心,靖山王若是知道了也必定会谅解。如今形势于我们不利,提出议和也是自然之举,公主何必多想?”卫卿刚刚年过三十,正当盛年,五官明朗,只是两颧较高,双目深沉,可见此人极有城府。他笑一笑对流芳说:

“公主不是一直想离开聚萍馆,离开靖山王的影响?现下就是一个大好机会;而且,有桩新闻公主一定很感兴趣。”

“哦?”

“陵州韩王丧妻三年,准备下月迎娶楚王宁皓之妹宁皑为妃,公主不想去观礼顺便与故人叙旧?”

哪怕已经经历过许多风浪,也曾试过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可是乍然听到这话流芳还是有一霎那的失神,卫卿并没有错过她陡然变色的一瞬,嘴角轻勾,等着看她的反应。

流芳目光迂回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说:“哦,原来,相爷是想看流芳的笑话。繁都无大事,为了看热闹要跑到通州去,相爷真是童心未泯。大概我们皇上并不愿意看着韩王楚王的关系日趋紧密,想要卫相从中用些力气,使他们心生嫌隙,流芳猜得不错吧?”

“公主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有这个好处,三言两语即可心意相通。”卫卿双眼半眯,伸手拂去流芳发梢的落叶,手指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脸,她一惊,不着痕迹地想要避开,说:

“相爷太高看流芳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三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想必再无半分情意,我这个被弃的下堂妻,如何能拆散得了人家的大好姻缘?相爷恐怕不知道,老韩王百里飒因我而死,百里煜为此对我恨之入骨,当年在禹州桓城,流芳差些命丧于他的断魂弓下,此去通州,相爷莫非是送流芳赴死?”

“送你赴死?”他笑了起来,有些桀骜,眸光深沉,手指抓起她的一缕发丝放着鼻前轻嗅,然后说:

“我怎么舍得?”

她拂开他的手,正色道:“相爷莫要说笑了。”

他不以为意,幽幽的望着她,“公主,你猜一猜,皇上为什么要给我们一月的议和时间?”

“这有什么难猜的?”流芳退后一步,她不喜欢卫卿看着她的眼光,里面有太多的审视探讨,更有着巧取豪夺的欲望,说:

“皇甫重霜的大军此时将要兵临城下了,示好议和也只是缓兵之计,减一减对方的气势,也让自己喘口气,好图谋后计。至于这后计,不外乎就是向屹罗或是东庭求助,借粮借兵,这两日四王爷皇甫重月离京,不知去向,恐怕此刻已经人在屹罗了。议和的条款和约,签的成当然好,签不成我们也可以斥骂对方不顾民心所向妄动干戈涂炭生灵,以振我北朝正义之师的名声。相爷,这一石三鸟之计,我分析得可对?”

卫卿的神色不变,笑笑说:“女人太聪明了,有时真不是一件好事。若是我想留住你,是不是要花上比顾怀琛的更大的代价?但是公主为什么不想想,我千里迢迢送公主到通州,就不怕公主倒戈相向?”

流芳冷笑,“我又不是相爷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相爷脑子里的九曲十八弯?不过相爷既然如此胸有成竹,那必定是有所恃了!相爷的五石散虽然好用,但流芳真要寻五石散,也不一定需要相爷相助。”

“在公主眼中我卫卿就这么点段数?”他嗤笑道,“两日后我带公主去一个地方,公主便会知道我究竟恃的是什么。”

流芳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皮一跳,忽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两日后的清晨,卫卿派人用马车把她接到了神光宝刹。下了马车才发现马车停在神光宝刹的后院,秋风萧瑟,庄严肃穆的钟声余响不绝,流芳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她没有见到卫卿,心下正狐疑,此时一名侍卫走上前来,流芳认得这是卫卿的人,他上前行礼,说卫卿让他转告流芳一句话:

溪边风景独好。

溪边风景独好?流芳暗骂卫卿又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让银环问问禅房里的小沙弥后院的小溪所在,然后一个人往溪边走去。

