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君脸色沉沉,冷着脸半响不做声。她心里恼恨,命所有人都站着,连已经当了祖父的长子也不例外。

“呵呵,”云老太君忽然笑起来,冷冷道:“真是好啊,外头人瞧着多风光、多体面!刚刚做了六十大寿,连太子爷都亲来拜寿,说出去不知羡煞多少人,可谁想得到啊!这大寿尾巴还没收拾妥当,你们一个个就迫不及待的闹起来了!我老婆子可真是——子孙满堂,好福气啊!”

云老太太语调转而凄凉,眼眶湿润,忍不住落下泪来。

“母亲息怒,儿子不孝,令母亲操心难过,是儿子不孝!求母亲放宽心保重身体啊!”云大老爷心中一痛,哽咽着跪了下去,伏地不起。

他一跪下,云大夫人及众人也忙都跪下,垂着头一声不敢出。

云老太君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更加难过,鼻音窸窣哽咽起来,珍珠、琥珀一个轻轻拍抚她的背,一个掏出丝帕小心翼翼替她拭泪,低低的唤了一声“老太君”。

云老太君长长吸了一口气,拿过琥珀手中的帕子自己拭了拭眼角,忍下了眼泪,淡淡道:“老大你也别这么说,你很好,你没有错!我活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怕人说我偏心不偏心了,旁人要怎么想、怎么说,也只好由着他去,我对人对事只按自己的本心就好!今儿这话我就放在这里了,你也是一样,可听明白了?”

云大老爷一怔,忙垂头低低应了声“是”,云二老爷、云三老爷僵了僵各自的脖子想要对视一眼终究没敢,依旧一动不动的跪着。

“起来坐下吧!”云老太君淡淡道:“扶你媳妇也起来,可怜见的,为了我这寿宴她操劳许久了,可不能受了委屈!”

云大老爷这才知道云老太君是在跟自己说话,忙答应一声,轻轻起身,伸手将云大夫人也扶了起来。

云大夫人哪儿真要他下力气扶?借着他的手腕搭了一下轻轻起身,一面陪笑道:“为母亲操办寿宴,这是媳妇的荣耀和福气,也是媳妇份内该当的,哪儿当得起母亲这话呢!”

云老太君微微一笑,示意他二人坐下,目光一扫,又道:“你们都起来吧,别这么跪着了,再多跪两句话的功夫,又该埋怨我偏心了!”

云二老爷、云三老爷正欲起身,听到云老太君这句话刚刚离地的膝盖又碰了下去,忙俯首道:“儿子不敢!”

云老太君只是冷笑,淡淡道了一声:“有本事的,自己去挣前程,哪一天封侯拜爵了,不但自己出人头地,也好堵一堵我的嘴,只围着窝里斗算什么能耐!自小一样请的先生读的书,衣食起居、丫鬟婆子哪一样怠慢了谁了?若还说偏心不满生怨,我老婆子也认了!”

这话说得更严重,云二老爷、云三老爷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各自心中不服,却如同云老太君所言一样,挑不出什么不是。

“母亲……”云大老爷夫妇相视一眼,坐得颇有些不安。

“老大你尽管听着!”云老太君眼神凌厉一扫,直言不讳道:“我老婆子年纪虽老了,眼睛还清明,脑筋也还好使,别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看着‘家和万事兴’这句话不想说罢了!今日正好,我就把话明明白白的说了,你们心里也都给我记住了!我老婆子先是云家的老太君、是你们的嫡母、祖母,然后才是老大的亲娘,无论何事,当以云家利益为先!我是不管嫡庶的,有本事的都不会埋汰了,没本事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能为了搏贤良的名儿不下手管教,顾不得你们的抱怨了!我还有几年啊,本不想说这些,想着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享晚年也就罢了,可这几年你们闹得太不像样!照这么下去,云家迟早有一天要惹来灾祸,到了那时,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你们地下的父亲!云家子孙的性命前程还要不要!”

