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并没有被她刻意压制,十分平常,因而但凡有些内力的人,也容易听得到。

那屋顶上的人顿时脚步一停,大约十分小心谨慎,这一停顿之下,似乎微微躬下身子,在隔着房瓦附耳倾听,整个人如幽夜中的精灵一般灵敏的遁在夜色中,只听到一阵风吹嫩叶的莎莎声。

花天珠从半空中的绳上跃下,一双手已轻轻推开雕着精致花纹的房门,她身上是一件淡青色的衣裙,又身姿苗条,走在夜风中格外好看。

山庄中裁衣服的婆婆总觉得年轻小姑娘穿白色太过素净,喜欢给她做些亮色的衣服,婆婆待她特别好,她心中看的清楚,虽偶尔也会习惯性的穿着白色,却也将鹅黄、淡青的颜色换着穿了,也叫婆婆开心些。

只是她不推门还好,一走出来,那屋顶上的人身体一僵、更如头上贴了刀般横着趴在瓦片上,似乎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屋顶上的人明显动作有些慌乱,不过好在轻功不错,没有弄出声响来,那人像是颇为自得,松了口气,又灵巧的微微移动了两步。

听在花天珠耳中便是瓦片和衣服的摩擦声一阵响,她走出四五步,只觉得这般继续装作听不见,只怕有些像耍人了,她只能转过身来望着那黑影道:“姑娘。”

体态轻盈,身材纤细,动作更是像极了女子,此刻虽借着夜色趴伏在屋顶上,在花天珠眼中却十分清晰,还能看得清那双保养得宜的女子的手。不是姑娘又是什么。

那人仿佛僵住了,更是一动不动,大约还猜测花天珠叫的是不是自己?

“不必看了,此处只有你我两人,那房顶虽黑了些,我却并非看不到的。”花天珠心中是十分好奇的,这两日来夜访山庄的,基本都是男子,今日却能叫她遇上一位姑娘,尤其是从这姑娘露出的双手可见,对方家境并不贫困,怎会跑来无垢山庄做贼?

只是她话音一落,那房顶上便倏地跃起一道黑影,霎时间夜空中便有三点银光飞刺而来,两人无甚么深仇大院,这银针并非冲着死穴而来,却也十分厉害,若是被制住,没有三四个时辰不得解。然而或许那黑衣女子也想不到,自己这成名已久的“暗青子”,此时竟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已对付不了。

那淡青色一群的小姑娘眉心一蹙,神色微微凝重了些,只将右手衣袖朝上一卷,便已将三根银针卷落地面——银针发出十分细小的清脆响声。

这一招似乎也惹怒了对方,小姑娘足尖踏在门前的石板,旋身一跃平地而起。她动作已经够快,手中更是扬起一截青色的绸缎,那顶端滴溜溜旋转的小球铿地一声击打在黑衣女子肩下半寸,正好打在一处穴位边上,麻得黑衣人眼前一白,几乎要脚下一软滚下地面。

花天珠习惯性的以青绸将人包裹成一团,望着面罩已掉落的黑衣女子,发现对方其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这就让她越发想不通了。

“你银针使得极好,武功也不差,想来并不缺衣少食,来山庄所为何事?”

“小妹子是何人?”黑衣女子并不答她的话,只问了一句,兴许知道再如何自己也反抗不得,声音更放柔了许多,“你这身武功可真不得了。”

她这般问道,忽然面色一变,又幽幽道:“莫非妹子便是连庄主那未婚妻了?是了,我在坊中便听闻,连庄主那未婚妻,喜穿一件白衣,身披白色披风,沈家宴会上显露的武功更是善以白绸制人,我只当绸缎是白的,未想也有青的…”

花天珠不好回应,好像自沈家回来,全江湖的人都已将自己预定成连少主的未婚妻,她心想幸好自己是要走的,若换了旁人,日后真是要有嘴都说不清了,连少主让她做这个人选,果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她自觉连庄主的好人度又上了一个档次,见黑衣女子也不肯说出目的,便缓缓说:“你夜探山庄,总不会是什么好意,我会将你交给管家。”

