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个时辰之后云板敲响的时候,十个学生中倒有九个是面如土色的。富家子弟发愁的是回去之后挨父母的教训,贫家子弟则是担心下个月领不到学中补贴的钱粮——毕竟,这年头附学不用交钱还能领钱粮的私学实在是不多。于是,好几天没来上课今天更没来参加月考的张超张起兄弟登时被人恨得咬牙切齿。

凭什么他们就能躲过月考这一关?他们俩可是正儿八经的张家正支!

考都考完了,再郁闷也于事无补,于是闻听下午不用上课,一群学生顿时如鸟兽散。张越眼看着连生连虎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走人,谁料却被顾彬开口唤住。

“对不起,我……我也没法子……今天我也交了白卷……”

张越原本对这个冷漠却别扭的家伙没什么好感,此时见顾彬那张一向冷冰冰的脸涨得通红,他顿时觉得那点子小小的不快完全可以忽略过去。眼看这冷面少年撂下这么一句话低头就准备出门,他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帮别人考试换了钱,自己交了白卷,就不怕回去父母责难?”

顾彬陡地转过身来,见张越的脸上并不是讥诮,他那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沉默良久,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也没有尝过去别人家借钱借米的滋味。十两银子足够我家几个月开销了,我纵使挨打挨罚也值得。令尊虽然能帮助我家一时,却不可能帮着一世。”

张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看着顾彬转身大步走出了门,屋里也没有旁人,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就算你自视清高,想着人穷志不短,万事都靠自己,但你来族学应该是为了以后能够进学。你现在这样做固然是有了收益,但平白坏了名声,以后怎么去院试乡试?”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顾彬一下子僵立在了门外。看到这情景,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这冷面少年固然是很有些读书的天赋,奈何在为人处事上头很有些不通。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只要这事情泄露出去,以后哪个学政会挑中这么一个秀才?

不管这一天发生了怎样的风波,总而言之,月考终于是告一段落。也就在这一天,由于要筹备之后老太太顾氏的六十大寿,张倬特意到族学为张越请了半个月的假,自然,他同样也给张超张起兄弟请了假。因为两兄弟的父亲张攸无法从交趾脱身,这事情就只有他代办了。

父子俩难得一起回家,走在路上,张倬便追问起了拜师一事的进展。昨儿个蒙混过关,今儿个却逃不过去,张越原本打算找个借口搪塞或是干脆来一个善意的谎言,但思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道出了实情,就连今天那张奇怪的考卷也一并说了。

“也罢,一切看机缘吧。”

张倬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在儿子肩膀上拍了拍,再也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随着老太太顾氏六十寿辰的一天天临近,开封城渐渐热闹了起来。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是看在南京城那位英国公的面子,河南本地的官员怎么能不给张家这位老夫人来拜寿?这要是奉承得好,能够让老夫人给英国公捎带一两句话,那机缘可就大了。

于是,一连十几天,张信张倬两个儿子外加冯氏东方氏孙氏三个媳妇全都忙得脚不沾地,张越这几个孙辈也一样都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就连张晴张怡这两个做孙女的都没能幸免。然而,作为长房长孙的张赳却是闲散得很,只需要伴着顾氏见见客,无数红包利市就统统进了腰包。张超张起看着眼馋得紧,却只能在背地里嘀咕,同时倍感失落。

为了劝说这两个因为被忽视而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堂兄,张越大费了一番唇舌,最后总算是以张赳迟早要走这一点安抚了他们俩。

他自己对于自己那个堂弟张赳也一样没什么好感,按理说家中老幺最是可人疼的,可偏偏张赳在大人面前装巧卖乖,在他们这些同龄人面前则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于是甚至在他们这些兄弟姐妹之间得了个朝天眼的绰号。

这会儿,张越正在试穿为了明天的祖母寿辰而特制的新衣裳,谁知道他才脱了外头的旧衣裳,张超就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三弟,你知不知道,据说那个朝天眼明天在寿辰上要拜师,还是大伯父亲自拜托的人情!”

张越听着不禁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一翻白眼道:“这个关我们什么事?”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要不是大伯母在祖母面前常夸那个朝天眼怎么神童怎么聪明,这些天祖母会对我们这么冷淡?你别忘了,大伯父那天可是还说你不学无术!亏我当初还以为大伯父是好人来着,敢情他真的和娘说的一样阴……”

“咳!”张越使劲咳嗽了一声,终于没让张超在秋痕面前把“阴险”两个字给说全了。见房中只有秋痕一个人,他只得压低了声音问道,“就算他要拜师,可这是大伯父安排的,你又能干什么?”

“他不就是能做几首歪诗么?你难道忘了学里也有个神童顾小七?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就是和你说一声,你到时候等着看好戏就好!”

张越正想提醒一声,却见张超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只能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神童也是要分等级的,达官显贵家里头的神童那自然是金贵,贫寒人家的神童要出头却得靠机缘。搬出顾彬去和张赳打擂台?亏张超想得出来!

何谓天之骄子?首先家里得财势双全,自己还得是长辈捧在手里的宝贝疙瘩,那才是天之骄子!

