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我一向欣赏他的冷酷,但冷酷的对象是我,我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而在当时,我们两个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还指望着我给他庇护,因此也没扔下我独自跑掉。县衙给的两匹马勉强还算壮实,比追兵中的大部分速度都快,但是没有比所有马速度快,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喘着气问:“老板,你……会武功不……”

“不会。”

看他一副病怏怏的秀才样,确实也不像会的。

“离营地还有多远……”

“三十里。”

说话间,回头已经隐约能看到追兵的影子了。

就我这不怎么聪明的脑袋也能想明白,我们肯定会在到达营地前被追兵追上,因此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我只能喊:“老板救命啊!”

话音刚落,便听到老板说:“跳马!”

我愣了一下,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在地上一滚,一身干净衣服又脏了,背上火辣辣的疼。一仰头,便看到老板掏出不知哪里来的匕首在我那匹马身上一刺,马儿吃痛,撒开蹄子狂奔。他也旋即跳马,同时在自己的马上来那么一下,在马儿发狂前落地,顺手拉住我的手便往道边的草丛躲去,速度之快让人咂舌,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惯犯……

那两匹马少了负重,又受了伤,绝尘而去,速度快上不少,地上零零碎碎有些马蹄印,估计能把追兵引开。

老板也不回头看情况,拉着我就往前跑,我却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一队人马扬尘过去,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跑了小片刻,见到一条溪流,老板这才缓下脚步,在溪边坐下洗脸。

不用说,我有是灰头土脸了,自从遇见老板,我就没遇到一件好事,好事都能变坏事。

喘了几口气,我转头问老板:“喂,我们现在怎么去营地啊。”

“啊?”他像是刚刚回过身来,转头看我,“什么营地?”

我气恼道:“不是要去蜀军营地吗?现在没有马怎么去?”

“你自己去吧。”他说,“走路去。”

我被噎了一下。“还有三十里地啊,等我走到他们都离开了。”

老板站起身来,随意道:“是啊,都走了,关我什么事。”

“你要带我去的啊!”我怒了。

“我仔细想想,反正追兵都甩开了,我也没必要陪你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着,他面无表情对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立刻抓住他的衣角,他顿了下脚步,低下头看我,微皱着眉头。

“你就这样让我一个人走,要是路上遇到坏人死了,你不会内疚一辈子吗?”

他奇道:“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死的,怎么会内疚。”

我手抖,深呼吸道:“那万一你路上看到我的尸体呢?”

“相识一场,我会埋了你的。”他安慰我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着他,但是短短半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觉得老板这个人虽然变态,冷血,不按常理出牌,但总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世外高人,跟着他总不会死。

因此我坚决不放开拽着他的手。“我实话告诉你,我义父是闻人非,你护送我去见他,我给你一千金!”

他眸中闪过异光,眉梢微微跳了一下,说:“哦?”

我挺了挺胸,自豪道:“那是自然,这镯子可是我义父给我的,你也看到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这种款式的镯子一般是传媳不子不传女,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童养媳。”

听到“童养媳”三个字,我的脸顿时又烧了起来,不自觉松开手拍他的肩膀,羞涩道:“讨厌,你胡说什么。”

他默默看了我片刻,转身走开。

我急忙又追上了去。

“喂,老板,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跟我去蜀营吧,我觉得你挺有才的,一定能建功立业,我让义父重用你。”

“不要。”老板冷冷说。

“你要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当个茶寮小老板。”

“不要。”老板不屑一顾。

“哎呀,不然就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带我去吧,你再想办法弄匹马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这回不理我了,依旧沉默他的沉默,让我有些受伤。

“老板……你要去哪里啊?”几回死里逃生,我不禁对他有些依赖。

老板依旧沉默不语。

“老板,那我也不去蜀营了,跟着你可不可以?”我故意试探。

他斜了我一眼,冷笑:“敢,你就跟。”

他终于说话了,我喜不自胜,笑道:“你要去哪里?”

“魏营。”

我愣了一下,站住了,他没有停下脚步,径自向前。我站了许久,才急忙追上去问:“你去魏营干什么?你不是蜀国人吗?”

“关你什么事。”他淡淡道。

“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同生共死出生入死,我关心你一下嘛。你难道要去魏营当幕僚吗?”

“找个朋友。”他说。

“谁?”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与你无关。”

“呃……你会不会帮魏国打蜀国?”我咽了咽口水,轻声问。

他眸光微转,忽地侧过头看我,带着些许戏谑打量我:“会,又怎样?”

“会……”我握紧拳头说,“我就杀了你。”

“哦?”他挑挑眉,停下脚步,侧过身双手抱臂,上下打量我两眼,阴测测地说:“你怎么杀我?”