黑衣女子本在仔细打量她,一个十分美艳的女人,再见到另外一个优秀的美人时,总会忍不住比对一番,只是她自觉自己十分魅力,却不免在心中感叹,这小姑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是容貌气质无一不精美,已然清丽到这种地步,也难怪江湖中总传言连庄主如何心中喜爱这位未婚妻了。

这时见她这般说,看来是要将自己当做小贼处理了,不由扭头看着院外某一处,仿佛那里本该有个人一般,黑衣女子气道:“我知道你必会跟着,怎还不来救我?”

她裹在青绸中,脸上有些羞红,叫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逼到这种地步十分难为情。她活了将近三十岁,竟难得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你不叫还好,一叫我也暴露出来,这下救不了你可怎么好?”男声响在院中,不过片刻,墙头上便站了另一个黑衣人,只是没带面罩。看身形男人十分挺拔,气息也格外悍勇,他眉眼很浓,脸上也留着浓密的胡子,只一双眼睛微微笑意,看起来十分洒脱野性。

“这倒不会,你原先坐在第三个屋顶上捧着葫芦喝酒,我出门便瞧见了,只是见你一动不动只会喝酒,不像来做坏事的,便不再管你。”花天珠将黑衣女子点了穴放在身后,“只是你要带走她,却不行啦。”

黑衣男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明亮,他以为像这样小的世家姑娘,遇到黑衣人会高声喊了人来,没想到这一位行事倒有些江湖人的感觉,确实十分有趣,他低声笑了笑,这时候自然不敢放开声音说话,毕竟无垢山庄的高手太多了,“我若打不过你,自然救不走她了,只是你这样身手厉害女孩子,还真是少见。”

两人一人站在墙上,一人立在院中,隔着一段空气对峙的样子,竟可成画,只因那黑衣男子野性气息太重,太过浓烈,而院中女孩微微稚嫩,却清丽雅致,如此冲突的风格,画面却意外的和谐…并让观看之人心觉十分刺目!

连少主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客房的院外,他身后空无一人,眼中冷漠地望向墙头的黑衣人,接着越过他,轻轻地看了眼院中的小姑娘。

逍遥侯想看一看,还会不会发生前世的事,他…大概也是想看一看的,至于希望,他放任消息引来风四娘和萧十一郎的时候,也不知希望自己最终看到什么。

但是还不等事情发生,知道萧十一郎已进了山庄,他竟不知作何想法,静静来到这院中,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

他心中并不如便面上这样平静,而是微微翻涌着,越涌越疯狂。

这时他突然想立即杀了墙上那一人!

也许一切,不该发生的,都将结束。

从未如此之想。

第二十四章

萧十一郎抵达姑苏之前,便已听说过无垢山庄中这位姑娘,他眼中虽有笑意,心中却十二分的认真,作为一个能从马车夫的儿子,混到如今可以将关中黑道十三帮的总瓢把子花平都败于刀下的人,他总不会无知到连危险都判断不出。

眼前的青衣女子,使得手段闻所未闻,身手更是不在花平之下,甚至天赋异凛到能隔着三个屋顶,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他的踪迹,若为敌人,则必为劲敌。

按理说,这人抓了风四娘,说是敌人也不错,不过萧十一郎却也能从对方眼中看出,她并未有伤人之心。但他依然有种危险的直觉。

这种恐怖的直觉曾救过他许多条命,每一次当他险之又险的避过必杀之局时,他便告诉自己,不可小瞧这份直觉,于是这一次的直觉,同样叫他迟疑了。他拔起身体高高站在墙头,夜风吹动他的黑衣,叫他愈发肯定起那股危险的气息…不是错觉!