第十四章 贵客盈门

五月十五乃是张家顾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张家从一个月前开始便向四处贵客发了帖子,因此打从一大早开始,张家大宅门口的小巷便被人堵得水泄不通。那门外一长溜的轿子一直排到了小巷外头,即便这样,还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赶。

自打张家全家开中门迎接了来自南京的中使,欢天喜地地拜接了那二品太夫人的诰命封轴之后,就是没接到请柬的人也琢磨着趁机来攀一攀关系交情,这人怎么可能不多?

于是,张家大宅门口迎客的笑到嘴角抽筋,报名的报到口干舌燥,收礼物记名录的记得手直哆嗦,跑腿送茶送水负责招待的磨得脚上出了水泡,就连加倍安置了人手的厨房和茶房也出现了严重超负荷运转的情况……饶是如此,冲着三倍的月钱和赏钱,一帮子人照样咬咬牙连轴转。

张信此时正在瑞庆堂中笑容可掬地陪几个贵客说话,然而,虽然口中说着无数漂亮的话,但他的眼睛却在往外头瞟。他这么瞟着,别人忍不住也跟着向外张望,心里却全都在犯嘀咕——这一位究竟是在看什么等什么呢?

张倬没有官职没有功名,这瑞庆堂中招待的都是官员,他自然不能以白身穿梭其中,于是只在左右两个侧厅之中招待家中那些亲戚。尽管他是张家正支,然而这其中有举人秀才,也有些人曾经当过官,他一个荫监生大多数时候竟是只能听人高谈阔论,自己不过赔笑而已。

“爹爹!”

乍听得这声唤,张倬立刻转过了身子,低头瞧见是儿子张越,他不禁心中一跳。四下里看了一眼,发现无人注意,他慌忙将人拽到了角门边上。

“不是叫你好好陪着老太太么?你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那边有四弟在,哪里还需要我们?”

张越撇了撇嘴,旋即伸手指了指一边的长廊:“二伯母找了个借口走了,大哥和二哥也跟着闪了,就连大姐和二妹妹都悄悄退了出来,我站在那里难道当木头人么?四弟一口气连着作了三首诗,那些夫人淑人安人们全都盛赞格调清奇,这会儿祖母哪里还能看到别人?”

此时此刻,他却在心里想,要不是张赳做的那几首诗他一丁点印象都没有,指不定他就要怀疑这个神童似的堂弟也是穿越而来的。因为无论是从显摆还是从脾气或是从其它各方面来看,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盛气都只能让他想到那一层理由。

“自小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张倬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此话不该在儿子面前讲,遂赶紧岔开了去,“既然老太太那边客人多,超哥儿起哥儿他们也都溜了,你不在应该也不打紧。你娘大概在后头忙着,你不妨过去看看,若是有能做的就搭把手。”

张越原本也是这个打算,但此时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笑吟吟地说:“爹爹忙着招待客人,想必也没功夫喝水,我正好让秋痕预备了茶,如今大概冷热正好,爹爹不妨喝几口润润嗓子。”

看见张越挪开了拢在一起的袖子,恰恰露出了两手之中的那个紫砂壶,张倬不禁露出了笑容。尽管心感于儿子的孝顺,在伸手接过来之后他仍是不忘教训道:“待客的还有你大伯父,你不要单单只记着我一个,别忘了待会让人给你大伯父也送一壶好茶去。”

大伯父?大伯父那边还用得着他献殷勤?刚刚经过瑞庆堂那会儿,他看到那几个当官的恨不得把腰折到地上奉承,几个官品稍低的更是已经揽过了端茶送水的差事,他这会儿去不是送上门去给人教训么?他可不想让人指着鼻子说什么不学无术。

话虽这么说,在老爹面前,张越还是唯唯诺诺应了,但一转身就把这么一句吩咐给抛在了脑后。转过长廊,瞥见不远处张超张起兄弟正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他眼珠子一转便索性绕了道。那两个小家伙至少还曾经是祖母的心头肉,闯了祸也不打紧,他要是搅和进去就是自讨苦吃了。

话说回来,他们真的准备把顾彬推出去和张赳打擂台?不会到时候害了那小子吧?

正这么想着,张越便有些走神,竟是完全没注意到对面有人匆匆走来,于是结结实实一头撞进了人家怀中。这眼冒金星抬起头一看,他顿时傻了眼。只见那个头戴缁布冠,身穿白袍脚蹬青履的人,不是族学里那位杜先生又是谁?

“杜……先生?”

看到某人的一刹那,张越猛然间想起上次月考之后他还没有去过族学,压根不知道成绩如何,于是此时面对着杜先生那张招牌式的死人脸,他不觉心中惴惴。然而,让他深感意外的是,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族学塾师竟是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

“你这几年来学堂上课的时间不多,却能够用一个月时间将那本书看完,而且还能做完那张卷子,这天资毅力倒是不错。”

倘若是杜先生板起面孔训斥自己两句,张越也不会这么惊讶,但此时面对这货真价实的夸奖,他着实是瞠目结舌了。但这失神只是一瞬间的事,醒觉过来的他立刻想到了父亲的吩咐,正预备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大呼小叫声。

“小沈学士来了!”

