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户人家 作者:雁舞流年

第一卷 梦醒 第一章 纷乱

“大事不好了!姑娘…”

自门外突然传来的叫声,让于清瑶心头一震。手上一颤,针便刺破了指头,渗出一滴鲜红来。

执着绣绷,她怔怔地看着那滴鲜血,在还未绣好的绢帕洇出一朵小小的血花来。

神思有些恍惚,她抬起头看着从外面大呼小叫地跑进来的雪儿,低声呢喃道:“难道,还是来了…”

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雪儿一跑进屋里,就扯着嗓子嚷道:“姑娘,不得了!二奶奶、二奶奶她没了…”

于清瑶“啊”了一声,惶惑中却又带着些茫然:“竟…是真的!”怎么可能呢?!

她垂下头去,神情木然,直到雪儿推着她,有些怯怯地唤着她的名字时,才似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去、去帮我找件素净的衣裳来,总要去送送二嫂的…”

“小姐?”雪儿吃了一惊,迟疑着道:“您这还病着呢!过去的话,不大好吧!”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表情迷茫的小姐。

按理说,往常,她们小姐要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大概早就吓得晕过去了。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虽然瞧着有些发蒙,可神志却还是清醒的。总觉得,这几天小姐有些不同。难道,真像奶娘说的那样,这人大病了一场,就会从里到外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心中狐疑,她还想着再劝劝小姐,却突听于清瑶低声问道:“二嫂、二嫂…她是自缢而亡——是吗?”

吓了一跳,雪儿怔怔地问道:“小姐,刚才有人来告诉你这事儿了?奴婢刚才听见二奶奶居然吊死了时,也吓了一跳呢!这好好的,才刚出了月子,怎么就会吊死了呢?我听说啊!刚才老太太那头听到消息,乱得跟什么似的…”掩了嘴,她吐了下舌头,偷眼瞥见主子并没有什么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小姐是庶出,老太太对小姐也不算多好,可她们家小姐却是个死心眼儿的,敬着老太太就跟敬着菩萨一样。从前,她要是不小心说溜了嘴,就算是不被喝斥,可被小姐冷眼总是免不了的。心里庆幸着,她忍不住就又看向于清瑶。

她们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没脾气了。却不知道这自古有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脾气越好,吃的苦头就越大。

就像这次,明明就是被大房里的小少爷玩笑推进荷花池的,可到头来,却传成了小姐失足落水,被大房里的小少爷好心救上岸来。所有人都在夸小少爷是个热心的,多亏着他救了自己的姑姑,哪有人去理会“被救的”的小姐倒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呢?

这次,要不是小姐病大,在连烧了两天的高烧后终于醒了过来。她可就不止是被罚了半年的月例银子了…

“小姐,您这会儿去,老太太那也未必会…”小姐这两日虽说是好了些,可老太太可是仍不待见她,生怕她去请安会过了病气,索性就免了早晚的请安。这会儿,小姐过去,会不会让老太太心生厌恶,更增反感呢?

雪儿拧着眉,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一心为自家小姐谋个稳妥。可于清瑶却根本就没有看她。

于清瑶倚在罗汉床上,透过打开的纸窗,她只默默仰望着院中那一角天空。

时值春日,天蓝如洗,没有半分云彩,可这样的蔚蓝映入眼中,却让她的眼中仿佛布满了乌云,让阴霾从眼眸直传入心底…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梦里的一切,都将一一重现…”于清瑶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透窗而入的阳光。可是,收得再紧,却终究只是一场空…

“忽喇喇大厦将倾,昏惨惨油灯将尽…”低语着,她凄然苦笑,在雪儿惊声唤她时,蓦然回首。目光落在少女面带忧色的面容上,目光微瞬,嘴唇轻轻颤抖,却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展开双臂,将雪儿紧紧拥入怀里。

“小姐,小姐…你…”雪儿莫名其妙地挣了下,只听到于清瑶低声说着:“这一次,我必护你周全,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嗫嚅着,雪儿压不下嘴角绽开的笑容,抬起手,似乎想回抱一下于清瑶,可是到底还是垂了下去:“奴婢就是挨了骂、受了责罚,也都没什么的,只要小姐您好好的,奴婢自然也就好了…”