我从背后抽出匕首,指着他,“别以为只有你藏了武器。”

他扫了我的手一眼,突然之间出手敲向我的手腕,我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痛呼一声,匕首坠地。他旋即制住我的双手,反手剪在背后,我背对着他动弹不得,他捏着我的下巴说:“不是有武器就能杀人了,小姑娘家拿笔就好了。”

我喘着气,倏地低下头去咬他的手,没想到竟然咬了个正着,正咬在他虎口处,他手一紧,却没有甩开我,而是放任我咬着,半晌之后,我嘴酸了,抬眼看他,正对上他疑惑奇怪的眼神。我咬得嘴巴酸软,口水湿了他一手,他不松手,我不松口,只能拿眼睛瞪他。

最后自然是他先开口。

“算了,我送你去蜀营吧。”

我大喜过望,立刻松口。他看着自己的虎口愣了愣,走到溪边弯下身去洗手。手上两排齿痕明显,却也没有出血。

他洗干净手,对我说:“快点走吧。”

“不要找马吗?”我疑惑地问。

他说:“我知道捷径。”

所以说他多坏啊,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就不用求他了。

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少顷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你可以叫我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笑笑?”他挑了下眉,“为什么一个字能表达的意思要用两个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张大了嘴,半天无法解释。

“笑笑。”他也不多追究,转身说,“走吧。”

我亦步亦趋跟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称呼你?”

他垂着眼眸,片刻后说:“我姓郭。”

“名字呢?”

“郭……嘉……”

我抚掌笑道:“曹魏也曾有个谋士叫郭嘉,不过那人死得早。”

郭嘉沉默不言,我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便又没话找话道:“你可认识那个郭嘉?你不会是他亲戚来蜀国卧底的吧。”

郭嘉扫了我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那一眼看得我再无说话欲望,于是一路无话,翻山越岭,走走停停,天快黑的时候,他说:“再几里路就到蜀军营地了。”

彼时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听他一句话如得灵丹妙药起死回生,精神一振。却看他同样走了那么远的路,竟是不见颓势,只是白皙的脸皮有些泛红,呼吸快了稍许。

我也没多大心神去关注他的情况,有道是近乡情怯,我与义父分别不过数日,感觉却犹如十年。

话说回来,叫了他那么多年闻人非,改口义父竟是毫不别扭,想来我与他确有父女缘分。

我边走边整理衣冠,问郭嘉道:“你看我现在还灰头土脸吗?”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脸色一变,低声道:“不妙!”

我也是心尖儿一颤,低声道:“难道毁容了?”

他二话不说,抓起我的手腕,撒开蹄子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往旁边的密林中跑去。我左脚绊着右脚,几次险些摔倒,终于在他刹住脚步伏倒在地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摔在他背上。

“老板……”我苦着脸说,“你能不能先提个醒啊?”

“噤声!”他扭头扫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

刚刚那么大动作趴下,他蛋疼没有我是不知道的,但这样啪的一声摔在他背上的我,着实乳酸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干嘛呢你!”我调整了一下姿势,与他并肩趴着。

“前方有战事,你没听到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头皮发麻,刷地转头向远方看去,无果,又趴下来耳朵贴着地面探听。

“应该只是小规模战役,此地人烟罕至,除了蜀军,就只有刚刚经过的那一队马贼……”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猛地一把攥住他的左臂,压低声音问:“老板,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挑了下眉梢,问了声:“嗯哼?”

“虽然我现在还想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阴测测地说,“你利用了我。”

老板似乎勾了一下唇角,淡淡道:“就算我利用了你,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仔细想了想……嗯,我多了一百金,还找到了蜀军,似乎是没有……

可能我迷惑的表情让他心软了,他竟然和盘托出:“我看了你镯子内侧的姓氏,猜到你和闻人非关系不浅,方才找县太爷要赎金的时候,就顺便说我们两个是蜀军的人了。”

嗯嗯。我用力点头。

“反正他们得了消息总会来追杀我们,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往蜀营方向走,反正我们也打不过他们,就引他们过来,让蜀军一并砍了,为民除害,没什么不好。”

嗯嗯。我用力点头。

“估计也杀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嗯嗯。我崇拜地看着老板。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屁颠屁颠地走了好一段距离,便看到地上不少残肢弃甲。老板回手抓住我的手腕,说:“快点跟上。”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大的运动量啊!

远远听到刀枪相击之声,多走两步,便看到了数十蜀兵正与马贼交战,眼看那些马贼已是不敌,败势已现。一马贼大声吼:“弟兄们,先撤!”

蜀兵中一将士却喊:“一个不留!”

我循声望去,大喜过望,情难自禁喊了一声:“金剑哥哥!”