张越虽然没有出去见过那些官员,但在祖母那里见到了许多贵妇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也有几个,此时见人家咋咋呼呼嚷嚷的不过是个学士,他不禁觉得奇怪。这时候,他却忽然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扭头一瞧,却见那杜先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不在南京城,大约不知道这位小沈学士的大名。他八岁通《孝经》、《论语》、《孟子》,十岁能书真草,算是货真价实的神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重文臣,他和其兄沈度一同被召入秘阁,在南京城,他们兄弟俩被誉为大小学士,最是受学子尊崇。老夫人大寿能够劳动他亲自来贺,你大伯父的面子着实不小。”

他那大伯父何止是面子不小,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越用脚趾头也能算出此中三味——张赳回来不过半个月,如今祥符县乃至于整个开封府都已经传开了他的神童名声,此次来贺寿的小沈学士既然昔日也是神童,那么大伯父张信就能顺理成章为张赳觅得名师,更可借今日寿筵为儿子扬名,何止是一举两得?

张越皱眉头苦思,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来,却没注意到旁边的杜先生一直都在看他。于是,当他再次露出了一幅好奇的孩童嘴脸抬起头时,也就错过了杜先生脸上一抹奇特的微笑。

“话说我也久仰小沈学士大名多时,你可否带我去瑞庆堂一观小沈学士风采?”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张越指不定就信了,可这位犹如冰山一般的杜先生说自己仰慕别人,他却怎么听怎么古怪。只不过,他自己也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当下就不加思索地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说:“师长有命,弟子自然不敢辞。既然小沈学士一来就引起如此轰动,想必瑞庆堂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带先生从长廊那边过去,应该能占个好位子。”

他说着便躬了躬身在前头带路,心里却在猜度待会张赳会当众来上怎样一场震惊四座的演出——这舞台都搭好了,声势造足了,宾客全都到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那位堂弟应该不会马失前蹄吧?对于这一场表演,他着实是期待得很。

瑞庆堂乃是张家正堂,彼时本就是高朋满座人头济济,此时那位小沈学士一到,就连大厅外头也是围了不少宾客,大多是看热闹的旁系子弟。毕竟,张家已经出了一位英国公,对于来拜寿的武将并不感到稀奇,反倒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文官学士前来却是少见了。

“听说小沈学士还是从南京城专程赶来的。”

“嘿,最近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在传说咱张家那位神童,这下大小神童可是碰了面。”

“赳哥儿真是好福气,摊上那样一个有能耐的爹爹,以后还不是飞黄腾达?”

瑞庆堂的侧门原本是丫头进出送茶水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却被张越和杜先生占去了大半边。看见外头攒动的人头,听见大堂中飘来荡去的奉承声,张越不禁撇了撇嘴,然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刚刚被人带来的张超张起和张赳。当然,他也瞥见了张倬,发现父亲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自己,他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宾客济济一堂的瑞庆堂中并没有那个喜欢穿着一身浆洗得极其干净白衣的身影。果然,张超张起的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这种场合怎么轮得到一个穷亲戚的小子登场?

比起张超张起兄弟,张赳这一天打扮得极其显眼。他尚未到束发加冠的年纪,因此一头黑亮的头发只用红绒绳系着,上头缀着一块白玉。他身穿一件玫瑰紫蝙蝠云朵福从天降纹大襟袍,腰中悬着一块翠色的玉鱼儿,底下赫然是长长的朱红色穗子。再加上他原本就面如皎月色如春花眉眼如画,此时竟是犹如天上下凡的金童一般。

这时候的张赳显得乖巧而又伶俐,半点不见往日在某些人面前的倨傲光景。在父亲的指引下,他向那位小沈学士下拜行礼,起身之后便乖巧地叫了一声世叔。

沈粲自己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瞧见这样一个金童似的晚辈自是笑容满面,当下便盛赞道:“数年不见,昔日襁褓幼儿却已经长大了。雏凤清于老凤声,张兄着实是好福气!”

远远站在侧门处的张越听到这话,立刻想起了红楼梦中诸清客相公奉承宝玉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面色古怪地朝自己右肩处瞥了一眼。就在刚才,杜先生的手忽然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种忽然之间的亲切转变却让他浑身不得劲,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

在张信引着儿子和两个侄儿拜会了一圈贵客之后,瑞庆堂中的客套寒暄已经告一段落。能够坐在这里的贵宾之中,有好些人带着家中小有才名的子侄同来,更有不少人听说过张赳的神童才名。此时大名鼎鼎的小沈学士夸奖了张赳,少不得有人也存着为自家子弟扬名的主意,当下便有人提出把在场的六七个孩子聚在一起考较一番。

张越站在那里情不自禁地摇头,心想大伯父正愁没有机会,这会儿却有人主动送上去撞枪口了。见那帮子大人物们笑呵呵地想着题目,见张信张赳父子笑吟吟自信满满,见张超张起兄弟犹如满身长了虱子坐立不安,见其他孩童少年俱是诚惶诚恐,他不由得庆幸自己聪明。

这是别人搭好的舞台,他出去也是当人陪衬,何必呢?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紧跟着竟是不由自主地朝前头迈出了两步。就是这小小的两步,他一下子撞飞了面前的帘子,陡然之间出现在了厅堂中所有宾客面前。刚刚在暗处窥视的时候不觉得什么,此时一瞬间对上无数打量的目光,他不觉有些刺眼,愣了一愣方才换上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

真是见鬼了,杜先生究竟为什么把他推出来?

