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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成书

两个月来,沐芽第一次走出那个挖满大水池子的院子。低头跟着前头的太监,顺着红墙一路往宫里去。

今儿的天气很好,湛蓝的天,云朵像撕开的薄纱,长长的一缕;太阳也实实在在地露了脸,照得暖洋洋的。没有风,脚底下的雪开始化,湿湿滑滑的。沐芽轻轻提着裙子,小心地踩着,一点都不厌烦这泥泞的路,反倒觉得这扑哧扑哧的声音很好听。

三天前哥哥把王九弄到了身边,这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沐芽还没来得及为王九高兴就开始为哥哥担心。这鬼地方,人靠着人活,人踩着人活,最怕的就是不得宠。宫人们有时候还能指望换个主子,可皇子们是没这个指望的,这个主子是亲生爹,捏着他们的未来、生死、每天的喜怒哀乐。

沐芽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待见哥哥这样的人,目前的遭遇必是之前那位七皇子做下的孽。不过,“林侦”这两个字在沐芽眼里一直就是成功的保证,逆境尤甚。给他时间,那叫什么隆德帝的,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上苍赐给自己这么一个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好儿子来。

而且,哥哥做事向来稳妥,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把王九揽下。虽然这么做显然是寻找玉佩遇到了困难,可既然料定要在这里耽搁相当一段时间,哥哥怎么会舍得她一个人受苦?而自己的身份远不如王九那么麻烦,一定很快就可以到他身边去!

管他什么得宠不得宠,只要跟哥哥在一起,暖暖和和的,一起找到那块玉佩就溜之大吉!这么想着,沐芽便高兴起来。很努力地干活,小心不出一丁点的错,笃定地等着有人来调她走。果然,今天上午刚洗了第一池,她就被叫了出来,传话的太监语声很是柔和,还特意嘱咐她换了身衣裳。

这能不是好事么?

沐芽悄悄抬头,日头正好,迷了眼,那光芒就五彩缤纷起来。

尚服局是一套两进的院落,传话太监将沐芽送到院门口就退了下去。门外侍立的宫女将沐芽引到了台阶下,又进房中回禀。趁着等候的时候,沐芽悄悄用余光打量着,两边难得地种了两株石榴树,因着周围侍候的都是水红的女孩儿衣裙,让这院落显得生动了许多。

这就是宫里独特的女儿国。

大周朝本着内外兼治、阴阳谐和之本,有一套完整的女官甄选与进阶制度,每隔几年就广选民间知书识礼、勤劳聪慧的女子来服务后宫。说是民间,在这极度男尊女卑的社会,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哪里有读书的机会,大多选上来的都是开明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有的甚至是京中大员的女儿或者妹妹。

女官是不可以论婚嫁的,这些人家之所以愿意女儿应选,多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女人可以做官的地方,官阶最高可至正四品,俸禄丰厚。而且琴棋书画严格筛选,如同男人的科考,进了宫,分在六局二十四司,手下都有掌管的小宫女,亲自服侍在太后、皇后、甚至皇帝身边,比那些不得宠的嫔妃还要有脸面。因此有很多不想屈于后院服侍夫家的女子都是自愿选择这条路,就比如这位尚服局的总领尚服,就是右都副御史的亲妹子袁如。

虽然后宫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不过也算给本朝的职业女性提供了一个出路。沐芽这样悄悄地想。

不一会儿,里面传话出来,沐芽忙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进了房中见两位女子,一位正座,一位陪座。陪坐的这一位年过三十,身型略丰,容长面,细柳眉,面上稍显厚重的脂粉与这一身庄重的女官朝服意外相合,微微含笑,不怒而威,这应该就是袁茹袁尚服;而正座这一位,身上一件白银鼠袄,披珍珠半臂,头戴珠翠冠、金钗玉滴;眉如远黛,面若芙蓉,清清静静,好一位气质芳华的女子。

