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与其相瞒不如坦诚

听到沈盈盈的话,于清瑶转过头看她,看着她故作神秘的表情,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怅然。难道白家那头反悔了?“可是五哥的亲事又有什么变故?”

她刻意把声音压低了,可是沈盈盈却没有压低声音,反倒拔高三分,大声道:“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于家现在这般光景,怎么好意思拖累人家白家呢!更何况,人家说得清楚明白,似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人家,不敢高攀!”

所谓不敢高攀,也不过是不愿被家到中落,削爵获罪的于家共患难罢了。可这样在大义面前,倒是谁都不好指责白家。说不定,还有些卫道士会顺势对明理大义的白家好好颂扬一番呢!

“五哥想必心里不大好受…”前世里,于家获罪时,五哥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所以倒没有退亲这一出。可现在就…

于清瑶有些记不清楚前世里,五哥到底是怎样的遭遇了。事实上,最近几天,她对前世里的事总有些恍惚。似乎那真的只是一场梦,时间太久了,就记得不太真切。虽然还记得那些大事,可是像五哥婚事这样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到底五哥最后是娶了哪家的姑娘?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五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离了京城。在那城后送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直到她死都没有再见过…

就在她心中叹息时,外头有人自影壁后踉跄着奔过来。却是陆富贵,一瘸一拐地跑进来。不郑易里只是脸上有鞭痕,就连衣上的衣服也被抽破了几处。捂着脸,他见了于清瑶就哭起来:“太太,刚才小的真没开罪五爷。因为不能把车赶进院子里来,所以小的就守在门口,在车辕上坐着打盹,根本就没有瞧见五爷过来。实在不是有心怠慢…谁知五爷连不说,夺了小的鞭子就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睨着他,虽然知道陆富贵应该不是存心怠慢,可是于清瑶却还是冷喝道:“你这还是有理了是吧?不好好当差,在车上打盹?!还真好意思说出来…亏得是五爷大度,不和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定严征不怠。”缓了一缓,她冷笑道:“也罢,不让你吃皮肉之苦,就罚了这个月的月钱罢了。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不打断你的狗腿!”

被于清瑶厉声喝斥,陆富贵又羞又愧,待听到罚了月钱,更是张嘴就要说话。还是雪儿猛地一声咳嗽,他才苦着脸应了一声。

沈盈盈在旁瞧着,忽然笑道:“原来都说二妹是个没主见的。可我看这回做了主母,还不也是这样能干…”

“让三嫂见笑了。我又怎么比起了三嫂呢!如今管这么一大家子,才真是让三嫂受累了…”于清瑶笑笑,不打算再和沈盈盈绕着圈子说话,直接就道:“三嫂,我去探一下母亲…”

沈盈盈瞥了她一眼,点头笑道:“母亲和大嫂她们现在搬到后院里去了,我叫文竹陪你过去吧!”

搬到后院,怪不得沈盈盈刚才的声音故意叫得那么大,是怕人听不见?而且,后院里不是供着祖先牌位的吗?那就算搬过去,想来田氏也不可能住在正房里了。难道是住在厢房?想来田氏大概这辈子都没有住过厢房吧?

心里想着,于清瑶的心里泛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不是同情不是怜惜不是心疼。却的确是说不出的怅然。人生太多的变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都不在你的预料之中。而更可悲的是,哪怕你多么想把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却仍有太多的无奈…

不知沈盈盈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于家的大小事务,还是最近和田氏的关系已经坏到连表面功夫都不杨做。到最后,陪着于清瑶去探望田氏的,到底还是文竹。虽然一路上,文竹有意无意地说主子近来事情太忙,可是于清瑶却只是微笑不语。

田氏如今果然是在厢房住。正房那宽敞的祠堂如今紧紧地关着门,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却仍让人觉得森阴阴的。因为祠堂格外的高大,所以这两侧的厢房也就显得很是阴沉,光线不足。

还未推门而入,已先听到里头传来田氏的声音。“不是说钰儿回来了吗?怎么他还不进来?”咳嗽着,田氏的声音仍旧是沙哑的,混浊得好似喉头一直哽着口痰似的。想是这些天,身体根本就没有调养过来。

“五弟这会儿大概在书房里看书呢!老太太也不用太惦记了。”孟慧娘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之意,虽然是在为于钰解释,听来却并不显柔和,完全不让人信服。