所以他一动未动,并不打算率先出手,只遥遥的隔着院落与被裹成一团青茧的风四娘对视一眼,随后若有所思的看向花天珠。

只是他越这样做,那危机仿佛越发来临,犹如一把尖刀已逼近后背,萧十一郎喉咙震动一下,浓密的胡子底下忽然苦笑一声。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在无垢山庄外,便将风四娘拦住。这个武林第一世家究竟有何种底蕴,他们都没能摸清,却也敢连夜来此在人家地盘上动土…还真是在关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养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

“姑娘,你将她交给我,我们便即刻离去,绝不再踏入此地。”萧十一郎刀柄已入手防范着暗处的危机,眼下对着花天珠,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抢夺。

花天珠听后思索过一番,有几分意动,却在片刻后皱了下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摇了摇头道:“她偷入山庄,到处踩点,显然别有目的。我先叫管家问她几句话,再放她走。”

“没甚么好问的,全天下都知你那连庄主手中的好东西!如今的姑苏城,想要连夜摸进山庄的人没有一百也总有五十,没闯进来只是还在观望罢了!”裹在青茧中的风四娘语气中十分不屑,她说的都是实话,并且实际上在外观望的人,不在少数。有些甚至摸索了半个月还不敢闯进山庄一步,简直胆小如鼠!

莫非这无垢山庄还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若非她今日踏错了屋顶,胭脂宝马虽是难说,但传言中的三坛美酒,必定早早到了她手中。

这般想着,风四娘稍微失落了一下,越发觉得是今日运气不怎么好,撞上了硬茬子,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出手如此干净利落,若她当时是在一旁看着,怕也要在心中狠狠地道生好。

只可惜她是被抓的那个,心情就格外一般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风四娘这人,她若非另有目的,大多数气急的时候,说话都十分直接,一句“你那连庄主”,成功的将花天珠的思绪尴尬的卡在此地,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甚至都忘了问她和姑苏城外的那些人,到底觊觎庄主的何物。

萧十一郎也沉默的看着院中两人,他手中微微一动,打算将握在手中的刀柄抽出,说的越多越有可能惊动山庄内的高手,他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将青绸割断,带着风四娘逃之夭夭,否则再拖延下去更走不了。只是他手中刚用了些力气,一股冷极刺骨的寒意从背心处袭来,将他骇的寒毛直竖!

无数次救他脱离险境的直觉再次挽救了他一命!

他耳中尚未听到丝毫声响,手腕便已飞快一个转动,长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回护在身后,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中确实放大了无数倍!

萧十一郎这时腰背猛地一弓,脚下使力整个身体在长刀的守护下如陀螺般转了一圈,他做这个动作之时乃是千钧一发之际,几乎要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他身上已起了一层冷汗。他这才看清身后的那一柄踏月而来的长剑,和那一个双眼睛冷漠的望着他、其中仿佛包含着世间最为复杂的情绪,又仿佛只凌厉如实质杀意的…执剑之人。

“你是此地主人…连庄主?”他喉中十分干燥,简直要发不出声,萧十一郎听过无垢山庄,听过江湖六君子的连庄主,却不曾见过对方的画像,但正如飞大夫那友人所言,有一种人,你见他第一眼,就足以认得出来。

“你方才刀虽未出,意已先动,我不可能容你出手。”连少主半张脸氤氲在月色中,眼中蓦然黑了下来,他自然认得萧十一郎,化成灰也认得,这六年来,每当从梦中醒来时,他就在曾想过。

若说梦中层有人十分对不起他,萧十一郎一人便占了七成,好像本该是他的、属于他的人或者东西,最终都会被这个男人抢走。

每一次都是。

他这次本不该出现,但他下意识走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他如今正在坐以待毙,为何要放任萧十一郎来挖他的墙角?既然花天珠如今在全天下人眼中就是他的未婚妻子,那么便是假的,这间院子,也决不能容许萧十一郎踏入一分一毫!

