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地向林华清施了一礼,他才和声道:“之前公子交派的任务,属下已经派人复命。想来公子此次前来,仍是为了前事吧?”

于清瑶目光一闪,这才知道林华清究竟托的什么人来查她亲娘的下落。因着事关重大,她也顾不得避嫌。而且施成既然当着她的面也说出“属下”这样的话,想来也是没想过要回避了的。

看着于清瑶的模样,林华清也没有遮掩,笑着叫施成坐了,他才平声道:“施掌柜还请再把那事仔细说上一次。我也不瞒掌柜,之前请你们帮忙找的那位沈氏,乃是拙荆生母。”

施成笑笑,却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正待说话,外头已传来阿大的声音:“公子,伙计来送茶水。”

林华清淡淡应了声,进来的却不是客栈的伙计,而是阿大亲自提了壶进来。提茶壶,一一斟好茶,他就立刻退了出去。别说是问话,就是连眼睛都没乱瞄半分。和太过机灵的小子相比,这个阿大很是稳重。

施成看着阿大退出去,有意无意地笑道:“公子身边果然都是些能干的。”

林华清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于清瑶却暗自在肚中道:阿大和小子虽然是常跟在林华清身边,可是若要说真正得用的,怕还是那些隐在暗处,有些连她都未曾见过的人吧。就好比说,桃花山庄的管事,就比阿大他们能干上十倍了。

这样的念头,不过在心中一转而过。于清瑶仍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施成,只等他开口讲娘亲的事。

施成却是端起茶,先喝了半盏茶,才开口说起来:“之前公子派人来说,要找一个当年在京中做牙婆的老妇刘氏。属下得讯之后,就派了人在城中四下打听,后来,终于在靠近通门的里仁坊找到了这个刘婆子。属下当时是亲自去见的这刘婆子。虽然她如今年纪老迈,可是记性却还好,属下一问起当年的事,她大半还能说得出。所以属下就先向她询问了那位沈姨娘的事情…”

听到这里,于清瑶不由得把身子向前倾了倾,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那位安乐侯府的沈姨娘,刘婆子记得却是很清楚。属下一提起,她就叹气,说是做牙婆实在是一个造孽的行当。当年,也是害苦了许多人,令人骨肉分离,家不成家,所以老天爷才罚她,临老了居然没个儿子送终…”

听到这里,虽然不是关于她娘亲的事,可于清瑶却还是忍不住插嘴问道:“不是说她离开汴京,就是被儿子接过来养老的吗?怎么会没儿子送终呢?”

“回太太,三年前,刘婆子的儿子出外行脚时,不慎坠入洛水,淹死了。”先是答了于清瑶的问题,施成缓了缓,才又道:“也是因为这件事,刘婆子很是感慨,所以这几年一直吃素,希望能为孙子积些阴德。”

看于清瑶一脸唏嘘,他停顿了下,又说下去:“属下才对刘婆子说起沈姨娘,她就拍着腿叫起来:说是巧得很,她去年还在洛阳见到过那位沈姨娘…”

“洛阳…不是长安?”于清瑶咽了下口水,声音有些哽咽。她有很多话想问,却也知道不该打断施成。

只听施成说道:“属下也怕是刘婆子认错了人,特意问得清楚。她起先也是惶惑,可后来却又很肯定地说那一定是沈姨娘。虽然那次在街上遇见,她叫了沈姨娘,沈姨娘并没有应声,可是却分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若不是本人,又怎会如此?”

“属下觉得她说得有理,所以就按刘婆子的说法,细细找了去。果然,是找到了沈姨娘…”施成扬起眉,似乎也颇有几分得色,“唐时,若要做生意必在西市、东市,如今虽然早已不是那个样子,可是西市附近却仍然很是热闹。属下就是在西市那头找到沈姨娘的…”

“她在西市——做什么?”声音有些发颤,于清瑶的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她很怕,听到娘亲过得不好。虽然她想着,只要找到她,就带她回去享福。可是却仍希望能听到这几年,她一直过得很好…

施成咳了一声:“沈姨娘如今已经另嫁他人…夫家是姓杨的。属下在西市,只听得人叫她杨大娘子…她现在的夫君,名唤老实,在西市是开杂货店的,听说人很是老实,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附近的街坊都爱去他那里买东西…”

施成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于清瑶眨着眼,却发觉自己竟似乎有些听不大进去他说的那些话似的。

“施掌柜,”她的声音有些尖利:“你只要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就可以了…”

