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境况都比当年好多了——做人不必得陇望蜀,只需要顺其自然,然后在无数的机遇后头找准合适的那个,小小加上一把力——这话可是仿佛无所不能的杜先生说的。

张信一心扑在浙江那条海塘上,整整四年没能回河南老家,甚至也没能踏进京城一步;而先头即便是老太太顾氏的六十大寿,张攸也没法赶回来祝寿。这一回兄弟两人终于能够暂时卸下朝廷重任赶回来,这张家上上下下顿时陷入了一片喜庆和欢腾之中。然而,主人和仆人们都忙忙碌碌的时候,小一辈人却没什么事。

张越亲自把杜桢送出了开封城。他并没有做牵马执蹬那一类的表面勾当,而是在师生辞别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当他最后一次把头碰在官道那结结实实的黄土地上之后,他方才感到手臂上多了一双有力的大手,然后就被拉了起来。

“师生一场,你这三个头磕得情真意切,所以我没有拦你。”

尽管一年到头杜桢都少见几次笑脸,但这会儿他的嘴角却挂着一缕微笑。而这笑容和往日那种嘲弄的笑,讥讽的笑,淡然的笑,似笑非笑的笑全然不同,不再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而是流露出一股额外的暖意来。不知不觉的,张越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杜先生方才是真正的杜先生,而那张冰山死人脸才是面具。

“你少年老成,出身大家却又没有那种浮华和浮躁,倒是一直很对我的脾胃。我此去京城你也不必担心,除了大沈和小沈学士之外,我当初和杨士奇也有些交情,混日子总归能过下去,想来初时的新鲜劲一过,皇上也不会惦记一个小小文官。”

自己想说的话都给杜桢说完了,张越顿时讷讷难言。虽说他怀里头还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私房体己,可这时候要是拿出来说是充作程仪,他依稀又觉得不妥当,毕竟老师是高升去京城当官,又不是凄凄惨惨戚戚地去流放。再者,先头张家已经送过一大笔程仪,杜桢也已经笑纳了。

可掂量来掂量去,他还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犹带着体温的钱囊,略有些尴尬地递了过去:“杜先生,南京城那种地方寸土寸金,虽说您有旧友照应,可多带点银子总是没错的。我这么一点虽说不够什么使的,但总是……”

“婆婆妈妈!”

杜桢却不等张越说完,劈手就从他手中抢过了那个钱囊,看也不看便塞进了袖子里,转而微笑道:“你这个学生送我这个老师程仪,我难道还会装出一幅腐儒的模样拒之于门外?好了好了,莫作小儿女态,他日你到南京城应考的时候……唔,只怕那时候燕京就已经是京城了……我在那里等你的好消息!对了,我应该不会再回来,那屋子你就收拾一下处置了吧。”

说完这话,杜桢在张越肩头一拍,转身施施然地朝马车走去,再也没有回一次头,再也没有交代任何一句话。

张越眼看着杜桢在两个书童的搀扶下弯腰上车,眼看着等候在马车边上那四个来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小旗翻身上马,心想旁人若有这样的荣光早就是喜形于色招摇过市,偏生杜先生丝毫不以为意。远远望着那马车和扈从在滚滚烟尘中消失在了官道尽头,他方才转身上马,正要打马回去的时候,他冷不丁又想到去年还在这里送走了彭十三。

他的文武二位老师,如今都不在身边了。

纵马飞奔回到开封城,张越本想径直回家,可不知怎么想起了杜桢最后一番交代,心中不由得一动。于是,他立刻拍马赶往了榆树巷子的杜宅。

到了地头,他随手将马拴在了那拴马柱上,便上前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疾步朝中间那屋子奔去,走着走着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来接人的时候,他正好在院子外头碰见了已经收拾好一切的杜桢,并没有进到里屋,难道说里头还留着些什么?

张越手里一向有杜家的钥匙,所以大门上的铁将军把门并没有难住他。匆匆打开锁推开那扇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当中桌子上的一个包袱,还有压在底下的那半截信封。而那包袱旁边,赫然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把长剑。

想到这可能是杜桢留下的最后交代,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可一拎那包袱,错估了重量的他差点没折了肩膀。心下骇然的他顾不得看那信,三下五除二扯开那包袱皮,这才发现里头全都是白花花的碎银子,而那个小小的木匣中,赫然是一对白玉簪和翡翠鲤鱼佩。此时此刻,他陡然醒悟到这是张家赠予杜桢的程仪,不禁为之失神。

怪不得杜先生爽快地收下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银子,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收受张家的厚礼!

