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娴只觉得一口血憋在喉头,压低声音吼道:“你为何不给我滚得远些,你身边的女人还不够多么?何必缠着我不放?”

檀九重道:“你指的是谁?难道是想起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

“我不想知道这些,也没空跟你厮缠,你忘了么,你还是我的仇人,”秉娴转开头去,低声说道,“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你的。”

“我随时恭候,”檀九重望着她,目光从肩头滑到腰间,望着那一抹纤腰,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只想要你。”

秉娴转过身,望着走廊外头,一片雨水笼罩,御皇子府内的景物有些水汽朦胧地,雨水打在不远处的湖面上,涟漪乱起。

“要我心甘情愿伺候的人,得是我所爱之人。”手贴在冰凉的柱子上,湿气在手心里,化成极小的水珠。

“或许……我会成为你所爱之人。”身后之人缓缓回答。

秉娴出神般看着雨滴乱落,唇边浮现淡淡笑意:“那……哥舒九,你爱我么?”

檀九重垂了垂眸子,道:“当然,我是爱你的。”

秉娴道:“这句话,你对多少人说过?”

檀九重道:“不管我对多少人说过……现在,我只会对你说。”

她唇边的笑意更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倒是无耻的很坦荡。”

檀九重点了点头:“毕竟……没有人可以担保能够喜爱一个人一生一世,”他的眼神在瞬间也有些飘忽,而后归于寂静,重道,“但是现在,我只爱你。”

一阵风吹的急,雨串倾斜乱打,凌乱浮生,似水上飘萍。

幽暗的牢狱,灯火昏暗,秉娴望着暗狱之中缩在角落的人。

听到动静,里面之人狠狠地抖了一下,而后探头看过来。

灯光太暗,看不清面孔,只听她迟疑地叫了声:“是谁?”

秉娴站住脚:“你过来看看,就知道我是谁。”

冷冽的声音,看似陌生的人,玉娘慢慢地起身,向着这边走过来,终于将秉娴的脸看清楚:“你……”仍旧不认得,皱着眉定定地看,“这位军爷,我们曾在哪里见过么?”

望着对方冷然的眼神,忽然又有些害怕:“是不是……公主叫你来杀我的?不……不,我要见公主!求你让我见公主……驸马爷……”

“二娘。”秉娴望着浑身发抖的女人,轻声唤道,“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

一声“二娘”,女人双眼瞪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军爷……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我为何要杀你。”秉娴问道。

女人畏缩了一下,又求:“如果不是来杀我的,可不可以劳烦军爷,跟驸马爷说一声,救我出去?”

秉娴道:“我为何要救你出去?”

女人呆了呆,定定打量秉娴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后退一步:“你……你是谁!”惊呼出声。

“我是谁,你当真不认得了么?”秉娴一笑,“是啊,你该不认得了,你以为我早就死了。”何况,近三年的时光,世事皆非,人面也非昨日。

昔日那个娇柔可人的贵小姐,如今一身凛冽霜寒,目光似清冷的刀光。

“你……你是大、大……”玉娘结结巴巴,而后道,“不……你不是,她已经死了!你……你……”

“为什么。”秉娴垂眸,淡淡问道,“为什么要诬陷我爹爹,我只想问你这一句,他并无对不住你之处,你为何要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玉娘一路退到牢房深处,身子靠在壁上,兀自不停地发抖:“你……你真的是秉……”

“回答我的问题。”

“救我出去……秉娴,救我出去!”她忽然反应过来,眼中透出希翼的光,语无伦次地叫,“真的是你么?你没有死,太好了……救我!”复冲上来,手握着栏杆,望着秉娴。

“回答我的话!”秉娴抬头,大声喝道。

玉娘一惊,而后目光瑟缩说道:“我……你说什么,我不懂……”

秉娴道:“你不说是么?那么你就烂死在此处罢。”转身欲走。

玉娘猛地探身过来,伸手抓住秉娴袖子:“秉娴!娴娴!不要走……你不是最心慈大度的么?为何这么冷淡的对我?你爹爹不在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秉娴转头,咬牙切齿道:“最亲的人?你是害死我爹爹的人。”

玉娘摇头:“不是的……是他们逼我这样说的……我是迫不得已的,秉娴,我是为了自保啊……不然我跟容嫣都要死,就算我不那样做,他们也会另外找人……”

秉娴道:“是谁找的你?”