“我无意伤人,只想救人。”萧十一郎心中无奈,他真的没料到连庄主对这院中的女子这般在意,只是稍微感应到他出刀的心意,便已无法容忍的出手。

只是他也十分冤枉,出刀的时候便没想过要和那女子动手,只是想砍断绸缎罢了,可惜刀已被拦住,出刀的轨迹更无从说起,真正的解释有嘴也说不清。

连少主不为所动,他武功本就十分高强,又修习了天山六阳掌,内力深厚,用起剑招来更是神鬼莫测。

萧十一郎平生见多了人,也打多了架,却从没遇到这样无理的感觉,他手中刀势不缓,心头也一口气支撑着气势不凡,却仿佛招式都落在了空处,仿佛那是一座大山,而他无法撼动。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越发强烈,两人从墙头跃至树梢,定格在当前一招之下,连少主不疾不徐的将剑尖指在萧十一郎胸口,随意点了他的穴道,便叫了庄内的护卫来将他和风四娘带走。

“我看那女子说的不像假话。”花天珠见他接手,便放下心来,“只是如今大批江湖人士总想来无垢山庄一探究竟,此时太过怪异,莫非是有人故意作乱?”

连少主心中想,想要作乱是真的,逍遥侯自然不会希望他好过,不过倘若要深究,他在其中也是出了一份力,毕竟胭脂马能进庄,也是他受意的。

“无妨。他们是想来抢你的酒,我会保护好它。”连少主微微一笑。

小姑娘愣了下,不明白到底什么酒需要这样兴师动众,引得山庄总有人来光顾,但从连少主的话中,却也不难猜出…“百花酿?”

不过很快她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庄主已决定要实行计划了?”先将三坛百花酿的价值抬高,再送往琼都联络贵人,确实比方才酒窖中生产要好得多。

连少主又笑了笑,似乎是在默认,忽然转了话题道:“方才那持刀大汉,你觉得如何?”

“我见他虽满面胡须,声音却最多是青年之人,有这一身武功十分不凡。”花天珠想了想,十分认真地替连少主考虑,“这人虽夜探山庄,却在此不曾偷盗,也肯为救人挺身而出,想必性情已定,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往后或许还能和庄主做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连少主几乎想也未想过,他能忍住不杀了此人都算好的,连少主摇了摇头道:“他名为萧十一郎,前些日子战败了花平,是如今关中黑道十三帮的总瓢把子,此前也是十分有名的大盗。此人十分招女子喜欢,想来是个风流浪子…你莫要和他太过接近。”

他说的也都是真的,在关中谁不知风四娘对萧十一郎的情谊?况且他更是知道,日后除了风四娘,将还有不少女子,对萧十一郎十分喜欢。

见到小姑娘正懵懂的点点头,连少主瞧着心中便十分舒畅,眼中多了几分笑意,“明日可否和我去附近走一走?”

花天珠从他表情中看出几分意味,认为这份邀请十分不同寻常,她抬起头,同他认真地对视一眼,也放松的笑了笑,“自然可以。”

第二十五章

无垢山庄外便是诺大的姑苏城,花天珠在山庄已久,对连少主的话大约有几分判断。显然不可能认为这一句去附近走一走,只是去逛一逛姑苏城,一定还有其他用意。当她琢磨出这番意思,与连少主相视一笑时,准确看出对方眼中的欣赏。

仿佛从这一刻目的达成一致,两人各自分开,院子里再次恢复平静。

花天珠重新躺在绳索上闭目养神,从最近日子的突发事件,和连少主今晚言中有意的表现来看,她越觉得这山庄中风雨欲来,某种紧迫感从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她也十分佩服,即使已知招惹了不可力敌的大势力,连少主也一直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掌手中。

想到管家先前含泪说着少主小时候失了双亲,自小便十分孤独,也不知他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到底是如何磨练出这份心智的…

管家将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拴在一颗木桩上,这木桩根部连着地面,并不算宽,相反两掌足以合抱,生前也只是一颗小树,在庄中护卫想来,用此木桩来绑住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但管家心中并不这样认为,若非少主特意交代他如此,显然要故意放他们走,此刻这两个夜行人必定已进了暗房审讯。他以往随着少主见过太多江湖人士,知道许多人颇有手段,想要从木桩脱困,简直不比吃饭喝水要难,有时候连当街卖把戏的都能做到。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背靠背熬过了一夜,天还未亮的时候,看守的护卫总算走出了房间,神色中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大抵是要换班去。