似乎是在拍着床板,田氏的声音里带出几分恼意:“我就知道,你们到现在还是存着小心意,生怕我藏着掖着些休己偷偷给了钰儿!你们也不想想,好歹你们都是成家立业了,只钰儿一个还没把媳妇娶回来…白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好歹也是官宦人家。你们这些兄嫂,总还是要帮衬着兄弟,莫让白家太看轻了他…”

于清瑶目光忽闪,转目去看在身边跟着的文竹。文竹意会,便悄声道:“老太太还不知道那事儿呢!我们太太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只怕她老人家…”

虽然文竹没有说下去,可是于清瑶却是明白过来了。当下,也不再多说,示意文竹帮着通报一声。

文竹才叫了一声“老太太,二姑奶奶给您请安一来了”,门里就传来脚步声。

撩帘而出的锦绣。才几天没见,脸上就明显凹陷了一块,再不显从前的丰润秀丽。见了于清瑶,更是格外的献媚:“二姑奶奶,老太太一直在等着您呢!您快屋里请…”

于清瑶笑笑,并不答话。进了屋,四下一看,却不由怔了怔。这间厢房,不只是阴暗,而且甚是狭窄。小小的厅,和内室也没什么隔断,一脚迈进来,就能直接看到里面的床。和田氏从前住的房间不能比较,甚至比之前住在前院的那间正房也是不能比的。

觉得有些挤,于清瑶直接叫雪儿和妞儿出去外头候着,自己却往里头走去。

照旧是孟慧娘在病床前侍候,见了于清瑶,牵起嘴角,便算是打了招呼。于清瑶也不在意,笑着俯近身,问好:“母亲,女儿来看你了。”

目光在于清瑶脸上一扫而过,田氏的神情很是冷淡。许是还记着之前她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愿太搭理她。

于清瑶只作不知,仍柔声笑道:“女儿带了些补品,回头叫锦绣炖了给您补身。女儿听说,您的病还需要静心休养…”

她的话还没说完,田氏已经冷笑:“是你三嫂告诉你的?可是,我这病要静心休养,管不得太多的事的…”虽是同样的话,可是她的语气中却是充满了嘲弄之意,显然对沈盈盈所谓的大夫之言不以为然。

于清瑶只是笑,却没有再顺着田氏的话接下去,转过头看着孟慧娘温言道:“听说两日之后,就是大哥、大嫂启程之日…”

“什么启程之日?”孟慧娘还没有说话,田氏的声音却是尖利起来:“你不要混说!”

于清瑶皱眉,还没有说话,孟慧娘已经俯下身道:“母亲,大妹妹还没有到呢!”

她这么一提醒,田氏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声音里带出一丝怅然与凄伤:“清琼还没有来啊?慧娘,清琼她…”一语未毕,已先流泪,似乎心中难过到了极点。

于清瑶在旁看着,心知田氏此刻的心情大概也很是复杂。她就算不是聪明人,这会儿也猜得出田氏今天同时叫回两个女儿所为何得了。只是,大概不只是她,就连于清琼也是要让田氏失望的吧?

“大嫂,今天大姐也会来探望母亲吗?”看孟慧娘点头,于清瑶便淡淡问道:“我听说昨个儿恭平王府有些事…大姐还能过来吗?”

孟慧娘慌忙回头瞥了眼田氏,见她虽然竖起耳朵听,可却仍显茫然。就抬眼示意于清瑶上外间说话。

于清瑶瞥了眼田氏,也不说话,果然跟着孟慧娘往外走去。其实又没什么隔断,就算是到了外面,可若高声说话,田氏也应是能听到的。

“清瑶,有些事,莫要当着母亲的面说,你也该是知道的…”孟慧娘把声音压得很低,田氏听不清楚,就撑着身子大声喝问:“你们说什么呢?恭平王府里有什么事儿?”

于清瑶远远地瞥了眼田氏,轻笑道:“大嫂,你们总是这样瞒着母亲也不是个事情。要知道一会儿她大概还是要求大姐出手的。这个时候,大姐到底能不能帮我那兄长,难道你心里会没底吗?”

孟慧娘沉下脸去,并没有答话,可看表情分明根本没有报任何希望。

看着她,于清瑶淡淡笑道:“与其你们这样一味瞒着,倒不如就这样告诉母亲。眼下大姐是个什么处境,我又是个什么处境,于家又是什么处境…这样,也省得母亲还报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大嫂!”