我不该啊……不该控制不住情绪喊了这么一句,那一瞬间,两军罢兵,纷纷扭头向我和老板的方向看来,我挥舞的手僵硬在半空,只听一人声嘶力竭地吼:“就是他们杀了老大,弟兄们,上啊!”

我刷地扭头看老板,老板脸上乌沉沉一片,转头就跑,我提步就跟,泪流满面地跟。

我和老板四条腿撒开了狂奔,七八个马贼跟在我们身后追杀,几十个蜀兵又紧随其后,那场面定然壮观得很,若我不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我们两腿不敌四蹄,很快便被马贼追上,只觉耳后生风,下意识地往左一退,大刀便贴着耳朵划过,削断几缕发丝。若不是我躲得快,此刻便已脑袋开花了。

刚躲过一下,又一刀劈来,我胸前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堪堪躲过一刀,就地一滚,却没完全躲过后招,刀锋削过后背,刺骨疼痛。我眼泪婆娑地回头看去,却见老板往另一个方向滚去。这么一缓,后面的蜀兵便追了上来。金剑哥哥吼道:“保护司马笑!和那……谁谁!”

老板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这么一顿,便被那马贼用刀背劈了右肩一下。我后领一紧,身子悬空而起,被那么轻轻一甩,从马贼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在蜀兵之中,不知道是谁的家伙接住了我,姿势掌握不太正确,动作也有些随意,我头下脚上的,脑袋在马鞍上撞了一下,差点连胃都要吐出来,待那士兵将我摆正了,我恍恍惚惚看到老板被马贼抓到了马背上……

“救他……”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经常做一些不靠谱的梦,但这个尤其不靠谱。

我梦到刘阿斗长大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逼着我嫁给他,我很是为难,问闻人非该怎么办,闻人非说,笑笑你若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你。

我叹着气说,我算哪根葱啊,他们想我怎样我就得怎样,我连草民都不如,我是屁民。

闻人非说,笑笑的心愿是什么,我都会帮笑笑实现。

我脸红红,心乱跳,说那好难为情啊,怎么说得出口呢……

闻人非笑得极温柔无害,像在诱供似的,轻轻抚摸我的脑袋,说,笑笑只管说。

我抿了抿唇,正待开口,忽然听到平地一声厉喝——逆贼,放开主公!

我目瞪口呆,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闻人非,口中道——

主公有难,微臣救驾来迟……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表情那么纠结。”头顶上轻飘飘飞来一句话,那声音温温凉凉的,听着甚是耳熟,像是我家隔壁几乎每夜都会响起的箫声。

“丞相。”脚步声走近了,“有探子来报消息了,说是银剑和司马夫人已往洛阳方向而去。”

“知道了,退下吧。”

那脚步声又远了。

“醒了,还装睡吗?”额上轻轻挨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捂着额头,看着他傻笑。

他唇角微扬,长睫掩着眸底的淡淡笑意。“笑得出来,那就是没事了。”

“义父啊……”我悠长悠长地唤了一声,然后说,“我脚疼,背上也疼。”

“右脚崴到了,背上受了点刀伤,没有大碍,休息几天便好了。你刚刚听到了,你母亲和银剑已经去洛阳了,你呢,怎么一个人找来这里了?路上可有遇到危险?听说之前还有人同你一路,那人是谁?”

“诶!对了!”我一拍床板坐了起来,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老板呢?”

“老板?”闻人非疑惑地看着我。

“是啊。他是茶水铺的老板,这一路上多亏他护着我了。”我把老板耸人听闻的事迹简要向闻人非一说,充分发挥了我史官的专业才能,三言两语,简洁利落,然后做了一番评论。“这人,真真是个变态,不走寻常路。”

闻人非眼神一动,若有所思道:“是吗,这人的身份恐怕有所掩饰。他自称郭嘉,刚好曹家当年有个谋士也叫郭嘉,不过听你描述二人年纪并不相符,或许这老板真实身份与郭嘉其人有所关联也说不定。”

我用力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要去魏营呢!这多危险啊,如果他给魏军效命,那我们又多一个麻烦的敌人了。”

“你认识的这个,不是郭嘉,只怕是郭‘假’。他如果真是郭嘉的亲人或者友人,应当不会为魏军效命。曹氏主公对郭嘉有知遇之恩,对他言听计从,司马氏如今把持曹氏朝政,已是无冕之王,于曹氏有仇,为避嫌自清,许多曹氏昔日谋臣都已退出朝堂。”

“那是那是,义父说得是。”我连连点头,“反正呢,我们把他扣在蜀营就是了。对了义父,他人呢?”

闻人非神情顿时有些尴尬,无奈摇了摇头道:“金剑不力,让马贼劫走了人。”

我张大了嘴巴,真心为老板感到心痛。

被马贼劫走,菊花和性命,就不可兼得了。

“那个……没有派人追击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