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扑哧”一笑,瞪着沅沅笑道:“你这妮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沅沅抿唇憨笑,并不答话,只催着太后喝安神汤。如今每晚,太后是必须饮了安神汤才能睡得好了。

太后一笑将这碗安神汤饮干,随后梳洗就寝。

这一晚,太后睡得却并不踏实。临睡前便觉得眼皮子直跳,心里也没来由的有些慌乱,似乎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正欲凝神细想,脑子里却一片模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里,迷迷糊糊间,猛然听到外头刀剑激碰、喊杀声一片,她有一刹那的怔忪,还以为是做梦。

细听并非梦境,太后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她立刻翻身欲起,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根本连拳头都握不住了!

“来人!快来人!”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的呼喝起来。

“太后,您怎么了!”

是沅沅的声音。太后心中稍缓,瞪着沅沅急道:“快,快叫人出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去,快去!”

“是,太后!”沅沅奉命转身,还未离开又被太后叫住。

“去,立刻叫人出宫,去吕相府,传吕相国即刻进宫,快去!”太后圆睁凤眸,满面厉色,目光沉静得可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动弹,可以确定的是肯定遭了暗算,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哪怕是最亲近的贴身宫女也不行。

这个时候,她能信任的只有娘家。只要兄长进宫,她有信心一切的危机都可以化解。

沅沅垂着的眼底闪过一缕失望,却是恭恭敬敬的应声,退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刀光剑影的喊杀声渐渐消停远去,外头又恢复了一片安静,太后的心,却越发的不安起来。

太后正等得心急如焚,一抬眼,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道人影绰绰的映在锦帐上,太后心一喜,忙叫道:“大哥,是你来了吗!”

“皇祖母,是孙儿。”太子恭恭敬敬上前,在她的床榻前站定,弯腰拱手。

沉默。大殿中瞬间一片沉寂。

“你?”太后愣了愣,继而大怒:“你来做什么!出去!”

“皇祖母,孙儿是来护驾的,您不能赶孙儿走!”太子淡淡道:“相国吕放密谋造反,率人攻入了皇宫欲谋害皇祖母和父皇性命,孙儿岂能不顾皇祖母安危!”

太后蓦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的瞪着太子,半响方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来护驾?相国造反?哈哈,好孙儿,哀家真是看错了你!真是看错了你!”

太子的目光随即了然了下来,事已至此,装模作样也没了意义,聪明人面前,何须废话。

“皇祖母您身子骨不太好,今后还是安安稳稳的安享晚年吧,江山社稷,理应交由父皇操心!”太子的语气沉稳而缓慢。

“你!”被自己的亲孙子算计,太后心中愤怒之极,冷笑道:“太子好英雄!好气魄!今晚这事,是太子的手笔吧?沅沅那贱人,也是太子的人?”

太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吕相爷的确起兵造反,孤王为保周氏江山不得不如此。至于沅沅,”太子想起数次沅沅为自己传递消息之事,“她的确是我的人。但并没有害过皇祖母您。不光沅沅,镇西王沈佺、云家大公子云锦钟、西北军云大将军等,都是孤王的人。”

不等太后相问,太子索性一股脑儿的主动说了。

“好,好,你好!为了这一日,太子想必谋划了不少时候吧?”太后气得直喘气,恨恨瞪着太子道:“哀家看,造反的那个是你才对!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此言差矣!”太子闻言正色道:“这江山,本就姓周,太后您,也是我们周氏的媳妇!孤王乃大周太子,一代储君,保护自家的江山,如何说是造反?造反的,是吕放。”

太后脑子里“嗡”的一下,瞬间空白,心上仿佛挨了重重一锤。她张了张嘴,竟然感到无话可说!

这江山,原本就姓周、姓周啊!关她吕家什么事?关她什么事?从来,就不是她的!

想到这些年来自己的殚精竭虑,想到吕家和周氏皇族的斗争,想到太子近一二年的所作所为显露的才干,想到那被东胡王怒气冲冲退回来的吕家小姐,太后突然感到深深的疲惫和倦意,深深的心灰意冷。

她的锐气一下子猛然消退了下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衰老了数岁。

她的身体她很清楚,还能撑得住几年?迟早,这江山还不是得交还给周氏?周氏皇族有太子、有礼亲王这样的人,有沈佺和西北军、云锦钟和翰林院支持,即使她将江山交给吕氏,吕氏也注定守不住!

