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校对】《朱门风流》作者:府天

内容简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重生在大明名门,张越却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半大娃娃。

靖难的动乱已经过去,郑和的舰队已经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经有高官显贵……难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门觅风流,富贵也需稳中求。了却家国天下事,偕妻带子泛扁舟。

第一卷 童子行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遗憾。当张越重生在大明盛世朱门,是该立刻锋芒毕露不可一世,还是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踩下一切该踩下的人,努力让自己在家族中更可爱?

第一章 第二次的人生

“不知道眼下外头闹成什么样子呢!”

“太太头一回发那么大脾气,你没看老爷刚刚拦都拦不住么?这会儿,太太十有八九是在老太太面前哭诉。”

“哭诉了又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老太太最宠爱二房那两位少爷,几乎不拿正眼瞧咱家少爷。再说了,太太是个老实人,怎么斗得过二太太?”

“说得也是,大老爷二老爷好歹都是个官,只有咱家老爷不怎么入老太太的眼。少爷固然是好人,待我们又和气,可又不会讨老太太欢喜。这一次被大少爷和二少爷撺掇去爬树,跌下来去掉了半条命,都三天了还没醒过来,太太怎么会不急?”

“只希望少爷能够平安无事地醒过来……唉,毕竟太太就这么一个……”

迷迷糊糊听见两个女子闲侃的声音,方捷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两个背对着他的少女,还有那高高的发髻以及上头的簪子,他陡然想到了刚刚半梦半醒中听到的这几句对话,于是大脑立刻陷入了当机状态。

他轻轻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又扭了扭脖子,总算是看清了室内的几样摆设。无论是头顶的青绡帐还是身下的拔丝床,或者是靠窗的桌案花瓶,以及屏风和其他东西,都向他传达着某种暗示。当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时,他更是本能地发出了一声惨呼,上下牙关竟是难以抑制地咯吱咯吱打起了架。

老天爷,这只手分明是未成年人的手!

“少爷醒了!”

听到这么一声兴奋的嚷嚷,方捷连忙抬起了头。眼前赫然是两张陌生的面孔,那头上繁复的发式和身上奇怪的衣裳和现代人绝然不同。而且,那两个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种又惊又喜的目光让他浑身发毛。

一会之后,其中一个少女忽然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另一个则是欣喜若狂,双手合十连道了几声阿弥陀佛。

死而复生固然是好事,然而,重回人世却遭到这样的巨变,饶是方捷向来以随机应变著称,此时也是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然而,还不等他努力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调节心情,外间就响起了一片喧哗之声。下一刻,刚刚被人带上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越儿……越儿你真的醒了?”

方捷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被人紧紧拥在了怀中,那巨大的力道简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滴滴眼泪掉在了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那种温热的感觉让他不禁心中一颤,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良久,他感到那箍紧的手臂微微一松,这才算是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脸上仿佛没有搽脂粉,显得有些蜡黄。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但此时她嘴角却挂着一丝欢喜的笑容,一双手颤抖地捧着他的脸蛋,嘴唇微张仿佛要说些什么,却是半晌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方捷的心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勉强猜到眼下的情形,他自然也能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要让他骤然之间和过去完全告别,接受现在的这个新身份,他却没办法立刻做到。在提醒了自己好几遍之后,他终于伸出了一只胳膊,轻轻抓住了那妇人的手,却是没办法马上开口叫一声母亲,或是唤一声娘——因为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越哥儿醒了?”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震散了刚刚充斥在这里的一股温情。

方捷抬眼望去,立刻便瞧见一个老妇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只见她发髻上围着貂皮暖套,暖套正中镶嵌着一颗湛蓝的宝石。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芙蓉桂花万年青纹样的长衣,满头银发纹丝不乱,只用一根翠玉簪子绾起,脸上颇有一种令人不可轻忽的肃然。

随着那老妇人走近,原本坐在床前的妇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低头垂手退到了一边,恭谨地叫了一声老太太。而那个老妇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手甩开搀扶自己的两个丫鬟,径直就在床头坐了下来。

“醒了就好。你若是再不醒,你娘就要把家里闹翻天了!”

面对老妇人那炯炯有神的眸子,面对这句缠枪夹棒语带双关的感慨,方捷不禁有些慌乱,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丝茫然。然而,一接触到另一头母亲凄冷哀怨的目光,他却想到了刚刚听到的闲话。几乎是刹那间,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了无数记忆片段,于是福至心灵地吐出了一句话。

“都是我不好,让祖母和母亲操心了。”

此话一出,满屋皆静。别说那站在地下的几个丫鬟婆子,就是侍立在一旁的那妇人也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床上的小人儿。坐在床头的老妇人则更是惊讶,细细端详了一会,她原本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中还是带了几份告诫的意味。

“既然知道我和你娘操心,当初就该多思量思量,谁见过大家公子和猴子一般去爬树的?你从小吃了多少药请过多少大夫,连上学都是断断续续,如今好容易连着去上了一个月学,却又闹了这么一出!”