天哪,这…难道是宫里某位娘娘?沐芽眉心一蹙,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快见过公主殿下与尚服姑姑。”

公主??难道是哥哥说的那位“亲姐姐”亦洛?第一次见“正经主子”,沐芽的小心思一时没转过来竟是愣在当场,好在身边的一位宫女轻声提醒,她才赶紧跪下,“奴婢见过公主殿下、尚服姑姑。”

“抬起头来。”

座上的公主发了话,沐芽小心地抬头却不敢抬眼,刚才死盯着她看已然是犯了大忌。

“过来,我瞧瞧。”

沐芽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公主身边。

亦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瘦得像一叶小柳,可那脸上的雪白细皮儿,日头照进来竟是透着水亮,毛绒绒的眼睛,小鼻子、小口十分精巧,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是让人心疼起来。心里不觉道,难怪祯儿会为着她开口,果然是看着可怜见的。

“叫什么?”

“回殿下,叫沐芽。”

亦洛笑了,这小丫头头上的两个揪揪扎着嫩绿的头绳,不知是没扎紧还是成心的,留出两缕翘翘的,还真像是将将冒出头的柳芽儿。一时心里喜欢牵起了她的手,小手不大,手指修长,本该有脸上那般的细皮嫩肉,却是被冷水泡得发红,迎风起了糙皮。

亦洛不觉蹙了眉,“闱布处还在使小宫女么?那等粗重的活。”

“是奴婢失察。”袁如微微侧身低头,“定会责看手下重新检录。”

“哪里。袁尚服行事向来恪守章则,待人宽厚。定是人头多,下头分派差了。”亦洛柔声解围,又看着沐芽,“今儿就把她调出来吧。不拘什么,寻个她能做得了的活计安置下。”

“嗯,我也正想着,这孩子虽单薄看着倒像个灵巧的,不如就安置在司衣处,跟上一位姐姐,一来手把手学得快,二来也好有个照应。”

“袁尚服思虑极周,甚好。”

“殿下过奖了,奴婢不敢。”

这两个女人温文尔雅地商量着,彼此甚合心意,可沐芽在一旁却像从头浇了一盆凉水,什么?从洗衣服转到了做衣服?哥哥呢?颐和轩呢??

“碧苓,来。”

袁如一声招呼,刚才站在一旁轻声提点沐芽的女孩走了过来,温软的手轻轻牵了沐芽,带着她一道跪下,“奴婢谢公主殿下、谢尚服姑姑。”

从尚服局出来,沐芽一脚深,一脚浅,像踩了棉花;头顶的日头明晃晃地扎眼,扎得她昏头转向,竟是忘了身边多了个牵着自己的姐姐。

“怎的了?不如意?”

那女孩低头在她耳边,语声绵绵的,吴侬软语,好温柔。沐芽这才扭头看她,一双水眸挑着丹凤挑,弯弯的细竹眉,鼻腻玉脂,唇凝秋露,谦和的笑潜在眸中淡淡的涟漪,一种让女孩子看了都舒服的美丽。“哦,不是,姐姐,我…回一趟浣衣司。”

“还回去做什么?那边的衣服一应东西都不能要了。”

“嗯,”这个沐芽是知道的,被打到浣衣司的人,本来就什么都不许带,衣裳都是现领的,有朝一日能离去,绝不会有人想带走那里的任何东西,哪一件都是屈辱。“我…还有事交代。”

碧苓没有再追问,只道,“我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赶着回来要沐浴更衣,晌午在这边堂上吃饭。”

“嗯,好。”

沐芽闻言转身提了裙角就跑,跑了两步才觉不对,又赶紧回来,福身,“是,姐姐。”

碧苓微微一笑,“好,快去吧。”

已经快晌午时分,沐芽一路小跑,跑得额头都渗了汗。

哥哥从来给她的都会比她想要的多,这一回怎么把她又扔进了一个陌生的丫鬟堆里?深宫禁地,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有道理也不行!总得先跟她打个招呼啊!