罢了!罢了!如此,也好!

“太子所言极是,哀家身子骨越发不行了,是该退下来好好的养老了!”太后幽幽叹了口气,“吕家的人——”

“皇祖母,国有国法,法度不可乱,谋逆造反,乃是诛灭九族的死罪!请皇祖母莫要叫人为难!”不等太后说完,太子一句便顶了回去。

斩草不除根留下后患,那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周氏和吕氏,绝对没有握手言可的可能,留着他们,只能是祸患!太子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吕家的人,必须要死绝!

退一步说,即使他不杀吕家的人,周氏皇族这些年受够了吕氏的气,岂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一样不会饶了他们!

“皇祖母,孤王的人已经控制了皇宫,这长春宫内外更是铁桶一般,请皇祖母放心安睡吧!等一切稳定下来,慈宁宫那边布置好,孤王和父皇定亲自送您过去颐养天年!”

太子躬身说完,后退两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阵风过,吹动帘帐轻扬飞舞,那长长的影子也缭乱扭曲起来。

太后心头大痛脑子一阵眩晕,她想要出声却只动了动唇,眼睁睁的看着太子离开,两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渗出,微微偏头,滑落鬓角。

的确,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有何底气去求他饶恕?

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如白驹过隙,过眼云烟。终究,是她害了他们!害了她最亲的人!

眼前闪过吕家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太后泪如雨下,无声滑落。

 

第475章 番外:吕蓉

 

悠悠醒转时,吕蓉发现自己浑身几乎被捆成个粽子,嘴里也被堵住了,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

地上传来悉悉索索和呜呜的呜咽声,吕蓉努力的抬了抬头朝地上望去,自己的陪嫁丫头、嬷嬷、陪房全部被捆着手脚、嘴里塞着东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此时也才刚刚醒过来,惊慌失措想要呼救却丝毫无能为力!

吕蓉心中暗叹,门窗紧闭,只怕院子里也锁上、派人看守着了,除非有人从外头进来相救,否则,她们插翅也难飞!

她的这位“王妃姐姐”可是个做事从不会留下纰漏的主儿!

吕蓉心里苦笑,爹和叔叔哥哥们到底低估了镇西王妃,自己本就处于劣势,又被她先发制人,事已至此只有安安静静等候一条道了。

她心里很茫然,她当然知道爹和叔叔哥哥们做的是什么,可是她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此事的结局该是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可脱离现况了,无论赢的是哪一方。

吕蓉静静的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等来的竟然是戳心戳肺的背叛!

一日一夜之后,吕蓉被人蒙住眼睛送出了镇西王府,她的心突突的剧跳起来,浑身血液冰凉,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被软禁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按照此刻她所遭受的待遇来看,吕家,多半是完了!

马车停了下来,她又被人强扭着下车、进屋、上楼、坐定,随后,门被轻轻的掩上,一片安静。安静得可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

手上微动,绳索被人轻轻的解开,吕蓉的身体立刻紧紧的绷了起来,一动不敢动。

跟着,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也缓缓的被人摘下,吕蓉屏住呼吸怔了怔,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便渐渐放松了来,轻轻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白慕鸢一袭月白长袍,墨发高束,正背着手静静的凝着自己,琥珀色的眸中流光轻转。

“白,大哥!”乍见心上人,吕蓉心中一热,哽咽着叫了他一声,想到这两日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楚楚可怜的看向他。

“白大哥!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叔伯兄弟姐妹们,他们怎么样了!白大哥,你告诉我!”吕蓉再也忍不住,扑入白慕鸢的怀中,紧紧的抱着他呜呜的痛哭起来。

白慕鸢身子微僵,张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一会才迟疑着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轻叹着道:“谋逆篡位,你说还能怎样?”

虽然早已料到如此,吕蓉仍是心中一沉,猛地抬起头来,煞白着脸愣愣的望着白慕鸢。

此刻,她才察觉到不对劲,眼前的这个男人,镇定得太离谱!

吕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拭干眼泪望着白慕鸢结结巴巴道:“你,你是逃出来的?”