云老太君忍不住又伤心起来,滴了两滴泪说不出话来。

云大老爷夫妇听母亲提起父亲,早又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垂手聆听。

良久,云老太君方长叹一声缓过神来,依然吩咐云大老爷坐下,说道:“老大你性情温和,待人谦虚得体,这很好,可你毕竟是一家之主,我云家是一艘船,你就是那掌舵之人,总要拿出点一家之主的威严手段来,该说的说、该管的管,不必太多顾忌!大媳妇也是一样,既是你当家,凡事便由你做主,我知你是个公道的,断不会藏私,若有人不满,尽管到我面前来说,查清事实,我自会秉公处置,倘若私底下谁再敢有小动作、使绊子,查了出来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在外人面前,咱们云家总归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用得着我来说吗?一个不好,遭致灾祸,倒霉的是整个云家的人!云家好了,你们也才会好,嫁出去的女儿在夫家也才能够挺得直腰杆、抬得起头!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儿子记住了,谢母亲教诲!”云大老爷回道。

云二老爷、云三老爷也忙回应,齐氏、赵氏及众人也都一副恭聆教诲的神情,无一人敢言半字。

云老太君心中暗叹,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至于将来怎样,便是儿孙自己的造化了!

长媳是个有胸怀手段的,她一点也不担心,只是长子为人太过温和,光记得自己是长兄,应该兄友弟恭,对两个庶弟太过宽厚了,兼又非一母所出、避嫌不好管教这一层意思在里头,越发放纵了他们,这才纵得他们目无尊长,连带两房的媳妇都生出别样心思来,倒叫长媳在中间左右为难,顾着他,不好放开手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愿他今日是真领会了自己这番意思,不然将来,万一这两个不省事的东西闹出什么来连累了云家,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

“都起来吧!”云老太君一挥手,有些认命的轻叹一声。

云二老爷、云三老爷这才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应了声“谢母亲”,小心起身,在云老太君的示意下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他们起身了,云锦钟、闵氏、云茹等孙子辈的便也起身,照老规矩站在各自的父母身后侍立着。

“老三媳妇!”云老太君忽然出声叫住了赵氏。

赵氏还没坐下,听到叫唤当然更不敢坐了,忙上前两步垂手陪笑道:“母亲有何吩咐?”

云三老爷身形一滞,顿了顿,自顾自坐下了。

“说说吧,今儿是怎么回事。”云老太君目光如电向她一盯,赵氏的心立刻紧紧的揪了起来,仿佛要被她看穿。

赵氏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头直发虚。

有些事情,私下里发脾气大骂不公不平可以,可是将之正式的摆到场面上来说就有点儿拿着芝麻当西瓜的意味了。

云锦镰和姚诗赞都还小,两小子说不定上一刻打架下一刻就又说说笑笑玩到一起去了,打闹一场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大人掺合进来有些可笑;况且,姚诗赞还是客人!再回想当时云茹欲劝阻的言语举止,赵氏心中更没底,且她也是了解何嬷嬷为人的!

第57章 云府风波(四)

赵氏心虚,微微懊恼自己当时的冲动,更是暗骂那传话的小丫头,传个话也传的不清不楚,是个什么东西!完全忘了自己压根就没给人家机会把话说完。

云老太君冷冷瞅了她一眼低哼一声,命将何嬷嬷叫进来。

何嬷嬷又惧又怕跪了半响,此时起都起不来,兰嬷嬷只得命两个小丫头将她架了起来,强行带了进去。

赵氏一见何嬷嬷面如土色的神情,凉了半截的心立刻全部凉透了!

何嬷嬷可是个无理也能讲出三分道理来的人,连她都这样了那还用说?忽然想起自己原先几处气凑在一处同何嬷嬷抱怨过的那些话,赵氏心中更忐忑起来,生怕何嬷嬷和盘托出,自己可就死定了。

何嬷嬷浑身发抖,面对三堂会审般的问话,嘴唇动了动,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么点子出息!云老太君暗自冷笑,目光落在云芷身上,温和道:“芷儿,你来告诉祖母,当时是怎么回事?”

