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发白,孟慧娘瞪着于清瑶,心中又气又恨:“果然,小人得志便张狂得忘形。”

于清瑶闻言大笑,却没有反驳。若说她是小人,也不错从前种种委屈,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如今,虽然不会落井下石,可是除了感慨之外,她真的没有半分同情之心。

“孟氏在两河一带也算是名门望族,这次大哥的事,想来大嫂在娘家那边也承担了不少责难。实在是委屈了…”于清瑶轻声说着,看似安抚,可孟慧娘发青的脸色却无遗让她更添几分快慰。

冷眼睨着于清瑶,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可孟慧娘却还是没办法再装下去。如果说这突来的灾祸对于家众人来说都似晴天霹雳,那对她不亚于是一道直接劈在头顶上的闪电。

夫君爵位被削,而且是以那样令人羞愤的罪名。就连她的娘家兄嫂也写信来责问此事,说此事令家中蒙羞。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查封宅院时,她名下的财产很多都被当作是夫产查封了。而且在搬至祠堂后,又因为之前大量变卖祭田一事,而被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生生让沈盈盈那个商贾之女夺了权去…

早知如此,当初…

胸口发闷,孟慧娘想要大叫,却到底又强压下那勃发的怒意。

“清瑶,何苦呢?你我也算姑嫂一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十几年啊我是亲眼看着你从一个小姑娘长成现在这样的…就算之前有再多的误会,可那份亲情却是真的…”

孟慧娘突来的温和,让于清瑶不由怔住。孟慧娘从来不是个让人的,这些年来,就是在田氏面前也是和沈盈盈明争暗斗惯了的。怎么现在,居然对她服了软?

难道,真是因为近来受挫折太多…

不会,就凭刚才她对自己亲近的丫鬟也要玩那种把戏,骨子里就仍然还是从前那个喜欢掌控人的孟慧娘。

于清瑶目光微闪,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顺着孟慧娘的话笑道:“牙齿总有咬到舌头的时候,人都说相见容易相住难。我和大嫂一起住了十几年,那自然有许多说不清的——误会了”

虽然她的话里有话,可是孟慧娘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出来,仍是对她微笑:“我就知道二妹是最大度的…二妹,你也知道皇上既然下了圣旨,那事情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再过几日,我就要随着你大哥转往南边…此一去,千里迢迢,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和你大哥远去南荒,老死他乡也就罢了。可几个孩子却…”

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孟慧娘柔声道:“月姐儿也就算了,留在京中,想要再提门好亲事,也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在我身边,说不定在南边还定有机缘…可靖哥儿、光哥儿两个,若是跟着我去了南边,只怕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虽然舍不得,可为着他们的前程,我还是求着老太太把他们留在身边。”

似乎是真的动了情,孟慧娘的眼泪哭花了妆容,望着于清瑶的眼神也甚是哀恳。“清瑶,两个孩子,靖哥儿一向懂事,可光哥儿却太是顽皮。如今我这做娘的不在他们身边,只怕会…三弟妹她…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别的不求,只求你能偶尔来探一探他们两兄弟。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肯用功读书…”

捂住脸,她痛哭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悲意,哽咽着求道:“总算是一场骨肉至亲,你这个做姑姑的还要多担待了…”

虽然孟慧娘哭得悲痛,也让于清瑶心里不甚好受。可是在感慨之后,她却还是没有答应。

“大嫂,你也不必这么担心。三嫂虽然嘴上厉害些,可心肠却是好的。更何况还有三哥和母亲在,又怎么会怠薄两个侄儿呢?这个,你大可放心…”

听到她的话,孟慧娘的哭声立刻止住。抬起头来,看向于清瑶的眼神又显一片冰寒,大有怨色。于清瑶瞥见,忽然就觉得自己没有答应,实在是英明之举。哪怕她答应了下来,日后对两个侄儿掏心掏肺,只怕孟慧娘也会觉得应当应份,没有半分感恩之意吧?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房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外面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叫之声…

就在这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帐中突然传出一声低吟。

好似被惊醒一样,孟慧娘收回目光,回眸望向帐中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厌恶。只是很快,她就掩饰起那抹异色。转向于清瑶,仍是一幅笑脸:“清瑶,我也知你是个心善的,就算不说,你也会关照两个侄儿的…”

