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许煦下班后,被主编叫去一起参加一个饭局。

这个饭局是司法口一个新上任的领导做东,宾客不多,总共也就一桌十来个,都是系统内的人。

许煦和主编赶到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

“陈局,你好你好!”走到前面的主编笑吟吟与人寒暄。

“王主编你好!”叫陈局的中年男人笑着走过来打招呼。

王主编在这个系统混了快半辈子,桌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一一打完招呼,顺便介绍了自己的下属许煦,两人才找了位子坐下。

刚刚坐好,包间的门又被推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陈局再次笑着上前迎接:“郭检察长,幸会幸会!”

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那位郭检察长将身旁的年轻男人介绍给在桌的各位,自然又是一阵虚与委蛇的客套。

许煦默默看着程放恭谦地和人打招呼,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年那个张扬肆意的大男孩是什么模样了?

她做了这么多年记者,采访的对象有多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但却在无形中学会了几分识人的本领。

她下意识将此时的程放和柏冬青做比较。后者在社交场合,也是这么礼貌谦逊,但是他的恭谦却给人一种难得的真诚,而非程放这样隐隐暗含了城府和世故。

寒暄完毕,程放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低声道:“这么巧?”

许煦轻笑着点点头。

饭局算是半公半私性质,主要是这位新上任的领导想要了解本地的法治生态,聊得话题自然都是这方面的。

许煦和程放两人在这桌上年纪最轻资历最浅。许煦只是记者,无非是老老实实听着,暗自记下来将来对采访写稿有用的东西。

程放则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游刃有余,虽然看起来谦逊,但也不至于唯唯诺诺,非常懂得如何表现自己。公事私事泾渭分明,丝毫不因为许煦坐在旁边受到影响。

许煦知道,他这个人交际能力从来就非同一般,如今成熟沉静下来,想必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一直到饭局结束,两人几乎都没再私下说过话。

从饭店出来,送走了主编,许煦因为没开车,便来到已经开了彩灯的喷水池边坐下,等柏冬青来接她。

坐了才两三分钟,一道身影在她跟前停下站定。

“没开车?”是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程放。

许煦抬头看向他,彩灯闪烁下,男人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陌生得让她生不出任何遐想。

她笑着点点头。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许煦笑了笑:“我刚打电话给男朋友了,他一会儿来接我。”

程放微微一愣,继而又笑着点头:“行,那我就先走了。”

许煦:“慢走!”

程放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再次看向坐在水池边的人。

她背后的音乐喷泉跳得欢快,周遭有小孩子在嬉戏,她却低着头看手机,似乎对周遭浑然不觉。

包括还没有走远的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一个女人对初恋完全没有哪怕半点缅怀之情?无论是身在云端还是泥泞,他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但如今却不得不生出一点挫败。

他脑子里闪过前两天晚上在餐厅里,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冬青”,以及柏冬青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手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过头,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抬步离开。

许煦饭局快结束才给柏冬青发短信,他赶来时,已经是快一个小时后。

“等很久了?”刚刚加完班,还西装革履的柏律师气喘吁吁跑过来。

许煦抬头看他:“你这么急干什么?还早着呢,我又不急。吃过饭了吗?”

柏冬青点头。

许煦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那陪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柏冬青弯弯唇,在她旁边坐下。

这会儿已经入夏,却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有风的晚上,很是舒爽,喷泉边有很多出来约会乘凉的年轻情侣。

有人在拍照,有人抱在一起亲密耳语,还有人在笑闹着,总归处处彰显着浪漫气氛。

许煦偏头看了眼身旁坐得笔直的男人,努努嘴:“学学人家,咱俩好像都还没好好谈恋爱,就跟老夫老妻似的了,我还很年轻的好不好?”

大概是确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像不自觉就有点想恃宠而骄。

呵!女人啊!

柏冬青扫了一眼几对情侣,有样学样伸手将许煦揽在怀中,掏出手机:“那我们拍照吧!”

许煦见他这么上道,好笑地靠近他,两人脸贴脸拍了两张自拍照。

拍完,许煦低头去检验成果,见照片里的人笑的很傻,撒娇般道:“太丑了,删掉删掉!”