云芷往日见母亲管家左右为难,一件事总要细细斟酌考虑方可下手,心里对齐氏、赵氏也早有不满,况且这事又是各位姐妹亲见的,又被兰嬷嬷撞个正着,要遮也遮不过去,当下丝毫不隐瞒,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还没听完,云老太君已经气得脸色发白,神情激荡,待得云芷话音刚落,云老太君恨恨的瞪着儿子媳妇们,气得浑身发抖,喘着粗气,半响说不出话,珍珠等前胸后背的拍抚着替她顺了好一阵气才顺了过来。云家三兄弟哪里还坐得住,早又站了起来,惶惶然不知所措。

云老太君悲从中来,放声哭起苦命的女儿来,云三老爷满面羞愧,喝着赵氏跪下,云大老爷、云大夫人等众人忙苦劝云老太君。

云大老爷心里也气愤之极,当年他最疼的就是嫁到姚家的妹妹,妹妹婚后一直郁郁寡欢,他心里也很难过,没想到欢欢喜喜接了外甥到府中小住却令他受了这般委屈!可是,看到母亲因此伤心悲痛,忍不住又心疼担心,百忙苦劝中不由得瞪了云芷一眼,怪她说话不知轻重。

云芷委屈,动了动嘴垂头不语。祖母是什么人,是她想骗就能骗过去的吗?

“你别怪芷儿!”云老太君偏看见云大老爷的眼色了,恨声道:“看来我真是老了,也就只有芷儿同我说实话了!纵是说了实话当着我的面你就敢给她脸色看!我还指望着你们看在你们妹妹的份上多多照看赞儿姐弟呢,恐怕是痴人说梦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作贱他们,若我不在了,还有谁真心疼他们呢!”

云老太君忍不住又落泪,云大老爷急得额上冒汗,苦苦的只求着母亲宽心,云大夫人、云三老爷也苦劝不已。因涉及三房长辈,一众孙子孙女们也不好说什么,二老爷和齐氏也不好太出格,只在一旁勉强帮腔。

云大老爷夫妇及云二老爷夫妇、云三老爷一再保证定会好好照顾外甥、外甥女,云老太君方心中略宽,渐渐的回转过来。

云三老爷暗恨媳妇给自己没脸,忍不住又骂了何嬷嬷几句,直言奴大欺主,是个刁钻东西。

云老太君听罢也怒,将云三老爷与赵氏训了一顿,又说这样黑心肠的婆子怎能做少爷的奶娘?没的把少爷给教坏了!

越说越气,指着何嬷嬷直命人拖出去打死!

何嬷嬷唬得魂飞魄散,不住磕头求饶,直叫“老太君饶命!”云老太君哪里肯听,连声喝命押下去打死来报,谁再敢劝连谁一块儿打。

云老太君很多年没有气成这样过,众人面面相觑,一下子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屏风后的姚存嘉姐妹也暗暗吃惊,相视呆住了。

姚存嘉立刻起身,欲出去求情。若真的因为自己姐弟的事闹出了人命,将来的走动岂不艰难?自己是嫁出去了没什么,可弟弟妹妹还在姚家,还需要外祖母、舅舅舅母们的帮衬呢!

“大姐,我去!”姚存慧拉住了姚存嘉的袖子,明亮的眸子中神色坚定,向她点了点头。

这件事涉及其中的是她和姚诗赞,与姚存嘉没有关系,实在没有必要将姚存嘉也搅合进去。姚存嘉就要出阁了,她不想让她身上沾染上半点瑕疵。

姚存嘉知道妹妹的心思手段,当下点了点头,嘱咐一句“好好的说,别让外祖母难过。”便让她去了。

姚存慧便牵着姚诗赞一同出来,笑着叫了声“外祖母”,止住了欲拖何嬷嬷下去的仆妇。

“慧儿、赞儿,”云老太君见了他们姐弟,面上神情缓了缓,伸手柔声道:“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不是有人心里不满自己疼着外孙、外孙女吗?偏就疼给她看了!疼自己嫡亲的血脉亲人,还怕人说闲话,她这辈子也算白活了!

“是,”姚存慧答应一声,牵着姚诗赞过去。云老太君携着姚诗赞依偎在自己身边坐在一起,姚存慧立在近前一旁。

“外祖母,请外祖母开恩,饶了何嬷嬷吧!”姚存慧没有说话,却是姚诗赞眨巴着眼睛向云老太君说道。这话姚诗赞起头比她起头要好些。

云老太君一怔,又怜又爱,抚摸着他的头轻叹道:“好孩子,难为你还为这刁婆子求情!这婆子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理她!”

“外祖母,”姚存慧便陪笑道:“大家子里下人众多,仆役成群,难保良莠不齐,外祖母为这糊涂人的糊涂话动气着实不值当!您老人家大寿刚过,何必为这种人开了杀戒折损福气呢?倒不如饶了去了。”

云老太君微微动容,目光闪了闪,片刻叹道:“你这孩子,这倒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委屈了你们姐弟,外祖母这心里真是——唉!”