萧十一郎这时禁闭的双眼立式睁开,肩膀撞了撞风四娘,让她清醒片刻,接着便挪了几下身子,露出一双被绑在身后的手掌。

他昨晚那样快的输在连庄主手中,甚至毫无还手之力,不排除连庄主的武功确实出众,名不虚传,但同样的,他实际也只拿出了一部分本事。毕竟他真正厉害的不是用刀,而是身上的这一双铁掌。那连庄主出剑不凡,剑尖几乎要刺在胸口的时候,萧十一郎确实有过几分茫然了,他习武多年,更是生死险地不知经历过多少,从没遇到过这样不容对抗的感觉。

好像对方站在极高极远的地方,在淡漠的俯视他,翻手便可掌控他的命运,这感觉一部分来自于对方的身手,一部分来自对方的眼神。

不过经过一夜的思考,萧十一郎总算没能被打灭掉自信,他突然想起寒暑苦练武功的时候,他更相信自己在这双掌上的功夫,对方必定胜不过他。

“他走了,我们也该走了。”萧十一郎小声说道,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叫风四娘都看的怔住,一时觉得这人简直像家和大山一样,让她一旦回头就可以依靠,她此前便想着,这一次若是走不了,能和这小子在一块,也是没甚么的…这时她微微收起思绪,轻声说:“都听你的。”

“你说怎么走?”她问。

“就是这样…”萧十一郎心中低吼一声,捆绑在一起的双掌重重拍向木桩,他从指缝和虎口处砰地向外爆出一片木屑,紧接着,木桩发出“咔”的一道响声,竟这样被劈做了两断,无法支撑的倒下,咕噜噜滚在地面,那绑在二人身上的绳子也跟着松垮的掉了下来。

“走!”

萧十一郎低吼一声,猛地扯开身上的绳子,抓紧同样解脱出的风四娘的手臂,轻功一起便破窗而出,竟遥遥的往山庄外疾驰而去。这时候,远远地,他突然心有所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地平线虽有些微光天色却还昏暗着,那后院中的某一处,仿佛正有人看着他逃逸的动作,看着他马上就要越过山庄的墙头。

“他…”萧十一郎看清那道人影,自然也认得出这人是什么身份,可正是如此,他才微微皱起眉,浓密的胡须下依然是一张冷静沉思的脸。

“他昨晚的剑势极为凌厉,更像对我起了杀机,为何今日又要放我们走?”他想做什么?或者真如坊间所言,这位无垢山庄的连庄主总做好事,且心中良善,见了闯入家中的盗贼,也只是想单纯的关他一夜作为教训?

那昨晚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某种极为危险的杀意,莫非是错觉?

萧十一郎越想身上越冷,他突然觉得世人对连少主的分析太过浅显,这种人实际十分可怕,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你就仿佛,永远在他掌控之中。

连少主立在院中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手中用劲一挥,长剑划过一道冷光刺破空气,瞬间插入屋内的剑鞘中,发出一阵精铁摩擦的声音。

“少主。”仆人递上一条布巾。

他接过布巾,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萧十一郎的离开并不在意,若非他示意,对方绝无可能这么快脱身。

他是曾想杀了他,却又觉得,不如留着他。因为他倒要瞧一瞧,没有无垢山庄的阻碍,他和沈璧君还能否有那样不得了的感情,虽然这两人将会如何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时他已不在意萧十一郎,昨晚一战他就发现了,缺了后来割鹿刀地神兵利器之锋芒,萧十一郎就算练得一手铁掌和铁身,也犹如拔了牙的老虎。况且,即使就算对方以后得了沈家的割鹿刀,他也不会败于其手下。