施成怔了下,才缓缓道:“属下曾装作是去买东西的,杨家的生活并不算多么富裕,可是我看,沈姨娘的气色很好。而且…”

于清瑶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你告诉我地址,我亲自去见她…”捏着手,她站起身,却被林华清猛地拉住。

“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急切,可是这个时候…”林华清摇了摇头,笑道:“陪我好好吃了饭,睡上一觉,我不想让娘亲看到她的女婿居然那么邋遢。”

看着林华清,于清瑶也知现在的确不是好时机,只能垂下头去。

而施成,在林华清说出娘亲二字时,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

他在调查时,已经知道林华清的娘子是安乐侯府的庶出小姐。若是按着规矩,别说是林华清,就是于清瑶也不能叫沈氏作娘亲的。可是现在林华清竟是这样自然地叫着娘亲,看来,这位林公子对新婚太太真的很宠爱呢

心里有了分数,施成笑着应声,对于清瑶的态度更恭敬三分。甚至还一直表示,明个一早,他就亲自带路去西市那头。

林华清未置可否,笑着逐退施成,立刻就揽住于清瑶的肩膀,“娘子,你莫要急。我之前听施成派去的人说了杨家的情形,觉得娘亲虽然过得清贫,可日子应该还算开心…”

“我想她开心的…”于清瑶低声呢喃着,神情却又有些迷茫,“夫君,我有些怕这样急切地赶来洛阳,我明明是急着要见娘亲的,甚至恨不得立时就跑到她身边。可是、可是我有些怕——要是娘怨我,或是根本就忘了我呢?”

从领口拉出一块玉佩,她握在手上,苦笑道:“这块玉佩,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可是,去年我曾经把它卖了出去…虽然后来又买了回来,可是那时候我是真的想着,哪怕是再买不回来,也要卖掉的。”

垂下眼帘,她合上眼,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真的很坏——是不是?连娘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也毫不犹豫地卖掉。如果娘知道,一定会气我了…”

握着于清瑶的手,林华清想了想才沉声道:“这块玉佩,让你有了第一笔钱,这才有了后来让陆初五开染坊的事情——是吧?清瑶,若我是娘亲,不会气你。只会觉得,我留给女儿的东西,帮到了她,很开心…”

“真的?”于清瑶看着林华清,虽然明知他说的话一半是为了宽慰她,却还是笑了起来。

她很想娘呢不只是这六年的时光,还有前世的十一年光阴,这漫长的十几年,每当受了委屈,她总会想起娘,想起她怜惜的目光,想起她瘦削,想要为她遮拦风雨的身影…

“华清,我很想娘呢”

于清瑶低低说着,倚着林华清的肩,与他说那些似乎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说那些原以为已经忘记的点点滴滴。

“原来,我还是清晰的记得母亲的模样啊”她低声笑着。

然后,这一整夜,梦里也全是母亲的模样。

在梦里,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全是温柔的笑容,眼神中带着的怜爱,似乎因着岁月的沉淀而越发的深沉…

“母亲,你还会记得我吗?”迈出套院的时候,于清瑶仰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笑容虽然灿烂,眼神却有几分迷离。

而在不远处,林华清正在听着施成说话。

“你是说…昨晚你怎么…我也知道,是我娘子没让你有机会说出来…”林华清摇了摇头,转过头望着于清瑶的背影,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怯怯,心慌慌

阳光很好,七月中,甚少有这样明媚晴朗的阳光。

马车行过街市,阳光透过纱帘投入车中,落在地板上。于清瑶垂下眼帘,看着脚下那明亮的一片光亮,嘴角不知不觉中微微翘起。

车外,一片喧哗。想是已经近了菜市,叫卖声不绝于耳,又有混浊的分不清香臭的气味扑进车里。

这里,不是京中权贵所居的坊里,也不是热闹繁华的街市,甚至不是清新淡然的乡野,而是真正的市井之地,仿佛连空气都浮动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于清瑶之前曾和林华清去过一次陋巷,那里比这里更脏上十倍,可是那时不过是稍作逗留,虽然心有感慨,却不如眼前的情形更让她震动。

这里,是娘生活的地方呢?她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这样满是烟火气的地方,不知道娘在这里生活得习不习惯。

不是说当初买娘的人是个长安来的商贾吗?怎么又会沦落到这里?虽然当年在安乐侯府,娘的日子并不太好过。可是在吃穿上,比起普通民家,不只好上十倍。也不知,娘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扶着林华清的手,于清瑶环顾四周,才知这条街正邻着一个菜市场。一大早,坐店的,乡下来赶集的,都聚在一起,想不闹都难。