“是,只要我好,你也就好…”低喃着,于清瑶却仍没有撒开手。直到雪儿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她才放开手,转过脸去低声吩咐:“去吧,先帮我拿衣服。”

看着于清瑶的背影,雪儿迟疑了下,才转开去拿衣服。她不知道,在她进了里间去拿衣服时,于清瑶正默默望着她的身影,抬手试去眼角的泪。

这丫头不知道,她说的不是之前她受了责罚,没了月例的事。是,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有一天因为她这个小姐,她将遭受到怎样的悲惨命运,还会像梦里一样那样护着她敬着她吗?

是在梦中所见,那个她有生以来所做过最恐怖也最凄惨的恶梦。她从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现在这样被人冷落、被人欺负、被人笑的生活,有一天也会让人觉得是天堂。

当她从恶梦中醒转,惶惑不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会梦到那些事。甚至惶恐地把梦到的一切都归为恶梦,可是隐约的,在心底里,她又觉得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她真的经历过了…

那一幕幕惨剧,让她吓破了胆。不想多想不敢多说,甚至夜里也不敢睡觉。可是,事情到底发生了!如果,她早就知道她的恶梦会成真,或许,她就会真的壮着胆子去提醒、去阻止…那么一切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开始了?

“二嫂,你不要怨我…我原不知道事情会真的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不会都走到“清槐院”门前,却又踌躇,转头,逃也似地离开了。

合上双目,泪水自脸颊滑落,她却忽然又低声细语:“不过你放心啊!逼死你的人,很快就会有报应…不止是他,还有…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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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梦醒 第二章 疑真似幻

安乐侯府于家,在大周朝虽然称不上圣眷正隆,风光无限,可却也是当初立国时便有的世袭罔替的勋贵之家。尤其是五十年前,当时的老侯爷更是先帝荣登大宝的功臣。虽然这之后,于家便没有什么功业,也没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可到底也是有财有势的人家。

要说这样的人家,突然间就败落了。必不会有人信的。可于清瑶知道,这样的事,是真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怕是风光如权臣外戚,尊贵如亲王皇族,也能在一夕之间,墙倾屋折,家破人亡。归结为何况区区一个安远侯呢?

这些,都是她在那个梦里所见所闻,在今日之前,她仍半信半疑,可是现在,她却已经深信不疑。

一切,都始于这个春天。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先是府里的二嫂自缢身亡,又因此引发了一场惊动京师的闹剧。不过一夜之间,曾经作为世袭勋贵的安乐侯被削去爵位,贬为庶人,甚至收入囚牢,流放千里,就连这栋百年前御赐的宅院都被一并收回。

从身居高位到跌落尘埃,似乎也不过数日功夫。而她,也就是在这个春天里,被嫁给了那个可能从没有把她当成妻子看待的男人。

“你是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听清楚了?爷花了银子!你就和翠心她们几个爷从教坊里接回来的姑娘没什么两样!以后,可别再跟爷摆什么侯府小姐,贤良淑德的谱。再说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安乐侯呢?一窝子男盗女娼!要不是爷以为那地方出来的另有几分风情,你当爷会看中你吗?”

梦里,那人的面目分外狰狞,甚至连听到他的声音,都让她觉得胆战心惊。黄花处子,被那一幕幕龌龊事,羞得脸欲滴血,可却无法停止那一场又一场的噩梦。直至最后从梦中惊醒,她反倒静了下来…

原来,她从没有真正看清过身边的人;原来,过去的岁月,并不是真正的苦难;原来,人到了心如死灰时,竟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原来,她根本不能如从前梦想的一样,嫁给一个疼她异她的好男人;原来,她以后竟是那样悲惨的死法——吞金自尽?!很像她的选择呢!那样的隐忍,绝望中静静地死去,就是痛,也是痛的她自己…

一连数日,困于房中,她想了很多。梦中所见,不因时间推迟而褐色,反倒像是点在臂上的朱砂,一日艳过一日。不知不觉中,恍惚觉得自己竟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是成了五年后的她——那个受尽凌辱,自尽而终的于清瑶。

她害怕,可是因着那份心悸,却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绝不能,再像梦里一样,重走一遍那遍布荆棘的道路。步步痛,步步泪,步步血…痛的哭的流血的,不只是她,还有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恍惚里,觉得她过去这十五截,竟似白活了一般。为什么落到那样的田地,除了家败,恶夫,淫妾、奸人所害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自己的懦弱吧?

