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笑道:“嗯。”

手顺着秉娴颈间滑到脸颊边儿上,而后又滑到下颌,轻轻地将她的下巴一抬。

秉娴身不由己地抬起头来,楚帝低头望着她的脸,缓缓说道:“爱卿可要留神些,下次……千万别再被划伤了。”

73、虞美人:旧意谁教改

次日,楚帝下了旨,命御皇子派人出使西罗,又派少王雅风带人前往南边。

看似简单的一道圣旨,却令朝中震惊,底下暗潮汹涌,有人喜,有人怒。

皇帝不偏不倚地,分明是在考验两个皇子,而少王雅风头一次同御皇子“背道而驰”,这一举动,在极善于查看风向的朝臣中引发了一场微妙的地震,群臣似乎知道,或许一场风雨将蓄势待发,而他们,要选择好立足的队列。

“或许皇帝心中早就有数,我不过是说中了他心中所想罢了。”斜斜地靠在将离背上,望着手中的那杯酒,秉娴轻声说道。

公子离怔怔道:“皇帝当真是这么想的。同你所想,不谋而合?”

“他的态度,仿佛是在看戏,又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并不在意。”秉娴沉思着,“我感觉他对雅风,并不十分排斥。”

公子离一惊,道:“你的意思……会不会是皇帝想让少王如此……有个、能同御皇子争的人?”

“不知道,”沉默片刻,秉娴摇头道:“我也不能做得太明显,……皇帝很精明,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才明白我爹爹当初为何会那么敬畏他。”

公子离道:“你可要步步留心,尤其皇帝对你也留了意。”

秉娴微笑说道:“与虎谋皮,自然是不能大意的,放心……我既然决定如此,便会扛下来。”将杯中的酒仰头喝下,又道,“昨日皇帝旁敲侧击地问我,他分明早知雅风要跟君无忌争了,但他的态度……让人琢磨不定,我不知道这对雅风来讲,是好事坏事。”

公子离道:“你担心少王?”

秉娴的眼神有些惘然,而后说道:“我只是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顿了顿,又道,“希望他不会后悔。”

公子离说道:“你是想到自己,以己度他?”

秉娴的笑意微微一僵:“我跟他不同,我……是没得选择。”

公子离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有时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身在的处境,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因此对少王来说,或许……他也已经没得选择了。”

秉娴皱了皱眉:“当初我离开他,就是不想连累……”有些烦躁,“若真的避免不了……算了,不说这个。”

公子离道:“说到他,你就乱了。”

“是么,”秉娴自嘲般一笑,而后道:“看皇帝的意思,好似是想要坐山观虎斗了,尤其是今日这道旨意一下,……恐怕有人要慌了。”

公子离微微一笑,转头看她:“是啊,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哈……哈哈……”秉娴大笑,倒在公子离身上,道,“让他们跳罢,都跳起来,这样才有趣。”

皇宫,坤宁宫内,皇后大怒:“什么?……去!传承俊王进宫!”太监匆忙出宫去请人。

皇后余怒未消,皱眉沉吟片刻,又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宫内么?”旁边的宫女道:“回娘娘,在。”皇后道:“叫她来!”

不到一刻钟功夫,爱芝公主姗姗而来,人刚进殿,便笑道:“皇嫂,这是怎么了?有人惹你生气了么?”

皇后一挥手,旁边伺候的众人退下,皇后道:“爱芝,你可听说今早上皇上的旨意了?”

爱芝公主道:“我醒得晚,还没听到信儿呢,怎么,发生何事了?”

皇后道:“皇上分派了无忌跟雅风,一个处理西罗之事,一个处理南边之事。”

爱芝公主正抬手取茶,闻言一怔,挑眉道:“皇兄如此安排?”

皇后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爱芝公主沉吟道:“这一次他们两兄弟倒是起了岔子,平常里不是一条心的么?按理说皇兄不会……难道……”

皇后看着她,淡淡地哼了声,道:“你也猜出皇上是有心要试探他们两个?”

爱芝公主转头:“皇嫂,我觉得这件事情……或许有误会也说不定,雅风一向对无忌都是言听计从的,这次怎么……”

“我也猜不透承俊王在做什么!”皇后兀自面带怒容,“在这个关口上,忽然之间忍不住了么?”