才走了两步,脚下就不知踩了什么东西。于清瑶低下头,提起裙摆,看着脚尖上那一抹烂兮兮的鸭屎绿,皱起眉来。

在她身后,许婆子一声尖叫,“这是谁呀这么缺德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孩子,居然在这拉屎。”

妞儿大笑,“妈妈该开心才是,这可是黄金呢一脚踩到,要交好运的可惜你没去过我们乡下,要不然,你可真要天天交好运了…”

听到妞儿的话,于清瑶原本紧张的心情不由为之一松。紧抿的唇松了松,她转过头,看着正紧盯着他的林华清,平声道:“我自己进去就好…我不是说你陪我进去不好,只是,我只想自己进去…”

林华清看着她,点头微笑,在于清瑶往前走了一步时,突然又叫道:“娘子,有件事,你必须要知道。”

于清瑶回过头来,笑容里仍有些紧张,“是我哪里…”声音一顿,她看着林华清,醒悟到他要说的并不是她的妆容问题。“是什么事?”

林华清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刚才施成同我说,说娘…生了一个儿子。”

于清瑶眨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没有说话,她转过身,脚步却有些发飘。

林华清望着她的背影,上前一步,却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前去。突然之间,知道自己有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如果是他,也会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比起于清瑶懵懵懂懂地去面对,还不如现在就告诉她呢

知道林华清一直在望着她,可是于清瑶却没有回头去看。

那间挂了布幌,写着“杨”字的杂货店,就在巷口。从这里看进去,小小的杂货店里,很是昏暗。

于清瑶慢慢地走到杂货店门口,却没有立刻就走进去。

昏暗的小店里,隐约可见一道身影。虽然看不清楚面容,可是那绰约的身姿,她却总觉得很是眼熟。

是你吗?娘…

于清瑶掩住嘴,定定地看着那抹身影,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刚才林华清突然告诉她的事,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并非那些迂腐的卫道士,更何况,从唐至今,妇人改嫁者多不胜数。娘就是另嫁他人,也没什么。可是,原来娘已经另外有了小孩——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抱着她的腿,叫她娘的小孩。娘,还会记得她吗?

似乎是觉察到什么,门里的人抬起头来,望了过来。停了停,就走到门前,笑着问道:“这位…太太,可是?”她的声音稍顿,看着于清瑶,眼中带着好奇。

而于清瑶,眨着眼,看着面前身形绰约的妇人,有些惶惑。这不是娘,不是…难道他们根本就是弄错了?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突听里头传来一声低问:“六娘,怎么了?”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于清瑶面色微变,情不自禁地往屋里看去。

屋里通往后面的布帘蓦然掀起,一个身形丰满的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后面走了进来。因着屋后透和的亮光,于清瑶在这一瞬间看清了妇人的脸。

口齿微动,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于清瑶的心里却在狂叫着。这是她的亲娘,虽然身形与六年前完全不一样,可是她看着那张脸,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曾在无数个夜晚梦到的娘亲。

鼻子发酸,于清瑶垂下头,把脸微微转开了些,低声道:“我想买一些东西。”

“买东西?”那被唤作六娘的妇人掀起眉,现出惊讶的表情。回过头,让开了一步,笑着道:“秀娘,这位太太要买东西呢?”

抱着孩子的沈秀娘应了声,笑着道:“客官请里面坐…”一句话说完,她已先迎了出来。目光一对,她立刻僵住了手脚。怔怔地看着于清瑶的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强笑着道:“客官快里面请…”

“秀娘?”似乎是有些奇怪,六娘轻轻拉了拉沈秀娘的衣袖。沈秀娘回过神来,低声道:“这位太太,好生面熟…不过,不可能的…”

她摇着头,笑着放下怀里的孩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莫要跑出去,若是再到处拉屎,小心娘打烂你的屁股…”

于清瑶闻言,不由低头去看那走路仍有些不稳的孩子。是个不过三、四岁的男孩,生得一张圆脸,大眼睛,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这是…”她低声问着,抬头看着沈秀娘。

因为她的注视,沈秀娘的眼神又有些朦胧。好一会儿,才似突然醒过神来,“是小儿。最是调皮,总是乱跑…这位太太,先进来吧小店简陋,所卖的无非是些百姓所用的日常用品,只怕没有太太想要买的东西。”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斯文了,和刚才她喝斥孩子时的神态完全是两个样子。或者该说,这样带着些谦卑神情的沈秀娘,才是于清瑶看惯的…

目光忽闪,于清瑶抿了抿唇,淡淡道:“我路过这里…帮我打两斤酥油好了。回头去白马寺用。”

“太太是要去礼佛?”沈秀娘笑着问了一句,转回柜台里,又抬头笑道:“太太请先歇了一歇,我这就帮你打油…太太没带油瓶吧?”