他正寻思着这个难解的问题,忽然看到那位居于上座的小沈学士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确切地说,应该是盯着他背后。面对着那混杂了惊喜、疑惑、惊讶以及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正有些奇怪,陡地又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立刻反应到杜先生也跟着他出来了。

忽然之间冒出来两个人,作为主人的张信顿时皱了皱眉头。他横扫了满脸惊讶的张倬一眼,旋即对张越沉声喝道:“越哥儿,你刚刚跑到哪里去了!”

张越这还是第一次收获所有人的集体注目礼。瞥见老爹在那里连连打眼色示意,他却不慌不忙地躬身答道:“大伯父,我刚刚在后头遇见了族学的杜先生,所以便陪着杜先生说了一会话。”

杜先生?张信左思右想方才记起上次遇见管族学的那位堂叔时,对方曾提过族学中有这样一位塾师。然而,即便此人算是家中几个晚辈的师长,可今天的瑞庆堂是何等地方,这杜先生竟然敢这样大剌剌地闯入,也实在太狂妄了!

碍于满堂宾客,他不好摆出什么脸色来,当下便对杜先生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杜先生数年来在我张家族学中教导这些顽劣小儿,着实是辛苦了。”

杜先生一现身,张越就知机地往旁边挪开了两步让了地方。放眼看去,今天这瑞庆堂中尽是身着朱红鸦青绛紫的官员们,于是白袍青履的杜先生着实显得有些刺眼。而当张信一语点穿杜先生身份的时候,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不少人脸上的轻视之色。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看到那小沈学士霍地站起身,疾步往自己这边走来。还不等他想明白对方来意如何,那个身穿绯袍的人影竟是朝他旁边那个人影深深躬下身去。

“宜山兄多年不见踪影,我和大哥派人找遍整个浙东,却不想你竟是到了河南!”

这一拜惊呆了瑞庆堂中所有主人宾客,而张越却在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陡然警醒了过来。俗话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早料到杜先生似乎是有些名堂的人,可这会儿一鸣惊人似乎也有些太快了吧?

第十五章 茶联

杜先生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一瞬间变得极其炙烈的目光,伸出双手将沈粲扶了起来:“我一个罪余之人,天下自然哪里都去得。倒是令兄和你如今得皇上器重委以秘阁要职,大小学士之名人尽皆知,我即使远在河南,也着实为故人高兴。”

“宜山兄这一说就让我无地自容了,若无宜山兄当日大力资助周全,我怎会有今天?兄长得天之幸,我却是才学浅薄,贸然居于高位,这心里实在惭愧得紧。宜山兄又怎得会到了河南?兄长和我向皇上举荐了多次,却苦于找不到宜山兄你。”

他乡遇故知大约是最让人欣喜的事。两相厮见之后,沈粲少不得向在座所有宾客解释了一番。直到这时候,包括张越在内的张家上下人等方才知道了杜先生的真实名姓。

杜桢,字宜山,竟是沈粲的同乡。若仅仅这些也就罢了,那洪武二十四年乡试解元,洪武二十八年殿试二甲头名进士,曾经当过翰林庶吉士的经历却足以让大多数文官心生敬意。尽管那段经历的最后是贬官革职,但那毕竟是建文年间的事了。这如今在秘阁中供职的沈粲队他都如此恭敬,谁知道翌日不会飞黄腾达?

瞧见一群刚刚还面露轻视之意的宾客们一个个上来寒暄,张越很有一种冷笑的冲动,但他好歹还看得清场合,几乎是死死的把这丝念头给摁了下去。谁知道偏偏在这时候,却还有人不放过他,居然声音清亮地开口撩拨了一句。

“三哥,你刚刚迟迟不见,陪着杜先生说了那么久话,一定是杜先生的得意门生了?”

盯着故作天真状的四弟张赳,张越登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样看着乖巧实则小心眼的小家伙,不就是杜先生忽然出现抢了你的风头,你偏和我作对干什么?可他恼火也已经迟了,此话一出,四周那些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更有自以为是的人已经是捋着胡须打量起了他。

这种时候,纵使有心希望儿子能拜一位名师出人头地的张倬也有些慌了,连忙强笑道:“犬子在族学中蒙杜先生教导,确有师徒之谊。不过犬子自幼体弱多病,天赋不过寻常,所以还不曾真正列入杜先生门墙。”

“那么,杜先生收我入门可好?”