说着话,她已转身往帐中走去,轻声唤道:“母亲,清瑶来看你了。”

“清瑶来了啊?”含糊混浊的声音,好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没有吐出来一样。这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既熟悉又陌生。

于清瑶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又在帐前顿住脚步。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带着悲切还是有些惶惑。

合上眼,于清瑶深深吸了口气,才柔声道:“母亲,我来看你了…”

撩开纱帐,她慢慢走了进去。目光落在躺在床上去望向她的老妇,心神有刹那的恍惚。

真的是——老妇了没有半分雍容华贵之态。躺在床上的田氏好似突然老了不止十年。花白的头发,披泄在枕边,好似水草一般把那只剩巴掌大的脸拢住。

枯瘦的脸,满脸的皱褶,可是偏偏一双眼却出奇的大。这样四目相对,那混沌的眼神,仿佛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敬畏之心…

可是,在看清楚后,于清瑶的表情反倒更加平静了,“母亲,我来看你了。”迎着田氏的目光,她低声说着…

第五十四章 想说拒绝很容易

不知是不是没真了于清瑶的话,田氏转了转眼珠,却没有望向她。只是含糊地低问了句什么。饶是于清瑶耳目灵敏,却仍未曾听清田氏到底说了什么。

孟慧娘却俯下了身,似乎认真听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笑睨着于清瑶。道:“母亲说听到你来,她心里很是开心。还问,妹夫是不是一起过来了?不见人呢?”

虽然孟慧娘说得清楚,可是于清瑶却很怀疑田氏刚才是不是真的这样问了。只是既然问出来,她倒不好不答,就温言笑道:“夫君陪着我过来的,不过这会儿却是和三哥到书房去了。”

“和三弟——在书房吗?”孟慧娘笑着,可神情却有些古怪。于清瑶还不曾辩明她那更快到底隐含了什么,她已收了笑。转过身对着田氏笑道:“母亲,我和侯爷…夫君离京之后,有三弟、三弟妹照顾你,我也安心。想来,以三弟之能,总还是能重振家声的…”

这一番话,难免流出一丝酸意。别说于清瑶,就连田氏也似皱起眉来。

猛咳了两声,田氏含糊地唤了一声,于清瑶听着好像是在叫“锦绣”。孟慧娘已经笑道:“母亲,您又忘了。三弟妹说家中留不得那么多闲人,要打发人出去呢好像,四锦里也只能留两个,这会儿只怕还没想好要留哪个在您身边侍候着。您也莫气,媳妇未走之前,总还是能侍候母亲些时日的。”

孟慧娘说着话,侧过身,轻轻扶起田氏。又顺手扯了只隐囊过来倚在田氏身后。这些,原本不是孟慧娘做惯的事,可这会做来倒也利落,想来这些日子她也是没少做这种事儿。

坐直了身体,又被孟慧娘扶着喂了几口水,田氏似乎是有了些精神。虽然眼神仍然带着些茫然,可却渐渐有了些光亮。睨着于清瑶,她点了点头,沉声道:“听说,你们夫人打发你们夫妻俩去了乡下?”

“是,女儿身子不适,去庄上静养了些时日。”于清瑶笑着答话,面色平静如水,眼神也很是平淡。

可看到田氏眼中,却自然而然是在为自己的境遇而受掩饰。低声一叹,她低声道:“也是难为你了。若是从前,那赵氏岂敢如此?”

于清瑶笑笑,并不说话。

田氏睨着她平静的面容,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道:“我只当你的性子好了些,可谁知却还是这般怯懦就算如今你身后没了娘家做后盾,可终究是他们林家名媒正娶的太太。总是这样忍气吞声的,可要过日子呢?”