“外祖母您和舅舅、舅母他们疼爱慧儿姐弟三个,我们心里都明白着呢,下人嘴碎,起了别样心肠调三窝四,我们姐弟岂是那么糊涂的人就听了他们的话?若因一个下人的话反觉起委屈来,岂不是自降了身份?且也辜负了您和舅舅、舅母们一片慈爱爱护之心!您老人家和舅舅舅母对我们的爱护,我们心里都清楚,也很感激,并没有什么委屈的,您若这么说,倒令外孙女心里不安了!”姚存慧敛容垂眸,款款说来。

云大夫人目光一亮,不由暗暗点头:倒看不出年纪虽小,竟有这般见识!

赵氏顿时醒悟过来,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也忙保证发誓道:“母亲,都是媳妇糊涂,被这起子欺上瞒下的奴才给欺瞒了!请母亲恕罪,媳妇今后定会小心,再也不敢了!”

云老太君低低冷哼,姚存慧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给赵氏台阶下,云老太君如何不知?想想也是,自己若打杀了何嬷嬷,赵氏一房心里难免心存芥蒂,恐怕府中别的嬷嬷婆子媳妇下人们都会存了看法,反对姚存慧姐弟将来往来走动不利,倒不如趁此台阶下了,有了此事警告在前,料想今后也无人再敢轻犯。

“好孩子,难为你竟这么识大体,罢了,既然你们姐弟都这么说,这事我也不追究了!”云老太君瞧了姚存慧一眼温和一笑,继而脸色一冷,盯着赵氏冷冷道:“你也起来吧!这个何嬷嬷是你的人,本来应该交给你来处置,可今儿我偏要发落了,你服是不服?”

“媳妇服,媳妇什么都听母亲的,但凭母亲做主!”赵氏只求能保存了自己的面子,哪里还会管何嬷嬷的死活?听到云老太君终于松口,大大的透了口气。

云老太君便喝命道:“将何嬷嬷带下去,打三十板子,即刻发落到最偏远的庄子上去做粗使,这辈子都不许再踏入府中半步!其子孙家人若有不安分的,一并打发了出去!”

相比先前的要命,这已经是意外的好结果了,何嬷嬷虽然面如死灰、心灰意冷,却不敢再闹,颤巍巍磕头谢了恩,由着仆妇拖下去了。

“想来这安稳日子过的久了,下人们也无法无天起来,一个个的胆子都大了!你们回去,各房各院都给我好好彻查彻查,敲打敲打,像这样不敬主子、嚣张跋扈的,趁早给我处理了!大媳妇,你管着家,辛苦些,平日里见着了只管给我狠罚!”

众人听了唯唯诺诺答应着。

一时见云老太君面露倦意,云大老爷便领头起身,陪笑着宽慰了几句,领着众人一一退下,只姚存慧姐弟留下相陪云老太君。这一回齐氏、赵氏等规矩多了,恭恭敬敬垂首敛息而退,心中也不敢再生出什么怨怼来。

“你是个好的,小小年纪不想竟有这份心思,难怪你能护得赞儿周全了!”云老太君叫过姚存慧,携着她的手,含笑相向,头一回对她真正的生出重视来,笑道:“回府之后,遇上什么过不去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差人来同外祖母说,或者同你大舅舅、大舅母说也一样!只要外祖母在一日,便同你们做一日的主!”

姚存慧心中尘埃落定,当即跪下感激道:“慧儿谢过外祖母!”

第58章 云府风波(五)

“傻孩子,快起来!”云老太君忙弯腰俯身亲自扶起了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响,叹道:“你母亲——唉!罢了,过去的事什么也不必再提了,外祖母是真心疼着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今日之事有了芥蒂和顾虑,有事想着外祖母,外祖母便放心了!”

“慧儿明白!”姚存慧含泪点头,心中一暖。

一时姚存嘉也从屏风后出来,姐弟三人陪着云老太君说了一会儿话,宽慰了老人家一番,与珍珠、琥珀等扶着老人家入内歪着安歇养神。

自这日后,云府上下对姚存慧姐弟三人越发恭敬客气起来,谁也不敢轻易怠慢了。姚诗赞依旧同云锦镰一处玩,云锦镰的新奶娘看起来比何嬷嬷老实许多是个本分的。云芷、云芳、云茹等对姚存慧格外另眼相看,不时找她说话,云茹有些微的不自在,云芳格外巴结,姚存慧依旧如前平和相待,只是比先前更多了两分亲近亲密。

再住了三日,姚存嘉便笑着向云老太君提及回府的事,“出来的久了,也该回去了!横竖都在京城里,等过些时候闲了再来看望外祖母!”