第七十章 便无奢华也是生活

田氏一连叫了几声,眼见两人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回头答她的话,心中发急。连声叫嚷,只叫着锦绣过来扶她,偏这会儿锦绣却不在屋里。心中焦切,田氏撑起身,想要坐起,可不想久卧在床,身子发虚,竟是一头自床上栽了下来。

听到“扑通”一声,孟慧娘和于清瑶也是吃了一惊。扭头去看,惊见田氏跌倒在床,不由大惊。也顾不得说别的,两人慌忙跑过去。一面去扶田氏,一面大声叫人进来帮忙。站在外头的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几人七手八脚把田氏扶上了床。

田氏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等缓过神来,才喘着气骂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我这老婆子是真的信了这句话了…”甩开孟慧娘的手,田氏泪流满面,哭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现在都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好,好…你们翅膀都硬了!个有个的打算,我这个老婆子说话也不当用…”

可巧锦绣正好捧了温茶过来,才要搭手去扶田氏,已经被田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你个小贱蹄子,养你都是白养你了!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冲着我摇摇尾巴呢!你能做什么?白白浪费米饭…哭?!你有什么好哭的!真以为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能奈何得了你了是吧?告诉你,我就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收拾你个小贱蹄子还是能的,若是再出半分差错,就把你打发出去…”

锦绣被骂得只是哭,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显得楚楚可怜。

于清瑶在旁冷眼旁观,又如何不知道嫡母所骂的并不是这丫头,而是她这个逆了天的庶女呢?当下并不言语,只是微微笑着,装作没有听出。如果说田氏真能奈她何,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若是田氏一状告到衙门里,她这个庶女大不孝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只不过,就算是于家落败了,以田氏那爱面子的性格,又怎么会真的一状告到衙门去呢?

看着田氏似乎缓过气来,在孟慧娘的服侍下侧躺了身,于清瑶这才笑吟吟上前,挨在床边坐在绣墩上,笑着问道:“母亲,可要去请大夫?若是哪里不舒服,可一定要说。要是一直忍着…”

“不劳姑奶奶费心,我这老婆子还经得起这番折磨。”冷冷地打断于清瑶的话,田氏轻咳了两声。又开始问:“都什么时候了,清琼什么还没有来?慧娘,你昨个儿可是打发人过去请了?”看孟慧娘诺诺应声,却不显急切,她不由恨声骂道:“我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可怜我操碎了心,怎么倒是被这样嫌弃?!”

“母亲,媳妇怎么会嫌弃…”孟慧娘的声音一顿,迟疑,却不知要怎么说话了。于清瑶在旁看着,冷幽幽地说了一声:“大嫂,我看还是把事情都和母亲说了吧!她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孟慧娘还没有说话,田氏已经警觉地扭头看向于清瑶:“你们有什么瞒着我的!慧娘,是不是你也欺我老病在床,就什么都不同我说了是不是?”

孟慧娘迟疑着,压低了声音劝道:“母亲,大夫说了,你不宜太过操劳…家里的事总在三弟妹在管…”

“呸!真当我老糊涂了?这会儿要和那眼皮窄的商贾之女争权夺利?!管家管家!我从嫁入于家就一直在管家,管了三十几年的家,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在背后搞的那些鬼吗?都以为这个家是好管的…我索性就什么都不管。可是我不管家,家里的大事却还是要问过我!我不管,你们知道要怎么办吗?”声音稍顿,她又喝骂道:“要不是你们一直瞒着我,于家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吗?”

被卖得脸上发烧,孟慧娘咬着嘴唇,想了想才道:“母亲,我们不告诉您,也是怕您着急上火…其实,之前白家那头打发人来提退亲的事——三弟他们已经答应了!”

于清瑶没想到孟慧娘头一件提的居然是于钰的事,这会儿想要拦却已经来不及。

田氏听到退亲二字,脸色煞白,连眼神都有些发直,只是一叠声地叫着:“谁叫他们答应的,谁叫他们答应的…这群孽帐…去!把老三两口子叫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当我是死的,居然这么大的事问都不问我,就答应下来了。”

见田氏那般模样,锦绣也是怕得狠了,顾不得多说什么,一转身就钻了出去。于清瑶心中微动,却没有出声叫住,只隐约听见锦绣在外头不知和谁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听不到声音了。

眼见孟慧娘扶着田氏,小声低劝,又陪着掉眼泪,唉声叹气的。于清瑶也懒得理会。转身打了帘子往外看,却见院中站着于钰。想是听到了屋里的说话声,于钰的脸色很不好看。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对上于清瑶的眼眸,便立刻闪开。神情间颇有些狼狈之色。想是因为于清瑶这样的注视很是难堪。

于清瑶想了想,还是走出门,微笑着施了一礼,淡淡道:“五哥,我们许久未见了,五哥便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于钰盯了她一眼,忽然叹气:“有什么好说的?一夕之间,所有的事都变了,倒好似天地都彻底颠覆了一般…二妹,我们于家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是吗?”