昨夜雨至,叶落满山,溪水西流,清冷潺潺。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萧疏的气息,四处不见卫卿的人影,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弯着身子在地上捡拾落叶的幼童的背影,只见他抓起两片叶子“噔噔噔”地走到溪边,手一放,叶子便落入溪中随水流远去。

“船,哥哥,船!”他抬头望着坐在一旁石块上的小沙弥,笑着嚷道。

小沙弥正拿着一片树叶吹叶笛,虽不成调,但也勉强吹出几个单音,小童缠着也要吹,于是小沙弥另摘了一片叶子给他,他吹了两下,一点声响全无,不由得懊丧起来。

流芳看不清他的脸,走上了两步,小沙弥终于察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看时那幼童也好奇地放下手中叶笛,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孩子的脸,白皙清秀,清澈的眼波中镶嵌着一双漆黑的星眸,薄唇微张,挂着清淡笑意的脸单纯无邪,流芳的心忽然不正常地跳动起来。这眼角眉梢,恰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疑惑地看了看流芳,抓住身旁小沙弥的衣袂躲到他身后,略带怯意地伸出头来看流芳,流芳张口想喊他,然而胸腔的一股闷气堵着,猛然地一阵咳嗽,她难过地坐到旁边的石凳子上拍着胸口,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那张清秀的小脸不知何时到了身前正好奇地望着她,说:

“你怎么了?”然后抬头对小沙弥说:“至善哥哥,她好像很难受。”声音稚嫩而清脆。

“我没事。”她努力对他和善地笑笑,说:“你多大了?你的爹娘这么早就带你来上香了?”

叫至善的小沙弥把他拦在身后,双掌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这是后院僧众居所,施主不宜涉足。”说着便要带着小童离去。

流芳的眼睛直看着那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至善索性抱起孩子离开,那小孩回过头来看着流芳,说:

“我叫看云,顾看云。我爹爹给我取的名字。”

流芳的头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她呆立了一瞬,想到要追上去时,至善已经带着孩子拐进了竹林深处的禅院。她这时脑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到,巨大的惊喜酝酿在不可置信的揣测中,而不敢去求证。

“他今年两岁半,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神光宝刹由主持弘惠大师抚养。公主如今想的是什么,事实就是什么。”卫卿一身白色便服,缓缓从溪边的隐蔽处走出来。

流芳闭上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梁处缓缓升起,带到睁开眼睛时尽是一派冷淡厌恶神色,她望着卫卿说:

“相爷莫非会读心?相爷该不会以为我对一个小孩的好奇心就意味着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吧,真可惜,相爷准备的这场戏,乏善可陈,让人半点兴趣都无!”

卫卿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说:“半年前,我的人才发现,靖山王一个月中常常有十多二十天是到过神光宝刹的,开始的时候只以为是来参禅礼佛,可是后来有一回发现靖山王竟然自这里一连住了三天,后来再派人调查,才发现原来是主持大师收养的一个孤儿高烧不止,靖山王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我才渐渐对这孩子的来历产生了兴趣。那孩子口中的爹爹,原来是靖山王,所以孩子姓顾,不是跟着你的姓,而是跟着顾怀琛的姓!”卫卿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他对你,不可谓不情深意重,连百里煜的孩子都想尽千方百计瞒着明隆帝瞒着天下人替你养着,只可惜,瞒不过我卫卿这双金睛火眼。”

流芳气得发抖,“卫卿,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顾怀琛的孩子?!”

“若是你和他的孩子,他早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你一个名分了。又或者,如果这孩子与你半点关系全无,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带回驸马府……”

“卫卿,你以为你随便找个小孩来糊弄一下我就会信以为真?我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孩子,你可知道污蔑皇室是何罪名?”

卫卿不以为意地笑笑,“公主不用心急,给我罗织罪名之前,想想若是明隆帝知道此事后会有何后果,然后公主就会冷静下来了。”

流芳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卫卿,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