就像雪儿曾多少次在她耳边说过的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她从生下来,便被生母,姨娘沈氏教导要听嫡母的话,莫惹是非,小心度日…于是,她这十五年来,便一直如此过活。胆小、怯弱,处处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讨好着别人,生怕行差踏错,惹人不高兴了。甚至,连三年前父亲过世,谪母把府里的姨娘通通打发了出去,她都不敢去送上生母一程。以至于现在根本就不知道生母究竟流落何方。

隐忍了一年,便隐忍了十五截,然后就是隐忍了一辈子。哪怕是最后在临死前,因为护她而亡的雪儿,和那个她所谓的夫君撕破了脸皮大吵一架时,仍还是落了下风…

从小,被人喝骂,从没有想过要骂还对方;大些,被人推进水里,也从没想过要讨还公道;到最后,被那个丈夫打,也不会想到要打还回来;甚至在最后一夜,被打破了头,想到的也不过是在沉沉暗夜里,了断自己的生命…

于清瑶,你这一生,何苦短暂,又何其失败啊?!

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半眯起眼,鼻子酸酸的,隐在泪意,可是,已经在心里发过誓,不会再哭呢!

眨着眼,于清瑶扭过头去,抹去眼角那一滴泪,再睁开眼时,已是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虽然她掩饰得够快,可跟在身后的雪儿却仍是不住眼地打量着她。

不是她多心,而是小姐她真的很不同!好像…

“姑娘,您的生辰不是在五月间吗?”才问了一句,雪儿立刻掩上嘴,眼珠转开,偷偷吐了下舌头。别说小姐还没过生辰,便是过了生辰,也不可能才过了一个生辰就像是大了十岁似的啊!

心里想着,她偷眼看去,见于清瑶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便轻咳了一声:“姑娘,您这回病好了以后,可比从前还稳重了许多呢!”

于清瑶默然片刻,才低声回道:“人,总是会有开窍的时候…雪儿,一会儿到了‘清槐院’,你莫要多嘴。”

应了一声,雪儿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别这时候去,正撞在老太太气头上了…”

于清瑶“嗯”了一声,却并不回头,脚步不曾停顿半分。

穿过遍植花木的园子,触目所见,尽是感伤。眼前春花盛放,香沁心脾,花木森森,却掩不住飞翘的檐角楼宇。远的湖泊,近的假山,这百年前曾为宫廷女冠道冠的园林,美伦美焕,处处皆是风景。可是,看着眼前这样的美景,谁又会想他日这座园子也只剩残垣断壁呢?不过几年,没有人修理的花园,便树木成林,遮了半边天空,每逢夜里,枝叶横伸,便似鬼影般骇人。荆棘长草里,虫蚁遍生,偶尔还有胆大的孩子,在这被传“闹鬼”的宅子里,捉几条长虫回家解馋…

梦里,她也曾乘着马车由此轻过,远远地望见,竟几乎认不出这里竟是她度过了半生的地方…

如梦似幻,眼前处处,与梦中种种,渐渐重叠,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更真实更清晰。

“不管是梦还是真,这一次,我绝不再做被人摆布如同木头人般的覆巢之卵…”

第一卷 梦醒 第三章 惊乱

绕过一丛花树,就看到前面乱纷纷的人群。那群人,是从二门长驱直入。脚步匆匆,杀气腾腾,虽然是一群妇人,可气势之凶悍就连守在一门的门子也不敢拦阻,更何况二门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