于清瑶闻言,只能垂首苦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这个五哥,自生下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被宠大的,什么苦头都没有吃过,对世间道凄苦更是一无所知。从前的他,温和开朗,虽有权贵世家子普遍的清傲与愚昧,却也有着少有的善良与温和。

那样的五哥,似一轮明月,令人见之生慕。可是现在的五哥,却似明月蒙尘,珠坠沙中,再也看不到那温润的光…

“五哥。世事无常,这世上的确是有很多事不受我们控制的。命运,就是那么奇怪,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像车轮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哪怕它辗碎无数人的生活,也不会稍有停歇。可是,五哥,不论命运如何变,至少我们现在都还活着不是吗?有些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了…”

“重新来过?”于钰看着于清瑶,皱起眉,似乎是真的在想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喃:“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在活着吗?”

于清瑶怔住,张开嘴要答,却又迟疑。或许,对于于钰来说,现在这样的生活,真的比死更难受吧?!

“五哥,”她轻声唤着,清亮的眼眸望着她,格外认真:“如果你不是在活着,为什么还要每天吃饭、喝水,甚至还在生气、恼怒、伤心、茫然呢?”

迎着于钰的眼,她低声道:“其实,不单只是你一个。我们不都是要重新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吗?或许会很艰难,可是,终究还是活着…”

苦笑着,于钰低声呢喃:“活着…”转过头,看着于清瑶,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突来的声音打断:“五弟也在啊!”于重山笑着叫了一声,又看向于清瑶,“二妹,母亲她怎么突然唤我们夫妇——可是有什么训斥?”

问这话的时候,于重山的眼角睨着于钰,显然也是听着锦绣说了些什么。心里疑心着是于钰对田氏说了什么。

于清瑶微微笑着,却没有答话。眼看着落在后面的沈盈盈在文竹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就笑道:“三哥和三嫂还是进去再说吧!我想母亲也是心急想问个究竟,并不是要追究什么…”

她不说还好,一说话,沈盈盈就冷笑出声:“就是要追究也追究不到我们身上。这事儿,可不是我们闹的…”

于清瑶垂下眼帘,并不接话,甚至在于重山和沈盈盈抹身往房里走去时,也没有跟上。

于钰从始自终,都没有和沈盈盈打过招呼。就那样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沈盈盈的背影。想来,对新近当家的沈盈盈也是诸多不满的。

于清瑶也不说话,就那样站在他的身后。听着里头传出田氏的喝问之声,却无意在这个时候进去触霉头。

田氏想是真的气得狠了,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更是不知摔碎了什么东西,只听得一声胞响,于重山“唉哟”一声,沈盈盈惊叫出声,也不知是不是打到于重山哪里了。

于清瑶还在心里琢磨着,于钰却突然动了。一撩帘,他快步进了房,竟是直接大声道:“母亲,您也别骂三哥三嫂了。这门亲事,是我自己作主退了的!”

于清瑶在外听见,不由心中奇怪。一念转处,也立刻撩帘而入。

人一进去,就看见于钰直挺挺地跪在床前,竟摆出任打任骂的姿态。反是刚才挨骂的于重山夫妇退开了几步,正自低语。而原本气势汹汹的田氏,倚坐在床上,用手指点着于钰,竟是气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七十一章 百般踌躇身为母

看着田氏涨红的面颊,于清瑶不由有些慌。如今田氏还在病中,可莫要真的一口气就这么气撅过去。要是那样,可是麻烦了。

显然,不只是她有这样的心思。孟慧娘俯下身,一个劲地抚着田氏的胸口,嘴里只一叠声地叫道:“母亲,你莫要太生气了。五弟那么做总是有原因的,你且听他说了再说…”又喝斥于钰,“五弟,你也是,有什么话好好说,突然闯进来,说这么一通话,你是想气坏了母亲吗?还不快和母亲赔罪!”