面对这样语重心长的教训,方捷只得低了头,心中却苦笑不已。尽管这话语颇有些刺耳,但是对上一世曾经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他来说,即使是偏心的教训,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教训完了这一头,老妇人便站起身来,却是端详着一旁站着的媳妇,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越哥儿都已经醒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吵闹了。超哥儿和起哥儿确实是淘气,老二媳妇动了家法,很是教训了他们两个一回,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越哥儿这边,你这个当娘的多用些心思照看他,好好教导,别老是惹出事端来!”

老妇人撂下这么一番话之后,刚刚那两个丫鬟便过来搀扶了她。她这么转身一出屋子,旁的人便都跟了出去,不消一会儿,诺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那妇人,还有坐在床上发呆的方捷。

年轻少妇面露凄然地在床头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小人儿,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儿子像别人那样平平安安!又是多病又是摔伤,有几条命能经得起这样折腾?”

此时此刻,方捷惟有苦笑连连——一是为了这穿越奇遇,二来是因为他这一世竟是个三灾八难的主儿,三来则是因为自己似乎在这家里不受待见——然而刹那间,他便横下了一条心。

那个过去的方捷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不论他是否能马上接受这些新的家人,但是,他既然死而复生得到了重回人世的机会,那么不管为人为己,他都有义务更好地活下去。

第二章 世家子

改头换面的张越斜倚在床上,很有些不情愿地看着那碗端到面前的药汁。他倒并不是怕那奇苦无比的味道,而是着实担心里头是不是添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材料。然而,在看到母亲孙氏那关切的目光时,他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把整碗药全都喝了下去。

瞧见儿子喝完了药,孙氏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从旁边的小碟子中取了一块蜜饯塞进儿子口中,继而硬是把人按着躺下,又拉上了那层锦被。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见张越好似是睡着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对侍立在旁的一个丫头吩咐道:“秋痕,好生看着越儿,有什么事立刻报我。”

然而,床上的张越并没有入睡。骤然间经历了这样的大变,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塞着各式各样的疑问,此时一丝一毫的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思量了许久,他只觉得脑壳隐隐作痛,又知道母亲不在,索性就睁开了眼睛。

有道是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从昨天到今天在床上这么躺着,他竟是逐渐恢复了对这个时代的所有记忆。现如今,方捷和张越这两个原本截然不同的人已经在他的身上完全合为了一体。只是,某些细节问题却不能指望小孩子的记忆,他还得好好向别人打探一下才行。

四下里一扫,他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床边小杌子上的丫头,那张面孔正是他最初醒来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她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虽说不上十分绝色,却胜在清秀可人。此时此刻,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件绣活,手指灵巧地上下挪动着绣针,却是没看到他醒了。

“秋痕。”

秋痕这才回过神来,朝床上一看立刻就慌了,随手把手中的活计往旁边一扔,她便伸出手来在张越的额头上轻轻一搭,随即又缩回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这才问道:“少爷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若是有,奴婢这就去叫太太来。”

“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见秋痕满脸的不信,张越不觉有些头痛。略一沉吟,他便学小孩子那般赌气道:“我只是不想睡了,想找人说说话,难道这也不行么?”

秋痕顿时有些为难,想想前几天张越都在昏睡,这会儿睡不着也大有可能,她便心软地点了点头。丢下手中攥着的松花色汗巾,她伸手帮张越垫高了枕头,扶着人半坐了起来,她这才开口问道:“少爷想说什么?”

“我问你,这几天家里头都有些什么事情?”

这话若是遇到闷葫芦自然没什么效用,可秋痕乃是家生子,父母亲眷都在这家里,她又素来是个话多的,此时便以为张越不过是闷得慌。想想他又小,太太待下素来不严,就是说些闲话也不要紧,她便笑着掰了几件家里头的琐事。

她说者无心,张越听者却有意,于是一面仔仔细细地听,一面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同时也没忘了童言无忌似的赞上秋痕几句,趁着她得意便套出了更多的底细。等到秋痕重新哄着他躺下的时候,结合他融合的那些记忆,他的脑海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如今是大明朝永乐年间。对于这个时代,他最熟悉的就是那场惊天动地的靖难之役以及之后的血腥屠杀,还有郑和七次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只是,如今郑和的船队还在大洋上航行,其他的事情却已经都是过去时了。

这里是祥符张家,上下一共三代人。最上头的便是老太太顾氏,下头一辈总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张信乃是嫡出,如今一家都随他在浙江为官,膝下有一儿一女。次子张攸是庶出,却是在军中担任武职,如今正随大军在交趾。其妻东方氏生养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侍妾骆姨娘则育有一女。由于东方氏很会在婆婆顾氏面前奉承,家事便几乎都是她掌管。

而同是庶出的三子张倬性子低调,文不成武不就,在家里素来形同透明人,其妻孙氏也没什么手腕,一向并不与人相争。两人唯一的儿子张越儿时体弱多病,稍大了一些身体有了起色,人却颇有些浑浑噩噩的。于是,比起强势的长房和精明的二房,三房在家里几乎没什么话语权。

张越仔仔细细地分辨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然后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上辈子他就是一兢兢业业的打工族,如今好容易托生在了富贵人家,居然还是一边缘人物,这也实在是太倒霉了。而且就自己那十岁的年纪,还得装很长一段时间小孩子,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然而,当秋痕炫耀似的提起他还有一位在京城当高官的堂伯时,他却不禁悚然动容。

那是英国公张辅!