“女儿记下了。”于清瑶微笑,温言道:“母亲莫再为女儿操劳,养病要紧。”

“养病?现在这样的情形,我能安心养病吗?一个比一个更不省心…”声音稍顿,她听着外头突起的一阵喧哗,掀起眉来,却到底还是压下了满腔怒意。只是回过头瞥着孟慧娘的眼神,多少带些怪责。

“若是你们从前什么事都肯和我商量,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冷哼着,她又转向于清瑶,叹道:“可惜那时你说购买祭田时,我未曾听信。若是当初多购些田地以作祭田,或许现在就不至于这样了…”

于清瑶目光微闪,却没有搭话。而孟慧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捶着床沿,田氏怒道:“去把我的四锦唤进屋来你去告诉老三媳妇,就说我这个做婆婆的还没死呢她若要卖了我的四锦,且等我死了再说就算是于家再败落,也不容她一个商贾女欺到我的头上来”

孟慧娘应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可是脚步走得却并不快。

田氏冷眼瞧着,哼了一声却没有催促。只是盯着于清瑶不说话。

抬眼看去,于清瑶只觉田氏的眼珠像两颗琉璃珠,没有半分温度。冷冰冰的让人心里发怵。

“清瑶,我知道你如今在婆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所幸当初我答应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为了林家的门楣。”声音稍顿,她沉声道:“我听你大哥说,你夫君因与恭成王世子同窗,一向交好。甚至在暗中帮着他做事——此事可真?”

于清瑶心中暗叹,面上却一派恬静:“男人在外的事,我们做女子的还是少管为好…女儿幼循庭训,不敢逾越半分。”

她这一答,田氏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恨得大骂:“蠢货蠢货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教过你那么多,难道就只记得这个?便是记住了,可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变通吗?”她气得抬手抚胸,又骂道:“是,自古有训:男主外,女主内,可这世上夫妇之间,又有几个女子全不知丈夫在外做什么的?似你这般愚蠢,要如何在深宅大院中生存?”

由着她骂,于清瑶只是垂首受教,可是却好似根本不曾看到田氏呼吸急促,一直抚胸的动作般,不曾上前侍候半分。

冷冷地瞪着她,田氏似乎也觉察出些什么,目光越发冰冷。也不再骂了,直接就道:“我来教你,你回去后,只照着我这样和你夫君说就是:你就说,怜惜母亲老迈,无人照料,还求夫君向恭成王世子求个情,请他代为上奉皇上,免了你大哥流放千里之苦…削了爵位,已经够偿还一切罪孽,就算清贫,一家人留在一处,也好…”

“母亲,”在她没有说完之前,于清瑶已经平声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望着田氏,于清瑶甚至还在微笑:“母亲,恕清瑶愚钝,不能答应您的要求——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同华清说的”

“你说什么?”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清瑶的话,田氏沉声喝问了一声,又冷笑道:“你是晕了头吗?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我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恶事,不过是同自己夫君说些话,你也不敢吗?”

“母亲,不是不敢,而是不愿。”于清瑶平静地答着,看着田氏,温言道:“母亲,您何苦如此呢?就连大嫂都看清楚想明白的事,您又如何会想不透呢?圣上已经下了旨意,明告天下的事,又有谁还能让圣上收回圣命呢?别说求恭成王世子,就是求到恭成王那里都是不成的。如果不是如此,您不找来姐姐,由她去求恭平王呢?”

“你、你个逆女”抚着胸口,田氏大恨:“你就是想看着你大哥被流放,想看着于家败落才甘心是吧?”

“母亲何出此言呢?于家败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一切,都是天意,怨得了谁呢?”淡淡说着,于清瑶并不曾因田氏的怒意而露出怯意。反是雪儿,骇得直往外站。

“母亲,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可挽回。可是,虽然于家现在没了爵位,可总算还有个落脚之处。再加上祭田所出,维持生活还是不成问题…虽然,这样的生活或许在母亲看来,混如地狱。可,却已远胜许多平民百姓。只要母亲放宽了心,不再多想那些事,也能像那些民间老妇一般安度晚年…如此,岂不甚好?”

“安度晚年?民间老妇?”田氏低声重复着于清瑶的话,突然间就放声大笑:“好一个安度晚年好一个民间老妇我田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想我幼时,出生书香名门,幼受宠宠,艳冠两江。出嫁后更是荣华一身,富贵半世…却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被你这样一个贱人教训,说什么要我像民间老妇一样安度晚年?好,好,我还真是为于家养了一个知书达理,明辨是非的好女儿”

抿唇浅笑,于清瑶也不慌张,只是望着田氏,淡淡道:“女儿的话或许让母亲难过了。可是现在,除了那样做,母亲还能做什么呢?母亲,你自己很清楚的于家败了,再也回复不了从前的荣光。您,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生活——与其念念不忘,倒不如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大姐着想吧”