沐芽一边跑一边撅了嘴:哥你混蛋!骂了一句,气就算出了,再顾不得多想,离开之前她还有一桩事要办:冬婆。

急匆匆地回到浣衣司,还好,宫人们都还在上工,沐芽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跑进了睡房中。一个人都没有,好,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水滴坠子之谜,沐芽早就跟哥哥仔细分析过。这地方的每个人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冬婆那件宝贝一直就在这房中,那是命根子,丢了或是藏起来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绝不是在有意诬陷沐芽。既然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拿出来瞧一眼,说明失盗在夜间,甚至是沐芽早起离开后的凌晨,那贼必然就在这房中,那一个唯一仅有的解就是莲姑!

哥哥说,莲姑此举既不能给自己生财也不能攀高枝,可见只是嫉妒心作祟,既然是嫉妒,她就绝舍不得扔掉,另一枚坠子一定还在她手里。

为此沐芽曾仔细观察过,莲姑与冬婆如此亲近,因为胖,两个人洗澡都要互相帮忙,平日里同进同出,一时说笑得高兴难免拉拉扯扯,莲姑绝不敢把那坠子藏在身上。那就只能是在这房中。

浣衣司虽然是个罪人的地方,可这房屋修筑与整座皇宫是个整体,房间都是齐整的青石砖垒墙铺地,想要在人不注意的情况挖出一整块砖来藏东西是不可能的,不是没有那个力气,是没有那个私密的时间。

砖墙、土炕、木头桌椅,沐芽剩下还未检查的就是莲姑的私人物品。

哥哥说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光找出那没坠子是没用的,莲姑会咬定是她栽赃陷害,而冬婆肯定一个字不问就相信。藏匿之处一定要具有不可辩驳的标志性才有用。

此刻,看着那一床被褥,还有她的包袱,沐芽咬咬牙,上了手。

一寸一寸捻过被褥,连接头的针脚她都没有放过,依然一无所获。还有一整包袱的棉袄、衣裙、腰带、袜套没有查,眼看她们就要收工回来,沐芽急得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心道:镇定,镇定,查一个是一个。

拿起腰带正要捻,忽地一愣,不对!她两个身型一样,经常换穿衣裳,莲姑怎么敢把那坠子藏在这些衣裳里?一定得是一个她确信冬婆绝不会碰的东西,是什么??

沐芽的眼睛死盯着那包袱,一个个看过去,忽地看到了一条暗青的带子,月事带!!天哪,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隐秘的?沐芽急忙拿起来往腰围处一摸,那水滴的形状那么清晰。

沐芽的心通通跳,抹了一把汗,收了被子和包袱,又把自己的包袱打开,唯剩的衣裙下抽出哥哥给的另一个棉袜套,塞进了怀中。

出到院子里,宫人们正要收工。冬婆正在井台上绞水,沐芽走过去把那月事带子塞进她手里,冬婆正要骂,那粗笨的手指已经清楚地摸到了那坠子。

不待冬婆反应过来,沐芽转身小跑着离去。待她出了院子,靠在门上,喘了几口气,就听到里面传来嚎啕声。

沐芽噗嗤笑了,捂着怀中的棉袜套,往尚服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芽子和碧苓姐姐。嗯。

谢谢亲爱滴频频、ponyo、花剌子模,雷雷收到。谢谢Rivvi的营养液灌溉。文文长得比较瘦弱,多谢大家支持。

抵足惊夜话

到底还是在浣衣司耽搁了时辰,回到尚服局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远远看见碧苓还在门口候着,一路小跑的沐芽忙赶了几步到她跟前儿,“姐姐!我,我耽搁了…”

碧苓看了看,从腰间拽下帕子轻轻沾沾她额头的汗,“慢慢儿喘气。”

她脸上没有笑容,显然是有些责怪的,可她的手好软,这么近,一股淡淡的花香带着她的体温,暖暖地嗅在鼻中好安神。沐芽刚才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赶,一身热燥燥的,这一刻竟是凉凉地静了下来。