他虽然对明朝的历史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朱元璋滥杀功臣,开国元勋的后人不过是徒有尊荣,但那些靖难功臣却不同,张玉张辅父子则更不同。张玉固然是死于靖难之役,可张辅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屡建大功,硬生生从伯爵一路封到了国公。就是这么显赫的一位,竟然还得管老太太顾氏叫一声婶娘!

重新躺下之后,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方才消化了这些信息。看这一家子的情形,他若是安分守己,日子也不会太糟糕,可是他难道要一生小心谨慎度日?既然重生了,辜负这第二次的机会似乎要天打雷劈的。

兴许是重生之后脱胎换骨,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越的伤势一日日好了起来。孙氏这边大喜之余,在用药上更是不曾吝惜,而祖母顾氏那边却也使人从开封府请来了一位名医。如是调养了月余,张越终于完全痊愈,三房上下的人无不大喜过望,唯有他自己看着铜镜中那个瘦弱的人影头痛不已。

看来,如今当务之急就是锻炼好身体,否则顶着这么一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板,他就什么都甭想干了。不过这些都是以后要考虑的勾当,照了镜子之后的第一件事,张越便央求母亲孙氏带他去见祖母顾氏。

孙氏却有些迟疑:“你才刚刚大好了,再将养两天,迟些再去给老太太问安也不迟。”

“娘,这一次若不是祖母命人请来了名医,我也不会这么快痊愈。既然大夫都已经说没事了,我自然该去一趟。”见孙氏心有所动,张越便索性抓着她的一只手,软言求恳道,“娘,我也是张家的孙辈,你也不想让人一直把我当成药罐子病秧子吧?”

尽管仍然存有一丝怨尤之心,但这话一入耳,孙氏立刻恍然醒悟。想到之前自己为了儿子的病豁出去在婆母院子里大闹了一番,又想到了婆母那次的严厉告诫,她的脸色不知不觉渐渐泛上了一丝白色。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按着儿子的肩膀,重重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带你去见老太太!”

第三章 难糊弄的老太太

春日的天气总是带着几分不可捉摸,早上还是阳光灿烂,中午却有可能春雷阵阵大雨倾盆。就好比眼下树叶上还挂着刚刚那阵大雨之后的水珠儿,条条道道的太阳光却已经顺着叶片间的缝隙在地上映下了斑斑驳驳的阴影,露出了几分明媚的春光。

头一次出门,张越终究拗不过母亲孙氏,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出了自家所住的小院,穿过西南的一扇角门,旁边便是一溜下人所住的裙房。沿着夹道一直往前头,拐两个弯,就能看到西花墙的尽头处开着一个小小的西角门。进门之后过了穿廊和一扇月亮门儿,绕过一道大理石影壁,这才是顾氏所住的一溜五间正房。

正房门口,一个身穿墨绿色比甲,大约十四五岁的丫鬟正板着面孔低声训斥下头的两个小丫头,一抬眼瞧见有人来方才住了口。她一面命人进去通报,自己却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行礼,起身后方才笑道:“听说三少爷的病大好了,老太太心里头也颇为惦记,刚刚正在唠叨呢,结果撒三太太就真的带三少爷来了。”

孙氏淡淡地笑着答道:“老太太既然惦记着,我自然得带越儿来请安。”

“三太太说的是,老太太看到三少爷必定欢喜得很。”

张越见这个丫鬟应答得体,又亲自走到门前挑帘,于是免不了多瞧了两眼,依稀记起那就是祖母面前第一得用的大丫鬟灵犀。进门之后,他就瞧见居中的太师椅上安坐着祖母顾氏,旁边地下站着几个丫头,却是不见旁人。等到母亲行礼之后,他虽然心里有些抵触,但还是上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叫了一声祖母。

顾氏面上带着淡然的笑容:“看你这样子果然是病好了,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张越连忙站起身上前,见顾氏不住往自己脸上身上打量,他便尽量用坦然的目光回看着祖母。

他的父母在这个家中站得并不稳当,所以他这个孙辈便得处处小心。重生在大家族至少意味着不会冻死饿死,可未必不会横死,这装成乖孙子便是第一步了。尽管这个白发祖母看上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不是有句话叫做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么?