老爹出言解围,张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身边竟是又响起了一个可恶的声音。见张赳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仰起了那张眉清目秀的俊俏脸蛋,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和张超张起一样的厌恶感。

小小年纪就知道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小家伙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

瑞庆堂中一片寂静,堂外却是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陡然之间冒出两个微不足道的人,其中一人又摇身一变成了座上宾,张家长房长孙又当众发话要拜师,这一环扣一环的情节着实让人们看得目弛神摇,后头的人此时忍不住踮起了脚,眼巴巴地等着里头的答复。

即使在无数恭维之中,杜桢依旧是维持着淡淡的表情。端详着面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幼童,又扫了一眼周围的宾客,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脸色如常的张越身上。

“四公子真的要拜我为师?”

见张赳连连点头,他又看了看旁边的诸少年,忽然提议道:“适才正好听得大家要出题考考这些孩子,不知张大人可否让我出题?”

张信没料到儿子会忽然改变主意要改投他人门下,但看到沈粲笑意盈盈并无半点不悦,杜桢又来了这么一手,他只是略一沉吟便笑吟吟地说:“杜先生既肯替我们等考较这些晚辈,我又岂有不允之理?”

“那好,我也不考什么诗词,便以茶为联,请诸位公子拟上一副茶联来。”

张越此时已经是退出了最中心的那个圈子,听到这个题目不禁微微一愣。忽然,他感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不禁扭转头往后一瞧。

“爹爹?”

“你四弟大约是志在必得,无须和他相争。你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瞧见老爹竭力扮得若无其事的脸孔,又窥见了那袖子底下攥成一团的拳头,张越心中自是了然。想到这些天的辛苦,想到在学中受到的嘲笑讥讽,想到祖母的忽视,想到大伯父的教训,他一瞬间抛开了心中那些顾虑,脸上露出了一丝愤世嫉俗的冷笑。

不就是显摆么?要说别的他兴许不行,但说到茶……他前生的老本行可不会丢了!

闻听是茶联,一群童子顿时各自攒眉苦思了起来,张超张起兄弟更是在一边抓耳挠腮痛苦万分。张越见那边的张赳自顾自地在那里踱步,便悄悄来到了两兄弟身旁,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咕哝了一番。于是,刚刚还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张超张起立刻气定神闲了下来。

良久,终于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率先开口吟道:“空山藏冷翠,玉盏纳暖香。”

话音刚落,宾客中便传来了一阵赞许声,那少年顿时喜不自胜。紧跟着,张超张起便几乎不分先后地念出了自己的茶联。

“蚕熟新丝后,茶香煮洒前。”

“竹灶烟轻香不变,石泉水活味逾新。”

张超张起两兄弟是出了名的喜武厌文,此时吃他们俩抢了先,其他众少年顿时满脸不忿。然而,他们都不过是十二三的年纪,所谓才名也是吹嘘的居多,仓促之间哪里能想得出应景的好词,这眉头顿时皱得愈发紧了。而张赳更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两个草包堂兄,忽然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漫不经心的张越,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恼怒。

下一刻,他终于得了两句,忖度定能够力压群小,他脸上的恼色便渐渐消了,当下就背着双手,犹如小大人似的吟道:“翠色沁襟怀,芳菲衬春心。”

听到这里,沈粲已是大笑了起来:“今日四联,皆可称作是佳作,就看宜山兄你如何评判了!”

杜桢却没有轻言评判,而是再次看向了一旁的张越。就在此时,张越陡然跨前三步,略略躬了躬身:“我也得了一幅茶联,还请杜先生评判一二。”

“好,且念来我听。”

见宾客们大多还在品味之前那几联,张越便朗声念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

此联一出,满堂皆静。包括沈粲在内,所有宾客都情不自禁地将这两句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却并非全是品味那词,而是不约而同地琢磨起了其中的意境。半晌,沉迷于回忆中的沈粲方才抚掌赞叹道:“好一个‘一盏清茗酬知音’,果然是好!好茶易得,知音难求,若是我说,今日此联最佳!”

“确实最佳!”

“世间本就是知音难求,一言道破,果真难得!”

听到四周的阵阵议论,杜桢的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早过了那种看到神童便兴奋不已的年纪,对于什么择良材美质调教也没什么热衷,然而张越这“一盏清茶酬知音”却让他大起知己之感。想到那一日自己不过一时兴起借出了一本《论语正义》,却衍生出了如是一段机缘,饶是阅尽世事如他,也不禁觉得此番真是因缘巧合。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欣然点头道:“以明月喻知己,无论是意境还是词句,此联确实为最佳。我等文人平生苦读,固然是为了一展胸中所学,可谁不希望人生得一知音?”

杜桢这句最后的评判顿时又激起了一阵赞同和附和声,一时之间,满堂宾客的目光都转到了张越身上,更多的人则是私底下议论纷纷。张家三房素来都最是弱势,这下子三房的独生子竟是一鸣惊人,这会不会是日后风向的一个标志?

出了一口恶气的当事者本人则是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却又不失恭谨的表情。今儿个他这横插一脚,把人家构建了很久的舞台给搅和了,自然很有些不厚道。可是,谁让你小子非得来惹我?