好似被捏住了七寸般,田氏原本还暴怒的情绪立刻有所收敛:“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母亲心里,对什么事都是清清楚楚的。只不过,之前一心想着大哥,就糊涂了我知道,对母亲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儿都让母亲心痛。可是,一边是留不住的,另一边却是不能再让你伤的,你自己总是要分数要办的。”

于清瑶淡淡说着,站起身来。笑望着田氏,平声道:“至于我,母亲就不必再操心了…当然,我知道在母亲心里也根本没有放得下我的位置…”她低声笑着,低声道:“在婆家过得如何,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在大宅院中生活,有很多情非得已…或许,以后会少来探望母亲,还请母亲体谅,莫要怪我…”

田氏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于清瑶的背影,突然问道:“因为于家败了,我这个母亲已成民间老妇,所以你这自以为已成为贵妇的小贱人,就敢这样同我说话,这样背对着我,这样教训我这个母亲了是吗?”

“母亲这样想?”于清瑶顿住脚步,回眸,轻声道:“我只不过是发觉原来说一声‘不’其实并不比我想像中的难罢了…”

 

第五十五章 雨过天晴好个天

不理田氏在身后,那一声凄厉的厉喝,于清瑶缓缓走出内室。虽然隔着一道门,仍能听到田氏怨毒的叫着她的名字。可于清瑶却仍是抿唇浅笑,不急不缓地慢慢走出去…

“太太…”低声唤了一声,雪儿有些紧张地叫道:“老夫人她…”

“不必管她,她再气也不会跟出来骂人…”于清瑶淡淡说着,虽然自知此刻她的神态和语气若被人瞧见,必会指她大不敬。可是,却仍压不下心底泛上的那一丝快慰。

好像,突然之间搬去了压在心头的大石,她一派轻松。

“雪儿,我们已经离开了于家…再也没有人能那样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出去,穿过空无一人的暖阁,慢慢走进正厅。

在正厅里,看不见了沈盈盈,四锦却是一字排开跪倒在地上。似乎是对门外的吵闹全无反应,四个丫头只是在低声交谈,只是声音虽低,却有一些说不清的火气。

“行了,大家都不要争了。你们既然都说我是大姐,都肯信得着我,那这事,就由我说了算…”锦惠虽然一向少言,可是在四锦中,一向对外,就足以看出她甚得田氏看重。所以四锦之中,自然以她为首。平素,她的话,其他几个也是肯听的。

可是这会儿,她的话才说,锦葵就立刻说道:“锦惠姐姐,这话可是不妥。虽然你是大姐,可是这个时候,又怎能你一人说了算呢?刚才夫人和三太太所说,你们也听到了。虽然老太太在屋里恼了,可三太太却还是那个意思。说不得咱们四个中还是要卖出去两个了…夫人也说,卖谁留谁由我们自己商量。若是大姐你说话,那岂不是直接就要占了一个名额”

锦惠面色微变,看着锦葵,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锦绣也慌忙道:“老太太如今还病着,平日里她就少不了我,我要是被卖出去,谁能那么用力照顾老太太,讨她欢心呢?我不能被卖掉的…”

锦惠听到这里,终于挑起眉,冷笑出声:“既然你和锦葵都觉得不能由我作主,那你们又想怎样?”

锦葵瞥了她一眼,沉声道:“事关重大,自然是要抓阄了。”

笑笑,锦惠也不反对,只是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锦屏。“锦屏,你觉得怎样?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帮你拿主意,你自己想好了…”

锦屏抬头看着锦惠,目光闪烁,却久久没有说话。

看她不说话,锦屏急得跳起身来,大声道:“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总之现在就抓阄,谁抓到了留,谁就留。若是抓到卖的,也别反悔,说三道四的…”

一转身,正好看到慢慢走出暖阁的于清瑶,锦绣眼睛一亮,急声道:“正好,二小、不,二姑奶奶来为我们姐妹做个见证”

目光扫过四个丫头,于清瑶根本就没那个兴趣。可是,她还未开口时,锦屏就立刻大声道:“我不必抓阄了我出去就是…”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屋里的人都怔住了。锦绣怔怔地问:“锦屏,你说什么呢?傻了不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锦屏还未答话,锦葵已经急着叫起来:“锦屏既然不抓阄,那就只剩一个了,只要再抓出一个被卖出去的,就够了”