玉娘道:“驸马……不,是公主指使的。”

秉娴道:“除此之外还有。”

玉娘眼神迟疑,片刻说道:“我……我本来不知道的,后来……后来才听人说,好像……此事,皇后娘娘也有份参与的……秉娴,你看,你爹爹得罪的都是贵人,我们惹不起的,除了保命,还能如何?相爷他也不想我们枉送性命的。”

秉娴深吸一口气忍住眼中泪:“不要提我爹爹。”

玉娘死死地抓着秉娴的胳膊:“秉娴,你怎么……这样打扮?你能救我出去是不是?求你救我出去……”

秉娴定了定神,重看向玉娘:“皇后为何要害我爹爹?”

玉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公主是因为恨相爷不愿意娶她……”

秉娴道:“你还知道什么?”

玉娘道:“你救我,救我出去!救我出去我就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秉娴,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二娘多想你……还以为你死了……如今见了,实在太好了。”硬生生挤出几滴泪来,做擦拭之态。

秉娴看着她惺惺作态,道:“玉娘,你以为我真的是来救你出去的?”

玉娘肩头一震:“秉娴……你……你别恨我,我一介女流,又懂什么?我也是身不由己的啊,这两年,我也一直都于心不安着。”

“跟驸马厮混,口口声声说爹爹是罪人,就是你于心不安的方式么?”

玉娘眼睛猛地瞪大:“你……你怎么知道……”

秉娴冷笑:“若向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玉娘的手不停地发抖:“我、我也没办法,我是被他所迫,只好趋附而已……秉娴,你别记恨我,你千不念万不念,还有容嫣啊,想当初我不那样做,容嫣也会死的!”

“或许你们都死了,倒是好的,”秉娴说道,“或许我们都死了,反而是好的。”

她用力一挣,将玉娘的手甩开:“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不会救你,本来……我还想来亲手杀了你!”

玉娘被甩开,有些不可置信,忽地叫道:“你说什么,你……”

秉娴看她,玉娘叫道:“……我知道了,怪不得今天公主到的时候九爷也在场,容嫣曾跟我说过,九爷对你很是上心……定然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贱法子,让他帮你来害我的……你这贱人!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这样冷血无心的!”

秉娴不怒反笑,道:“是啊,我是冷血无心的,是被你们逼的。”看了玉娘一眼,迈步往外就走。

玉娘扑在栏杆上,万念俱灰:“兰秉娴,你给我回来!你不救我是么?好,我要对公主说,对驸马说,对皇后皇上说,你还没有死……你会被千刀万剐的……贱人……”尖利的声音,在暗狱之中回荡。

秉娴头也不回地到了外头,桌子边儿上,檀九重道:“这女人无礼的很,怎么不杀了她?”

秉娴将头转开一边,檀九重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下不了手,妇人之仁……”若有所思地轻笑。

秉娴仍旧不语,檀九重叹了声,话锋一转,悠悠说道:“不过,其实我也不愿让她的血脏了你的手。”他一抬手,身后一个影子闪身而出,望内而去。

秉娴转过头来目送那影子,檀九重道:“她是必死的,对公主来说,她不仅犯了忌讳,而且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留不得,你也知道的。”

深深的暗道尽头,忽地传来一声惊呼,而后缓缓骚动,极快地便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秉娴呆呆站着,见那领命而去之人悄然回来,对檀九重行礼道:“主人,已结果了。”

檀九重淡淡道:“嗯。”

秉娴忽地觉得此处憋闷异常,双脚像是定在了地上,垂着头,低低道:“我有话问你。”

檀九重看着她,欲言又止,只道:“出去再说罢。”

66、醉垂鞭:细看诸好处

雨雾濛濛,出了暗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檀九重道:“你若是不急着回去,就陪我一会儿罢。”秉娴道:“好。”

檀九重唇边露出笑意,被人半扶半抱着上了马车,秉娴也一并入内,本以为他会不规矩,谁知道竟连动了没动,只是望了她一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地方,檀九重重坐了轮椅,秉娴也下了地,见此处似是闹市,却不知道究竟何地,夜幕之中,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两人入内,秉娴道:“这莫非是你金屋藏娇之处?”