第十六章 做人不能小心眼

能够在这种场合被长辈带出来的世家子无不是人精,珠玉在前,谁还会在这种时候显摆自己那点不入流的才华?于是,不用长辈吩咐,他们就一个个都闪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心中无非是哀叹着既生瑜何生亮这样永恒的酸溜溜主题。

然而,要说郁闷,谁也及不上张赳。他虽然才八岁,但自小就是被无数人夸奖大的,平日就算父亲有些教训,但也不过犹如挠痒一般。此时眼见杜先生赞赏张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围着张越打转,竟是完全忽视了他这边,他顿时心中气苦。

沈粲在京城为官多年,早就历练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见那边的小神童咬着嘴唇,他不觉想起了往昔旧事,遂莞尔一笑。饶是如此,他却并没有以同是神童的身份上去安慰一番,而是缓步走到了张信跟前,低声说了一番话。

“张世兄,令郎年少机敏,却不免自视太高,遭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我若不是有昔日那段困顿,如今只怕也会泯然众人矣。王荆公的《伤仲永》你应该也读过,所谓神童者天下不知凡几,然最终能出人头地者却并不多见。令郎固然有才,但心志却仍需磨练。”

一旁的张越只是瞥见沈粲在和伯父张信说话,可他旁边此时围了一圈的长辈和宾客,着实没法听见那边在说些什么。周遭的溢美之词飘来荡去,众多的赞赏目光几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要是此时还有人说他不学无术,只怕他不说话就会有人主动反驳回去。

世人皆功利,仅此而已。想到这里,他的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颇有些意兴阑珊。

然而,张越那谦逊却不乏乖巧,恭谨却不乏自信的态度在别人看来,却是愈发衬托出这年少童子虚怀若谷进退有度。

于是,张倬这个当父亲的也收获了许多恭维,无非是称赞他教子有方,或者干脆说他是有福之人,就差没明着酸溜溜地说你生了个好儿子了。

有了这么一场前戏,等到开寿筵的时候,宾主双方虽然都是笑意盎然,但心底的情绪却是各有千秋。张信为官多年,本就不是计较一时得失的人,虽对于自己认为不学无术的侄儿一鸣惊人颇有些尴尬,虽对于儿子棋差一着颇有些遗憾,但那也仅仅是尴尬和遗憾。此时此刻,他更疑惑的却是来自京城英国公府的贺礼。

英国公张辅分明答应了由其弟张輗前来祝寿,为何最终只打发了一位幕僚来送礼?

男客们都在瑞庆堂开筵,女客们却都汇集在后头的宝庆堂中。一群长辈带出来的少年们刚刚和那些官员名流们打了一回交道,这会儿却不得不掉转头来和贵妇人们一同饮宴。

“老夫人可是好福气,四个孙儿都是年少有才的!”

“小沈学士鲜有称赞人的,这回他对越哥儿赞不绝口,越哥儿这进学之日还不是指日可待?”

“老姐姐刚刚还对我们说超哥儿起哥儿喜武厌文,这厌文还能做出这样的好联来,要是喜文那还了得?”

身处在这些珠光宝气的女人中间,饶是张越身体里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不禁也有一种目弛神摇昏头胀脑的感觉。看看一旁的张超张起,他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两人被两个慈眉善目的贵妇揽在怀中逗弄,脸色极其不自在,偏偏还半点抗拒不得。而因为生得俊俏而被一群女人围着的张赳则是没了以往的乖巧,任凭别人怎么逗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第一天的寿筵终于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中落幕,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由于是老太太顾氏的六十大寿,因此张家这寿筵大操大办,足足连开了三天,第一天是宴请来自河南各地和南京的名流,第二天招待的则是本地有往来的友人故交,第三天则是张家各房上下的亲戚子弟。整整三天下来,下人们忙得几乎累瘫了,主人们也是大感吃不消,等到一切结束的第四天下午,自顾氏以下的主人竟是万事不管,全都在歇午觉。

然而,小孩子们虽然被狠狠折腾了一番,精神头却都还好,这会儿除了张赳不见人影之外,一群人就都聚在小花园的凉亭中,兴致盎然地玩着一种新鲜的棋。一张古古怪怪的棋盘,十六个四种颜色的棋子,极其简单的傻瓜式玩法,却让他们大叫大嚷极其投入。

张越也是闲极无聊方才让人作了这么一套飞行棋,倒不曾料到这么受欢迎。不过,穷人家的孩子还能够在街头巷尾恣意嬉戏,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规矩多多,这娱乐也确实少得可怜。所以,看见一贯文静的张晴喜笑颜开,看见羞涩胆怯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张怡渐渐敢开口说话,看见张超张起兄弟不管不顾地拍手叫嚷,他也觉得心里高兴。

张晴好容易赢了一局,当下便拍手笑道:“这棋看上去简单,却是有趣得很。以后哪怕回了浙江或是南京,我和各家的姐妹们也可以玩这个。三弟,你哪来的这好主意?”