看于清瑶摇头,她就笑着回身自货架上拿下一只粗陶瓶,又转身去开了油缸。

于清瑶默默地看着她,眸光深沉。

这间杂货店,很小。小得货柜前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又摆了两张长条凳外,就连站上两个人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在货柜里的屋顶,镶着几块明瓦。明亮的阳光透过瓦片射进来,让那狭窄的货柜里,有了些光亮。

沈秀娘站在货柜里,一手提着提漏,打起酥油,往那粗陶瓶里倒油。动作很是娴熟,竟是一滴油都没滴出瓶外。显是这样的活计早就做得熟了的。

定定地看着,于清瑶的眼角就有些湿润。

她还记得,从前的娘,就和那个六娘一样,身材很是苗条。虽然原本也是丫头出身,可是却从没有做过重活,一双手嫩得好似春笋一般。可现在,娘却胖成这个样子,而且也不知干了多少粗活…

垂下头,她抹去眼角上的湿意,又抬头去看沈秀娘。却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六娘,一直盯着她看。

“这位太太,怎么会正好经过咱们这儿呢?”六娘低声问着,看着于清瑶,笑着解释:“我只是有些好奇,要说咱们这样的小地方,还真没有像太太这样的贵人来买过东西…”

于清瑶抿着唇,没有说话,转过头,沈秀娘正好也抬起头来看过来。显然沈秀娘也听到六娘的问话了。她看着于清瑶,眼中隐隐有说不清的意味。和于清瑶的目光一对,她的手一颤,便有几滴油滴落在柜台上。

低声“啊”了一声,她手忙脚乱地去擦油渍,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可是看着于清瑶,她的目光里透出淡淡的光。

“太太,这是您要的酥油。”提着油瓶,沈秀娘走出柜台,看着于清瑶,口齿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于清瑶目光微闪,接过油瓶,匆匆问道:“多少钱?”

“你…”沈秀娘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盯着于清瑶的脸看。六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帮腔道:“太太,连瓶子一共是一百文。”

于清瑶应了一声,探手取出荷包,取了一小块碎银递出去,“不用找了。”

沈秀娘怔怔地接过银子,目光仍是落在于清瑶的脸上。

于清瑶垂下头,目光微合,过了片刻,才回过头看着沈秀娘,轻声问道:“生意还好吧?你,过得可好?”

“很好…”沈秀娘低声答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于清瑶目光微闪,眼底也有水意。提着油瓶,她笑了笑,转身就走。

在她身后,沈秀娘快步追出,紧追着她,嘶声叫道:“你就这样走了吗?你、你就不认我吗?”

 

第一百二下三章 目光相对的温情

身后大叫声,让于清瑶顿住脚步。身体发僵,她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回过头去。

看着追出门来的沈秀娘,她涩声问道:“你、你认…”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喜气洋洋的叫声:“他娘,知道我回来了?”

于清瑶的声音一顿,慢慢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过来。离得还远,已经冲着这头叫起来。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男人似乎也有些发晕,急忙推着车快走几步,还未说话,已先护在沈秀娘身前。“这位太太,可是有什么不对的?”说话的时候,还抬起头往巷口望去,望的却是在巷口的马车,还有一直在看着这边的林华清等人。

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于清瑶忍不住眨了下眼。眼前的男人,个子不高,面色黝黑,看起来没有半分稀奇的地方。可是,只凭着他一上来就先要维护沈秀娘的事儿,于清瑶已经在心里对这男人存了几分好感。

摇了摇头,于清瑶看了一眼沈秀娘,淡淡道:“没什么…我走了…”

转过身,她的唇角仍带着一抹笑。虽然没有相认,可是她已经知道娘过得很好,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何必要给娘亲现在的生活平添一场风波呢?