这会儿,只能追在气势汹汹的妇人身后,尖声叫着:“亲家太太,求求您,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真的担不起啊!”追得近些,几个婆子便想伸手拦着,却被那生得丰满的老太太拧着手臂狠狠推开。

“一群不要脸的泼货!哪个再敢拦着老娘,休怪老娘生撕了她…”厉声喝骂着,人已经直冲向前。

脚步一缓,于清瑶不由得皱起眉来。

这老妇,姓白,正是二嫂叶氏的亲娘。虽然身上也是有着六品的勅命,可因为出身市井,无论言行举止都和那些个贵妇全然不同。

之所以这样熟识这白氏,却不是因为之前曾在年节时见过几面。实在是因为在梦里,就是因为这个老妇悍勇无比的一状告到御前,才扯出那天大的丑闻。虽然也是理解白氏失女之痛,可是一想起梦里自己种种惨状,她心里便觉不舒服,甚至有些许抱怨。

察觉到自己心底那一闪而逝的怨意,于清瑶不禁有些怔住。她是怎么了?虽然是因为白氏的御状才引来削爵之祸,可若她家兄长,现今的安乐侯真的是行得正、坐得直,又岂会落到那样的田地…

想到这里,她不禁一声低叹。听到身后雪儿有些胆怯地唤她,她便回过头去安抚地笑笑,照旧是往“清槐院”而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得里面一阵喧闹。迈进门来,当先看到的就是那棵少说也有百年的老槐树,横枝密叶,将半边天空也遮住。而浓荫下,一片纷乱。

一群女人撕扯扭打在一起,不说外面扭在一起的仆妇丫鬟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连被围在最里面的几个主子也是发乱髻摇,面红耳赤,浑不见平日的雍容华贵。

尤其是被白氏揪在手中的老妇,已经摇摇欲坠,若这会白氏突然撤手,怕是要反倒一跤跌在地上了。抚着太阳穴,在白氏的摇晃下,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只一叠声地叫着:“亲家母,有话好好说,你不要这样动粗…”

“放屁!老娘和你有什么好说的?!田彩凤,你这个老媪婆,我好好的女儿就这么死在你们于家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啊?!今天、今天老娘豁出去了,非要你给我女儿偿命…”

听着白氏的喝骂,于清瑶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指尖蜷起,刺得掌心也觉刺痛难当。于清瑶紧紧盯着那被白氏揪在手里,衣着华贵、面目慈和的老妇,咬了下嘴唇,突然间便直冲了过去。

扑进院中,她直冲到正在撕扯着的人群中,伸手拉着白氏,用发颤的声音嘶声叫道:“叶伯母,你莫要打我母亲,我母亲体弱,受不得你这样拉扯的…”

她突然这样冲过来,倒让白氏有些怔住。被白氏撕扯得头晕眼花的老妇也眯着眼看过来,只是目光落在于清瑶脸上,却不觉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于清瑶抿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抖,可脸上却尽是担忧关切之色。连声问道:“母亲,你觉得怎么样?头可晕?叶伯母,你有什么气往我身上撒好了…”

从前的她,这样的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虽然自幼便对嫡母田氏恭敬有加,可却口笨舌拙,连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几句。这样脱口而出,听似情急之下的维护,可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这样虚假的关怀,她也可以轻松地就说出来的。

“放手!你这死丫头…”白氏胡乱骂着,猛地用力推开拦她的于清瑶,一巴掌扇了出去。

一声脆响,只听得一声田氏一声尖叫,所有的人不由得都停了手,扭头看去。

只当白氏一巴掌打在田氏脸上,几个仆妇暗暗叫苦,均道这番护主不力,还不知要受怎样的责罚。可是抬眼这么一看,却只见田氏好端端地站着,反倒是不知怎么的又扑过去拦在前面的于清瑶脸上红红的五条红棱,半张脸都肿了起来,让原本清秀的面容,看着有那么几分狰狞。