“三弟的好主意多着呢!”张起虽然不喜欢张赳,但对于张晴这么一位姐姐却是喜欢得紧。一想到三天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大姐你不知道,那天杜先生让我们作茶联的时候,我差点就懵了,要不是三弟给我和大哥支招,我们俩肯定像那些没做出来的人一样灰溜溜的。咳,我明明派人去请了顾小七来着,他居然偏生不来……”

“二弟!”张超毕竟年长两岁,见张起没头没脑竟是把话题转到了那个方向,赶紧出口喝了一声。可是,看到张晴恍然大悟,伸出手指头冲着自己指指点点,他方才不无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大姐你也知道的,我和二弟都是喜欢打打杀杀,才不喜欢咬文嚼字,这个茶联么……”

“原来他们俩的茶联都是你做的。”

听到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众人顿时全都扭过了头,这才看见是张赳脸色不善地站在那儿。

张超张起素来不喜欢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四弟,当下就双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而素来最不受重视的张怡则是害怕地闪到了张越背后,还悄悄拉住了他的一只袖子。张晴倒是有心开口说两句话,可看见嫡亲弟弟只是一味瞪着张越,她不禁也是眉头一皱。

面对张赳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张越却仿佛没事人似的笑道:“四弟这话问得就奇怪了,兄弟一家亲,都是一家人,我帮大哥二哥那也是应该的,平时他们还不是照应过我?怎么,难道是四弟觉得让大哥二哥或者是我在宾客面前出丑,这才痛快?”

张赳哪里想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外表看上去才十岁,心里却沧桑无数的家伙,这一口气顿时憋在了喉咙口,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才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是作弊!我要去告诉爹爹和祖母!”

闻听此话,张越不禁啼笑皆非——这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孩罢了,寻不出解决办法就惦记着去找长辈告状,何其色厉内荏?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怒喝。

“你给我站住!”

张晴霍地站了起来,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见张赳转过头不依不饶地瞪着自己,她愈发觉得气恼,伸手指着弟弟的鼻子就训斥道:“这里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冒冒失失冲出来,连个称呼都没有,爹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一点担当都没有,居然还来质问你的三个哥哥。别以为人家称你一声神童,你就真的了不得了!”

听了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不但张赳本人愣住了,其他人也是瞠目结舌。张越原先还曾经在心里嘀咕这年头重男轻女得有些过分,张晴张怡这一对堂姐妹大多数时候都好似木头人,不曾想一贯淑女的张晴一发火竟是这样可怕的。

见张赳站在那里抽动着鼻子,好似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管张赳的性子再怎么惹人讨厌,那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见张超张起兄弟正在那里吐舌头,很有些幸灾乐祸,胆小怕事的张怡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他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姐,刚才也是我说话没思量,所以才惹得四弟恼了,我也有不是。”

话音刚落,他这原本该算是转圜的话却被张晴一口顶了回来:“纵使是三弟你说错一句半句,但也是小四没规矩!小四,就算你输给了三弟心里不服,那以后好好读书迎头赶上就是了,一味耿耿于怀怎么行?像你这么小心眼,以后怎么做大事……”

瞧见平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张赳被一向文文静静的张晴训斥得眼泪汪汪,张超和张起终于收起了幸灾乐祸的嘴脸,渐渐感到头皮发麻;张怡则是两眼直冒小星星,着实羡慕张晴这长姊的派头;至于张越……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观看到一幕大姐义正言辞训小弟的好戏,心想张晴这幅刚柔兼济的模样才叫真正的大家闺秀。

“来,向你的哥哥姐姐赔个不是,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许这么不懂事!”

看到张晴硬是把张赳拉了过来,按着小家伙委委屈屈地低头赔礼,张越张超张起张怡不约而同地对这位长姊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敬畏。

当然,人家都低头了,他们也不能再摆脸色给人瞧。做人不能太小心眼,张晴这句话既是说给张赳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几个听的。

第十七章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

张家的寿筵结束之后,热闹了好些天的开封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故旧,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离开了张家,原本特意辟出来给几个客人住的小院子也就空了下来。寿筵当日方才赶到的沈粲只住了四天就匆匆赶回了南京,临走之前也没忘了邀请杜桢前往南京一会,却被杜桢无可无不可地搪塞了过去。

这一日,张家上下三辈人齐集在顾氏的正房说话。听着那个中年管事念完了冗长的礼单,顾氏却没有对那庞大的数字有什么太大表示,反而叹了一口气。

“这一回四处送来的礼都比我当初五十大寿的时候厚了一倍不止,这人情以后还起来只怕也不容易。”

上头一辈的大人们都轻轻点了点头,小一辈的孩子们都是懵懵懂懂,而张越心里头却早已打起了算盘。大明朝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比起唐宋对士大夫的优厚待遇,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甚至恶意地揣测,杜桢之所以不继续做官,兴许是因为官俸太少了。

张信沉吟片刻便开口答道:“母亲说的是,所以英国公也曾经说过,最好在河南一带多置一些田产,否则日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只怕更会入不敷出。”

“这话没错。”顾氏微微颔首,随即脸上却露出了几许恼怒,“既然知道会入不敷出,你们两个那么铺张地备办寿礼干什么?老大送的居然是白玉席,你难道不怕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奢侈贪婪!还有老三,你一个荫监生居然也是大手大脚的,那么一幅百寿图绣品的价钱,就得值十顷地了!”