然而,顾氏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忽然板着脸问道:“你一向身体弱,今天外头风大,怎么只穿这么几件衣裳就出来了?若是着凉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岂不又是一场病?”

虽说她看着张越,但满屋子里头的人都知道这话是冲着孙氏说的。然而,张越瞥见母亲嗫嚅着嘴唇要说话,连忙抢在了前头:“祖母,是我自己一定要来的。我听秋痕说,为了我的伤,祖母特地去请了名医,所以我养好了伤自然得先来请安,也好让祖母安心。虽然外头天冷风大,可我总不能天冷风大就忘记了孝心。”

顾氏起初不过是淡淡听着,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她不禁微微颔首,脸上云开雾散露出了些微笑容:“果然是懂事了,竟是明白了孝道。既如此,之前的事情你可知道错了?”

见顾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张越眼珠子一转便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禀祖母,是我不该忘了长辈的训导去淘气,我知道错了。我听娘说,大哥二哥为我还受了责罚,还请祖母对二伯母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和他们俩无关。”

“知错能改,你这回吃了亏,总算是有些进益!”此时,顾氏仅存的不悦渐渐烟消云散。她正好瞥见手上的一串佛珠,略一思忖就捋了下来,一把塞在了张越手中,“伤一好就能记着他们两个,又能记着我这个祖母,却是足见你有心。这串佛珠是大相国寺高僧开过光的,我已经戴了几十年。你一向身子不好又多灾多难的,戴着它佛祖也能庇佑一二。”

“多谢祖母!”

张越立刻把那佛珠套在了手腕上,旋即退后一步跪下磕头,头才碰到地上就给顾氏一把硬拽了起来。接下来顾氏又问了几句他病中的情形,于是他又很是编织了一番话,从母亲辛苦到下人尽心,总而言之是人人都好,于是乎孙氏和几个丫头都露出了笑容。

这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顾氏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是把张越拉近了些。她当然明白孙氏这个儿媳向来就不懂得讨好卖乖这一套,教一句可能,教这许多却绝不可能,那么只可能是小孙儿自己的话。想到以往他一向病恹恹的,纵使见了面也不过唯唯诺诺木讷蠢笨,如今却忽然知道讨人喜了,这无疑说明那一跤摔得人开窍了。

想起张越从高高的树上跌下,身上却只有几处挫伤,倒是人昏迷了好一阵子,素来信佛的她不由得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氏正思量着要不要从大相国寺将那位赫赫有名的云光法师请回来看看,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阵笑声:“哎呀,听说越哥儿来见老太太,我可是来迟了!”

只见门帘被人高高挑起,紧跟着就有一个妇人跨过门槛进来。她秀发上头斜缀着一支金绞丝灯笼簪,额前勒着珍珠箍,身穿一件蜜合色大袖圆领衫子,下头着一条销金藕莲裙,看上去竟好似比孙氏还年轻几岁。

她一进来便先对顾氏行礼,又向孙氏略点了点头,目光旋即落在了张越身上。见他竟是被顾氏揽在怀中,她脸上微微一愕,旋即恢复如常。

“越哥儿这伤养好了之后,气色着实好多了。多亏了老太太从来吃斋念佛,一辈子积德行善,他才能好得那么快!”

“那也是越哥儿自己福大命大!”顾氏本就高兴,听东方氏这么一说,脸上更满是笑容。当下她便轻轻地在张越肩膀上拍了拍,指着东方氏说,“快去见过你二伯母。”

只刚刚东方氏进来之后简简单单一句话,张越便明白她乃是凤姐一类的精明善媚人物,自不敢小觑了去,连忙上前行礼,又叫了一声二伯母。

东方氏拉着张越的手细细打量了片刻,随即抿嘴笑道:“既然越哥儿大好了,超儿和起儿又有了伴,赶明儿也好一块读书学武。要我说,越哥儿这身子太单薄,也该打熬得好筋骨,日后老太太和三弟妹也不用时时刻刻这么提心吊胆。”

这话可说是正中张越下怀,却不料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孙氏想都不想就趋前反对。

“老太太,越儿这身子不过是刚刚康复,怎经得起劳累?若是先头那会儿也就罢了,偏生这一回受了惊吓身子虚弱,哪里经得起读书的折腾,更不用说练武了!”

发觉母亲全然没注意到顾氏晴转多云多云转阴的脸色,更没看到东方氏那自鸣得意的表情,竟是又开始翻之前的旧账,张越急中生智,三两步就退回顾氏跟前,屈下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

“祖母,娘的顾虑虽然有道理,可二伯母也是为了我打算。我想,再养上半个月,这伤也就该完全好了。我不想一直憋在屋子里,我想去学堂念书,也想练一身好武艺,还请祖母成全。”

顾氏原本已经有些恼了,但听了张越这话便又踌躇了起来。沉吟片刻,她便打定了主意:“就照越哥儿说的,过半个月去学堂念书,到时候若是身体吃得消,便和超哥儿起哥儿一起练武,就这么定了。我们张家是武勋世家,但凡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病恹恹歪在家里!”