他已有了更好的。

“割鹿…刀吗?”连少主微微一笑,他眼中露出奇异的神色,此时他袖中的手已触到那紧紧贴在皮肤上的冰凉短剑,同上古传承下来的这柄碧血照丹青相比,割鹿刀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天,姑苏城中谁都能看见,往日连人影都见不到的连少主,竟陪同未婚妻走在无垢山庄外的大街上,人行如织,花天珠不是头一次走过这条大街,却发现依然有以往不曾察觉的妙处,比如东头那处狭窄巷子里、连个门牌都没有的人家,居然是一家豌豆黄店,并且每日只做三十份。

显然这家只在小范围传扬的店已颇有口碑,来预定的人更都是姑苏城中颇有身份之人的仆从。豌豆黄口味十分独特,比之花天珠的手艺也无不及之处,她隐隐嗅得出这豌豆黄十分驳杂的用料,分析之下竟发现对方一连用了三十种食材,一时有些跃跃,十分想知道店家如何融合进去的。

这次回去,定要钻研一番,小姑娘心中想,说到遗憾,除了现在还无法回家,倒也还有一桩,她和师父那一日本打算去吃苦瓜大师的素斋,可惜还没能到地方,她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怕这次就算回去,也赶不上苦瓜大师的素斋了。

小姑娘神色有些失落,连少主看出她兴致落了下来,便不再带着她乱跑,反而到了一间茶舍。

两人就近而坐,茶舍内便走出一少年,煮好了差,分别倒进差碗里,花天珠道了声谢伸手接过,刚放在唇边,鼻间便嗅到一股十分淡的异味。

小姑娘心中一愣,茶碗停在嘴边,眼睛已不由自主的看向连少主,并对他微微示意,连少主点了点头,随后便面色淡然的饮下一口。

“我已知道。”连少主笑了笑。

“喝吧。”那煮茶的少年也笑了笑,眼中并无恶意,反而花天珠看过去的时候,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也尝了一口茶水,将异味压在喉中咽了下去,她猜得出连少主今日提出外出,必会有所动作,莫非正在是这茶舍中?只是这样想了几个年头,她便昏迷过去。

她一直都记得,当日在沈家庄时,连少主对徐青藤说,他这世上最为相信的,也就是她了,那么此刻,她也同样不曾有一份怀疑。

她心中十分相信连庄主,这个人,总归不会害了她的。

茶社中只有两个人还清醒着。

那煮茶少年望着晕倒的姑娘,眼中惊异连连,“她就这么喝了?问也不问就喝了?”

连少主也望着花天珠,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脉搏,眼中再一次出现复杂的神色,“是。”

“她竟这样信你?”少年心中震惊,口中啧了一声,眼中带着几分奇异的神色,不可思议说:“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我是说,我没想到,你们莫非真是那样的关系?所以她才毫不犹豫?”

自然关系是假的,可她的不曾犹豫也是真。他原本并没想过要在此试验她会如何,准确的说,他们这时候是朋友,再往后就不会再有交集,他既没有付出多少,也不可能让别人为他不顾安危做甚么。

他开始是这样想的。

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连少主沉默片刻,未发现原本十分紧凝的眉宇,此时已变得十分柔和起来。他眼中依然看向少年,忽然淡淡道:“关你何事。”

少年扫过他比前一刻还要愉悦的面色,心中十分不忿,蓦地冷笑一声——不说又如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第二十六章

少年和连少主之间,虽是合作关系,却基本上相看两相厌,毕竟都是善于谋略和伪装,且不拘手段之人,实质上心狠的程度差不多。真的没什么可互相欣赏的。

这少年正是逍遥侯的手下小公子,此刻他能到无垢山庄,也正是为了完成逍遥侯的任务而来。小公子和连少主两边一合计,决意假装中计,便定这茶舍中部署一番。甚至为防计策实施太过审理,引起逍遥侯的怀疑,连少主又拖延过几日才来,总算至今都未出过意外。