这时候把寿礼的问题拿出来说道,屋子里其他人都不禁愣了。张信觑着母亲脸色似乎并不是真的着恼,于是就笑着解释了几句,无非是六十寿辰不可轻忽之类的话。而张倬这几天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见嫡母说这话并不似要追究的样子,便也陪笑说这是聊表孝心,也很是说了一通漂亮话。

于是乎,这个话题很快就轻轻揭过,一大家子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和谐,一派其乐融融的温情场景。

张越并不知道其他两房各自归去后是怎么一个光景,他只知道,自己随着父母回到西院,一放下那帘子,就只见刚刚在人前还是一副恭谨样的两人全都笑开了花,那面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揽在怀中,那脑袋被她摩挲了又摩挲,偏生他根本反抗不得,只得龇牙咧嘴地由着她折腾。

“大哥好歹还在寿礼上占了先,咱们既在寿礼上讨了好,越儿还大大露了一回脸,可这一回二房那位只怕要咬牙切齿了。要说二哥虽然人在交趾,可终究各项进益还是有的,指不定还有其他什么明暗往来,老太太六十大寿她居然只送了一对花瓶。”

“好了好了,你就知道成天编排二嫂的不是,这回看看笑话也就罢了,这种话还是少说。”话虽如此,张倬的脸上却流露出了掩不住的兴奋,见张越笑嘻嘻地仰头看着自己,他不禁上前在那脑袋上拍了两巴掌,欣喜地赞叹道,“越儿,总算你争气!”

压力那么大,不争气行么?

张越面上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心里却直叹气。他这两个月来对着铜镜也不知道操练了多少次,总算是练就了这无敌一笑,但此时却觉得脸上直发僵——毕竟,这几天除了昨儿个兄弟姐妹聚在一块那一次,他全都在笑,腮帮子早就发酸了。

丈夫儿子露脸,孙氏当然也高兴,可一想到今儿个婆婆那番话,她忽然又有些担心:“老爷,你为了老太太六十大寿准备的那份寿礼,当真值得上几十顷地?别为了讨老太太欢心造下了亏空,到时候要补起来就难了。”

也不知道张倬是心里头太高兴颇有些忘乎所以,还是因为欣喜于儿子长大了能为自己争气,这会儿听了妻子忧心忡忡的话,他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放心,这次的寿礼就是用我上次和你说的收益置办的。而且,这些年派放月钱时积攒下的那些宝钞若是再不用,就全都变成了一堆废纸,这次用完了也省得担心。”

他说着便走到妻子和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前一次的事情做成之后,那一位可是分了我相当多的好处。咱家如今虽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他们有权势,但说到银子,几千两却还是拿得出来……总而言之,咱家如今有些底子,该大方的时候就得大方!英如,咱们眼下不能和大哥大嫂比,但谁能说得清以后?”

孙氏被丈夫带着几许狂热的语调说得心中发烫,竟是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道:“老爷说的是,咱们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哪怕是为了越儿,花钱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张越被父母的这一番说话说得莫名其妙,绕是如此他还只能听不能问,只能在心中暗自思量。他从连生连虎那里听说过,这年头的通用货币是铜钱和宝钞,还没有元宝这种好东西,但市面上最好用的却还是银子。

问题是,几千两银子在明初可不是小数目,这是哪里来的?还有,那个人又是谁?

纵使张越有再多的疑惑,他的年龄却注定他没法去管那些大事小事,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正式拜杜桢为师。

那一日寿筵之后,杜桢忽然出现的本意他没琢磨出来,但他终究是得了好处,再说也觉得这位杜先生行事很是合自己口味。倘若说最初答应老爹不过是为了改变自己这家人在整个张家的尴尬地位,那么现在,他很乐意多上这么一位看似冰山的老师。

若是按照张倬的意思,这场拜师礼本该叫上无数观礼的名流显贵,最好宣扬得天下皆知,但杜桢这个当先生的不愿意张扬,张越这个作学生的无心显摆,因此最终成礼只是在杜桢的陋室,更谈不上有任何观礼的人,而张倬精心准备的丰厚束修也没派上用场。

倒是张越看见父亲那尴尬的模样,适时地插嘴解围道:“爹爹,倘若先生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当初只要太太平平把官当下去,那如今钱财官爵都少不了,您还是把东西收回去吧。”

张倬起先被儿子的大胆给吓了一跳,见杜桢非但不恼,反而赞许得连连点头,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免后悔在准备束修之前不曾与儿子商量商量——而与此同时,面上尴尬的他心中却窃喜于这一对师生之间的默契。于是,他立刻起身告辞,异常放心地把儿子留在了这间陋室之中。

陈设简单的屋子当中,刚刚定下师徒名分的两人彼此大眼瞪小眼,足足看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双方都把眼睛给瞪得酸了,这一古怪的局面方才告一段落。然而,这双方都装哑巴总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作为长辈的杜桢先开了口。

“如果我当初在沈民望面前收你作弟子,足可让你扬名于河南乃至天下,可是我却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

张越曾经设想过拜师后杜桢会讲什么问什么,却没料到对方居然问这个。不过他脑筋极快,只是眼睛一眨的功夫,他便笑道:“少年扬名容易使人骄矜,先生可是为了这个?”

“是,但却不全是。”

杜桢冷漠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