“往后莫在宫里跑,免得嬷嬷瞧见了骂。”

“嗯嗯。”

碧苓没再说什么,带着沐芽往司衣司去。一局四司,五套两进的院落,尚服局正堂在当中,从东往西分别是司仗、司宝、司饰、司衣,各司的前进院是正院、工坊和库房,后院就是女官和宫女们住的地方。

一路往西,正是吃饭的时候,来往都是抬的食盒往各司饭堂去。一阵阵饭香扑鼻,有荤有素,难得油腻的味道,沐芽悄悄地咽着口水,果然是比浣衣司的菜要好啊。馋虫勾出来就忍不下,自从来到这里,沐芽觉得自己人生的头等大事就是吃饱,吃饱不冷,还扛欺负。

两人穿过正院,直进到后院最里头的西厢房。一房三间,正中都是小宫女的睡铺,一共六个;两边单间是大宫女的睡房,两人一间。沐芽按说也是小宫女的年纪,却是很有幸地被安置在了碧苓房中。门外都挂着宫女们的名牌,小宫女是木底黑字,大宫女是值事姐姐,木底红字,负责照料管理这一房。

进到里间,扑面的暖热,见地当中一个大木桶,两边烧着炭盆,冉冉的热气把房中都熏得潮潮的。碧苓挽起袖子伸手试了试水,“正好。洗吧。”

沐芽惊讶,“姐姐,咱们不去吃饭么?”

“你这一身怎么去?”碧苓看也不看她,弯腰把床上的一个包袱打开,取出崭新的衣裙,“我已经央求人把饭送过来。你先沐浴,换衣裳。”

“哦。”

沐芽乖乖地点头。碧苓行事说话都好温柔,吩咐起来也让人觉得心里暖暖和和,很容易就顺从成一只小狗。

浴桶边上有个两扇的小屏风,沐芽打开遮好,抬手解衣裳。那双棉袜套已经在怀里被捂得热热的,沐芽脱了棉袄又将它包住,这样一会儿穿的时候脚最暖和,其余的衣裙脱下来另放了一边。

水热热的,木桶里面还有个凸起的小座,坐在里面,热水淹着浑身筋骨舒展,好舒服,一下子沐芽觉得肚子都不怎么饿了。

正自惬意,沐芽听到悉索声睁开眼睛,见是碧苓把她的衣服都抱了走。沐芽忙唤,“姐姐,我的衣裳…”

碧苓回头指指矮衣架上搭的袄裙,“都给你换了新的。”

“不是,我的袄儿…”

“我先给你收着。快些,莫耽搁。”

不待她应,碧苓已经走出屏风。沐芽想着可能是这里的规矩,要浣衣司来的人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吧,也只得算了。

沐芽麻利地洗好,起身穿衣。其实这新衣裳与浣衣司的并没有大的不同,却是精致了太多。襦衣是荷花淡粉的颜色,十分鲜嫩,长袖短衣,下身是六幅素白裳,扎水红小腰裙,系宫绦;白色长裙很显眼,一走路,像漂浮的云朵缠在身边,又想起那句“裙拖六幅湘江水”,这一看果然是行云流水;袄儿自然没有哥哥的厚实,不过很合身。

浅衣深腰裙,衣带翩翩,显得人纤如细柳,里头从宽大的肚兜儿换成了抹胸小衣儿,将胸前羞涩的两朵托了起来,她这棵蔫蔫的豆芽菜竟然也有了点女孩的形状。

碧苓亲手给她梳头,湿湿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两只揪揪上扎着与小腰裙一样颜色的头绳,几缕垂下来衔着小珠子。

她两个梳妆之时已有小宫女来收拾了浴桶,又捧了食盒进来。收拾妥当,碧苓带着沐芽吃饭,一素一荤,还有两小碗汤。沐芽吃得很可口,正要再盛,碧苓轻轻摇头,“少吃些。免得出虚恭。”原来司衣司的女孩是经常要往娘娘、皇子们身边去送料子、试衣裳,一旦被叫,伺候在主子跟前儿不小心出了虚恭那简直就是欺君之罪。