于钰却不理她,仍是跪在床前,沉声道:“母亲,我知道您心里恼了孩儿。可是,这门亲,退了退了…”

捶着床板,田氏喘着粗气,猛地推开孟慧娘,喝道:“什么叫退也退了?咱们于家和白家是写过婚书的,单只凭你们几个小字辈的说几句话,就退了亲!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老五,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门亲绝对不能退。你也甭跪在我跟前,要跪,就去你去白家大门口跪。去和你那岳父岳母说你年幼不懂事,之前都是混说的…”

抬起头,迎着田氏的怒目相视,于钰沉声道:“母亲,我已经写了退婚书与白家。现在就算是我跪死在白家,这桩亲事也不难挽回了…”声音稍顿,他又沉声道:“何苦呢?母亲,如今我们于家这样,别说是白家,就是从前交好的,见了我,也要绕道走!白家一心想要退亲,我们又何必强求?与其这样拖着,日后成了怨偶仇家,还不如现在放手,饶了那白家小姐…”

“饶?!好一个‘饶’字!”田氏气得胸脯起伏,手一扬,竟似要一巴掌打下。于钰分明瞧见,可却竟是不闪不避,生要受田氏这一记耳光。

这些年来,因着于钰是幼子,又少年丧父,田氏对他一时宠爱有加。别说打,就是重话也没说过一句。眼见于钰仰着头,竟不闪不避,田氏这一巴掌反倒是落不下了。

手握成拳,又落在床沿上,田氏恨声骂道:“我们于家是败落了,可到底也曾是勋爵世家。就是现在,也不至于让他们白家的女儿流落街头,无瓦遮头。怎么就能说到什么饶了的话呢?老五,娘知道你近来过得不舒心!可是你要知道,虽然于家败了,你却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待以后得了功名,还不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于钰就一伏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下,沉声道:“母亲,孩儿还没禀告。这国子监,孩儿以后不去了。”

“你说什么?”猛地撑起身,田氏“唉哟”一声,扶住头,只觉眼花头晕,竟是几乎立刻又倒回床上。“老五,你刚才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于钰,她的声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田氏这般模样,于钰也是惶惑,可是沉默片刻,却仍沉声道:“母亲,孩儿不去国子监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混话?”田氏喝问着,还没有继续再说下去,门外已经有人厉声喝道:“老五,你是疯了不成?!”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帘子撩开,一个华衣丽人缓缓而入。却正是恭平王世子妃于清琼。

进得房中,于清琼目光在房中一扫,脸上的神情就更阴沉了几分。伸手拨开身前的侍女,直接走到于钰面前,寒声喝问:“你可知身为国子监的学生代表着什么?”

于钰抬起头,看着面沉如水的长姐,眸光闪烁,却仍低声答道:“国子监,是我大周的最高学府。身为国子监学生,即代表着荣耀和…前程…”

“原来你都知道。”看着于钰,于清琼面色未曾有所缓下,反倒更添几分严厉之色。“既然你都敌,还在这儿说什么傻话?你莫不是以为国子监很好进,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告诉你,于钰,你此番若是出了国子监,就休想再进去!”

“我知道。”于钰低声说着,嘴角扬起,虽然是在笑,却透着几分凄凉之意。“国子监所收学生,若非品学兼优,便要是官宦子弟。大姐,你觉得我当得上品学兼优这四个字吗?还是,你觉得一个兄长爵位被削,府宅被封的庶民也可入国子监为生?!”

于清琼为之语塞,可是只是沉默了片刻,她就冷笑起来:“是在国子监里受人欺负了?于钰,你身上流着是安乐侯的血脉。想当年,祖先与太宗皇帝出生入死,何等的英雄豪杰?若他们知道到了你这一辈,居然因为屈屈欺辱,就这样做了个逃兵,他们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于清琼这话说得很重,可是于钰却只是笑笑,并不着恼。“姐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反正,国子监我是不会回去了!你说我是逃兵也好,对不住祖宗也好,都随便…反正,安乐侯——这世上再无安乐侯府了!”