白氏没想到竟会失手打错了人,一下子愣在当场,旁边立刻便有于府的仆妇丫鬟涌上前来,拦的拦,扯的扯,硬生生把她拽着拉开。

另一头,于清瑶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双眼发花,好似看什么东西都有些双影,直到晃了晃脑袋,才觉眼前清楚些。听得身后田氏低声唤她,她忙回过头去,急声问道:“母亲,您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清瑶,你…”田氏迟疑了下,看着于清瑶,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将她的神情看得真切,于清瑶却仍似根本没有留意到般,只微笑着:“母亲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吓到女儿了…”说着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下田氏,可是手伸出,却是擦着田氏的脸掠过。手指摸了个空,于清瑶不禁“呀”的一声,脸上现出惶惑之色。

田氏皱起眉,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清瑶,你的眼睛…”

“没事,没事,我,没什么…”于清瑶低声呢喃着,可是声音里却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哭腔。

“清瑶这是怎么了?好像…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啊?”

田氏身后年轻妇人轻声问着,见田氏回头瞪她,隐有不悦之色,便忙收了声。于清瑶却已经听得清楚,转目望去。“我没事,三嫂,我…只是有些…可能一会就好了!”

她这样一说,上前扶住田氏的另一个贵妇也就顺着她的意思淡淡道:“娘,您也不用担心,我看大概是被打得太重了才会看不清楚。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没事了!”

田氏皱起眉,回眸看看扶着她的大儿媳,沉声道:“慧娘,你打发人去请王太医过来给清瑶瞧瞧,莫真伤了眼睛,可就不得了了。”

孟慧娘闻言,忙笑着应了一声,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仍是垂眼敛目,浅浅笑着的于清瑶,眼中却闪过一抹寒意。

瞥见那一抹异色,可于清瑶脸上神情却不显半分波动,只是带着羞怯的神情低声道谢。

便是没有那个梦,这些年相处,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嫂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相比之下,说话有些尖刻的三嫂沈盈盈,倒真算是个好相处的了。从前,对这个大嫂,她既惧且怕,不敢稍有半分得罪,可是现在…

在白氏越来越响的叫嚣声里,她抬起眼,怯生生地低声道:“于伯母,您、您不看看二嫂吗?!”

第一卷 梦醒 第四章 是亲是仇

因为于清瑶的提醒,白氏猛地捂住脸失声痛哭,一时间倒忘了谩骂撕扭。田氏松了口气,刚吁了口气,还未说话,不远处一个被于家下人拉住的少女已经踉跄着扑到白氏身前,哭道:“娘,您就不要怪于家伯母了!她也是不想出这种事的,总是我姐姐命薄…到底还是亲戚啊!”

于清瑶目光微闪,偷眼瞧去,只见那扶着白氏的少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穿着一袭水粉的春衫,一头黑发乌油发亮,没半分凌乱,虽是面带泪痕,却不显狼狈,反倒带着一种楚楚可怜的娇怯之美。

这张脸,她曾见过,在那个梦里,有人赞过这张脸艳如木芙蓉,清若水莲花。而且,还说过这女子身如杨柳般绵软,肤若羊脂白玉样柔腻,抱在怀里,压在床上,婉转承欢,声若莺啼,真是人间尤物,胜过某人百倍千倍…

想过会见面的,可是,却没有想到竟会这么快。凝望着那娇怯怯投来一瞥的少女,于清瑶恍惚又见到在梦中那个放低了姿态,谦卑地柔声唤着“姐姐”的女子…

又见面了呢!叶吟霜。

在心底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可脸上却不显半分异色,于清瑶只顺着那叶吟霜的话怯声道:“是啊!叶伯母,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啊…”

什么亲戚?!连联系两家关系的姐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亏叶吟霜还好意思说什么亲戚的话?可,这世上这样的怪事又何止她这一桩?只不知梦里她身死后,已经落败的于家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家一样,闹上门去却不是替她讨还公道,只为打秋风。

有了叶吟霜的出面,众人自然也纷纷顺着她的话温言相劝。白氏却似听而未闻,只掩面向里走去。还未走到正房,门里已走出一个男人。

这男子生得斯文,身上还穿着一袭青衣,头上尚戴着无翅的乌纱幞头,显然是刚从衙里回来。正是于清瑶的二哥,名铮字子怀。

白氏一见着他,立刻红了眼睛,扑上前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虽有叶吟霜慌忙拉开,可于子怀到底还是挨了数下,原本白净的面皮上也染上一片绯红。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低喝着,田氏脸色发白。大概如果不是因为白氏,她其实是有多远就要避多远的。