使劲定了定心神,张越方才拆开了杜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墨迹淋漓地写满了一整张纸,看到那熟悉亲切的口吻,看到那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格式,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杜桢此时就站在旁边。

“我当了你四年的老师可不是为了张家丰厚的束修。不过,当初不收这些未免不近人情,所以我一直留着,如今包括张家的三百两程仪和其他东西都分文不少地在这里。你我师生一场是缘分使然,这些身外之物就不用提了。

剑是利器,也是凶器。你是文人,不必学会用剑,但也需要有它防身,所以留给了你。我在京城看似是非多多,其实却安全得很,倒是你需得多多留心。张家出了一位英国公,那固然是最稳固的靠山;皇上也器重英国公,按理不会动摇国之柱石。但物极必反,水满则溢,祥符张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焉知这就是一世富贵?

若真有危机,安之若素切勿慌张,惊慌失措之下最容易判断失误。进退应对之道我平日都教过你,但关键时刻如何决断,这就都看你自己的了。年轻人固然不可没了锐气,但更不可没了沉稳,只有真正面临大事的时候,方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担当,切记切记!”

第四十二章 恰是双双衣锦还乡

如今距离大明开国不过几十年,距离奉天靖难不过十几年,再加上当今永乐皇帝朱棣素来便是一个看重武官胜过文官的皇帝,因此卯足了劲要从军功上走出一条路的人并不在少数。张家次子张攸当年便是从英国公张辅四征交趾,在张辅回朝之后又在交趾任一方镇守,此次张辅第四次征交趾,他再次建下功勋,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来。尽管那功劳尚不足封侯拜伯,但他的品阶却已经相去张信不远。

“正四品广威将军,又授了实权参将,太太,老爷这么一回来,那可是了不得!”

“可不是?我在家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他能够风风光光衣锦还乡?都说富贵还需险中求,若是当初我舍不得放了他上战场拼杀,咱们一家在这家里头可不得像三房那样战战兢兢?”

面对玲珑的奉承,东方氏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得意。丈夫毕竟不是婆婆肚子里生的,她纵使把婆婆奉承得再好,究竟及不上人家长房,这道理她四年前就明白了。什么都是假的,夫贵妻荣才是真的,就好比那些曾经如同墙头草似的倒向长房的家伙,如今还不是使劲地掉转头回来巴结?

一旁的张超张起兄弟却不耐烦听这些唠叨话,两兄弟对视一眼,同时默契地找了个借口,这才得以脱身。出了门之后,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这才七嘴八舌说起了话。

“大哥,你可还记得爹爹长什么模样?”

“废话,我当然记得!爹爹国字脸,浓眉大眼,然后……然后……”

然后了老半天,张超终于露出了满脸苦涩,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爹爹带兵去交趾的时候我才不到七岁,这十年不见,顶多就是通通家书,我委实记不得了。不过,娘和玲珑说得那都是什么话,在这家里头,平素哪有人敢给咱们脸色看?”

“是啊,听着怪难受的,所以我才不想听。”

这兄弟俩在这边厢暗地里撇嘴,那边厢挺着大肚子的孙氏正在西院的院子里勉力行走。她的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为了生产能够顺当,即使是走路脚下都浮得慌,她每天也会硬撑着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上一刻钟。此时尽管天气已经颇冷,但她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

张越一踏进院子就看见这么一幕,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虽说也希望母亲给自己添个弟弟或妹妹,但每每想到这年头分娩几乎相当于鬼门关,他的欢喜劲就会少那么几分。此时瞧见母亲脚步虚浮,他急忙奔上前去,挥手打发走一个丫头,自己则是搀了孙氏的右胳膊。

“娘,这天怪冷的,您在外头稍稍走动那么一圈也就行了,这出了汗让冷风一吹怎么得了?倘若真的要走,不如让人把我那间房挪出来,那里暖和,你若是想走在,就在那里头走上一圈,总比如今这样强。”

“尽胡说,把你那间屋子挪出来,你住哪里去?”

“娘,我如今都大了,就在左边厢房收拾一间屋子住不就行了?横竖都在一个院子里,难道娘以为我挪出去,以后就不孝顺你了?”