话一说完,于钰就站起身来。竟是拍了拍膝上的灰,谁都不看就转身往外走去。

“五弟!”于清琼叫了一声,于钰却根本就不回头。看着于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于清琼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胸口,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似的。

在于清琼身后的丫鬟,忙上前扶住于清琼,低声问询却被于清瑶一把推开。

看着脸色发青的田氏,于清琼沉声道:“母亲,五弟的事绝不能由着他胡来!国子监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田氏回过神来,突然捂住脸哭道:“我还能管得了谁呢?清琼,你可知道你五弟背着我写了退婚书给白家…”

于清琼闻言不由变了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声低叹:“罢了,就算五弟不写退婚书,那白家也必不会把女儿嫁过来的。说不定,就这样拖下去…若是一年半载也便罢了,可只怕白家狠了心,任由女儿过了花信之期也不肯脱口,到那时候,亲家变仇家,反倒不美…”

声音稍顿,她低声呢喃:“若是再晚半年就好了…”话一说出,她就反应过来。抬头看着脸色难堪的孟慧娘,却不解释什么。只是凑到床边,拥住田氏道:“母亲,你且放宽心,什么都不要想,只安心养病就是…”

“我如何能放宽心呢?现在家不成家…”田氏哽咽了声,哀切地望着于清琼,“清琼,娘最宠的是你五弟,最疼的却是你这个女儿。你在家时,就是娘的骄傲…你嫁出去,娘只觉咱们侯府要成为你的靠山,让你哪怕是嫁到王府也要活得体面。所以,娘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更不曾让你在世子和王爷面前低头相求…”

握住于清琼的手,田氏咬着唇,低声道:“就是现在,娘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求你…清琼,娘真的…”

反手握着田氏的手,于清琼沉声道:“母亲,你不用说了。女儿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啊!女儿回去之后就立刻向世子和王爷为大哥求情。就算他们不看在我的面上,也总会顾念小郡主…”

听到于清琼一口答应下来,田氏喜出望外。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可屋里的其他几人,看着于清琼,却是表情各异。

孟慧娘偷眼瞥了于清琼一眼,就立刻转过头去。而于重山夫妇目光相对,嘴角勾了勾,却同时保持了沉默。

于清瑶默默看着于清琼平静的面容,心中暗忖,怎么想都觉得于清琼就算是开口也不过是浪费唇舌。大姐应该也是知道的,何苦又要答应呢?

她心中正自奇怪,一直紧随在于清琼身后的丫鬟却是突然叫出声来:“世子妃,您真的要答应老太太?”

这一声问得实在突兀,不单只是于清琼皱眉看她,就连田氏也转头看向那丫鬟。

“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退下…”于清琼厉声喝斥,那个丫鬟却不退反进,竟是一下扑倒在床前,看着田氏哭道:“太夫人,您快劝劝我们家世子妃,叫她不要再和世子争执了…这些天,我们世子妃都和世子说过好几次安乐侯的事情了。可我们世子、世子他…”

田氏听得清楚,看看那丫鬟,又看于清琼,迟疑了下,才问:“清琼,娘可是让你为难了?”

“娘,您别听这丫鬟胡说!”于清琼笑着答话,可笑容却到底有些勉强:“大哥的事,是有些难办。可是世子他已经说会试试看了…”

她还未说完,那丫鬟已经又哭道:“太夫人,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世子妃要是再和世子为安乐侯的事吵,只怕世子以后更偏心侧妃了…”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于清琼的脸色立时大变,竟是猛地起身,一巴掌甩在那丫鬟脸上。“滚!滚出去…你个没眼色的贱人!”

捂着脸,那丫鬟哭哭啼啼地往外走。可是田氏却已经听清楚了她的话。“什么侧妃?到底是什么事?清琼,世子要再纳侧妃吗?是…是陈灵儿?!之前你不是说世子不太情愿的吗?怎么会、怎么会…”

第七十二章 花开花谢心寒如霜

看着沉默不语的于清琼,田氏抬手捂着嘴,突然间就痛哭失声。

月余来的动荡、煎熬、不安、无措、挣扎,都在这一刹那再也无法隐忍。就这样爆发出来。

哪怕是抄家时,面对如狼似虎的兵差,都未曾落半滴泪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再也无法压制悲痛的情绪。

“我苦命的女儿…”在于清琼低声劝慰着田氏的时候,她一声哭叫,抱住了于清琼。哽咽着低语:“娘替你哭…”

只是一句话,原本面色平静的于清琼眼眶立刻湿了起来。神情郁郁,却到底还是没有流下眼泪。轻轻环住田氏,她只温言笑道:“娘,有什么好哭的呢?陈灵儿进了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联了姻,平西侯就系在恭平王府这条船上了。利益相关,又怎么可能不为世子说话呢?”