听了这话,屋子里众人连声应是,心中却各有各的思量。而不管别人怎么看,张越却是高兴得很。不管怎么说,他这开门第一步走得还算是顺当,一切就看以后的了。

第四章 人争一口气

“老爷,她分明是没安好心,难道你忘了先头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不过是意外而已。再说,老太太都已经开了口,你莫非还要我去驳老太太?”

“可是越儿是你唯一的儿子,这身体才好就要去上学,还要练什么武,他还要命不要!”

“妇人之见!大嫂二嫂一个是三品淑人,一个是六品安人,你难道不想儿子有出息,给你挣一个体面光鲜的封赐?难道你想要让儿子像我这样,一辈子就只能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竖起耳朵听着隔壁这一场大吵大闹,张越越听越好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去。他才把门帘掀开了一个角,结果就听见砰地一声,定睛一看,却见是一个茶盏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此时此刻,他顿时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帘子,而是藏在后头悄悄地看着听着。

“大哥会做官,二哥精武艺,可我三十出头了却是一事无成,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我年少的时候一味无知浅薄。我这辈子算是废了,可老天有眼,竟是让越儿开窍了!他在老太太面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说了,老太太把那串从不离手的佛珠都给了他,就是超哥儿和起哥儿也不曾有这样的体面。”

“可是……”

“不用可是了……越儿出来,别在旁边偷听!”

张越没想到张倬话说了一半就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只好讪讪地现身。他早知道这年头大家族都是家教森严,于是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却不料张倬缓步走到他面前,竟是蹲下了身子目光平齐地看着他。

“越儿,今天你在老太太面前的那些话说得很好,以后也要讨老太太欢喜,明白么?”

听了父亲这样的告诫,张越自然明白,当下便重重点了点头:“爹爹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练武,孝顺爹娘和祖母。”

对于这样小大人似的回答,张倬顿时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到末了,他便喃喃自语了一句。

“老天爷,你总算是开眼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当下一个急停转过了身子,将双手重重地搭在张越肩头,一字一句地说:“越儿,我们张家的学堂中并不仅仅是张家子弟,还有不少是其他各家的子弟来附学的。这其中,有些人是一心读书,有些却贪玩淘气,你既然想要好好读书练武,不该理会的事情就不要理会,遇到事情多多想想我和你娘。”

一旁的孙氏看见张越连连点头,心中也颇感欣慰,原本对于儿子要去上学的那种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及至听到张倬竟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她不禁有些恼了。

“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有半个月么?有什么事情你以后一桩桩一件件和越儿慢慢说,何必急在一时?我知道你指望越儿争一口气,但那也得慢慢来。”

“若是由着你,好好的儿子又要给你惯坏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太太不过是眼下觉得新鲜多瞧他两眼,谁知道过后会不会丢到脑后去了!我若是不好好看着他宠着他,别人又不会记在心上!”

“算了,我说不过你。总之,慈母多败儿,眼下他多吃了苦头,以后才会有出息。你这个当娘的在儿子身上多花些心思,这总是没错的。”

“我可没你这么狠心……”

瞧见父母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旖旎气氛,张越怔了片刻便蹑手蹑脚溜之大吉。到了院子里,他方才不无感慨地想到——无论是哪个年头,父母仿佛都会把未完成的愿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也不管他们是否承受得起——当然,哪怕是为了自己,再怎么沉甸甸的担子他也一定会扛下去的。

三房一向是自家在房里吃晚饭,谁知这一天到了晚上摆饭的时候,张倬应友人之邀出门去了,老太太顾氏却派了灵犀送上了四样小菜,说是惦记着张越,特意让厨房做的。尽管不过是拌荞麦面、清炒莴笋丝、鸡丝豆腐,还有一碗酸梅汤,可老太太记得三房的孙儿却还是头一回,因此三房之内的几个丫鬟媳妇就连走路也多了些精神。

母子俩吃过饭之后,孙氏便带着张越又走了一趟正房。到了那门口,却只见几个媳妇正往外抬一张小桌子,上头的菜大多都不曾动过几筷子。等这些人都过去了,方才有丫鬟挑起了帘子请他们进去。看着这情形,张越心中了然,二房一家定是都在这里和顾氏一起用的饭,孰亲孰疏不问自知。

此时外头天色已是昏暗一片,屋子里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倒是亮堂得很。张越只一扫就发觉这屋子里比白天热闹好些,除了那几个熟悉的丫鬟之外,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他们与他年纪相仿,却长得格外健壮,赫然便是张超张起兄弟。

侍立在顾氏旁边的东方氏正在轻轻为她捶着肩背,看到孙氏和顾越进门来就笑道:“老太太,我就说越哥儿孝顺。您让人送去了四碟子清淡的小菜,他这会儿就来承欢了!越哥儿,刚刚超儿和起儿才给老太太讲了两个学堂里头的笑话,你既然来了,不如说道一个凑凑趣,也好让老太太乐一乐。”

顾氏一听东方氏如此说,便指着身旁的一个小杌子让张越上前坐下,旋即冲东方氏嗔道:“越哥儿体弱多病,一年到头少有在外头厮混的时候,上学的天数统共加起来也没多少,也就跟着他父母认识几个字罢了,哪里知道什么笑话?”

