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小心地将她重新安置在床上,拉好被子。擦掉她眼角未干的泪水,她眼下淡淡的黑影,让他看得很心疼。

静静地陪了她一会儿之后,流年才起身走向外面,轻轻地掩上了房门。拿出刚才一直静音却在闪烁的手机,上面显示余生二字,他拨了回去,接通之后问:怎么样了?

余生说:没有消息,不过我找到了她的邻居,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婶,她说要见你。

慕流年来到余生说的地址时,就看见一个五十左右的大婶焦虑不安地坐在那里,身边有个长得跟她颇为相似的男人在安慰她。

流年走进,跟余生示意了一下,就在他们对面坐下:您好。

张婶看着眼前清隽儒雅的男子,有些不敢确定的问:你就是那个…初末的哥哥?

是的。

哎…你终于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帮初末找到她妈妈啊,这场地震真是造孽哟,谁都没个事,怎么就她不见了呢?偌大的人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张婶喃喃地说.

她是个好人,在初末不在的时候,杨母跟她最亲,用年轻人的话就像闺蜜那样。其实杨母也不得不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不然如果她突然有一天不在了,初末该怎么办?所以在这之前,杨母一直都对张婶以及她的儿子、儿媳很好,张婶性子淳朴,杨母对她这么好,她也就把杨母当成亲妹妹一样的看,现在找不找人了,她是真的着急.

她接着说:在这期间…可千万别告诉初末啊…这母女俩真是可怜,初末那么拼命地赚钱给家里,要是知道她妈妈的眼睛瞎了…该怎么办啊。

眼睛瞎了?流年心一紧。

是啊…哎,上次初末来看我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住了才没跟她说,只是让她带她母亲去医院里做做检查。张婶说,因为她妈妈不让我说啊,我当然能理解,做母亲的谁希望自己成为子女的负担呢?

流年抿唇,并不知道杨母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

张婶见流年沉默,心里一早的埋怨总算忍不住说了出来,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什么,但初末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作为一个当哥哥的,你怎么一点都没妹妹那么有责任心呢?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将母亲交给妹妹照顾,自己都不回家来看看?初末虽然坚强,但怎么说都是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承受那么多担子?

流年瞥了一眼余生,余生摸摸鼻子,有些谄然,慕流年是初末的哥哥这事,是余生随口说的,不然以他的身份要怎么让眼前的妇人帮忙?他不也是急中生智么?谁知道这妇人居然以为流年是初末的亲生哥哥…

流年的沉默被当成是默认的指责,张婶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我本来以为我算得上是惨的了,丈夫得了病离世,就留着我们母子两人。可是初末跟她妈妈看着还让人难受,你说如果是自己犯罪被抓坐牢也就算了,可是杨家那位是帮人顶替了坐牢,怕时候被查出来就在牢里面自杀了。真正犯了罪的却躲着不敢出来,最最遭罪的就是这母女俩,老家的房子被没收了不说,还遭人的非议在老家待不下去,只能躲到小镇上来。初末妈白天摆地摊买东西,晚上还干了兼职刺绣,省吃俭用的钱供初末上学,有时候经济不景气,初末妈还瞒着初末去捐血。就她那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啊。

说到这里,张婶哽咽地都说不出话,一旁的张牛牛说:是啊,初末那时候读书特别的用功,上课从来不开小差,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每年下课她还帮着阿姨去卖东西,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好瘦,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她很争气考上了g市最好的大学,我们一点都不怀疑她的能力。上大学的钱跟高中完全是两码事,杨阿姨平时省吃俭用的那些根本就不够,我们小镇上的人每个人都凑了一些,才勉强够上大学的学费,后来初末就没在要家里的一分钱了,更多的时候她都往家里汇钱。同身为一个男人,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妹妹一定会好好珍惜的,而且肩负起家庭的重任,不是让两个女人去承受这么多!