云老太君想着也是,发生了那天的事情之后,她们姐妹能耐得住性子多呆了三日才提及回去的事,这份耐性涵养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的也是,天天陪着我老婆子也着实拘了你们了!到底姚府才是你们的家,也很该回去孝敬父母、承欢膝下!”云老太君笑着答应,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得了空尽管来小住,便命珍珠等帮着红蓼、绿荷等替兄妹三人收拾打点行李,又命她们去三房舅舅舅母那里辞行,明日一早再走。

三人应了,姚存嘉便领着弟弟妹妹从大舅舅、大舅母这里开始,一一去辞三位舅舅舅母并表哥、表姐妹们。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好多年没来了,正该多住些日子才是!”云大夫人笑着,是真心挽留她们姐弟。

姚存嘉难免笑着客气一番,云大夫人也知,亦不勉强,同云老太君一样亲切安抚叮嘱了一番,直说有事尽管叫人来说。见无外人在侧,使了个眼色命云芷将姚存慧、姚诗赞带到耳房中坐坐,自己同姚存嘉说了一番私话。

那边云芷也同姚存慧依依不舍,握着她的手笑道:“慧儿得了空可一定要来看我啊,才刚刚同你熟悉了些,好不容易多说了几句话,你又要回去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二表姐若是想我了,就不能上我那里去住住吗?”姚存慧笑道。

“说的也是,我是不跟你客气的,等回头闲了一定去!你可别嫌我麻烦呀!”

“怎么会?求都求不来表姐呢!”

二人说着相视一笑,神情间十分亲密。

一时从各处辞行了回到清宁院,瞧着珍珠、琥珀领着一众小丫头打点着堆成山的礼物,姐妹两个吓了一跳,忙跟云老太君推辞着。

云老太君好笑道:“这都是你们三位舅舅、舅母和家里有头脸的管家、管事妈妈们送来的,我的还没打点好呢!你们是客,又这么多年没来了,这么客气做什么?听我的话,都收着!带回去能用得着的便用了,或是赏人也好!”

姚存嘉、姚存慧相视一眼不再推辞,向云老太君拜谢了。

不提云家三房及管家管事们所送的各种礼物,单是云老太君便挑了许多好东西相送,吃穿用戴玩无不具备,首饰头面都是成套的好东西,其中一套翡翠镶金、一套珍珠嵌宝点翠的,乃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精品货。给姚诗赞备下的文房四宝更是云相留下的、云老太君压箱底的宝贝。

云老太君心细,除了上等的给她们姐妹用,又命备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荷包和中等的布料、头花发钗等物,让姚存慧姐妹拿回去赏人,跟着的红蓼、绿荷、武进兄弟当时就赏了头等。

姚存美也没有落下,亦备了一份,当然不如给姚存慧姐妹的贵重,但依礼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晚间夜深人静,云老太君又给了姐妹两人三千两银子的银票,让她们好好收着,平日里可用,若是将来有急用一时不够的,尽管叫人来说。

姚存慧姐妹谢着接过。姚存慧心中感慨,外祖母果然是真心疼惜自己姐弟三人的,连平日里之琐碎也都替她们想到了。给了这笔银子,还不是想着怕她们被马氏克扣没有钱用?大家宅子里生存,想要生活得好自在些,各处都要打点,就是想要吃个什么新鲜菜都要另外花钱买,哪一处用不到银子?

没有银子打赏、给下人们一点甜头吃,这样的主子连下人都要看不起,更别说听从使唤了!

次日一早,姚存慧姐妹梳洗之后,跟着云老太君用过早饭,便辞别出了云府。云大夫人三妯娌并表姐妹们亲自送到二门,依依道别。云锦钟领了云老太君的命,亲送她们姐弟回姚府。

姚存慧姐弟回到姚府时,姚老爷到米行去了,只有马氏在府。

云锦钟自然要去拜见一下马氏,传达了几句云老太君的客气话,亲自将一份云老太君送给姚存美的礼物交给马氏手里,马氏先是意外,继而又得意欣喜,命乔妈妈接过了,直笑着客气:“老太君真是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云锦钟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临走又叮嘱了姚存慧姐妹许多话。

马氏心里舒坦,也有心要拌一拌慈母,便笑着同姚存嘉三人道:“终是回来了!你们想必也累了,今儿歇着吧,下午不必过来请安了!”