眼见儿子如此体贴,孙氏心中也颇觉欣慰体贴,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候,旁边的大丫头珍珠看到张越丢来一个眼色,遂也笑着帮腔道:“太太,少爷也是为了您着想。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这大冷天走在外头大伙儿都担心。把少爷那间屋子挪出来,在里头烧着暖炕,又暖和又舒适,这不论刮风下雨都不碍事,少爷住在东厢房也方便。”

不等孙氏回答,张越便强拉着她回了屋子。进门之后把母亲安置在了当中的暖炕上,他便命小丫头打了一盆热水来,自己亲自拧毛巾擦了孙氏额上颈上的汗,又命人调了一碗桂花藕粉来——这东西北方虽也有地方产,究竟比不上江南,这些便是大伯父张信让人从杭州捎带来,顾氏想到三媳妇有了身子,又几乎一古脑全都分给了三房。

见母亲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精神脸色都好多了,张越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便趁机把挪屋子的这件事敲定了下来。虽然被孙氏嗔了两句琐碎,他却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地说:“爹爹如今管着外头一大堆事情,没空天天陪着娘,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得连他那一份都捎带上。”

“你呀……男子汉大丈夫该做大事,偏你婆婆妈妈!”

母子俩正你一句我一句轻轻松松闲话家常,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叫唤声。珍珠瞥了两位主子一眼,便掀帘出去问话,不多时便转了回来。

“太太,少爷,二老爷已经回来了,还带着几十个亲随,如今往正房里拜见老太太去了!”

“怎么这么快,信上不是说还有三四日么?”孙氏满脸奇怪,随即连声吩咐道,“越儿快搀我起来,你二伯十几年不曾回来,我得去正房支应支应。”

“娘,你如今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这天冷,还是让珍珠去叫上一乘小轿来。”见孙氏还要反对,他朝珍珠打了个眼色,等她匆匆出门去找媳妇婆子,他又从自己房里把琥珀秋痕拉了来,这才说道,“我现在就去正房看看,大伙儿都知道娘你的身子,老太太也不会责怪,二伯父料想也不会在意的。秋痕琥珀,你们俩好好看着娘,我先去了。”

瞧见张越一溜烟出门而去,孙氏顿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有些脾性和他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为着张信张攸兄弟俩归来,这张家大院又经过一回粉饰,这夹道两边的白粉墙干净整洁,穿廊顶上的瓦片都换了簇新的,就是照壁也使了吉祥的纹样,愈发流露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意味来。一进院子,张越便听到里头欢声笑语不断,间中有一个陌生男子洪钟般的声音。

“三少爷来了!”

从小丫头打起的门帘下弯腰进门,张越就听到了灵犀那熟悉的声音。他只是迅速地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就立刻发现了那个和自己的父亲张倬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的面孔。那张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浓密的髭须,那双眼睛瞳仁漆黑,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息,却是比大伯父张信看上去更具威严。

“祖母万安。”

顾氏笑着朝张越点了点头,根本没问孙氏为什么没有一同来,随手就往旁边一指道:“快去见过你二伯父,你也好些年没见了。”

起身后的张越少不得依言拜见,可他还只是刚刚屈膝俯首,就被一双手拉了起来。那双手粗糙且布满了老茧,甚至有些硌手,而那股力量更是无可抗拒。虽说知道自家有个号称大明第一武将的英国公堂伯,但他毕竟没见过,这会儿见到张攸,他方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武将。仅是那手中力量,便不是他这个半吊子能够抗衡的。

“好孩子,有出息,十三岁就考中秀才,今后我张家还不得出一个状元公?”张攸爽朗地拍了拍张越的肩膀,见其只是晃了晃便站得稳稳的,脸上更露出了笑容,“当初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病秧子,想不到如今这般结实了!”

张越正要接话,忽见一个管事媳妇满脸喜色地弯腰进来,屈膝拜了一拜便笑道:“老太太,二老爷和诸位太太,大老爷的轿子已经进开封城了!”

事先张信和张攸的行程各自错开,谁也没料到这会儿竟然撞在一块。于是,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屋子里一时间笑语喧天,大太太冯氏更是带着张赳匆匆迎了出去。

眼看着人人脸上带笑,张越却冷不丁想道——这一回究竟是兄弟喜相逢,还是龙虎别苗头?