吸了下鼻子,她抬脚迈步,却不想,身后一人猛地扑上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

背脊发僵,感受着那拥抱着她的怀抱的温暖,她却不敢动弹半分。

显然也被沈秀娘的举动吓到了,那杨老实慌得大叫:“他娘,你别乱来。有什么事…”话没说完,六娘已经拉住他,示意他莫要往前。又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好像是那个、那个啊”

提高了声音,可看杨老实瞪着眼,仍是不明白似的,六娘也索性哼了一声,扭头去看沈秀娘和于清瑶。

被沈秀娘抱住,于清瑶心里又是慌乱又是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你放开吧我不想给你现在的生活添麻烦…”

沈秀娘也不放手,反倒抱得更紧。哽咽着哭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没在见到你时就认出你…清瑶,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这样…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不要就这样走掉…”

泪水滑过脸颊,于清瑶抬起头,在泪眼朦胧中看到远处的林华清,大步向这边走过来。抬手抹去脸上的泪,于清瑶低声道:“你放手,我不走。”

沈秀娘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放开了手。在于清瑶回身时,贪婪地看着她的脸,想要抬手去抚摸她的眉眼,却又似乎有些胆怯地收回手,不敢摸。

“清瑶,清瑶…”她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还未说话,已经泪流满面。

于清瑶嗫嚅着,刚要开口说话,却不防在沈秀娘身后,一个小人儿扑出来,连身子都站得不稳,却是捏着小拳头,狠狠捶打着于清瑶。

“打你,打你…坏人,叫你惹哭我娘…”

小小的拳头落在身上,并不觉得痛,可是看着面前的孩子,于清瑶却是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也被儿子吓了一跳,沈秀娘用力一扯,把小儿子拉了过来,大声喝道:“你干什么?再这么皮,娘打你了”

虽然她没举起手,可是被她这么一喝斥,那小男孩愣了愣,突然放声大哭。

小孩子最是敏感,只从声音里就能听出大人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看儿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沈秀娘也有些心疼,可是眼角瞥见呆怔着的于清瑶,她立刻把心一横,甩开儿子的手,喝道:“不准哭谁教你的,这么没礼貌,还不快给…赔礼道歉”

被她这么一喝,小男孩又是委屈又是惶惑,扭头看着于清瑶,表情怯生生的,又冲着不远处的杨老实,哭道:“爹…”

也是有些心疼,可是杨老实往前走了一步,偷眼看看沈秀娘的表情,又停下了脚步。

“道歉——”沈秀娘大喝着,根本不不理会杨老实。小男孩扁着嘴,委屈地抽泣着,却终于转身面对于清瑶。“对、对…”

还不容他说完话,于清瑶已经弯下腰,抱住他,“不用道歉…本来,就是姐姐不好,不该惹哭娘的…”

她抬起头,看着沈秀娘,低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秀娘抬手抹泪,声音却有些怯怯的:“小名叫念奴,还没有取大名呢”

“念奴?”于清瑶的目光微闪,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我还记得,我的小名叫‘玉奴’…”只是,从不曾在人前被叫过。

“你还记得?”泪痕未干,已经露出一抹笑意,只是笑容还未绽开,就已经收敛。沈秀娘涩声道:“那时候,我只敢背着人叫你,生怕被夫人听到…”垂下眼帘,难掩那一分酸楚。

看着她的脸,于清瑶嘴角的笑也不由地敛去。怀里的念奴不住地扭着身子,她抱紧念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你刚才其实没有做错…像你这样小,就知道保护娘的,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像我…”声音稍顿,她又道:“姐姐做得不好,做错了很多事。念奴,以后,你要像现在一样,永远都保护娘——好不好?”

念奴仰起头,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当然会保护我娘了等我再大点,如果再有人惹哭我娘,我就打他”举起小拳头,好似示威一般,念奴瞥了眼于清瑶,想了想,很宽宏大度地挥了挥手,“我就原谅你好了…”

于清瑶抿唇低笑,轻轻地抚着念奴的头,她站起身来。默默地望着沈秀娘。突然间,发觉自己原来已经长得比娘高了。这样看,她甚至能看到娘的头顶——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只能躲在娘身后的那个女童了。

“娘,”她低声唤着,声音压得极低,“从前在那个大宅里,你过得并不快活。但现在,你过得这样快活…有夫、有子,他们又都这样疼你…我心里已经很开心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看看念奴,她又去看杨老实,“我不想打扰你的幸福…我怕因为我而害你…”

“什么叫作你害我?又什么叫作打扰我?”沈秀娘低声问着,泪水又涌了出来,“你个没良心的丫头这六年来,我x日思,夜夜想,就盼着能和你再见上一面。如今,你却说什么不想打扰我?”抹着泪,她低骂:“你还不如直接用刀来插我的心呢”