“锦葵”厉喝一声,锦惠沉声问道:“锦屏,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自己想好了”

仰起头,锦屏的笑容仍有些怯怯的,一如往常一般温和。“惠姐姐,你不是也想好了吗?如果不是锦葵突然提出要抓阄,你不就已经决定了…”

因为锦屏没有说完的话,锦惠眼圈一红,转开目光,低喝道:“不要再说了”哽了下嗓子,她沉声道:“既然要抓阄,那就快点”

因为锦屏的话,锦绣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可锦葵却立刻道:“我去找纸笔…”

“二姑奶奶,劳烦你了。”锦绣的话,让雪儿直皱眉:“我家太太可没闲时来看你们做这些无聊事呢”嘴里嘀咕着,她歪着脑袋去看于清瑶,却发觉于清瑶一直默默地看着锦屏。

“锦屏姐姐也是怪可怜的…”雪儿嘀咕着,没有立刻去唤于清瑶。

“可怜吗?”于清瑶低喃着,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转身离开。“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要抓阄,那我今天就做这个见证人好了。就像锦葵说的,抓阄就要公正,所以这抓阄用的纸条,就由…雪儿来准备吧”

雪儿怔了下,愣了半天才低喃:“太太,我、我不太认识字…”虽然府里的丫头也多认识几个字,知晓规矩,处事之道,可她们这些和在老太太身边的四锦比,就差了很多。

“无妨,你只要在纸上画了圈就好,只要抓到带圈的,就是抓到了去…”于清瑶转过身,看着锦屏:“锦屏,现在就要抓阄了,你真的想好了不抓阄?你应该知道,被带出去,可就说不准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锦屏的手一直在发抖,眼睛忽闪着,掩不去那一抹畏惧。可是,捏着手,她却仍是哑着嗓子道:“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老太太身边还…”

“锦屏,”突然提高了声音,于清瑶沉声道:“你被卖出于家后,就和于家再无任何关系老太太如何,都和你没了关系。于家不会庇护你,也不会理会你究竟是被卖到什么家,或是卖到什么肮脏的所在…你,就像是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只能靠自己讨生活了”

眼中闪着泪光,锦屏哽咽着,低泣出声,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却不曾说话。

取了纸笔过来的锦葵看得发慌,只恐锦屏反悔,又要增加被卖的机会,只一个劲地催促着:“快点写吧,雪儿。”

雪儿看看于清瑶,见她点头,便转过身去写抓阄的纸条。可看看锦葵,却又忍不住出声讽刺:“我只当锦葵姐姐平日里对人和善,总是姐姐妹妹的热络一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个死丫头,没大没小的,混说什么?”锦葵低声骂着,又要捅雪儿。

雪儿却把脸一仰,冷笑道:“锦葵姐姐,我现在可不是于家的人,你莫要忘了我现在是勇义侯林家的丫鬟”

“你…”被噎得脸色发白,可锦葵却还是把手收了起来,不敢再捅下去。

雪儿冷哼一声,也不理她,自己拿了笔,蘸了饱饱的墨重重在纸下画了个圈。又把另两张纸团了,背过身去,也不知弄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把捧在一起的手扬了扬。

“我手里现在有三个纸团,你们一一取了就是。命运由天,莫要反悔啊”

她这一番做势,反让三锦面色更加凝重。看锦葵和锦绣不动,锦惠便上前一步:“你们不取,那就我先来。”

她才作势要伸手,锦葵已经挤上前来:“我先拿。”

锦惠哼了一声,也不抢,退后一步让锦葵先上。锦葵看着一直笑睨着她们的雪儿,伸出手,探入雪儿合上的双手中。手指在那三个纸团里转来转去,却一时决定不下来。

看她眨着眼,一直往自己手里看,雪儿猛地一合手,生生把锦葵的手夹住。“你再这样看,也看不出来,还是快点选一个。别耽误事了”

锦葵瞪着雪儿,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手指,在雪儿手松开时,在三个纸团中拿了一个。只是眼一扫,瞥见雪儿带着笑的表情,她突然一凛,飞快地把手中的纸团丢下,换了另外一个。

这样的出尔反尔,让雪儿皱眉:“你选好了没?如果选好了就…”

冷哼一声,锦葵拿着纸条退开,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锦绣挤上前,站在雪儿面前犹豫半晌,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眼一闭,拿了一个纸团,手指一直哆哆嗦嗦地打开来…

没有去看两人,锦惠最后一个上前,直接拿起那个在雪儿掌心孤零零的纸团,径直打开。

“我、我…我可以留下了”狂喜地叫出来,锦绣喜极而泣。

而站在她身后的锦葵却脸色大变,愣愣地看着锦绣,又去看锦惠。“惠、惠姐,你的是?”