这样晦气的地方…

眼见几个重要人物鱼贯而入,于清瑶却是慢了一步,落在最后。抬眼看向于子怀。

“二哥,”低唤一声,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她一样,于子怀也是庶出子,甚至身份、地位比她还要尴尬。因为是外室子,一直养到五、六岁才被接回府里。才回府不到半年,他那个据说原本是烟花女子的亲娘就死了。打那以后,于子怀就一直一个人住在外宅,直到成了亲,才又搬回“清槐院”里。

抿着唇,迎视于子怀淡漠的目光,于清瑶不由得转开目光,一时不敢逼视。如果她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知道二嫂究竟为什么会自缢,那…

在心底幽幽低叹,她转过头去,目光扫过那片浓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哏怕春光再明媚,可一进到这院子里,便觉出森森阴气。从前不觉得,可现在却忍不住要怀疑,母亲把这座不详的宅院又给了二哥住的原由。

一念闪过,于清瑶就皱起眉来。虽然身后追来的雪儿悄悄扯着她的衣摆,她却仍然无声地跟在于子怀身后走进了房里。

进了正房,最先看到的就是倒卧在地上的尸身。想是被匆匆放了下来,就那样横在地上,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凳子都还没扶起来。虽然看不到面容,可那件大红的衣衫却被人揉蹭得凌乱不堪,连梳好的发髻也散了开,乌黑的头发披了一地,像是湿腻的水藻就那样紧紧地缠住人的心…

于清瑶觉得胸口发闷,心有些痛。其实,并不是痛彻心肺的悲伤,只是有种物伤其类般的感伤。大概现在这个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会去想这样躺在地上,她会不会冷呢这样的问题吧!

想起在那个梦里,她吞金入腹,因难忍的坠痛挣扎无助,倒在冰冷的地上,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几上那一点灯光渐渐黯淡,最后“忽”地熄灭时,阴冷的地气浸入她的身体,四肢百胲都一片阴寒,如同在十二月坠入冰窟的冷。

梦的最后,只是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法驱除的冷…甚至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感觉到那阵阵寒意…

在于清瑶发怔的时候,白氏抱着女儿的尸体,又哭又叫,突然又猛地跳起身来,直扑呆呆站在一旁的于铮。

于子怀似乎是想躲开,可是偏偏这时候田氏却一声厉喝:“还不快给你岳母跪下。”

于子怀目光一闪,却仍是听从母命立刻跪了下去。半垂着头,忍受着头顶劈头盖脸打落的巴掌,却仍是半声都不曾吭出。

因为跪倒在地,他的目光便能清楚地看到横在他身前数步外的尸体。嘴轻轻咧了下,他露出一个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古怪表情。

那是他的妻啊?!原来,生命真的如此脆弱…

突然间,于子怀惊讶地掀了掀眉。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个突然跪倒在尸体旁边的少女。

清瑶?她这是要做什么?

他那个胆小的,记忆里总是垂着头,一副羞怯之态的小妹,这会儿却那样跪倒在他的亡妻面前,把她的头移到自己的膝前,持着一把梳子细细收拢她散乱的长发…

怔怔地望着于清瑶沉默地做着那些平时不过平常,可现在却大概没有几个人敢做的事情。于子怀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妹子似乎有些不同之处。明明还是几天前见过样子,可在她身上竟是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亲家母,”

房间里并没有人留意到于清瑶的举动。田氏默默在心底数着,觉得白氏也打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你出气也出得够了,不如我们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你放心,我们于家不会亏待你的。”

手上的动作一顿,白氏喘了一口粗气,才猛地回过头来:“是该说道说道,你们于家今天要是不给我个公道,咱们可是没完!田彩凤,我女儿可不能白死!”