沐芽忙收回了手,这么一听,连饭菜也不敢多吃了,虚恭不敢,实恭就更不敢了。果然,两个人连一小碗米饭都没有吃完就罢了。

吃过午饭碧苓六带着沐芽往前院的工坊去,一间一间看过去。

宫人们的衣裳都是尚服局在宫外的作坊承做,而宫里的司衣司是专给皇上、娘娘、皇子和公主们量身裁剪之处,可说得是聚集了本朝最心灵手巧的女子。她们多是从各地挑选来的品貌周正、手艺精湛的绣女,其中以苏、湘、粤、蜀为之精,这些女子虽是不能诗词书画描尽人间美景,却能把高山流水、烟雨楼阁、点点风情化在针尖下,山青,水秀,花飞,蝶舞,尽在纤纤玉指之间。

碧苓的言语柔和,夸耀也是这么婉转,可沐芽知道这所谓的“品貌周正”实在是过谦,王九就曾悄悄说:司衣司的女孩儿是宫里最标致的。而那位做司衣掌领的女官又是个十分拔尖儿要强的,听说上任初始就亲自动手将本司宫女的衣裙做了修改,衣领略挖、腰身略修,连衣带的结法都与众不同,虽说只是一两处细微改动,穿在身上竟是生动婀娜了许多。

女孩儿们本就标致,这一改更加出挑,引得旁处都不满,说宫女的衣裳要改一起改,怎可一处独得?尚服局压下来,岂知那司衣掌领却不肯,说都改了也未见得都能穿得出,做衣裳的本就该是衣裳架子,自己都不出挑如何服人?

当时沐芽听了这话就觉得这人不一般,一打听才知道果然是个奇女子。原是苏州织造大家莫府的小姐,虽是庶出,却是莫老爷的掌上明珠。也许是自己本就心怀远大,也许是不想屈于庶出的命运,待到十六岁议亲之时自己报名入选了宫中绣房。原本乳名唤作莫芸儿,后来自己更名叫莫云,云与芸,足见其心。

站在门口,看女孩儿们坐在绣绷前,杨柳曼腰,兰花细指,低头,点针,一丝青丝垂下,好一个温柔腻人的姿态;日头正好,照在那丝绣的图案上,脸庞因而透出粉嫩的光亮,安静,优雅,好一副美妙的图景。

沐芽看得有些痴,这个时候有画笔,她一定要画下来…

看过了工坊,碧苓将沐芽带到了料子房,先从认料子学起。沐芽头一次知道这些布料单是大的品种就分纱、绮、绢、锦、罗、绸、缎等,而每一种又有几十样的小分类。沐芽看得眼花缭乱,碧苓见她十分懵懂,抽出一样来给她摸,说莫听着繁杂,实则指尖记性最强,摸摸就记下了。

沐芽接在手中,呀,好精致,好薄,真可谓细致如水、薄似轻烟,记起陆游老先生曾评说道,“举之若无,载以为衣,真若烟雾”,果然,果然!

“这是轻容纱,可做夏裳、亦可做抹胸小衣。”

啊?沐芽轻轻咽了一下口水,用这料子给娘娘做内衣?那若隐若现,再有什么,岂非…万岁爷要流鼻血?