瞥她一眼,锦惠不紧不慢地扬起手中的纸条,空空如也的白纸,立刻刺得锦葵脸色青白一片。

“不可能,不可能…”她涩声低喃着,去打自己手中的纸团。纸条上那个墨圈好像一张咧大的嘴正冲着她笑。

锦葵一脚跌在地上,却立刻就爬起来,嘶声叫道:“不行这个不算数重来重来…”

锦惠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锦绣却厉声喝道:“什么叫不算数?锦葵,之前说抓阄是你说的,现在又说什么不算数你想样?难道非要你能留下了,才算数吗?二姑奶奶在这儿做见证人呢你别那么丢脸了…”

抬眼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于清瑶,锦葵张了张嘴,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默默地看着锦葵,于清瑶并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缓缓往外走的锦屏,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

第五十六章 大树倾倒自折枝桠

不理仍倒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的锦葵,于清瑶慢慢走出正房去。看着锦屏好似游魂一样惨白着脸往院中央走去。口齿微动,却到底还是忍住没有出声。

想是不哭不闹的锦屏实在是院中诸多奴婢中的一个异数。就单只田妈妈回过头来看她,就连那一直在人群里左看右瞄的人牙婆子也回过头来看。

打量着锦屏,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那牙婆笑道:“这姑娘模样倒长得周正。只是这年纪,却是有些大了!”说着话,已经上前来,拉起锦屏的手看,“这手…难道是哪位贵人屋里专司绣活的?”

田妈妈看着不作声的锦屏,心里也是不好受。说起来四锦个个倒都是她瞧着长大的,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可谁叫主家现在这般光景呢!?她自己倒还算好,因为早就赎了身,不过是在府上当差,再卖也卖不到她身上来。等着帮三太太忙完这阵子,她这老婆子出了门,还能跟着家里那死老头子混吃等死。可这些丫头…

心底低叹,嘴上却快言快语地道:“这位锦屏姑娘乃是我们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丫头。绣活之精,就是京里天绣坊的师傅也未必比得过。石妈妈,你心里可要有个数,莫要随随便便把这姑娘就打发了…”

那石婆子扭脸看看田妈妈,一挥手上的帕子,笑道:“我省得…这么多年了,我手上过过多少姑娘,说出来都让大妹子吓一跳。什么样的姑娘,我一打眼就知道值多少…你放心,我会给这位姑娘安排个好去处的…”

说着话,手已经在锦屏脸上捏了下。那滑腻微汗的手,在锦屏脸上滑过,锦屏的脸色越发惨白。睫毛上粘着泪珠,却始终未曾说话。

“锦屏姐姐实在可怜…”雪儿低喃着,看看于清瑶,却不敢多说别的。

于清瑶也不看看她。只扭过头去看,只是看来看去,却始终没有看到沈盈盈和孟慧娘的身影。只不知这本来该在院中作主的二人,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

正在心中暗自思量,却突听到一声尖叫。

那尖叫,自后面耳房中传出,却并不是丫鬟们的尖叫,而像是孩子的叫声。短促而又尖利,带着一股蛮不讲理的霸道。

“我不管!不管!你们要卖谁自管去卖,就是不许卖我和哥哥房里的人…你们要是把如玉卖了,谁陪我玩儿?谁在晚上给我暖床…”

眉毛一挑,于清瑶自然听得出这尖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房里的光哥儿。那如玉她也知道,是个比光哥大个两岁的丫头。从前她也是见过的,虽然每次都觉那在光哥儿身后永远都拍手叫好的小丫头惹人讨厌。可这暖床又是…

目光微瞬,她心中好奇。虽未往耳房走,却不由侧目相看。

大概,沈盈盈也是同她一般想法的。只听得耳房中沈盈盈一声冷笑,笑问道:“唉呦呦,我说大嫂,你们光哥儿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这才多大的孩子呀,就知道让丫头暖床了!”