虽然她的语气凶狠,可听了白氏的话,田氏反倒在心里松了口气。只要白氏肯谈,那事情总是好办的。

微微一笑,她沉下脸,吩咐于子怀处理善后,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客气地请了白氏母女往她院里去坐。

脚步才移了一步,她便瞧见正轻轻放下尸体的于清瑶。双目一闪,她口齿微动,却没有说话,只笔直地从于清瑶身边穿了过去。

跟在她身后的沈盈盈轻咳一声,虽然急着出去,却还是低声唤了于清瑶一声。

抬起头来,于清瑶仿佛是才被惊醒一样,怯怯地抿着唇,却又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见此情形,沈盈盈也不觉奇怪。他们家这位庶出的二姑娘一向被人叫成是“木头”,这样腼腆也是正常。只是,这姑娘心倒是不错…

她不知道,落在最后出门的心善姑娘停下脚步,咬着嘴唇回首望着于铮。几番挣扎却到底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算是她对不住二嫂,可…就算她真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二哥,也根本什么用处都没有吧?

因叶清瑶突然停下,于子怀也便顿住了脚步。只是他才看向于清瑶,于清瑶已经像是受了惊吓般转身跑开。

于子怀皱起眉,回过头去,望着正无声合上的门,目光深沉,却到底只是一声低叹。

转过身,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被那棵大槐树遮住的天空,目光越发黯沉…

第一卷 梦醒 第五章 因缘

且不提于铮落在后面,自去处理后事。单说这头,众人回了田氏住的“慈萱堂”,白氏自然是被让进正房里。

年轻的女子们却被让到了厢房的小花厅里。这时候,于清瑶才发现原来叶家除了叶吟霜外还有一位小姐也是跟着来的。只是刚才在“清槐院”中一阵忙乱,这女子又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兼且衣着朴素,杂在跟来的两个丫鬟中间,怕是不止于清瑶,旁的人也是当她不过是个大丫鬟罢了。

这会儿被让到客位上,那女子也是半垂着头,一副腼腆之态。这样的神情,看在于清瑶眼里,只觉熟得骇人。就是被田氏打发来陪着闲话家常的大丫鬟锦葵,也凑趣地笑道:“瞧着亲家二小姐这品格,倒真似我家二小姐…”

听了这话,那女子脸上便一阵臊红,偷眼瞧着于清瑶,又是尴尬又是不安。于清瑶稳稳坐着,淡然浅笑,脸上却没半分不悦之色。若是从前,听人说这样的话,她怕也要羞恼了,可是一梦醒来,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又算得什么呢?

其实,像这样陪客的差事,一般时候是落不到于清瑶头上的。虽然出身在侯府,可因她从前性格腼腆,和京中那些贵女来往得极少,就是真有陪长辈来的小姐们,她也只不过是跟在嫂嫂身后陪着罢了。所以这会儿,田氏特意吩咐屋里头的大丫鬟锦葵过来陪着。

其实,于清瑶知道,田氏是怕她说错了什么话,毕竟这时候不比往常,要是真说错了话就真是…

锦葵是个性子活泼的,说起话来既爽利又有趣。叶吟霜又是个最识趣的人,哪怕是这种时候说起话来也是讨喜,兼且神情温婉,又带着三分娇怯之态,小家碧玉之态惹人心生怜爱。所以,小小花厅里并不显得冷清,有锦葵在旁妙语连珠,于清瑶也便懒得再开口说话。

梦里,她和叶吟霜可算是大仇了,如果不是叶吟霜的出现,雪儿可能也不会…心里不是没有恨意的,可是心里哪怕再多怨意,现在这个时候,她都不可能对叶吟霜做出什么来,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敬而远之。尤其是现在,虽然她神情如常,可心中却焦如火焚。现在坐在花厅里的这几人,怕是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正房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那时候的于清瑶,虽然同样没有在场,也不知道田氏与白氏到底是怎么说的,可是她知道,这一席谈话并不愉快,正是因为双方谈不拢,彻底翻脸,所以白氏最后才一状告到京兆府衙门,案子起先还被压下,于家大小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可不知最后怎么搞的,案子竟闹到了御前,这才导致后来的削爵破家…