第四十三章 礼物的奥妙

在江南繁华之地治理了四年海塘,张信非但没有消瘦,看上去反而有些发福,肤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此番和他同归的还有当初跟去的两位侍妾,其中一个在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孩子已经有十个月大。这会儿一个乳母抱着孩子上来团团见过,上上下下看过之后无不是道了一番吉祥话,心里却各有各的品评。

张越瞅着襁褓中那个张家第三代唯一的庶子,心里颇有些异样的感觉。在大家族中混迹了四年,他对于嫡庶礼法算是有了深刻的认识。父亲张倬这几年处处用心,再加上他自己该表现的时候竭力表现,饶是如此,结果也仅仅是三房在家中不受轻视。他这个堂弟将来如何,如今却是谁也说不准。

话说回来,倘若张信治理海塘真的是身体力行,天天被海风吹,如今早就黑得不成样子,如今这白白胖胖的模样却好似在江南水乡将养了四年,着实看不出什么辛苦可言。

张信和张攸兄弟彼此多年不见,此番重逢自然少不得唏嘘一番,别有一番兄弟情深的味道。然而,但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从那种兄弟相见乐陶陶的光景中品出一丝不寻常来。

两人虽说谈笑风生,可言语却流露着某种刻意,多了生疏少了熟络,仿佛更像是官场同僚而不是亲兄弟。张越曾经听父亲张倬提起过,他这两位伯父幼年时常常厮混在一块,感情应当是很不错的,可如今看起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难得一同回来,今儿个就在我这房里好好摆上一席,大伙儿一同乐一乐!”顾氏眼见屋子里热热闹闹儿孙满堂,脸上便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欢喜,“其实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指望你们如何飞黄腾达,只要你们兄弟齐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话,不但张信张攸慌忙上前答应,就是张倬也赶紧上前一步陪笑迎合,无非都是说兄弟一体,本就当互相帮衬之类的话。儿子们表了态,三个媳妇自然也不能落后,纷纷剖白什么家和万事兴,同时更借此机会夸赞了一番小一辈的子侄们。

顾氏听到她们赞几个小的,脸上顿时更笑开了花,当下便点点头说:“超哥儿起哥儿这些年勤于习武,马上建功指日可待;越哥儿赳哥儿的学问见长,科场上也都争气得很。咱张家没出什么纨绔子弟,我也能对得起张家列祖列宗。”

有了顾氏这个老祖宗打下这番基调,等到一家子人团团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那自然是欢声笑语不断。顾氏被奉承得高兴,竟是忘了一向惜福养身的宗旨,连饭都多吃了半碗。等到饭后送上茶来,张信张攸方才让人取来了从江南和交趾带来的礼物,各房上下都有份不说,就连顾氏房中的丫头们都没落下,大伙儿皆大欢喜。

孙氏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一直都是坐着说话,但这么大半天坐下来,回到西院自己房中的时候也是面露疲惫。见珍珠把张信送的各色绸缎和苏绣一一在炕头上摆开,她便对张倬笑道:“大伯这回送给咱们和二房的绸缎绣品都是一样的,还额外送了越儿两把湘妃竹扇和一套四书五经。倒是二伯送来的这箱子古怪得紧,不打开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二哥如今军功赫赫,既然授了参将,正四品广威将军就有些低了,少不得还会再往上挪一挪,到时候官阶上极有可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工部原本就是清水衙门,当今皇上又是重武的人,这以后谁压倒谁难说得很,眼下要是厚此薄彼反倒落下了口实,不如一碗水端平。再说,咱们一家也是不比从前了。”

说到这里,张倬忽然发现张越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嘀咕,顿时板下脸喝道:“越儿,你在咕哝什么?”

张越没料到父亲那么眼尖,想要搪塞过去,却想到那句话用在这里无疑是最应景的,于是便索性笑嘻嘻地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大伯父受了嘉奖,二伯父升了官,回家互相较劲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和咱家无关,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张倬乍听得这话不禁笑了起来,转而轻描淡写地呵斥了张越几句,这才对孙氏摇了摇头:“都是你把儿子惯坏了,在外头人面前沉稳谨慎,在自己家里就口无遮拦。”

“我就喜欢越儿这性子,若是在咱们面前还像小大人似的,那还有什么趣味?”孙氏却撇撇嘴,随即看着张越眉开眼笑了起来,“越儿说得对,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横竖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坐山观虎斗,你们爷儿俩不声不响好好憋着劲,到时候不鸣则已……嗯,一鸣惊人!”