吕蓉心底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惧,心扑通扑通剧跳着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她紧张的盯着镇定自若的白慕鸢,等着他开口,仿佛等着命运的宣判。

白慕鸢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君子,也从没想过当君子,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成王败寇,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道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也没想过要否认什么,可是此刻面对吕蓉,他仍然感到有点难以启齿。

“白大哥——”

“我用不着逃,”白慕鸢打断了吕蓉的话,双眸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跟太子爷求了情,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吕蓉。”

“嗡”的一下,吕蓉脑子里一阵空白,她傻了一般愣愣的瞅着白慕鸢,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耳中却再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跟太子爷求了情!他说,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吕蓉!

原来,他是太子爷的人!他是太子爷安插在吕家的一颗钉子!

天!自己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为了这个男人,她自己设计了自己不肯嫁往东胡将吕家推上风口浪尖;为了保护这个男人,她故意敷衍父亲,不主动、不配合,爹娘兄弟姐们们今日的下场,也有她的一分功劳!

吕蓉痛苦的闷哼一声,双手捂在胸前瘫软在地,五官扭曲,瑟瑟抽搐!她的脸色雪一样白,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反而眼中无泪,心中无感。

“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白慕鸢蹲了下去,静静的看着她。

吕蓉惨笑着,努力抬头瞪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然儒雅,依然风度翩翩,气质出尘,说起话来也那么从容,就好像从来都不会变一样。

她抬起手想要狠狠的给他一耳光,终究又无力的放了下去,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给他一耳光令他心里好受些,反倒便宜了他!呵呵,也许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人家既然做出了这等事,心里怎会过意不去?

“为什么?”吕蓉大着舌头,吃力的一字字问道。

“为了白家,我只能这么做。哪怕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白慕鸢静静的说着,眸中亮了亮,顿时光彩夺人,令人为之目眩倾心。他没有说对不起,说这话太矫情,实在没有必要。

吕蓉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当初,就是这样双眸子令她挪不开眼,最后深深的沉迷其中。

“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不杀我,你会后悔的,别让我找到机会,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白慕鸢沉默片刻,轻叹道:“看来你没听清楚我刚才的话,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去紫航斋出家为尼,一条是改头换面进白家的人做我的妾室,无论哪一条路,你都不会有自由,太子会派两名心腹宫女照顾着你。”

他能够为她做的,只能够如此,能保住她的性命,已是他求了镇西王一同帮着说话。她想要报仇,这一辈子都不可能!

他这番话却无疑狠狠在吕蓉心上再捅了两刀,吕蓉啐了他一口恨恨道:“我——”

“我劝你还是活着的好,吕家的孤魂野鬼想必也需要有人念经超度。”白慕鸢淡淡的道了一句。

吕蓉生生吞下后半截话,眸光直直盯了他半响,猛地扭过了头背对着他,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送我去紫航斋!”

“如你所愿!”白慕鸢淡淡一笑,轻轻的站了起来。

吕蓉再也没有回头,白慕鸢站着看了她片刻转身缓缓的离开。

如果,如果回到初见的那一刻,如果初见那一刻能预知未来,他还会那么对她吗?白慕鸢情不自禁的问自己。答案是,他不知道!

 

第476章 番外:云小蝶

 

初夏的草原十分美丽,风吹过,草叶波浪似的朝远方涌去,如果在雨后,五颜六色的星点花朵在碧波般的草浪中绽放,正是一幅现成的绝妙画卷。

姚存慧和沈佺到赶到轮台的时候,正是这最美丽的季节,庆元二年的初夏。

“大哥!好久不见!”沈佺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哈哈,兄弟!”云焰亦大笑着迎上前来,朝沈佺展开双臂。

二人抱在一起,相互重重拍了拍彼此的背后,相视哈哈大笑。

刀口舔血的军旅生涯,几番出生入死,经历过铁血洗礼的交情岂是说变就变的?世人薄幸,习惯将人心看轻,自以为挑拨离间成功沾沾自喜,妄图凭此翻出风浪,那是自个活该。

相互见过,众人入府。兄弟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想不完的当年。

“小蝶,她人呢?”寒暄过后,沈佺忍不住问道。正是得到了那被云焰抓来的倒霉太医回京亲言小蝶已醒的消息,他和姚存慧才会放下一切匆匆赶来。此刻不见小蝶人,沈佺自然要问。