姚存慧姐妹答应着去了,各自回院子。

云府送的礼物极多,一时之间也分不开,回府后便全部都搬到了姚存嘉的院子里,等她那边收拾好了分出来,再给姚存慧和姚诗赞那边送去。

姚存慧与姐姐告了别,送了姚诗赞回鸣凤轩,细细问了一回留守的丫头这段时间的情况,交代了几句便回了自己院子。

一时梳洗更衣过后,姚存慧便重赏了容妈、红枝等留守的人员。容妈经验老道,有她留守姚府不怕有人趁机使坏动手脚,因此这次姚存慧并没有带她去云府。

红蓼按姚存慧吩咐给院子里下人们放了赏,便拉着红枝说闲话,两人好些天没见着,于公于私都有不少的话要说,姚存慧便同容妈在屋里说话。

“这些天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三妹那里怎么样?”

“小姐放心,老奴都看得稳稳的呢,咱们院子里一切如常!”容妈仔细的替姚存慧斟了茶递给她,笑道:“三小姐么,那日小姐和老爷夫人赴宴去后,三小姐倒是闹腾了一阵,身边丫头被打破了头,急得管事忙叫人请大夫呢!后来夫人回来了过去看了她一回,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倒也没见怎么样。哦对了,前两日倒是来了一次,想要进小姐的屋子,被我堵在院子里了,只说小姐不在,生怕招待不周,没让她进来!她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看上了小姐养的一盆兰花,说是借回去观赏观赏,我只好给了她了。”

姚存慧淡淡一笑,“不过是个给人看的物件,她喜欢拿去就拿去好了!”姚存美心里不痛快,存心要给她找茬,她却没必要同她计较这些无伤大雅的鸡毛蒜皮。

“还有一事,”容妈想起来脸色正了正,说道:“前几天听夫人那边的人说起,好像是老爷的意思,要给几位小姐院子里多派两个人服侍,说是先前人太少了,不太像样。老奴瞧着这两日乔妈妈好像在挑人呢!”

“还有这事?”姚存慧不觉动容,暗暗留心上了。去了一趟云家,自己姐弟三个大得云老太君宠爱,父亲心里一乐,就想到这上头了,姚诗赞身边已经添了小厮,且姚老爷在姚存慧的提醒下正防着丫鬟勾引自己儿子呢,自然不会给他身边再添人,却想着要给自己姐妹添了。

姚老爷自是一片好心,可往院子里添人这种事,经手做的却是马氏,马氏能给姚存美挑能用的,能给她们挑能用的吗?

一个红枝已经够了,要是再来两个,可叫人吃不消。

“二小姐,这人一多难免口杂眼杂,老爷虽是好意,可老奴觉得,还是推了的好!”容妈说道,显然跟姚存慧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我心知肚明,可爹已经开口了,母亲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呢?明明白白的推掉怕有些难!你容我好好想想,晚些时候咱们去大姐那里坐坐,听听大姐是什么意思!”姚存慧笑道。

“既然,不如晚饭时候过去吧,正好与大小姐一起吃!”容妈笑着提议。

“这样也好,就是早点回来便是了!”姚存慧微微一笑,下意识捏了捏袖中的小纸条。那是明霞趁着送她们出马氏屋子的机会悄悄递给她的,上面写着今晚天黑之后有事求见。

第59章 点拨明霞(一)

姚存慧来到摇芳院,那边正乱着分派收拾。东次间屋子里,桌上、炕上、地上铺呈得满满的都是,姚存嘉正指挥着绿荷、绿叶一一归整分配。姐弟三人的礼物都凑在一起,分配挑拣起来委实麻烦。

绿荷、绿叶带着小丫头整理得很欢腾,难得见到这么多好东西,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姚存慧和容妈来的时候,摇芳院里正热闹着。

“慧儿来了!”姚存嘉笑着吩咐绿荷、绿叶两句,便与姚存慧在外头厅里说话,容妈在一旁伺候着。

姚存嘉也听说了马氏要往姐妹们院子里加人的消息,姐妹俩便合计了一番。

转头瞟了一眼收拾东西的东次间,姚存慧向姚存嘉跟前凑了凑,轻声细语道:“大姐,不知大姐的嫁妆备得如何了?母亲她——真的替大姐备好了吗?咱们娘亲留下的东西,可给大姐添上了?”