流年没有说话,等到他们将要说的都说完,他才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时间不早,我先走一步。

等等。张牛牛忽然叫住了他,我以前很喜欢初末想要照顾她,不过她没给我机会,我希望作为哥哥的你,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她,别再让她活在那种生活里了。

流年没回应,只是快步走了出去,寒冬里冷冽的风吹打在他握得青筋突起的手腕上,生疼。

流年回去的时候,天色微亮。

远处的光线静静地洒在这片土地上,耳边除了风声,安静和祥。

流年往公寓走去,一抹纤细的身子就扑了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他后退了一大步,才稳重了身子,望着怀里满脸惊慌的小人儿,流年蹙眉:怎么了?看着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脚上连拖鞋都没穿,流年眉头蹙得更深了: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初末咬着唇,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没掉。

流年没办法,但也不能就让她光着脚这样站着。

他忽然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抿着唇,不发一语的往楼上走去。而初末只是抱着他的脖子,将脸死死地埋在他的怀里。

偶尔有一大清早出门锻炼的人,看见他们这样子都投来好奇的眼神,当事人却丝毫不在意。

打开公寓的门,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流年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小人打了个颤抖,他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正要返身去浴室,手就被她给拉着,不放走。

流年低头,就瞥见她苍白的小脸上未干的泪痕,流年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拉着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我醒来没看见你…以为你丢下我了…你、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会乖乖的,听你的话,你别丢下我…

流年一阵心痛,却是柔声安慰:我没走,我只是去帮你打水洗脚。

说完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乖,在这里等我。

她看了他许久,像是要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一样,好半天才一根一根地松了手指,不舍的放他。

流年脱去了外套,去浴室里放了一盆水,确定了水的温度才端了出来,走到床前的时候,看见初末闭着眼皱着眉头,听见他的声音,才睁开眼睛,半天眼神没有焦距。

流年将水盆放下,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终于,她的眼睛才看见了他似的,勉强的微笑了一下,叫:流年哥哥。

你的眼睛怎么了?

初末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没有,就是刚才眼前黑了一下,我以前也总这样,没事的。

流年却没有被她的安慰哄过去,他黑眸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末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胆怯地问:流年哥哥,怎么了吗?

没有。流年轻摇了摇头,蹲下身,将她的小脚丫放进水盆里,手指碰着她的时候,感觉她轻缩了一下,他抬眸,看见她脸上囧囧的,泛起了一片红晕,害羞?他勾起唇:小时候不是总嚷嚷着要我帮你洗脚么?现在不习惯了?

没有…初末的声音小得像蚂蚁:我只是以为这样的待遇以后都不会有了…

流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动作更加轻柔了,他说:不用担心以后,只要你愿意,每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初末伸手抹了抹脑袋上缠着的纱布,流年看见她的动作便问:头疼了吗?

没有。初末笑的傻傻的,我只是想摸摸是不是我脑袋被撞坏了,好像也没有被撞坏,所以我刚才听见的话都是真的是吗?

傻瓜。流年轻笑,心底却因为她的胆战心惊而心疼着。

初末看着流年温柔地帮自己洗脚,原本脏兮兮的小脚丫被他洗的干干净净的,她不由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问:流年哥哥,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却不知流年将她的话听在耳里,他看着小脚丫上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茧子,在心里告诉她,对你,何止一句喜欢。

后来,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杨母。偌小的镇乡说大不大,却连找出一个人都变得那么困难。在这正地震中没有任何人死亡,所有的家属都相安无事,最多受了些伤。只有初末的母亲失踪了。

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说从事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杨母的踪影。

每天只要流年一回家,初末就紧张地问他有没有母亲的消息,每当看见流年轻摇头,她就会愣愣的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说话。

流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很晚了,她却只是蜷缩在那里,可怜的像只无依无靠的小虾米。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摸摸她搁在膝盖上的小脑袋,流年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嗯?

初末却是摇摇头,不敢睡觉,每次睡着了,没有梦是好的。

流年怎会不知?每每好不容易将她哄睡着了,梦里面的她睡得却极其不安稳,有时候经常会在梦里面大哭喊妈妈,梦醒了的时候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梦见妈妈越走越远,不要她了。

这几天她的情绪非常的不好,眼睛都是肿的,饭也吃不了多少,后脑勺的肿块也一直没消下去,流年担心她再这样消极下去会支持不住,就把公司的事情暂时交给余生打理,今天刚到公司去交接,晚了一点回来,就看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是他临走时的模样,没有动过。

不睡觉,就吃点东西,要是有什么消息,你也有力气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嗯?