爱芝道:“皇嫂,你先别急,等王兄来了再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

皇后看着长公主一举一动,忽然问道:“爱芝,这件事你当真事先一点儿都不知情?”

爱芝公主说道:“皇嫂疑心我么?自跟王家的和离后,我是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皇后微微冷笑:“你素来爱雅风,这一次他终于站出来,你心里……会不会也替他觉得高兴?”

爱芝笑道:“皇嫂,我虽然爱雅风,但国家大事,皇位传承,又哪里轮到我置喙?我不过是旁观而已。”

“有时候,你想袖手旁观都不成,”皇后望着爱芝,声音一沉,道,“雅风还不知当初之事罢?他是个长情忠厚的孩子,还曾为兰家那余孽守了两年!倘若给他知道了我们曾对兰修做下的事,你说,以雅风的性子,他会坐视不理?会原谅你我?”

爱芝面色一变,原本淡淡的笑意也隐去。

皇后的声音阴测测地,道:“爱芝,你自己也知道罢,不论如何,那个位子,雅风坐不得。”

一连几日,皇城内人尽皆知,皇帝宠爱新进钦天监的五品灵台郎,子神蓝贤。

先是隔三岔五唤一次进宫,后来就算是御前议事,都会留蓝贤在场。

甚至有时候,还会留蓝大人在宫内过夜,这是极为罕见的。

而自楚帝下旨之后,少王雅风便离开京城,亲自赶去南边,御皇子君无忌却只是派了使臣前往西罗。

此日,君无忌奉命进宫,半道却正遇到秉娴。

秉娴躬身道:“殿下!”

君无忌上前一步:“又去伴驾了?”笑眯眯地看着秉娴。

秉娴点头:“殿下怎么未曾亲自去西罗?”

君无忌道:“先派人去试探一番,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如何。”

秉娴面带忧色,道:“殿下这一次,可要做得好看些。”

君无忌道:“怎么,你担心我么?”

秉娴深深看他,道:“怎么说,我也是殿下的人,难道会不希望殿下好么?”

君无忌一笑,抬手在她肩头一拍,道:“幸好你对我还是忠心的,你大概不知道,外头如今已经闹翻天,先前倒是我低估了雅风,他可不是一般地深得人心呢。”

秉娴叹道:“也不知少王为何要如此做。我真的……替殿下你担心。”

君无忌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秉娴说道:“殿下,我有一句话,能不能借一步同殿下说?”

君无忌看看天色,说道:“也行,要去哪里?”便吩咐随从在此等候。

秉娴带着君无忌,拐了一阵,到了静僻的牌楼前,君无忌笑道:“这样子倒像是捉迷藏,这宫内我来了数次,却没这么好玩儿的,嗯,到底有什么话跟我说?”

秉娴迟疑道:“殿下,我这几天伴驾,看皇上的意思,好像对少王颇为……赞赏。”

君无忌道:“哦,这个……”

秉娴说道:“而且,我看皇上的意思,好像是有些对皇后的家族不满……是我自己听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因此事干系重大,因此……生怕被人听到,只是想让殿下知情,别蒙在鼓里……最好,就算是从我这里得到信儿,提早安排提防之类,我只是不想殿下真的会……”

君无忌垂眸望她:“小贤,你当真对我忠心的很。”

秉娴垂眸道:“殿下真的这么以为?”

君无忌道:“自然。”

秉娴抬了双眸,定定地望着君无忌,红墙青瓦,飞檐兽角,头顶是一片极为逼仄险要的天空,阴暗的风自两人之间刮过,而他笑眯眯地望着她。

静默中,秉娴忽地张开双手将君无忌的脖子抱住,双唇便贴在君无忌的唇上。

君无忌一愣,感觉那温柔的嘴唇深吻自己,有些生涩,有些急促,而后缓缓向下,在颈间温存流连。

君无忌自始至终都无动作,一直到秉娴自己退开一步。

他深深看她:“小贤,你……”

“对不住……”秉娴却又后退一步,星眸望着君无忌,而后垂下看向别处,颤声又道,“殿下,对不住!”仓促地说罢这句,她扭过身,快步向前逃也似地离去,那雪色的子神服远远飘开,看起来似一片云远去。