云焰闻言眼角下意识朝姚存慧瞟了一眼,见她亦是一脸关切,轻轻一叹:“她今日出城骑马去了,天气不错,你们也可以出去转转。”

得得的马蹄声中,伴随着扑面而来的轻风,姚存慧和沈佺老远便看到广阔无垠的草原上,一群男女正策马嬉戏着,爽朗的笑声飘得老远老远。

姚存慧和沈佺在不远处拉缰绳驻了马,目光追逐着其中一名散着发辫、穿着银蓝镶边骑装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怔忪如梦。

“小蝶!小蝶!”沈佺忍不住扬声大叫起来。

女子一怔,转头朝他们这边深深的凝了一会,想了想,调转马头策马而来。

“你们——是在叫我吗?”她笑吟吟的问,水汪汪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他二人,充满了好奇。阳光下,那笑容如鲜花般灿烂。

沈佺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你不认识我了?”

姚存慧也一怔,顿时愕然。

“你们——”小蝶偏头眨了眨眼,甚是困惑。

“我是沈大哥,是沈佺沈大哥啊,小蝶,我是你的义兄,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沈佺着急起来。

云小蝶闻言先是疑惑,继而大喜满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沈大哥?原来你就是沈大哥啊!呵呵,爹和我说过,说这几天我的义兄带着他的妻子会来看我,想必就是你们了!”她笑吟吟的打量着姚存慧,友好的嫣然笑道:“你应该就是我的嫂子吧?嫂子好!”

“小蝶妹妹好!”姚存慧也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沈佺心中满满的沮丧,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我,”小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爹说我大病了一场,以前的事情统统都不记得了,呵呵,我醒来的时候连我爹都不记得,还当时坏人呢!”像是想到了当时有趣的情形,小蝶忍不住掩口咯咯的笑了起来。

沈佺苦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蝶忘记他了,也许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无论你记不记得,你都是你沈大哥的义妹,也是我的妹妹!好妹妹,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为你做主!”姚存慧柔声微笑道。

“恩,好啊好啊!有哥哥嫂子护着就是好,必定没人敢欺负我!嘻嘻!”小蝶说着拍手笑起来。

“正是,你的我的妹妹,谁也不能欺负你!”沈佺也笑了。她现在无忧无虑,这么开心,这么神采飞扬,他真心代她欢喜。不愉快的往事,忘了,也好!

不远处的青年男女们扬声叫着小蝶,似乎在等着她去做什么事,小蝶亮起嗓子甜甜应了一声朝他们扬了扬手,向姚存慧和沈佺笑道:“沈大哥和嫂子你们先回去吧,等我跟他们赛马赢了我就回去!你们先回去啊!”

沈佺一笑点头,小蝶亦微微一笑,呼喝着身下坐骑扭身打马而去,风带起她的秀发在空中飞扬,裙裾飘飘,英姿飒爽。

“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开心,对不对?”沈佺轻轻问道。

“是啊,很好,会一直很好很好的!”姚存慧温柔的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咱们回城吧!”

云小蝶临去那微微飞扬的眼角,那眼眸中飞快闪过的一抹眷恋,沈佺没看到,姚存慧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云小蝶,她根本没有失忆,她什么都没有忘记!也许,她只是为了不让沈佺内疚、为难才故意这么做!

姚存慧心中微微的酸,她为她的沈大哥所做,真的,叫她不得不道一声“佩服!”小蝶,从此便是他们的亲妹妹!

姚存慧没能在此见到许婉竹,她已经离开了轮台回到家中。

许婉竹思念家乡,杜仲请求调往江南,皇帝便授了他苏州营房参将之职,皇后又赐了许婉竹点翠花钿和玉如意,许婉竹得以重新回到许家,对外则称当初死讯实属误传,而她和杜仲的婚礼重新举行,二人也算是修成了正果。

 

第477章 番外:姚诗赞

 