因为太清楚事态的发展,所以于清瑶心里实在不安,耳中听着锦葵与叶吟霜的说笑,她的目光却悄悄转向门外。于府的丫鬟们早已退下,这会儿守在门口的除了雪儿,就是二嫂的两个陪嫁丫鬟青萝和青苹,也正是这两个丫鬟的通风报信,叶家母女才会来得这么快。

从厢房花厅望出去,只能看到廊下、院中或站或坐着一堆噤若寒蝉的丫鬟仆妇。至正房里的情形,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目光微瞬,她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叶家二小姐正低下头去。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显然她刚才是在偷看她的。这个叶家的二小姐,于清瑶已经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事了。可看到这个名唤叶如霜的女子低眉顺目的模样,她就觉得心里发堵。

眼前的叶如霜,和梦里的于清瑶何其相似?一样同是庶出,又是这样的性格…只不知这叶如霜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想来,大抵与她一样,也是过得凄凉吧?

这样一想,她就对眼前的叶如霜充满了怜惜之意。抬起手,她随手把面前的点心碟子向前推了推,柔声道:“姐姐尝尝这桂花糕吧!是用去岁摘的桂花蕊研碎做的馅,甜香不腻,可以多吃的…”

叶如霜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她脸上一扫,羞怯欢喜里却还带了几分疑惑,倒像是受宠若惊般。见她这样神情,于清瑶更觉怜惜,忍不住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想要出言安抚。

指尖相触,却忽觉一股热流顺着指尖窜到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像是被雷电击中,她的心脏为之一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是真的怜惜我?看来是了!可惜,一个侯府小姐,千娇万宠地长大,又怎么知道我的苦楚呢?更何况,我又何需人来可怜…”

是谁在她的脑子里说话?!

于清瑶大惊,猛地缩手,抬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叶如霜。

是她?是她在说话?在她的脑子里说话?!

望着叶如霜略带惊讶又有些受伤似的神情,于清瑶突然间反应过来:刚才不是谁在说话,而是叶如霜脑中的想法,不知怎么的,竟是在相触的那一瞬间传到她的脑中。

怎么会这样呢?刚才那仿佛雷电一般,让她的心也为之一悸的热流又是什么?会什么她会突然能感知到别人的想法呢?

茫然中,她忽然觉得真是可笑!从前的她还有梦里的她,整日里都是在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日日察颜观色,却仍不能完全明白他人的心。可现在,居然只是刹那的接触,就能…

勾起嘴角,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再次伸出手去握住叶如霜的手,诚心地道歉:“真是对不住,我刚才突然有些走神了…”不管怎样,她是真的对面前的叶如霜全无恶意,这份善意总要让她明了才是…

不知是她想得太过专注,还是又产生什么错觉,就在她心念转动之际,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热流顺着指尖流泄而出,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热流延着她的指尖窜入叶如霜的指尖…

这是…

愕然抬头,她惊讶地发觉叶如霜原本还带着些戒备的神情渐渐放松,望着她,眉眼皆弯,笑得灿烂,就连眼神也含着脉脉温情,反手握住于清瑶的手,竟似多年姐妹重逢,透着那样的亲近…

感觉到叶如霜情绪上突然的转变,于清瑶又是惊讶又是奇怪。难道她竟然还能让别人感觉到她的情绪吗?或者是说,她操控了他人的情绪?…

脑子里乱成一团,于清瑶怔怔地望着叶如霜的脸,一时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身上一个机灵,于清瑶转目望向院中。叶吟霜更是慌忙起身,才迈步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慢了脚步,缓步行到门前。叶如霜也忙抽回手,回了于清瑶一个歉然的眼神,这才跟在中吟霜身后走出门去。

强压下心中的惶惑不安,于清瑶走出门去,就见着白氏大步而出,在院子里跳着脚指着追出来的田氏破口大骂:“黑了良心的贱人!我女儿就这么枉死在你们家里,你们不觉着理亏,还想来欺负我这老太婆是不是?!就不怕半夜厉鬼来叫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