温柔地抹去田氏脸上的泪痕,于清琼低声道:“凭她再怎样,也是比我晚进门的!这辈子,都只能屈居我之下…”声音虽然低,可是声音里那份坚定,却是不容忽略。

因着她平稳的声调,田氏就渐渐止了哭声。抬手抹了把汗,她也不去接锦绣递过来的帕子。只是吸了吸鼻子,沉声喝道:“都在这儿做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都出去——”

田氏这样一喊,于重山眨巴了下眼,立刻就深施一礼,诺诺地告退。沈盈盈还要说些什么,可是被丈夫一拉,也就闭了嘴,默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于清瑶眼看于重山夫妇连同一干丫头,都退出去了,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前告辞。可不曾想,她才施礼,田氏就寒声道:“你且留一留!”

于清瑶有些惊讶,一时之间拿不准田氏到底是什么意思。连三哥夫妇都轰了出去,显然是要和女儿说些体己话的,怎么反倒会让她这个一惯不亲的留了下来呢?

心中虽然奇怪,却没有出声。仍是站在角落里,看着孟慧娘亲自上前绞了帕子给田氏净了面,又低声相劝莫要太伤心了。可田氏这会儿的心情不佳,却没有理会孟慧娘,神情很是冷淡。

孟慧娘也是个聪明人,一察觉田氏的冷淡,也就收了声,笑着退到一边。

田氏也不理她,拉着于清琼在身边坐下,柔声道:“清琼,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甚好!且不管那陈氏女日后嫁入府中如何,她总是比你晚进府。虽也是下了聘娶进来的,可到底不是妻礼。她这辈子都只能穿粉,不能穿红。就算是她以后得了封帮了侧妃又如何?妾就是妾…”

挑起眉,田氏的声音很冷,阴沉而透出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不仅仅是出于田氏多年处尊养优、说一不二的贵妇生活,而似来自远久的说不清楚的莫名气场。

“你是八抬大轿,从正大门迎娶入府,拜了宗庙,在玉碟上留了名的正室!不管到何时何地,你都不要忘了这一点。就凭着这一点,你永远都是踩在那些女人头上!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子女,也永远都踩在那些庶子庶女头上…”

默默看着正说话的田氏,于清瑶别过脸去。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田氏的话没有留半分情面,根本就不曾顾及到她是否在场。可是,哪怕她心里再满怀怨念。却也不得不承认田氏的话说得是正理。就像她说的那样,妾就是妾,庶子庶女就是庶子庶女,无论是她还是林华清又或是二哥,他们都已经尝够了,经历够了——不是吗?

因为是妾,还是贱妾,所以可以被卖,可以被冤枉、被囚禁,可以无声无息地死去,却没有人知道…

这世上,有许多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会被不公平地对待…

扬起嘴角,于清瑶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仰着头看田氏,全不显半分温驯之色,反倒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倔强之色。

她的变化,田氏也是觉察出来的。扫过来的目光,带着阴沉冷酷,毫不掩饰的冷漠。可是最后,她却突然收敛那锋芒毕露的怨怒之色。

“清瑶,你也要记住。你和你大姐还有大嫂,都是夫家名媒正娶的正室,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哪怕是现在咱们于家家到中落,可是,你们永远都不要忘了于家仍是大周朝的开国勋爵…就算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你们自己都不要忘了。在婆家,挺起了腰杆!哪怕日后再多争宠的,只要你们能坐正了正室的位置,又有什么可怕的?!”

田氏缓了缓,才又道:“如今,娘家不能再成为你们的靠山。可是你们姐妹俩却可以互相扶持…清瑶,你初嫁林家,还未站稳脚跟,以后要多倚仗你姐姐。有什么事,还要多和姐姐商量,多听她的话…”

听到这里,于清瑶忍不住发笑。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却是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田氏为什么突然忍住那原本已经要发作的脾气。

互相扶持?!哪里来的互相?她想要为自己女儿寻一个可能会派上用场的帮手才是真的。

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可心底却又有说不出的怅然若失。虽然田氏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可若换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田氏倒真的是一个好母亲。对她所出的三子一女,真的都是尽心尽力了。只是可惜,现在这个时候,她却已经不能全部顾及了…