冬去春来,已到了庆元五年。

东阳门大街露华堂总店,如今已由原先的两间门面扩展成了五间临街,在京城和天津卫、直隶等地区已经发展了十几家分号,正以每年数家的势头在运河两岸的城市朝江南而去。

如今,露华堂早已交到了姚存美的手中,而她除了露华堂的东家也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露华堂股东朱大夫之子朱宁的妻子,儿子今年刚刚周岁。

“三姐!咦,忙着呢!”笑嘻嘻懒洋洋的声音未落,一道青衫长袍的高挑身影已是闪了进来,正在拨着算盘噼啪算账的姚存美蹙了蹙眉,嘴角却微微的翘了翘。

“你怎么又来了?铺子里没事可干了?”姚存美抬起头,瞪向进来了后堂自来熟的搬了把椅子放在她面前,反身坐下,双手搭在椅背上、伏身上前脑袋搭在手臂上的姚诗赞。

姚存美本就是个性格跳脱飞扬的,姚诗赞从小受宠脾气也有些无法无天,这些年来,姐弟两个关系是越来越好,常常勾搭在一块干出些事来,让姚老爷恨得牙根痒痒。

“呵呵,今日难得有空,我来看看三姐!三姐你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走,咱们上街,我请你吃午饭去!”姚诗赞笑得讨好。

姚存美瞥他一眼,淡定的道:“爹又叫你去相看哪家姑娘了?”时候不早?姚存美望望壁上的西洋钟,最粗的那根针才指向弯弯曲曲的“9”字,吃的哪门子午饭!

“没有!”姚诗赞拖长着声音否认,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支吾笑道:“哪有的事!”

姚存美一见他这神情就知道必定如此,便无奈摇摇头,竖起两个指头道:“你今年二十了,别的人家,爹恐怕连孙子都抱上了,你连个媳妇都没娶,这像话吗!亏得二姐总在爹跟前说好话,说这是一辈子的事,得找个跟你两下看得入眼、合心意的才好,要不然,爹早把你的亲事定下来了,到时候三媒六证的,新人进了门,还由得你这般胡闹!我看你啊,挑挑拣拣的这些年也够了,你就见好就收吧!要再这么下去,只怕爹真要顾不得别的了!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岂有不多话的?”

“我——”姚诗赞张了张嘴,却发现哑口无言,占理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下子不禁有些颓然。脑海中不自觉的闪过那道俏丽嫣然的小小身影,一时心中更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是,他就是不想成亲,不想娶一个不是那个人的女人回来。

“二姐和二姐夫他们带着外甥、外甥女下江南去了,我估摸着啊,等他们两三个月之后回来,只怕爹就要叫上我们几个商量着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了,你啊,还是趁着这段时间,抓紧抓紧,赶紧抢先定下来!”姚存美笑嘻嘻的,眼波轻转,不知何时走到姚诗赞的身边,肘弯轻轻顶了他一下。

庆元元年,江宁织造谢家进贡了一批棉布和一些棉花,将棉花的作用在折子中细细的说了,皇帝从中看到了无穷大的好处,十分兴奋,立刻下旨全国推广棉花种植,将此事交由谢家和户部一同办理。

如今五年已经过去,成效已经极大的显现了出来,谢家也因此更进一步获得了极大的发展。沈佺和姚存慧此次下江南,一来是去谢家探亲,二来也是奉了皇帝密旨沿途考察棉花种植的情况。

“三姐!”姚诗赞不满的瞪了姚存美一眼,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好了!看你这个样,怪道爹要气得胡子都抖起来!总之呢,你自个好好想想,今儿咱们就不说这个了,姐姐我要出城去地里看看种的那些药材长势如何了,你要不要一同散散心去?”姚存美笑着推了他一把。

“真的?太好了!去、去,怎么不去!三姐,咱们这就走吧!”姚诗赞这时候哪有说不愿意的,巴不得才是!

“好,那这就去吧!”姚存美并无异议,看着他欢天喜地的出去吩咐套马车,忍不住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姐弟两个出了城,行了二十多里,在一片松树林中却有一辆马车车轮被深深的陷在了半干的泥坑里,将道路拦住了。

那车夫见有马车路过,连忙上前挥手拦住,姚存美掀起帘子见了,便吩咐自家车夫和坐在车沿的小厮下去帮忙。那车夫听毕连声道谢不已。

“怎么还没好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正闷死人了!”脚步声响起,却是有人从松树林中走出来了,说话的是一位穿着淡绿衫子的女子,声音娇娇脆脆的十分动听,想必是刚才嫌气闷到林中闲逛去的。

“那怎么办呢!也得等呀!”男子苦笑的声音响起,笑着哄劝道:“这样,等到了京城,你想去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好不好?”