她抬起头望着他,动了动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哽咽地问:妈妈…你想…她会不会已经…

哽咽到这里她彻底发不出声音,眼泪汹涌地流出,丝毫不顾情面。其实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已经藏了许久许久,让都问不出口,生怕自己问出了口就成了事实。

别乱想。流年遏制住她的想法。虽然他还没把握,但是依旧对她做保证:我会尽全力找到她。

嗯…初末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总是这样,只要是他的保证,她总能找到被安慰的理由。

虽然有了保证,可是几乎将小镇掘地三尺了,都没有找到初末的母亲,甚至余生怀疑是不是有这个人存在。余生在g市关系非常大,要找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周的时间,几乎出动了公安、消防等一系列的人去找,都没有半点头绪,最后余生的结论是:除非她故意不让人找到。

这个消息再也瞒不住初末了,当流年对初末说出口的时候,他可以亲眼看见她的难受。就连她自己也开始猜测:会不会是妈妈故意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妈妈生气了?

初末前所未有的伤心,当初父亲离开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离开g市离开流年,她也难受,可是不管怎样,她以为自己还能回来。以前她失去了太多太多,现如今,唯一的亲人不见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一点一点凌迟她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曾经说过,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买一个不大的但是温馨的房子,母亲每天只要在家里享福,再也不要去摆地摊了。

那时候杨母总笑眯眯地说:我相信末末能做到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哪。

杨母总是对她充满了信心,竭尽全力的给她最好的,虽然她给的最好的还不及那些有钱人的小拇指,但对于初末来讲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了。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

她的愿望不大,只是希望能给母亲一个安定的生活,她小的时候没有能力,让母亲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和艰辛,现在她正在学习一步一步长大,她卡里还存着买房子的钱,可是钱只存了一半,为什么母亲就不要她了?

一切都那么令人绝望,她惶然有一种再也见不到母亲的错觉。所以这本就是她生命里应有的宿命吗?只要是她身边的亲人都会相继离开她?

初末再也支持不住,流干了的眼泪再也无法流出,她就这样直直地栽倒在流年的面前。

初末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耳边有人在走动的声音,有人在小声说话,小的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她。她睁开眼睛,眼前却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她,她呆呆地说:我还在梦里吗?

而后,她便听见罗希的声音,初末,你醒啦!我跟我哥来看你了!

初末往声源方向望去,朦胧中好像看见罗希的影子,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呆呆地望着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罗希望着她的样子,她那样呆呆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睛也不眨一下,初末?罗希试图叫了一声,没见反应,她有些担心地望向一旁的罗子嘉,希望他能给自己答案。

罗子嘉自然也发现了初末和往常不同,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在初末的眼前轻晃了一下。初末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的波动。一瞬间,冰凉之气从上而下的散发开来,罗希猛然抓住罗子嘉的手在颤抖,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床上的初末,着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房间里都没有什么声音,安静的仿佛空气都不流动。

最后是初末淡淡地开口问:我的眼睛瞎了吗?

一句话将罗希久凝的情绪迸发而出,她的眼泪直线落下,几乎是捂住嘴巴她才能控制自己不出声的呜咽。她背过身去,紧咬着唇,怕自己再看见初末这样子会忍不住悲伤的情绪崩溃。

罗子嘉内心也波动得厉害,可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弯下腰轻声对初末说: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也许是睡多了,眼睛暂时失明,你别太担心。

流年哥哥…他不在对吗?她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却很灵敏,她能听出这里只有罗子嘉和罗希。

流年公司有些事,马上就会回来了,如果你要——

我不要!罗子嘉还没说完,就被她给打断,她的小手在空中乱抓,试图想要抓到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最后罗子嘉将她不安分的手给抓住,他说,好,我不叫他回来,你别这么激动,这样对你后脑的伤不好。

初末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颗救命草一样,她说:你带我走好不好?不要告诉流年哥哥…不要让他知道,你带我走好不好?

小时候初末看过很多电视里面眼睛失明的人,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接受不了事实。可真的沦落在她身上,一闪而过的不是不敢置信,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也许母亲的消失让她有了些恍悟,命运从来不会轻而易举的优待她,所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接受了现实。

她妥协了,不再抵抗了,如果所有的折磨都是她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么,至少,她可以选择,只要不亲近她的人,就不会被她带来灾难。她现在唯一深爱的流年哥哥…她不想耽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