一样一样摸,一样一样记。大的品种还算好,小的比如纱里有轻容纱、吴纱、三法纱,罗中有单丝罗、孔雀罗、宝花罗,摸在手中,差别细微,沐芽脑子飞快地转着,记住这些名词并不难,难的是名字和东西能对上号。沐芽很想把每一种的特点记在纸上,可是哥哥叮嘱过,这个地方像她这样的小宫女是不可能识字的,千万记住不要靠近笔墨。

沐芽只能咬咬牙,全凭脑子记。

一后晌沐芽都在仔细地辨认料子,自己的手指还留存着冷水浸泡的粗糙,揉在薄绸轻纱里,几乎感觉不到那般细腻。碧苓手把手地教,不厌其烦。

待到收工吃了晚饭,碧苓安置沐芽歇着,说自己要去绣房赶活儿。沐芽说要跟着去瞧,碧苓便答应了。

绣房里掌了两盏灯,沐芽坐在碧苓身边看她一针一线,勾着一幅雨过天晴、明媚的湖光春//色。见她瞧得专注,碧苓心喜欢又道:原是不能夜里赶活儿的,颜色怕不对。好在之前配好了色,此刻才敢如此。往后不可偷这等巧工。沐芽忙点头应下。

这一绣就是一个多时辰,待到两人洗漱躺下已是近三更,碧苓直道往后不会如此辛苦,沐芽笑着直摇头,这与浣衣司相比,简直安逸得就像在度假。

两个月来第一次躺在棉花窝儿里睡觉,新被子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好舒服,沐芽正是幸福得迷迷糊糊,黑暗中听到碧苓轻声唤:“沐芽,”

“嗯,”

“我有话问你。”

“姐姐你问。”

“你的袄儿是哪来的?”

碧苓斟酌了一下才问出口,那平静的语气依然让沐芽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前按照哥哥的叮嘱,沐芽已经把袄的腰身改小了,衣襟也改成了女人的式样,而且她从来都是穿着罩衣和袄睡,所以冬婆和莲姑从未发现哪里不妥。这第一次离身竟是招来人疑惑,沐芽抿抿唇,“是我的。浣衣司发的。”

“这不是浣衣司的东西。是哪来的?”

碧苓的语声一如往常的轻柔,可这一句却说得不容辩驳。毕竟,她是司衣宫女,哪有什么料子和衣裳能瞒得过她?

“可是你偷的?”

“嗯?”沐芽正是犹豫,耳边听了这么一句,像被针扎了,忙道,“不不不,不是!”

“那是哪里得的?”

面对碧苓的追问,沐芽觉得再瞒下去怕要惊动更多的人,只得假做怯声,“这,这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

“嗯,我…我哥也在宫里当差。”这一句说出口,沐芽心里一哆嗦,为了彼此不暴露不如就让哥哥当一次太监好了…

果然,碧苓不再追问。静了好一刻,沐芽正要松口气,只听那声音又幽幽传来,“沐芽,宫里的衣裳都有制,过几日我就会教给你什么人穿什么制。这袄儿的布料、花纹与缝接的金线,你知道是什么人才能穿的么?”

沐芽一口气屏在胸口,不敢呼吸。

“是皇子殿下。只有未出宫的三位皇子殿下,才能穿。”

悠悠一句,黑暗像凝固了一般,在这凝固之中,沐芽几乎冻僵。

“袄儿我收起来了,睡吧。”

这一夜,碧苓再没有做声,而沐芽只有一个念头,哥,你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咱们小芽子的故事在哆哆嗦嗦地在爬榜,需要小天使们倾情奉献留言灌溉。不嫌累的话大家聊起来,提前预付mua mua一枚。^_^

万事皆有定

进了腊月,天寒地冻,雪却不下了。连着干冷,各宫里便接连犯咳嗽,膳食谱上都添了润肺止咳的银耳羹、枇杷水;尚无病症的也是日饮枣姜茶,夜卧桑菊枕;六局工坊里则常备了川贝雪梨膏,供人化水喝,算是预防病袭的法子。

从腊八开始,宫里大小仪式就不断。虽说娘娘们都有规制的礼服和朝服应对各种场合,可夜里的小宴是不拘的,这便总要在衣裳和头饰上翻出些新鲜花样来。于是,司饰和司衣两处便成了最忙的。