君无忌目送秉娴离开,半晌,探手在唇上摸过,手指来回,而他仰头看天,哈哈长笑出声。

秉娴越走越急,眼中的泪簌簌掉个不停,一直走得拐过了长廊,才停下步子。

心中那股隐痛是怎么回事?或许是羞愧?……她本不该羞愧的。

秉娴伸手放在胸口,安抚那不安跳动的心,正平息了片刻,便听到前方有脚步声传来。

秉娴急忙站直身子,扭身欲行,却听身后有人道:“站住。”

秉娴停了步子,听得另一个声音喝道:“什么人?见了公主,怎么转身就要走?”

秉娴深吸一口气,缓缓回身,仍旧垂着头,拱手沉声说道:“微臣钦天监蓝贤,不知是公主驾到,还请公主降罪。”

“原来你就是皇兄宠爱的那个蓝大人,”有个略带慵懒的声音说道,“今天才看到你的真面目……啧,生得还真是好,——犹胜传言。”

秉娴并不抬头,仍旧低头道:“多谢公主,微臣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爱芝公主缓步走到秉娴身边,抬头望她,“还真不错,……那晚上我看过你跳的盘古大舞,我也看过几场春宴的舞,但没有一次比得上你跳的,实在是精彩的很,有生之年看过这一次,也就值了。”

她笑笑道:“也怪不得皇兄对你另眼相看,皮相生得好,那舞又跳得玄妙如神……连我,也忍不住爱你。”

爱芝说着,便抬了手指,在秉娴的下颌上轻轻一抬,如同调戏。

秉娴急忙后退一步,道:“微臣惶恐!”

爱芝公主见她如此,便掩口而笑,道:“惶恐什么?你是皇兄所爱的人,我又能对你如何?只不过……你可要小心啊。”

秉娴道:“这个……微臣不明白。”

爱芝公主道:“我跟皇兄是一个脾气,但有的人却不同,……嗯……就算生得好能通神,太笨了的话也是不成的,”她迈步往前,轻声低低地说道,“听说,是你在皇兄面前提议让雅风跟无忌两兄弟相争的,虽然不知真假,但有人恨着你呢,——明白了么?”

秉娴心中一跳。

爱芝公主瞟着她,笑道:“最好别一个人在宫内乱走,我可不想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蓝大人。”说罢之后,一抬手:“走……”不再理她,带着人径直离去。

是夜,秉娴便仍在宫内伴驾,一直到次日才被放出宫。清晨绝早的天色,天幕尚是懵懂的蓝,秉娴站在太和殿外,望着上头宫灯点点,天空中浮星如梦。

略有些冷冽的风吹来,她挥了挥袖子,迈步往前走,走下台阶之后,便停下来略作歇息,抬手摸摸肩头,略皱了皱眉,刚欲再行,却听有人道:“蓝大人。”

秉娴听了这个声音,一惊回头,却见身后偏殿的屋檐下,有一道银白色的影子,浮在清晨的淡蓝晨曦里。

他不知,从何时就在,看了多久。

秉娴本能地后退了步,而后却又站住不动,那人却又缓缓说道:“我行动不便,蓝大人可否上前来说话?”

秉娴迟疑了片刻,终于迈步向前,一直走到偏殿屋檐下,望着面前人雪玉般的面色,道:“怎么你在这里?”

檀九重望着她:“我兼任宫内的禁军副领啊,自是会在这里。”

秉娴道:“这么早?你随行的人呢?”东张西望,却不见其他人影。

檀九重道:“他们撑不住,回去睡了。”

秉娴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便道:“什么回去睡了?难道你们呆了一夜……不成?”本是说笑的,到最后,语声忽地有些勉强。

檀九重望着她,他蓝色的眸子浸在暗蓝的晨曦里头,如梦幻一般,他淡淡地说道:“是啊,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什么时候出宫,没想到……会是一夜。”

暗蓝色的晨曦,那种古怪的颜色,似是静止,又似乎是无形地流淌,大概是一夜未睡的缘故,秉娴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面前檀九重却坐得直直地,静静地,他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垂眸,又不甘示弱地抬起,同他对视。