檀九重哈哈一笑,道:“不是。”

外头如红尘嘈杂,难得里头竟别有幽意,这处不大,放眼看去,只是有座两层小楼,旁边高高矮矮地几间房子,廊下挂着灯笼,在风里微微摇晃。

“汪汪!”秉娴刚望内走了几步,便听到里头有一阵熟悉的犬吠声。秉娴一怔,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黑暗之中,有一道影子极快地跑出来。

那影子跑到秉娴身边,顿时便直立起来,前爪扑在她的身上,极为亲热地将头在她身上一蹭,而后用力地舔她的手。

正是檀九重养的那只“小天真”。

秉娴喜出望外,那脱口而出的称呼却又缓缓压回,虽然想将它推开,手却忍不住在狗儿头上用力摸了一下。

檀九重在身后看着这一幕,此刻说道:“它好像真的格外亲热你。”

秉娴不语,手在小天真颈间挠了几下,又摸摸它的头,才将它用力推开。

小天真被推得滑开,又想冲上来,檀九重唤道:“小天真,过来!”

那狗狗才不情不愿地又跑到檀九重身边,檀九重摸摸它的皮毛,说道:“见色忘义嗯?”却并非是呵斥口吻了,只带一些嗔笑之意。

两人一狗,缓缓地望内而行,檀九重示意,身后推轮椅之人悄无声息退了,檀九重问道:“先前你想问我什么?……此处湿气重,不如进屋罢。”

秉娴道:“不必,这里凉快。”

檀九重便不再多言,只看着她:“嗯……”

秉娴道:“当年的事,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你可有话要对我说么?”

檀九重歪头看她:“你想知道什么?”

秉娴道:“我只知道是长公主,皇后,还有驸马一家,我只不知道,你……是谁的人?或者说,你也是跟他们一样?”

灯笼的光昏黄,让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柔和,眸子在黑暗之中,也化成暗黑的颜色。

檀九重道:“我是长公主的人。”

秉娴道:“这么说,你是奉她的命令前去的?”

檀九重道:“是。”

“那除了这三方,还有谁参与其中?”

“并无。”

秉娴凝视他的双眸,却见他的眸子平静无波,毫无异色。

秉娴想了会儿,便又问道:“长公主跟驸马是为何,我明白,皇后呢?”

檀九重道:“其实你不笨,奈何你人在局中,或者说……你只是不肯面对。”

秉娴倒退一步,靠在墙上:“你是说……”

檀九重望着她的神色,静静道:“兰家的女儿天下无双,兰大小姐是有皇后命的,但兰大小姐将御皇子贬低的一无是处,偏生喜欢少王雅风,最糟糕的是,兰大小姐,竟还跟少王订了亲。”

秉娴浑身忍不住的发抖,一股冷意从骨子里泛出来,她抬手,抱住双臂。

檀九重道:“唉,皇后她怎么会坐视不理?皇后身后的势力也不能答应。”

“一切……都是因为我?”秉娴垂着头,喃喃地问。

檀九重道:“是因你,也不是因你……朝堂之上,本就波澜诡谲,兰相把持朝政,其实早有诸多人看他不顺,你,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就算不是你,这一日,迟早也要来到。”

秉娴摇头:“是……是因为我!”苦不堪言。

檀九重道:“你自责也无济于事。伴君如伴虎,兰相其实早该明白这点。”

秉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极快地流失,身不由己地顺着墙壁,缓缓地坐在地上。

小天真本在檀九重身边儿看着,见状便跑到秉娴身边,抬头去舔她的脸,似安抚一般,一边不停地低低地呜咽着叫。

秉娴很想伸手将它抱住,手指却全无力气,只是低着头,说道:“你为何,肯对我说这些?”