柏冬青喜滋滋看了眼,将手机拿开藏在身侧:“不要!”

“嗨!你这是要翻身农奴做主人啊!”

许煦正要抢他的手机,一个提着小花篮的六七岁小女孩小跑过来,稚声稚气道:“叔叔,买朵花送给阿姨吧!”

许煦停下动作,问:“多少钱一支?”

“十块!”

“这么贵?便宜点吧?”

女孩还未开口,柏冬青已经柔声道:“小朋友,我都要了。”说完扫了眼花篮里的数量,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小女孩,“早点回家吧!”

小女孩喜形于色,重重鞠了个躬,将篮子连花一起给了他:“谢谢哥哥!哥哥再见!”走了几步,又转头朝许煦挥挥手,“阿姨再见!”

“嗨!”许煦佯装大怒,两百块钱从叔叔变成了哥哥,她却还是阿姨,这小家伙要不要这么现实!

柏冬青笑着拍拍她的手,将花篮递给她:“送给你!”

他虽然经常买鲜花回家,插在花瓶里做家里的装饰,但送她玫瑰却是头一遭。

许煦有点想嫌弃这没包装的玫瑰,但心里到底还是高兴,笑着接过花篮,却也不忘傲娇道:“下次送玫瑰再多点诚意,知道吗?还有,虽然小姑娘出来卖花看着挺可怜的,但其实不见的生活就多困难,别总是让自己的同情心泛滥,该讲价的还是要讲价,不要当冤大头。”

柏冬青点头,看着她笑着低头去闻手中的花朵。表情恬然又满足。

其实自己能为她做的并不多,但她好像从来都很容易满足,不过是一顿早餐、一束花朵,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都好像自己真的为她做了很多一般。

许煦觉察出他火热的凝视,转头奇怪地看他。

还没开口,咫尺间的男人已经低头俯下来,吻上了她微微张开的唇。

背后的音乐喷泉在彩灯下欢快跳跃着,清凉的夜风拂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角,周遭的欢声笑语点缀着这美好的夜色。

远处,一个颀长挺拔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看过来,这一切正好落在他那双冰寒的眼中。

第42章

隔日,柏冬青难得早早下班, 路过一家花店时, 他想起昨晚的事, 将车子停在路边, 走进了花店。

店内的年轻姑娘,看到有顾客, 而且还是年轻男人, 明白这是生意上门了, 赶紧走上前殷勤招呼:“先生,是要买花吗?”

这是一家精品花店,装饰得很漂亮, 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花卉,新鲜芬芳,娇艳欲滴。

柏冬青想起昨晚送给许煦的那一篮子小姑娘卖剩下的玫瑰, 回家才发现花瓣都有不少已经发黑枯萎了, 偏偏她还爱不释手地插在花瓶里,舍不得扔掉。

现在想来, 他其实还挺惭愧的。他知道男女谈恋爱, 送玫瑰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也明白女孩子大都喜欢这种方式。可他之前没送过许煦玫瑰, 其实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懂浪漫, 只是在学校的时候,他看到过太多次程放送她玫瑰,于是每次想要送玫瑰的时候, 心里头就会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和自责,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酸味,以至于在一起这么多年,昨晚才是他第一次送她玫瑰。

看到她脸上喜悦的表情,他才意识到之前的自己错得多离谱。因为他的狭隘,她错失了很多该有的快乐。

花店姑娘见他没反应,又问了一遍:“先生,你想买什么花?”

柏冬青总算回神,有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唇角:“玫瑰。”

“红玫瑰吗?”

柏冬青点头,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要好一点。不!要最好的!”

年轻女孩笑了,指着旁边两种样品:“最好的就是卡罗拉和红拂,您是送给女朋友吧?”