于清瑶心里胡思乱想着,口中却只胡乱应下。而田氏,瞥了她一眼,也就放开探究于清瑶的心思。转向了孟慧娘。

脸色并不好看,田氏迟疑了片刻,才哑着嗓子低声道:“是我这个做娘的没用…千韧年少时,没有好好管束他。待大了,又太过放任,没有提醒过他世事多变…”声音有些哽咽,她忽然低声呢喃:“早知如此,当初他酒醉做出那样的糊涂事时,就该…”

只是说了半句,就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田氏抿了抿唇,打起精神,强笑道:“慧娘,明个儿你去探千韧,就说娘后日亲自送他…你们夫妇俩,从没离京那样远过,还带着个月姐儿。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才是…”说到这里,到底哽咽难言,没有办法再多说下去。只是一径低喃:“你告诉千韧,不要怪娘,不要怪娘…”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就是不曾细说,孟慧娘也知原本还报着的微乎其微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虽然明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到底心神难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安抚田氏。

还是于清琼,轻轻环住了田氏,柔声劝道:“娘,您也莫要太难过了,大哥一定会知道您的难处的…他那么孝顺,又怎么会怪你呢?”如此反复说了不下十几遍,田氏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渐渐的,竟是倚在床前睡了过去。

孟慧娘叹息着,也没那个心思陪着两个小姑子,匆匆一礼,就借口要收拾东西退了出去。站在一旁,看着于清琼轻轻抚拍着田氏的背脊,于清瑶只觉面上讪讪的。这般的母慈女孝,倒显得她好似坏人般。就是问心无愧,也觉心中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索性也不再客套,笑着上前低声道:“大姐,既然母亲无恙,那我就先告退了。”

于清琼的目光落在田氏身上,听着田氏微弱的鼻鼾,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根本就没有听清于清瑶说的话。直到于清瑶又说了一遍,她才回过头来,目光在于清瑶脸上一扫,眼中现出一丝厉色。

“二妹急什么呢?娘刚才还说,现在于家这般光景,只得我们姐妹相互扶持了。怎么这会儿才和我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想要走了呢?”

于清瑶垂下眼帘,心里暗自揣摩于清琼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想到最后,却还是决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逃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且听听这位一直以聪慧之名见称的姐姐到底有什么想说的。

打定主意,她就笑盈盈地看着于清琼。看着她给田氏掖好被子,又细心地放了帐子,直到于清琼做好了这一切,才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去。

于清琼回眸看她,淡淡道:“我之前听母亲说,你甚是孝顺。可现在看来,大概母亲也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于清瑶微笑,好似全没有听出她的嘲讽之意,只温言道:“孝顺也有很多种方式的。难道姐姐觉得我也和大嫂、三嫂她们一样瞒着母亲就是好事吗?”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儿…”于清琼的声音一顿,忽然笑起来:“不过,你的确是比从前聪明了许多…聪明好!这世上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得更好。而且,和聪明人打交道比和笨人打交道要容易很多…”

于清瑶闻言,只是微笑,却并不回答。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院中侯着的丫头们就立刻涌过来。

眼角一转,于清瑶看到之前在屋中被于清琼喝斥轰出的丫头。只见她面带笑意迎上于清琼,虽然颊上仍有指痕,却不显分毫怨色。而于清琼看到那丫头,也没有什么余怒未消之意。不由得心中微动。

刚才气成那样,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却消了火气…难不成,刚才那一幕根本就是演出来给人看的?

 

第七十三章 过去的那些事

心中一念转过,于清瑶先就失笑了。

田氏是什么人?那是于清琼的亲娘,把于清琼从怀抱的娃娃一直宠到大。只事涉及到于清琼的事,就没有不尽心尽力的时候。若说于清琼哄别的人,也就罢了。又岂会哄骗田氏呢?

目光一转,扫过于清琼没有半分笑意的面容,于清瑶又有些踌躇。

世间人心最是复杂,现在的于清琼可还是从前那个听娘亲话的纯真少女?

甩了甩头,她丢掉心里那怪异的想法。在于清琼转目看向她时,露出一抹笑容。不管于清琼刚才那一出到底是真是假,事情的结果总还是她所乐见的。既然与她无碍,她又何必管那么许多呢?

“二妹,想来你也不愿在此多留的。左右也算顺路,不如你我同车而行,也好好说会体己话…”于清琼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不等于清瑶回答,她已转过头去,默默望着那紧闭的祠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