想起那日挑首饰时的情形,姐妹俩相视一眼,心里都膈应的慌。自己娘亲的东西,被继母霸占了,还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显摆,换了谁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如今情形不同了,有云家撑腰,云家那边是有云氏当年初嫁的嫁妆单子的,云老太君是要稍微施加点压力,不怕马氏不把吞下去的通通都吐出来。

况且,姚存嘉出嫁,用亲生母亲留下的东西添妆做陪嫁,天经地义!

从云家回来姚存慧特意提起此事,姚存嘉自然明白她的心意,心中既温暖又感动,除了嫡亲的姐妹,谁会这么想呢?看着容妈是自己人,姚存嘉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我也正要找机会同你说这件事呢,”姚存嘉抬手理了理鬓角碎发,柔婉笑道:“好妹妹,你先听我细细的把话说完。嫁妆单子我都看过了,爹很重视这门亲事,谢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必不能轻了叫他们看笑话,因此这嫁妆单子虽然算不上多出挑,可也够看得过眼了,也有好些母亲从前的东西。等近了日子,外祖母、舅母那边必定会添妆的,加上这些就更够了,因此这事,妹妹就不要再过问了!”

“可是,这不是太便宜马氏了吗?娘亲留下的东西,本就是我们姐妹应得的,姐姐这样岂不是太委屈!”姚存慧心中闷闷。听姚存嘉的口气,嫁妆中就算有那么几件母亲的东西,恐怕也不是什么精品好货,马氏没准将好的都留着自己霸占或者给姚存美留着了。

“所以啊,”姚存嘉由不得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将来你出嫁的时候,再将东西一件件的都要回来,渣都不给她留下!”

“大姐……”姚存慧愣住了,姚存嘉说话向来温婉柔顺,最是文雅端庄的,姚存慧还是头一回听她这么说,一时有点傻眼。容妈在一旁也不觉莞尔,弯了弯唇。

姚存嘉笑叹道:“咱们回来之前,大舅母也问过我此事,我同她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慧儿,姐姐出嫁之后,这家里就只剩下你了,你要好好的保全自己,保全赞儿!如果这时候跟马氏起了不快,姐姐走了,你和赞儿怎么办?赞儿有爹爹怕还好些,可是你呢,若是在你的亲事上她怀恨在心生出什么坏心眼来,你让姐姐如何能安?”

姚存慧顿时就愣住了,呆呆的瞧着姚存嘉。

姚存嘉接着叹道:“娘亲留给咱们的东西可是不少呢,你以为马氏一个人就敢吞下?”姚存嘉说着瞟了一眼父亲书房位置的方向,“如果这时候跟她较真,连带连爹都得罪了,你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放心吧,如今有外祖母、大舅舅、大舅母在,父亲和马氏也不敢做的太过分的,姐姐到底不会吃亏叫人轻视!娘亲的东西将来能拿回来多少,可就看你的了!”

姚存嘉说的不错,这口气现在还真只能忍了,等到姚存慧出嫁的时候一并算总账。到时候姚诗赞再大些不怕马氏报复,而且他是父亲的独子,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也就不存在后患之忧。

况且,父亲拿去的那部分东西迟早是要给姚诗赞的,她倒也不甚在意,马氏手里的,却是无论如何要拿回来的。

“还是大姐想的周到!只是,让我觉得惭愧。”姚存慧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就这么说了。

这样一来,那些东西岂不是都是她的了吗?

姚存嘉“扑哧”一笑,拧了她腮上一下,亲昵的好笑道:“谢家是什么人家,姐姐嫁过去了还少了好东西不成?你就安心吧!再说这话倒显得咱们姐妹生分了!”