沐芽来到司衣司已经有些日子了,每日都围在纱罗绸缎中练习手眼,如今虽说还做不到碧苓那么娴熟,可已经能闭着眼睛仅凭手感分辨几十种料子,加上她对文字和颜色的记忆力,睁开眼睛便能在上百种的料单子里挑选所用。

碧苓于此很满意,早几日就留沐芽自己私下琢磨练习,而正经工时上开始教她针线功夫。

沐芽很喜欢这个年长她三岁的姐姐,人似婉月,不热络,却温暖,照顾小宫女们处处贴心周到,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依恋。沐芽是三公主的口谕调来的,在这里又有碧苓护着,虽然并没有什么人因此高看她一眼,却再不会有人敢欺负她,日子过得悠闲起来。

人一闲,各种感官就开始操心别的事,沐芽发现碧苓像是有心事。

碧苓原是苏州莫家大绣坊里的绣女,贫寒人家的女孩儿卖了去糊口,后来进了宫一步一步做到了大宫女。如今手艺精,也学会了认字,眼看着就到了能考女官的时候。大周朝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有制:所有的大宫女年满十八岁都可应考女官,考中者升任,考不中者,在宫里应侍到二十岁依律出宫,放遣散银子,自行归乡嫁人。

这里虽然有很多手艺精湛的大宫女,可真正识字的寥寥无几。碧苓算是其中一个,更难得的是这都是进宫后她自己苦学而得。碧苓今年十七岁,明年就可以应考女官,看目前的情势,只要她愿意,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当了女官就不能再出宫嫁人,一辈子要待在宫里,祸福生死,与外头的世界再无瓜葛。

虽然能做女官是很多宫女梦寐以求之事,可也有很多不愿意一辈子没有男人老死在这里的。如果碧苓想出宫,也是好出路,因为像她这样的大宫女每个月能有十六两的月钱,这几年也该攒了不少,是一份好嫁妆。

两条路对碧苓来说都很容易,而此时在宫里,尚服局的袁茹似看重她,不然也不会单挑她接三公主的谕令,而司衣司的掌领就是原先苏州莫家的小姐莫云,与碧苓怎么说都是亲。

左右逢源,沐芽想不出碧苓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可她的心思却像是越来越重。前一日,司衣掌领莫云将她叫了去,原是问娘娘衣裳料子的事,不知怎么的就又给了她几本书册,没明说什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夜里,沐芽偶尔醒来,见碧苓一个人做在桌边,没有掌灯,目光怔怔地看着窗外,密密的竹篾纸上透不进月光,模模糊糊地映在脸上,黑暗中,惨惨的白…

沐芽想问,想了半天还是没敢。初到那一日,碧苓问起了棉袄的事,她一句话就判定了那个源头,沐芽根本无法争辩,这似乎惊天的秘密她却仿佛得知了就罢了,再也没有问。从此那棉袄就像消失了,小小的房中再无踪影。

此刻坐在料子间外的一个小隔间里,沐芽一面按着吩咐捡着料子,一面不时看一眼专心刺绣的碧苓。人扑在绣绷上已是一个多时辰不曾抬头,一夜未眠,眼圈有些黑,早起扑了粉,越显得脸色寡白。

沐芽沏了热热的枣姜茶来搁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没劝什么,又回去自己做事。

这个时候实在是忙,预备小年节前一个后宫嫔妃们的小聚。隆德帝只有一后四妃,加上东宫的太子妃,宫里再无其他嫔姬,因此上,司饰和司衣里分得也清楚,每位娘娘都有自己用得好的女官和绣手。主子们要长脸,底下人自然明里暗里的有一番比试,日子长了,难免有了分派。

碧苓平日跟着的女官伺候的是戎妃娘娘,这个月活儿忙,尹妃娘娘那儿忙不过来,就匀了些过来,谁知一下子多了近一倍的活计。碧苓无心争,可娘娘们有,她也必须有。活计改了又改,没空儿歇着,哪怕是想自己的心事。

正各自忙着,隔帘忽然被打起,外头有人探头:“人都哪儿去了,怎的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