气氛忽地,有些古怪。

74、眼儿媚:酣酣日脚紫烟浮

遥远处,铜钟悠然荡响,那低缓的声音融入清晨的薄曦之中,淡然悲凉。

秉娴忽地觉得身上有些冷,便道:“请恕我不明白,你这么做是想如何?”檀九重道:“你当真不明白么?”秉娴抬头看天色,道:“你总不会是担心我的安危罢。”檀九重望着她:“或许……又或许……不知道。”秉娴问道:“如此犹豫不决,都不似你了,唔,莫非你是……喜欢我了?”她的声音带几分轻佻嘲笑之意。

檀九重淡淡哼了声,皱眉看向别处。

秉娴略挑了挑眉:“哈哈,你又不知道。”一笑又道:“那你想明白再跟我说罢,我要回去歇息了。”檀九重抬手:“等一下。”

秉娴站住脚,回头看他:“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檀九重淡淡道:“你是在告诉我,你身边有大内高手在跟着么?”

秉娴颇为意外:“你知道,还敢出来见我?”

檀九重说道:“方才有人将他们引开了。”

秉娴回头看看,皇城寂静,毫无异样,她回过头:“这回轮到我不明白了,你派人将他们引开的?”

檀九重并未否认,秉娴道:“你费心如此,却又如何?只是……如此见上一面?”

“我还想知道,”探究成功望着她,“你在宫内,做了什么。”

“你觉得我做了什么?”秉娴问道。

檀九重缓缓叹息,道:“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秉娴道:“既然如此,那就无须知道。”

檀九重道:“兰秉娴。”

秉娴皱眉:“别在这里唤我的名字。”

檀九重道:“你也知道危险么?”

秉娴冷哼了声:“不用你说。”

檀九重叹了声,道:“我现在只希望,你玩来玩去,别把自己栽进去,起码,要留一条性命给我,好实现你对我的承诺。”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现在连喜欢我与否不知道,说这些作甚。”秉娴一拂衣袖,“我走了。”

檀九重探手,将她的袖摆握住,死死攥在手心里,凉凉地丝绸,那股寒意,钻到心里。

秉娴急忙道:“放手,别扯坏了。”

“你过来,让我看看。”他慢慢地说。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秉娴皱眉,狐疑地看他,“总不会敢在这里乱来罢?”

檀九重将她轻轻一拉,秉娴向他走近两步,他抬手摸摸她的脸,手顺着颈间往下,在肩头略微用力按下。

秉娴“嘶”地呼了声,皱眉欲躲。

檀九重抬眸道:“怎么了?”

秉娴道:“没什么,我真的该走了。”

檀九重重新默然,片刻道:“你既然不说,那我就不提了,只是你最好记得,玩火者,多以自焚为下场,你若撑不住,现在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

秉娴道:“玩火自焚,但在同时,能将我欲杀之人也同焚火中,又何乐而不为,抽身而退?那从不是我的选择。”微微一笑,将衣袖抽出,“我走了,——你既然知道我在玩火,最好离我远些,免得引火烧身啊。”

檀九重抬眸:“你是在关心我么?”

秉娴笑道:“休要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因你的愚蠢而坏了我的事。”

又三日,南边传来少王的密信,信在兵部压了半天,终于传到了皇帝手中。楚帝看罢,一阵冷笑,片刻道:“把御皇子唤来。”

秉娴正在阶下伺候,见状便道:“微臣先行告退。”

楚帝淡声道:“朕没叫你走,你就老老实实站在这里。”

极快地功夫,御皇子君无忌带到,上前行礼完毕,楚帝说道:“你可知朕唤你来有何事?”

秉娴望着君无忌,眼神往御案上一扫,又静静垂眸。

君无忌道:“儿臣不知。”

楚帝道:“你弟弟、雅风在南边传了信回来,你知不知道,南边那些流民造反,起因如何?”

君无忌道:“这个……”

楚帝冷笑:“你总不会不知道,南边那些地方富豪大户,是谁所属的罢?”

君无忌二话不说,径直跪倒在地,伏底身子。

秉娴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

楚帝看看他,又看看秉娴,道:“你这样,就表示你已经知道,你既然知道,就该猜到症结所在,为何你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