柏冬青点头。

“现在这种红拂很受女孩子欢迎,您可以先看看。”

柏冬青凑上前认真对比了一下推荐的两种玫瑰,想象许煦大概会喜欢那种。她应该更喜欢娇艳浓郁风格的吧?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指着红拂道:“那我就要这种。”

女孩笑着问道:“我们有数量不同的花束礼盒,您看需要哪种?如果是生日纪念日,我建议选择九十九朵的礼盒。”

柏冬青沉默了片刻,想到什么似的,冷不丁问:“那如果是求婚呢?”

这件事已经拖了这么久,今天是时候了。

女孩笑道:“那就选一百零八的花束礼盒,一百零八的花语是求婚。先生,您是要跟女朋友求婚吗?”

被人这么一问,柏冬青露出一点赧色,点点头:“就要你说的这种。”

女孩眉开眼笑道:“您今天选的日子还真不错,咱们店里正在做活动,一百零八的礼盒只要九百八。”

柏冬青想到昨晚许煦说他不要当冤大头的话,赶紧道:“还能再优惠吗?”

女孩看得出他不是缺钱的人,笑道:“这已经是优惠过的价格了。如果换做七夕情人节这种日子,价格得贵一倍。先生,求婚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价格代表了您的诚意。我猜想您应该很爱您的女朋友,不然也不会要最好的是不是?”

柏冬青点头:“那你帮我包起来吧!”

礼盒是现包的,女孩挑选玫瑰花的时候,他就认真在旁边盯着,每一朵都要经过他过目,弄得女孩儿想偷偷插一两朵稍微枯萎一点的都没机会。

一百零八朵玫瑰,半人高的盒子。在女孩嘴甜说完一句“这么帅的男朋友求婚,您女朋友肯定特别高兴的,祝你们甜甜蜜蜜白头到老”后,柏冬青心满意足地抱着从花店出门,来到车后,小心翼翼放进后备箱内,然后站着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才关上。

他坐进驾驶座,正想着是买菜回去做一顿美味晚餐,还是在外面订一家高档餐厅。许煦肯定喜欢自己给她做的饭,但是要求婚的话,高档餐厅似乎更能表达自己的诚意。

放在车子上的手机,忽热嗡鸣一声,有信息进来了。

他随手拿起一看,是程放发过来的:有点事请大家吃饭,方便吗?

后面直接附上了地址。

柏冬青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回过去:方便,我马上过来。

他抵达约好的餐厅包厢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正是程放姜毅和周楚河。

程放见他进来,笑着站起身:“老三来了,我还怕大律师忙,没时间跟咱们吃饭呢!”

他脸上虽是笑着的,但笑容却没有抵达眼底,看向柏冬青的眼神,有些深色莫辨的冷意。

柏冬青这么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怪异。他勉强扯了扯唇角,笑着问:“突然约大家聚会有什么事吗?”

程放笑道:“你不是约咱们下个星期聚吗?我怕那时候临时有事要忙,趁着今天老大老四都没事,就先约上。没打扰你今晚的安排吧?”

柏冬青摇摇头:“没有。”

“坐吧!”程放伸手示意,“别弄得跟罚站似得。”

他每句话听起来似乎都很正常,但柏冬青却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夹枪带棒。

他神色平静地拉了张凳子坐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今天一个人来说清楚也好,免得和许煦一起,让她也跟着尴尬。

姜毅笑嘻嘻道:“今天就咱们四个大老爷们儿,吹牛打屁不用顾忌。”

程放笑:“是!什么话都可以说。”说着,转头看向柏冬青,“老三,你不是要跟我们宣布事情么?今天就一起说了吧!”

柏冬青点头:“嗯!确实应该告诉大家了——”

他还没说下去,程放却抬手打断他,笑道:“不急,咱们先叙叙旧情再慢慢说。”

他开了瓶酒,给几个人各倒了一杯,然后站起来举杯道:“对我来说,大学四年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你们三个是我最重要的兄弟。这些年,我在外漂泊,也算是经历了人世间各种坎坷,虽然你们在国内帮不了我什么,但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关心着我。尤其是老三,当初我从越南辗转去美国读书,他二话不说就我转了十万块钱救急,这份情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姜毅面上动容,随后也一口喝掉手中的酒,激动道:“咱们当年都只是普通学生,你家里当时落难,我们帮不上忙,只能跟着干着急,眼睁睁看着你出国。如今你回来了,以后需要用得上咱们的,你一句话的事。”