东方氏闻言顿时有些讪讪的,连忙赔笑道:“看我这记性,竟是忘了越哥儿身子不好这一茬。”

张越却笑吟吟上前坐了,随即仰着头道:“既然大哥和二哥都说了,孙儿倒是想起了先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个笑话。话说某个西席先生最好午睡,学生问他书上‘宰予昼寝’一句怎个解法。结果先生说:这句书别人不一定解得通,也就是先生我博学多才,我告诉你,宰,就是杀;予,就是我;昼,就是中午;寝,就是睡,合起来就是:‘杀了我也要午睡!’”

话音刚落,一头就砰地一声,却是张起笑得跌在了地上。张超虽好些,却也在那里使劲揉着肚子。正喝茶的顾氏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旋即指着张越笑道:“越哥儿,那你可知道宰予昼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越心中一喜,连忙站起一躬身道:“我当初在学堂念书的时候,正好先生讲过论语上的这篇。记得是说孔夫子有个叫做宰予的弟子,大白天不好好读书却偷偷睡觉,于是引起了夫子震怒。孔夫子曾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然最讨厌这等偷懒的作为。”

想起张越自幼就是药罐子,上学不过是断断续续上的,顾氏不禁有些感慨,看孙儿的目光不禁更多了几分满意。

“居然还能记得《论语》,实在是难为你了。把身体养好,到时候好好考一个功名,也为你爹娘好好争一口气!”

第五章 妯娌和夫妻

“三弟妹,想不到越哥儿在病中你也没忘了让他念书,只这份心,我便无论如何也及不上。”

出了顾氏正房,东方氏没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对孙氏撂下了这么一句酸溜溜的话。似笑非笑地端详了张越一会,她忽然转头朝自己的两个儿子呵斥道:“你们两个一年到头都在学堂里头念书,却经常连背书都背不出来,以后好好学学越哥儿,否则仔细着再挨家法!”

之前两兄弟还为了撺掇张越爬树吃了一顿排揎,尽管只是东方氏稍稍做了个样子,他们连根汗毛都没掉,但毕竟是没面子。如今再听母亲当着张越的面这么一训话,两兄弟当下就炸了。老二张起斜着眼睛瞥了张越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学他做什么?学他连爬树都会跌下来么?”

老大张超打小就是被人夸赞长大的,当下也扬起头说:“娘,你不是经常说读书不要紧,练好武艺才是正道吗?刚刚祖母不是也说,要学叔祖和堂伯立军功吗!”

张越听得此言,见东方氏嗔怒地喝斥起了张超张起两兄弟,他便笑嘻嘻开口说道:“二伯母,我不过就是记了一个典故,哪里比得上大哥和二哥文武双全?大哥和二哥又会读书,又能上马拉弓舞刀弄枪,哪像我连爬树都会摔下来?总之,我和大哥二哥比起来无论文武都差远了,以后还得请大哥二哥多多教几手呢!”

张超十三岁,张起十二岁,两人都是素来最爱听好话的,一听文武双全这四个字登时眉飞色舞,再听到张越自陈差远了,他们刚刚的不高兴都丢到爪哇国了。

不等东方氏回答,张起立刻拍了胸脯,而张超也紧随其后笑着应承道:“娘,三弟这话说得才对,上次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要不是我和二弟看着保护着,在学堂早就被人欺负了。三弟你放心,以后只要跟着我和二弟,有好处我们决不会忘了你!”

东方氏听得眉头大皱,可张越说张超张起文武双全,这话实实在在夸到了她的心坎上,因此也就不再计较两个儿子的自说自话。她退后一步与孙氏又搭了几句,一番场面话说道完,瞧见那边两个儿子竟还在拉着张越嘀嘀咕咕,她不禁有些纳罕,上前三言两语就硬是把两个儿子一起拉走了。

孙氏和东方氏妯娌之间素来就是淡淡的,刚刚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看到东方氏走了方才如释重负。拉着儿子出了正房所在的小院,经过穿廊来到了人较少的夹道,她立刻吩咐随行的两个媳妇远远跟着,随即便低声向张越告诫了起来。

听到孙氏反反复复叮嘱以后不准和张超张起兄弟走得太近,就差没明说某些人是洪水猛兽,张越只好连连点头,心中却在暗暗摇头。

张超张起兄弟俩不过是两个被惯坏的小霸王而已,那急躁的脾气好对付得很。而照表面情形来看,东方氏顶多就是争强好胜,应该不至于对他这个侄儿有什么真正的坏心。

忽然,他想起今天一直在顾氏那里并没有看见二房那位堂妹,不禁有些疑惑,又走了几步便问道:“娘,我怎么在祖母那里没有看到二妹妹?”