一辆马车停在茶舍后院的门外,小公子将花天珠抱上马车,接着又肩扛着在外人看来似乎已失了力气的连庄主,准备将他扶进马车。

“你为何不在她茶中放入解药?”即将后门时,连少主开口这样问道。他虽在数年前便已找到小公子,两人却各有怀疑,并不肯尽信于人,磕磕绊绊两三年后才算勉强合作过一回,但直至现在,连少主也不会给他太多信任。

所以那茶中的解药,他早已要来一份验证过后,才提前服下。今日他只以为茶中就算有异,也应放入了解药,毕竟茶水对他已无用,所以接到花天珠提醒时并未多想,并十分放心的让小姑娘喝下。

但方才给对方把脉时,他才发现,那茶中是没有解药的。

这也是小公子说到“她竟如此信你”后,连少主心中微微一滞的原因。

“忘了。”小公子神色桀骜,似乎半点不觉得这样任性的做法有何不对。她只是想看一看,这位连庄主的未婚妻会如何选择,尤其是,那里面加的不是简单的迷药,而算是一种慢性毒|药。不过虽然是慢性,但喝第一次的时候也会全身麻痹,虚弱,乃至昏迷过去。

她知道对方嗅觉灵敏,在沈家时,便能闻到徐姑娘下的千金散,换了异味更重的,自然更容易闻得出。

“给她服下,毒自然可解。”自己充作苦力驾着马车,小公子嘴角一撇,隐秘地将一瓶解药扔进车厢。她下了毒,却并无害人之心,尤其是连庄主的人。她行事无法无天,却还没那个胆子。

何况她觉得,花姑娘比连庄主顺眼多了。小公子心中冷哼,那连庄主和他一般无二,显然也并非好人,说不定朋友都能利用个够,这女人莫非是傻的吗?

喜欢…这种人?

马车在外瞧着其貌不扬,内部却十分精致,镶有珠宝挂饰,身下还铺着一层昂贵的皮毛垫,随意一辆马车也是这般情况,可见逍遥侯暗中积聚的财富,半点不下于江湖世家。

连少主手中接过解药,将药丸给小姑娘服下,对方十分疲惫的躺在软垫之上,眉心也微微皱起。想来喝了那碗茶后,睡得并不舒服。

他拇指抵着她下颌,促使她微微张开嘴,随后将药丸喂入进去。幸好那药丸入口即化,倒省了喂水的功夫。只是他手指离开时,对方柔软的唇蹭在他掌心,这一刻好像格外脆弱。

他收回手。

不再留意这份心软,窗外车帘撩动,连少主也不再继续端坐,如花天珠一般躺倒马车中,只是这马车在路上颠了一下,叫他又瞧见小姑娘的手指在马车壁上磕了一下,再一望去,那一段指骨的皮肤已经微微泛红了。

连少主沉默盯视她好一会儿,也不知多久,那小姑娘又被磕了一下,他双唇微抿,伸出手臂将对方扯了来,困在身旁,柔软的衣料相互交缠,随着马车震颤。连少主睁眼看着车顶,才渐渐闭上眼。

他静静听着,窗外是呼呼作响的风声,游人如织,随后又下了点雨,轱辘滚动在土地,发出草叶被压断的声音。

“是带来了吗。”有人说。

接着是小公子的声音,“当然。”

“我也来看看。”那人似乎有些怀疑,扬起车帘,望了一眼马车中的男女,似乎多看了一眼连少主的样子,确认之后,接着转向一车厢内的另一人,“莫非那一位,便是他恩爱非常的未婚妻了?”

花天珠醒来时,发现正睡在一张悬挂流苏锦账的柔软大床,身上的衣服也换做了精致的丝袍,只是凉森森的质地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她目光扫过金丝缕的流速,快速经过同样有所装饰的房顶,以及价值千金的明珠、宝石装点的灯台,这些物件或许真的价值昂贵,看来花天珠眼中却并不惊奇,连眼神都没变过。只是当她目光停在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时,顿了顿,终于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那人仿佛也感觉到她的呼吸已变,转过身来,目光不曾向下,只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