姚存慧脸上一红有些赫然,不好意思笑了笑。

姐妹二人就此按下此事不提。

用过晚饭回了落梅院,姚存慧早早的便打发了丫鬟们下去睡了,自己也照样熄了屋子里的灯只留了一盏罩着纱罩搁在屋角,半躺在榻上假寐,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便让容妈悄悄开门,将明霞带了进来。

“奴婢给二小姐请安,见过二小姐!”明霞一上来就行大礼,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姚存慧磕起了头。

“明霞姐姐这可使不得,快起来!”姚存慧笑着倾身抬了抬手,“你是夫人身边一等大丫头,怎能对我行此大礼呢!”

姚存慧一面说一面打量明霞。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看之下,姚存慧才惊觉不过几日不见,明霞原本青春俏丽、容光焕发的容颜竟然布满了憔悴抑郁之神情,莹润的肌肤干巴巴的,柔和完美的鹅蛋脸也尖成了瓜子,双眼凹陷,眼眶浮肿,吊着大大的眼袋,穿着白绫裙子、青绸掐牙背心,素净得让人感到悲凉。

容妈口内也笑着劝,亲自将明霞扶起来,不料明霞抵死夺手不肯,跪在姚存慧面前,眼泪簌簌而下,咬着唇强忍着哽咽低低求道:“奴婢求求二小姐救奴婢一命,求求二小姐指点奴婢一条生路!”说着连连磕起头来。许是生怕磕坏了额头第二天不好交差,双手交叠在地上,只磕在手背,一下一下,毫不含糊。

姚存慧不由多望了她两眼:好细致的心思,倒是个值得栽培的!

“你这是做什么!受了什么委屈你只管说,我能帮你的必定帮你!不能帮的也还能开导一二,快别这样了!容妈,快扶起来!”姚存慧吃了一惊,连忙吩咐容妈。

容妈答应着,一边去扶明霞一边劝道:“明霞你这就不对了,有什么事好好说不是,怎么光是哭着磕头呢,这不是为难二小姐吗!”

“是奴婢失礼,请二小姐恕罪!”明霞一僵不磕头了,仍是不肯起身,抽出袖中的帕子飞快的拭了拭泪,稳了稳情绪哽咽道:“二小姐是聪明和善人,奴婢除了求二小姐也没有别的人可求了!求二小姐指点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做牛做马报答二小姐大恩永不敢忘!”

姚存慧盯着她久久不语,深邃清冷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看穿,明霞心里一顿一怯,知道自己是唐突了,可此时除了姚存慧,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求!无论如何,这最后一根稻草,她是非要用尽全力去抓住的!

“二小姐!”明霞咬着唇,语音哀哀,想要发誓表忠心自己也觉得太空太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素日是个稳重聪慧的,怎么今日说话竟这么不着调?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呢?你是母亲身边的人,就算是为母亲分忧,我能帮的自然会帮你!”姚存慧好笑道。

听见姚存慧提起邓氏,明霞的脸色不由得白了白,俯首道:“夫人,夫人要将奴婢嫁给温妈妈的儿子六子,奴婢不愿意,求二小姐帮帮奴婢!”

想到自己的终身要跟那么个不着调没出息的男人连在一起,明霞心底骤然泛起一阵凉意,深深的恐惧席卷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事虽然还没有明着说出来,可是姚存慧前世就知道了的,而容妈呢,背地里从小道上也早知晓了两分影儿,此时听明霞说出来,主仆两个交汇了一个眼神,竟然都是不动声色,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二小姐,求求二小姐了,奴婢宁愿伺候二小姐一辈子不嫁,奴婢发誓,此生必定忠于二小姐,若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奴婢求求二小姐!”明霞见姚存慧和容妈都一副没有反应的样子顿时又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容妈脸色微变,板着脸斥道:“这种话是能够在二小姐跟前说的!”

姚存慧是尚未许配人家的闺阁千金,明霞跑来同她哭诉自己不肯嫁人,又说什么宁愿伺候终身不嫁之类的话,这是极为失礼的举动。

明霞脸色蜡黄,自己也意识到了,当下又羞又愧,忍着泪道:“奴婢,奴婢知罪,可是奴婢实实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二小姐,奴婢不是存心冒犯!”

“你这样的人品、模样、行事做派,嫁个小厮的确可惜了,也怨不得你委屈!心里着急慌乱口不择言,我也没小气到那份上同你计较!”姚存慧轻叹,眸光中尽是怜悯。

“二小姐!”姚存慧这句话可算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明霞抬起头,泪眼朦胧,眼中的景象支离破碎,眼窝一热,忍不住又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