孟慧娘差愤交加,厉声喝斥光哥儿:“混说什么呢?什么暖不暖床的!”又沉声道:“弟妹却是想左了。光哥儿才多大,暖床便是暖床罢了,难不成天冷时,你们端哥儿房里的丫头,就替他暖床吗?”

被孟慧娘一句话噎了回去,沈盈盈顿了下,才淡淡道:“光哥儿也就罢了,倒是靖哥儿,我说嫂子,你可得选好了留在他身边的人。莫要你和大哥离了京,却让身边的丫头把哥儿们都带坏了…到那时,你可别怪我这个做婶子的,没尽到管教之责。”

因为提到日后的事,孟慧娘再多的怨气也不好发泄出来。如果单只是她和沈盈盈两个,她说什么也不能受这样的委屈,可之后她却是要离开京城,把孩子留下托付给田氏的。虽说不是托给沈盈盈的,可田氏到底年纪大了,之后的事情还不是沈盈盈作主。不论如何,这会儿她却是不能同沈盈盈翻脸的。

她是压下一口气了。可偏偏这时候光哥儿却突然大声叫道:“我想样,用不着婶娘你来管!不过一穿进钱眼儿里的商贾这女,也配来管我…”他的叫声只叫到一半,就终止于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中。

看着有些发红的掌心,再看捂着脸、眼圈发红的光哥儿,孟慧娘的手也有些发颤,却仍是沉声喝道:“小小年纪,知不知道什么是长幼尊卑,还不快给婶娘道歉!”

又转过头,看着沈盈盈,笑道:“弟妹,光哥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也知道你现在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他们两兄弟好。以后,还要全靠你多照顾他们两个…”

沈盈盈虽然心中恼火,可孟慧娘一巴掌打了儿子,又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她倒也不好一直咄咄逼人地喝问,只得笑笑了事。“大嫂,不是我说,这孩子嘛,真要从小就好好管教。你也知道了,靖哥儿和光哥儿虽然能留在京中,可因为大哥的事,他们的仕途可就…靖哥儿要是用功还好,说不得还能考个进士。可你这光哥儿,从小宠到大的,又不肯用心读书,日后…现在可不比从前,还能萌个荫封之类的…”

听得心上滴血,孟慧娘脸上却到底还是保持着笑容。好言相劝,送了沈盈盈出门,又说马上就让田妈妈把几个丫头带过去。

于清瑶虽未在屋中,可却仍能听到一声门响后,听到屋里传来孟慧娘沙哑的低喃:“光哥儿,你莫劝娘…娘也是为着你们好…”

“娘…”光哥儿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惑不安。到底是个孩子,虽然平日霸道,可对很多事,他还不甚明白。既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好好的家现在突然变成这样。又为什么,连一直照顾他的那些奴仆都被赶出去。更不知道,从此之后,他再也没办法过从前一样的生活,反倒还要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在心底叹息一声,于清瑶收敛心神,看向缓缓走出来的沈盈盈。

虽然已经刻意压制,可沈盈盈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是都压不下的。或许,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在盼着这一天吧!商贾之女,却最终在于家扬眉吐气,得掌中馈。虽然现在的于家已经不是从前的于家了。可这样压抑多年的野望一旦如愿,就再也压不下了…

扭过头,看到于清瑶,沈盈盈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三分:“二妹,已经探过母亲了?母亲近来身子不适,连人都快认不清了。若是说了什么,你可别太在意…”笑着走近,沈盈盈亲热地拉着于清瑶的手,柔声道:“如今二妹也为人妇了,这做人媳妇的难处自然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就是背负了些坏名声,可也还是先要顾着家里的…你说是不是?!”

于清瑶笑笑,心知沈盈盈是怕田氏说了她什么坏话,所以才先这样同她说的。可她不知道,田氏别说是说她的坏话,就是提都没提到她。此刻的田氏,仍然一心想要要如何帮助长子,又如何会想到二儿子的事呢?