檀九重坦坦然道:“因为我喜欢你。”

秉娴勉强摇了一下头:“你是他们的刀,你带人抄了我们全家……”

檀九重又极快地说道:“那是因为我先前不认得你。”

秉娴眼中的泪瞬间跌落下来:“哥舒九……”

檀九重道:“嗯?”

秉娴道:“你真的喜欢我么?”

檀九重道:“嗯。我喜欢你,真心的。”声音里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柔暖意。他望着秉娴,自己推动车轮往前,抬手出去,轻轻地放在秉娴头上。

他的手很轻,缓缓地抚摸过她的发,然后落在她的脸颊边儿上,手指一抹,她的泪落在他的手指上。

檀九重回手,将那滴泪放在唇上:“原来眼泪是这种滋味。”低低说道。

秉娴问道:“你没有流过泪么?”

檀九重垂眸摇头:“没……”

秉娴道:“你真是个冷血之人,不过……这样的人估计才会活得好罢。”

檀九重抬眸看她,忽然柔声说道:“只要你愿意,从此之后,我可以护着你,对你好……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小娴儿,其实你不用这么苦,血海深仇,你自己怎么能撑得住,你连背叛了兰相的那女人都不肯杀……”

秉娴怔怔问道:“你说得是真的么?你可以帮我报仇?”

檀九重道:“当然,我先前做错了,很对不住你,我会尽力弥补……只要你来我的怀里。”他的声音如此温和,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深情,一瞬间,连冷风苦雨的廊间,也变得不同。

不知哪里,传来细微的鼓声。

起初是极缓慢的鼓点,然后逐渐地快了起来。

秉娴迷茫的眸子,起了一点火星,逐渐清明,仰头说道:“这是……春宴祈福的盘古大舞曲子。”

檀九重见她忽然转了话题,微微垂眸,道:“是啊……离此处不远,是御乐司的招募处,最近大概是因筹备春宴,晚间会在此演练舞曲。”

秉娴静静地听了会儿,道:“哥舒九。”

檀九重道:“嗯?”

秉娴道:“你可知道我爹爹为何曾说我天下无双么?”

檀九重看着她,知道她有话要说,便缓缓道:“我不是很清楚。”

秉娴道:“因为爹爹说我很聪明。”她笑了笑,手在小天真的颈间摸了摸,说道,“这盘古大舞,我只在宫内见过祈福春神跳过一次,回家之后,偷偷练了三个月。”

檀九重皱眉道:“听闻跳盘古大舞的春神,必须先跳一年,再训两年,才能将舞蹈跳得纯属无差,是万中无一的好手,因为要在鼓上舞,有些舞者甚至失足身亡或者跌做残疾。”

秉娴道:“是啊……”

檀九重道:“你只看了一次便记住了?”

秉娴道:“我没有在高鼓上,只是在地上画了圈子跳的,我怕爹爹担心。”

“三个月?”檀九重道,“三个月便会了?”

“嗯……”秉娴点头,“所以我爹爹说,我是他天下无双的女儿。”

檀九重道:“小娴儿。”

秉娴眉眼弯弯,低低笑道:“嘘,不要高声,这件事,是我跟爹爹之间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我会跳。”

如今多了一个他。

檀九重凝眸看她,那一瞬,她面上的,是一种天真的笑容,在夜色之中绽放。

秉娴忽地道:“你想不想看我跳?”

夜色之中,她的眸子水汽横溢,定定看他。

檀九重却忽地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心,好像那不远处的盘古舞曲,鼓点一下一下敲响,然后,不由自主。

他并未回答,但是眼神已经将他的心意暴露无遗:想,极想!

外头还下着雨,哗啦啦地伴着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