“真的?”女子欢喜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空中飘荡着,拍着手娇声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好好好,是我说的,不反悔,不反悔!”男子笑着,语气里满是纵容。

“还是你对我最好!嘻嘻!”女子听毕越发欢喜起来,她的目光突然落在姚诗赞姐弟的马车上,“咦”了一声,笑道:“不如,咱们求这马车的主人将咱们先送回京城吧,多多的许他们银子便是!反正现在他们也过不去嘛,在这儿也是白等着!”

“这个——”

“去嘛、去嘛!你快去嘛!我这就想回京啦!”

“好吧!”男子无奈笑笑,整了整容,上前站定,朝着车厢拱手道:“请问主人家能否行个方便,送在下二人一趟回京,耽搁主人家的功夫,在下愿意赔偿,主人家尽管开口便是!”

男子说着,不停的表示歉意,语气温润谦和,叫听的人感到拒绝简直就是过分。

此刻,姚存美便有这种感觉,一时沉吟着竟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姚诗赞,脸色早已沉冷了下来,自打听到那年轻女子的声音,他脸上便情不自禁起了怒意。虽然两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可是,那是谦谦啊,她的声音他怎会忘记!

姚诗赞心中酸溜溜的气恼得不行,恨不得立刻便赌气拒绝了,想到这是谦谦的要求,心下又由两分不忍,咬咬牙,向姚存美道:“三姐,要不,咱们在这等等,让车夫送他们回京吧!”

姚存美一怔,笑道:“也罢,这小姑娘很是招人疼,这位公子爷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呢,行个方便叫人心里也痛快!”

姚诗赞撇撇嘴无声哼了哼,显然对自家姐姐那什么“温文尔雅”的说辞很不以为然。

不料,姚存美含笑将姚诗赞的意思说了,两人掀起帘子正欲下车,谦谦看见车中人是姚诗赞,顿时俏脸一沉,不屑的拒绝了,把个姚诗赞气得够呛。

许久,陷在泥中的马车终于被推了上来,双方彼此别过,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

“谦谦,你老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什么呢!远了,看不见了!”一旁的青年男子好笑道。

“谁看他了!最讨厌就是他!”谦谦小嘴一撅,甚是不喜。

男子笑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人家,毕竟前些年京中朝中的局势那样,他根本不便与你走得近,这也是为了你好。”

“堂兄,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啦!”谦谦恼火起来。

“好,好,我不说就是!”堂兄笑道:“你瞧瞧人家这么多年不曾娶亲,可见人家心里是惦记着某人的!哎,我说啊,别把人家耐心磨尽了,到时候可就——”

谦谦面上一滞,忍不住又两分担忧,嘴中却哼道:“真正气死我了,竟然不理我这么多年,我总得出够了气才行吧!”

堂兄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不语。

那边的马车中,姚诗赞突然叫了声“三姐!”,吞吞吐吐道:“我,我不跟你去看药材了,我——嗯,有些事要赶着回京处理,三姐,要不先送我回京吧!”

“不行!”姚存美没好气道:“你少糊弄我了,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在庄子上住一晚,明儿再回便是!我保准啊,嘻嘻,那相亲的姑娘准定不在了。”

“可是三姐——”

“怎么,这点面子也不给三姐?”姚存美瞪着他。 “没有没有!”姚诗赞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姚存美抿唇一笑命继续赶车,心中大乐,还是二姐神机妙算啊,今儿出门,果真是个黄道吉日,这小子终于也着急了! 到了目的地,姚存美下了车姚诗赞却迟迟不肯下,命车夫掉头,向姚存美笑道:”三姐,我先回京,明儿再打发车夫来接你,三姐,我先去了啊!” 不等姚存美出声,马儿扬蹄,车声辘辘,早已远去。 姚存美掩口咯咯直笑,低声喃喃道:“那小郡主似乎怨念不小呢,你想要达成心愿,恐怕——还有的苦头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