看于清瑶一直在笑,沈盈盈也就放下心来。转目看到正房里仍是哭哭啼啼,不肯动弹的锦葵,不由怒道:“还不快去看看,她们到底商量妥当没?大半日的时光,都被她们耗尽了…”

文竹答应一声,忙过去问。沈盈盈却是拉着于清瑶,笑道:“二妹,你也知现在家中是什么光景。这样做,我也是没法子了。你莫要笑我…”看于清瑶但笑不语,她便又道:“你三哥刚还说呢,一定要留你和妹夫在家里吃饭。虽是现在家里这样,可你不是外人,莫要嫌家里就是了…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脱了皮肉不离骨的。总要互相帮衬着才能更兴旺…二妹,你也别说什么妇道人家不理他事的话来诓我!我看着,你家那位夫婿,可是很宠你的。所以,一会儿你可要帮你三哥好好说说才是…”

虽然于家已经两代庸碌,可是却到底没一个笨人。尤其是三哥夫妇,更是精明绝顶。别的人,或许还在悲伤家遭惨变,可这两夫妇却已经在为将来打算。

只可惜,今天他们或许是打错了主意。别说于清瑶现在只一昧用微笑相对,就是林华清,也绝不会、亦不可能答应了于重山的请求。

正在想着,厢房中的书房门忽地打开。林华清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大笑,“三哥何必客气呢?你我是什么交情?我又会不为你着想呢!不用客气,你我兄弟相交,又不在这一日一时,改日再吃酒就是…”

于清瑶听得惊讶,正想往那边走,偏巧文竹和二锦拖着锦葵出来。锦葵虽被拖出来,却仍是嘶声大叫,一时闹成一团,她轻唤那一声被锦葵的哭叫声盖了过去,也不知林华清听到没有。

院中诸女,本就心怀悲切,这会儿突听到锦葵的大哭大叫,不由得悲从中来,一起痛哭失声,整个院子里,尽是哭嚎之声,竟根本听不到别的声音。

饶是沈盈盈,本不把这些奴婢放在心上,这会儿也不由被哭得脸色发白…

 

第五十七章 悔不悔且问心

如果是一个少女哭,哭得梨花带雨,海棠含情,大概还会让本性刚性多情的于重山目露怜惜,恨不得揽在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可这会儿,满院子的奴婢,不下于二十个奴婢这样一起哭,可就让于重山皱起眉来。

虽然个个如花似玉的年纪,可是这样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擦的邋遢模样,任是平日再可人的姑娘,看在他眼里也是惹厌鬼了。

“哭什么哭,哭得我脑袋都疼了!”皱起眉,于重山抱怨着,毫不体贴地冲着沈盈盈叫道:“你是做什么的?就这么管家的?!”

沈盈盈吃了丈夫一喝,脸色更显难看。于清瑶站在她的侧面,隐隐见到她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跳动,分明是动了心火。可是到最后,却是没有冲着于重山大嚷大叫,反是笑着道:“二妹,让你和妹夫见笑了。”

于清瑶微笑,却并不言语,只是向后退了一步。任由二锦和文竹等人把锦葵拖下台阶,推进那一群丫头中间。

虽然被推进人群,可是锦葵立刻就跳起身,往外扑来。口中只大叫:“我不走、不走…三太太,你不要卖我!老太太,老太太…你快来救我啊!”

沈盈盈瞪着这挑起一众奴婢大哭不已的锦葵,半分不掩怒意。直接就喝叫道:“还愣着做什么?是想让她惊到了老太太养病吗?给我掌嘴!”

听到沈盈盈一声断喝,在两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忙往前涌。她们几个侥幸留下,自然是想着要好好表现给当家太太看,哪顾得平时锦葵在丫头中多有地位。

可是,还没等她们近前,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几个丫头脚步一顿,看着那扬着手的背影有些发怔。

捂着脸,锦葵瞪着站在面前的锦绣,眼中既怨且恨:“好、好…锦绣,你真是个能干的!居然今天把你的能干都用来对付我了…你是真的忘了,你初进府时我是如何帮你的啊?!”

原本脸上还有些讪讪的,可听到锦葵喝问,锦绣立刻就往后一退,反射性地辩白道:“这不怪我!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又何苦再闹呢?更何况,这些年,你何曾帮过我?不过是仗着比我早在老太太身边几月,就一昧地欺负我…”顿了下,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几分。似乎她已经完全认为自己所做没有半分错误,声音里透着绝对的坚决:“这就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