“二妹妹?”孙氏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想到这个称呼指代的是谁,顿时嗤笑了一声,“老太太喜欢的是男孩,你二妹妹是庶出又是女孩,自然少有到跟前露脸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

由于路上黑,孙氏也看不见张越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到今天少有地得到了婆婆的几句夸赞,她只觉得走在路上也有些飘飘荡荡不着力。她娘家固然是有几个钱,但再有钱也不能和张家的根基相比。她那两个哥哥又惯会踩低逢高的,不能有多大指望。低头看了埋头走路的儿子一眼,她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

或许丈夫说得对,儿子才是他们出头的希望?她只有这个唯一的儿子,那是她唯一的倚靠,她自然是乐得见他好学上进,到时候得了功名建了武勋,她也好博一个封赐。东方氏既然是妻凭夫贵,难道她就不能母以子贵?

母子俩一路回到了西院,恰逢满身酒气的张倬也在这时候跨进了院门。瞧见丈夫醉醺醺的模样,孙氏顿时有些恼火,急忙吩咐两个丫头上去搀扶着丈夫,旋即便嗔怪道:“这么晚了偏喝得醉醺醺回来,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又少不得好一顿训斥!”

张倬此时已经是喝得舌头也有些大了,面对妻子的排揎却也不恼,而是嘿嘿笑道:“今儿个我高兴……不但是为了儿子……而且还为了我自个儿!你……你不是想要二嫂那对翡翠手镯么?我买……买给你!”

听到老爹这话竟仿佛是讨好妻子的小丈夫,张越差点没笑出声音来。那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倬的丫鬟想笑却又不敢,俱是憋得脸上通红,而孙氏更是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什么!我天天都要在老太太面前伺候,戴着翡翠手镯像什么样子,没来由还得招一顿训斥!”

将丈夫扶进东头的屋子里头,孙氏打发了秋痕领着儿子去睡觉,自己也不用丫头,竟是亲自为丈夫脱靴宽衣。服侍着人上了床躺下,她正预备去看看儿子的情形,才一转身,却不防自己的手腕子被人牢牢抓了个结实。

“英如,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孙氏浑身一颤,徐徐转过了身子,却见丈夫酒意朦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沉默片刻,她便笑道:“老爷这是说什么话,夫妻本是一体,什么苦不苦的,我们不是有越儿么?”

“没错,我们有越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当初不曾得到的东西,如今都要一样样地补偿给他……”张倬说着便用了几分气力,硬是把孙氏拽入了怀中,旋即低低地说,“今儿个我和他们吃酒,又得了一个好消息,我和你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太太虽说如今对越儿比以前亲近了些,可就和你说的一样,难保过两天不会丢开了去。再过两个月就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要是没有这一项进益,到时候置办寿礼的时候难免捉襟见肘。老太太毕竟是英国公的嫡亲婶娘,她若是能有一句话,以后越儿的前程便有指望了。”

于是,欣喜的夫妻俩少不得在房间中缠绵了一番,那拔丝大床嘎吱嘎吱的摇晃声也从门帘的缝隙中传到了外间,使得两个还站在那里等着传召的丫头满面红晕,更使得隔壁屋子里已经歇下了的张越满心哀叹。

本来嘛,要一个前世的夜猫子这么早睡觉,实在是难为煞了他。现在可好,那边又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他还要不要睡觉了?

可是,听得这声音,他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庆幸和窃喜。他不希望自己这一世的父母是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一对,而从这些天的情形来看,夫妻恩爱这一点无疑是有保证的。

第六章 学堂首日

张家的族学很有些名气,因为这族学中曾经出了一位解元。尽管是解元不是状元,但须知太祖皇帝朱元璋自洪武五年开科取士之后,认为取的全都是一些后生少年,于是足足十三年不曾再开科考,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再次开科取士,所以乡试解元也同样是金贵的。如今那位出身祥符张家的解元在朝中飞黄腾达,怎不羡煞了旁人?

没错,那位解元就是顾氏的嫡子,祥符张家的长子张信,如今已经是正三品工部右侍郎。

张越上辈子读了十几年的书,这会儿却又要沦落到和一群小孩子去念书的境地,他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然而,和他一路同行的张超张起两兄弟却一点都没有去上学堂的自觉,尽在那里一路走一路斗嘴,全都还惦记着昨天那一场比武,根本没把读书当成一回事。

良久,两人争不出一个所以然,干脆硬是拉着张越让他评判究竟是谁武艺好,那嚷嚷声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震聋了。浪费了好一通唇舌,他方才让这两个家伙停止了争吵。可等到远远能看见那青砖红瓦的学堂时,他竟是又被两兄弟一左一右牢牢挟持住了。

张起性急,率先开口提醒道:“三弟,你自去听课,就和先生说我们俩都病了!”