周楚河附和点头:“我一个穷书生,比不得老大老三,不敢说什么帮忙的话,不过以后要是喝酒的话,绝对随叫随到。”

程放笑着道:“有你们这句话我已经很高兴了。”他转头看向柏冬青,“老三的为人我最清楚,需要帮忙都不用我们开口。当年我们三个没少享受他的照顾。”

柏冬青道:“你们也帮过我不少,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

“是吗?”程放似笑非笑,“我还担心你这么年轻就做到了华天合伙人,跟上学时为人处事不大一样了呢!”

姜毅笑呵呵呵道:“这你就冤枉老三了,他在咱们所里,一点领导架子都没有,对我这个老同学很关照的,帮了我不少,总之非常非常够哥们儿。”

程放点点头,笑着叹道:“也是!当初我和许煦分手,离开学校那天,只有老三在宿舍,临走前,我拉着他陪我去校外喝酒。那天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现在想想竟然还记得。”

柏冬青神色微微一怔,不止程放记得,他也记得。

当初程放家里出事,他虽然告诉了宿舍几个人,但他性子骄傲,表面上看起来除了有些心事重重之外,并没有表现出多痛苦的样子。直到他和许煦分手,临行前的那天,拉着他在外面的小酒馆喝酒,两杯下肚,还没醉情绪就彻底崩溃,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他语无伦次说得那些话,他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他告诉他曾经憧憬过的关于他和许煦的未来生活,说前途什么都能舍得,唯一舍不下的就是许煦。

后来他痛哭流涕地抓住自己的手,就像抓住的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老三,你帮我照顾好小煦,不要让他被别人抢走了。我绝不会烂在国外,我一定会衣锦还乡,把她追回来。”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是啊!当时自己回答了一个“好”字。

那些不合常理的请求,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但也是酒后所吐露的真言。

那个“好”字是当时安慰他的承诺,却也是自己那一刻的真实想法。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目睹自己这个从来光芒四射意气风发的好友,如此无助,如此狼狈不堪。

那一刻的自己,是真的想尽己所能帮助他。

然而在一个多月后,他就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程放若有所思片刻,又笑着道:“不过那天是喝醉酒说的话,当不得真的,毕竟当时你也是要出国的人,怎么可能帮我照顾小煦。”他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忽然脸色一变,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当真!”

姜毅和周楚河吓了一大跳。

“老二,怎么了?”姜毅急忙道。

程放看着柏冬青面无表情的脸,冷笑道:“你们问他!听他告诉我们,要对我们宣布的是什么?”

“青儿,发生什么事了?”

柏冬青看了几人一眼,语气平静地一字一句道:“我女朋友是许煦。”

“什么?”姜毅和周楚河异口同声叫道,就像是没听懂一般。

柏冬青又重复了一遍:“我女朋友是许煦。”

姜毅一副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相比起两个大惊失色的旁观者,程放倒是显得很冷静,一字一句问:“你们好多久了?”

柏冬青:“几年了。”

他话音刚落,程放的拳头已经上来。他没有躲开,硬生生让那带风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

包厢内顿时一阵子兵荒马乱,姜毅和周楚河忙不迭跳起来,将两人隔开。

姜毅语无伦次道:“老二,虽然……这个消息有点让人意外,但你和许煦分手那么久,她有新恋情也挺正常的。”

程放站起身,脸红脖子粗,指着柏冬青吼道:“没错,许煦有新恋情哪怕是结婚了我都无话可说,如果她过得好我会祝福。她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这个人不能是你!”

“你明明知道我还爱他,明明知道我和她分手是迫不得已,明明知道我在国外那几年过得像条丧家犬时,他是我最重要的信念和牵挂。”

“那几年咱们在网上视频,我说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衣锦还乡出现在她面前。你大概关上视频,回头就躺在她身边。那年我去美国,你给我借了十万块钱救急,到底是因为我是你兄弟,还是因为偷走了我心爱的人,内疚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