于清瑶颤抖着唇,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秀娘不理她,只是低声道:“我刚跟了老实时,他曾带着我回了一趟京里,可是在侯府门前守了两天,也没找到机会远远地看上你一眼…”

虽然极力克制,于清瑶也忍不住眼眨泪花。“我、我不知道…”

“好不容易,现在见着你了你又怎么会再放你走?”沈秀娘握住于清瑶的手,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情,老实都知道。现在我们母女相认,他只会为我开心…”

于清瑶抿起唇,还未说话,后面的六娘已经笑着嚷起来:“你莫担心,杨老实家,是秀娘当家作主的”

于清瑶抬眼看去,只见杨老实搓着手,偷眼看着这边,一脸的局促不安。目光一对上,就慌忙把目光移开。刚移开,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对,就又抬起头,咧嘴冲着这头笑了笑。

目光忽闪,于清瑶还在迟疑。远处的林华清已经走了过来。在沈秀娘等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林华清搭着于清瑶的肩,冲着沈秀娘灿烂地笑了笑,大声叫道:“娘…”

被她这一声娘吓到,沈秀娘怔了半天,才去看于清瑶。

“这是我夫君。”于清瑶低声说着,忍不住吸了下鼻子,眼中有些羞意,也带着企盼。娘会不会喜欢林华清呢?

“是姑爷啊”沈秀娘看着林华清,脸上的笑越发的灿烂。

林华清却是笑起来,“娘,你别和我那么客气了,我是清瑶的夫君,就是你的女婿——我可是叫您娘的”

口齿微动,沈秀娘心情激荡,竟一时间没办法说出话来。

是啊,面前这英俊的年轻人,是叫的她“娘”,而不是“姨娘”。而刚才清瑶也是叫的她娘,那样清楚的,不是背着别人,就那样清清楚楚地叫了她娘的。

吸了下鼻子,她看着于清瑶,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六娘,笑着招呼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快屋里坐…”说着话,又去瞪杨老实。杨老实这才醒过神来,肃着手,笑着招呼人:“清、不、不,公子、太太,请屋里坐…”

沈秀娘抿起唇,看着于清瑶,眼里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意味。

于清瑶看得出她有些紧张,心念转动,也知她在担心什么,想了想,她伸出手握住沈秀娘的手。

于清瑶还未说话,林华清已经笑道:“要辛苦娘了…叔父,有劳了”

杨老实怔了怔,脸上立刻笑了起来。“不辛苦不辛苦…”一叠声地说着,他似乎全忘了别的话,只是呵呵地笑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壶浊酒喜相逢

午后的阳光很暖,小小的院落里暖洋洋的。

院子里很是安静,甚至能听到前头铺子里,杨老实在同人说话:“对不住啊今日东主有喜,不开门做生意了。对不住、对不住,再往里走也有间杂货铺。”

六娘已经先离开了,于清瑶和沈秀娘相对而坐。不远处的两株桃树下,林华清正在逗着念奴。

目光相对,于清瑶和沈秀娘两人同时问道:“他对你可好?”

母女俩,异口同声,问出过又都笑了起来。因着这笑容,初相逢时的生疏与隔阂,如雪逢春般悄然消融。只余那说不尽的温情。

远处在倒座房门口坐着的许婆子见状,忙凑趣过来问安:“姨娘好,这么多年没见,姨娘还是一样漂亮,而且还更富态了些…”

刚才初见时,沈秀娘的心思全放在于清瑶身上,倒没有留意到许婆子。这会儿许婆子上前说话,她立刻就认了出来。看着许婆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于清瑶脸色也甚是不好,冷眼看着许婆子,没个好眼色。

可许婆子却没觉察到,仍是絮絮叨叨地道:“我们太太想了姨娘这些年,今个儿可算是见着了…”

于清瑶扬起眉,沉声冷哼:“许妈妈,你老了,糊涂了吧这里哪儿有什么姨娘?”

许婆子一愣,看着于清瑶冷沉的面色,也有些反应过来。轻轻拍了下脸,她赔笑道:“是老奴老了,真是不中用太太莫恼,姨、不,杨太太,您别见怪,老婆子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偷看着于清瑶,见她仍是冷着脸不说话,许婆子讪讪的,笑着退了下去。

妞儿看着她退下来,虽然没说话,可是眼里却分明透出嘲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