张超年长些,说话便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模样:“上回害得你从树上跌下来是我们两个不对,不过你这身子板跟着我们出去也没用,还是好好读书吧。总之,上学的事情你替我们哥俩蒙混过去,到时候我们有什么好处都分你一份。”

这两个家伙……逃课都逃得那么猖狂?张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定睛一看,那六个跟着两兄弟上课的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壮实青年,个个都是满脸横肉,那架势决计不像是去上学的,而像是去打架的。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两个瘦弱的书童,他顿时哑然。

见张越只是呆呆地不说话,张超也不多说,笑嘻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便带着人扬长而去。即便是迎面走来的就有族学中的几个同学,他也只是和弟弟嘻嘻哈哈谈论着今天该去哪里耍玩,并不以为意。

本来嘛,张家从元末开始就是在枢密院干的,向来谋求的是以军功起家,这读书不过是附带。再者,读书读得再多,有几个人能读一个爵位出来?

直到那两兄弟就这么施施然消失在视野之中,张越掐了掐手指头算了算,这才记起自己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就算张超张起曾经和他一起上学,往往两人在课堂里呆了一会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原本属于张越的记忆中,可是没记下什么四书五经论语之类的东西,似乎上学的时候尽在发呆了。

张家族学一共有五六十个学生,年龄不同进度各异,因此十二岁以下在东边院子里读书,十二岁以上在西边院子里上课,管事的乃是张家一个堂亲名唤张猷的,从辈分上来说算是张越的叔爷。站在门口的他听到张越说张超张起兄弟生病不能来,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放了张越进去,一个字都没有问。

“那个呆头呆脑的张小三又来了!”

“我们打赌,看他这一回能上几天学?”

“三天!”

“他上次还坚持了一个月呢,三天不得赔死?我赌半个月!”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张越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的三流学校。在印象中自己第一排左手第二个座位坐下,他左右一瞥,结果发现旁边属于张超张起兄弟俩的位子空着不说,后头一排竟也是空空如也。倒是再后头几排的位子坐了有七八成的人,但除了寥寥几个正襟危坐的,其他的都在那里大声说话聊天。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从古到今,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很快,授课的杜先生踏着云板的声音准时到了,翻开了书就开始讲解论语述而篇。张越耳朵听着,眼睛却不免往前后左右瞥了一瞥,瞧见正经听讲的只有刚刚看到那几个坐有坐相的少年,其他的学生睡觉的睡觉画画的画画,更有两个嚣张的正在那里聊天,声音竟是比上头的先生还响亮些。

稍稍分了一会心,张越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既然到了这个年代,他很可能要尝试一下考科举,如今就不得不好好用功了。这细细一听,他就感到这位杜先生很有两把刷子,讲课的时候不但完全不看书本,典故张口就来,还时不时穿插几句今古注释。唯一可惜的是和那张平淡的脸一样,此人的声音也是平板毫无起伏,听着很容易让人打瞌睡。

听着听着,他便不知不觉照着以前的习惯,拿了一叠纸一面听一面拣着重要的记,只是那毛笔他自从初中之后多年没有使唤,再加上他这繁体字会认不会写,于是写出来的字倒还勉强端正,可中间却掺杂了不少鬼画符似的简体字。好容易一堂课听完,他竟是记录下了一沓纸的课堂笔记,手腕子也酸痛得仿佛被人打过一顿似的。

揉着手腕子才抬起头,他便发现面前站着那个面目平板的杜先生。他正猜度这一位的来意,谁料面前那几张墨迹淋漓的纸竟是被人抽了去。当看到杜先生皱着眉头一张张看下来的时候,他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老天爷,那里头可有一多半的字都是简体字!

他提心吊胆等了老半天,那杜先生却放下了这一沓纸,淡淡地说道:“能记下这些也算是不错了。不过,这字即使写不全,以后也不可用这些鬼画符代替。字乃是学问之本,不可轻忽了。”

张越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应是,直到那杜先生背着双手出了门,他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时候,眼看是休息时间,外头等候的一群小厮书童便一溜烟都跑了进来,有的给主子送茶,有的给主子送点心,有的给主子揉胳膊揉腿,那喧闹声差点没把屋子给掀翻了。

这年头没有手表也没有挂钟,因此张越也判断不出如今是什么时间,只觉得口渴难耐。于是他痛喝了一气茶水,又吃了一块枣泥糕填肚子,然后便将两个书童打发了出去。谁知这两个碍事的刚刚消失,他面前忽然又多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竟是大摇大摆地伸手从他桌上拿起一张纸,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便捧腹大笑。

“我还以为张小三你怎么长进了,居然错字连篇,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