孙氏忽然迸出这么一个成语,张倬张越父子顿时大笑。一旁的珍珠忙着收拾炕上的东西,仿佛浑然没听见主子们的这么一番对话。等到她把张攸送的那些礼物整理出来时,这才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即转头笑道:“老爷太太少爷,这东西好生奇怪。”

张越只知道二伯父张攸送了自家一个大箱子的东西,没注意到珍珠一样样往外掏东西,这会儿看见她把玩着的那玩艺,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那竟然是一根象牙!

接下来就仿佛是打开了百宝箱似的,什么象牙玳瑁琥珀,甚至还有什么黑木筷之类的杂物……总而言之,种种值钱不值钱的东西整个堆在箱子中,看得屋子里四个人一愣一愣。到了最后,当珍珠把一只雕刻得很有神韵的仙鹤木雕拿出来的时候,张倬终于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二哥居然还是老脾气,好东西坏东西都喜欢混着放在一起。珍珠,你叫上几个丫头把这些好好清理一下,分门别类放好,若是有不认识的先搁在一边……大哥那些杭绸苏绣虽然价值不菲,可比起这些来却差远了。大哥也是识货的人,这会儿若是看到这些礼物,想必得有些头痛了。”

张越瞅着那一堆贵重和廉价混在一起的东西,心想这二伯父送礼果然是豪爽得紧,竟是直截了当就这么一箱子未加工的“土产”。只不过,这年头谁家里时行在墙上挂一对大象牙或是一个大玳瑁?少不得,这些东西还是要让开封城某些雕刻匠人赚上一大笔的。

第四十四章 粗中有细的二伯父

虽然先头在正房里已经谢过了张攸,但由于三房一家三口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礼物有什么价值,因此,当珍珠带着琥珀秋痕和其他几个丫头清理完了那个箱子,张倬又以一种酷似商人的精明估算出了大约价值之后,张越这个做儿子的便不得不往二房走上这么一遭。

和三房西院的朴实无华和长房东院的雍容大方不同,二房的北院向来是充斥着一种奢华的富贵气。东方氏原本就是豪富人家出身,嫁妆足足六十四抬,若不是四年前大伤元气,纵使是长房也比不上她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

坐在雕漆椅上背靠那弹墨椅袱,张越端详着角落里高几上的联珠粉彩对瓶以及旁边案上的那平面螺钿背八角铜镜,再瞅一眼自己旁边的红漆描金小几,又打量了一番屋子里几个丫头的掐花青缎比甲,最后便看到了那上来奉茶的丫头,只见她捧着一个填漆戗金茶盘,上头赫然是一个白粉定窑茶盏。

接过茶盏,他便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慌忙将茶盏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又站起身来。

“不过就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三弟也真是的,居然还打发你专门走这么一趟!”

张攸当先走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儿子。见张越要行礼,他连连摆手,自己首先在居中的暖炕上坐下,又笑道:“超儿起儿和我一样都是粗疏不文的性子,这几年想必带累了你们一家不少,我还不曾谢过你爹娘,那些客气话你就不要和我提了。纵使要提,那也该你爹来,不该你来!”

张越平素虽说也曾经陪着祖母顾氏和父亲张倬会客,可那大多都是心里弯弯绕绕甚多的人,哪曾见过这样开门见山的人?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却打心眼里感到亲切,当下便笑嘻嘻地道:“二伯父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妨实说好了。爹爹看过之后,说那些象牙玳瑁漆器之类的东西都值钱得很。若只是一般的礼物不要紧,可二伯父出手一送就是这么多……”

不等张越说完,张攸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末了方才满脸无所谓地说,“我在交趾这么多年,这些东西也不知道积攒了几屋子,要不是带着不方便,再带上十几车我都有。一句话,都是些土产,我说不值钱就是不值钱!”

面对人家这么个说法,张越明白那一箱子礼物自家是收定了,也就不再啰嗦,而是好奇地打听了一下张攸在交趾这些年的经历。许是触动了心中最得意的那一块地方,当下张攸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到兴起甚至本能地伸手到腰侧摸刀,直到摸了个空方才回过神。

“交趾土人不服王道教化,时不时甚至会有人摸到卫所来下黑手,我哪怕是半夜里也是带刀而眠,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过的时间长了,一时半会竟是改不过来……乍然从那个鬼地方回来,我都不敢和你二伯母……”

“老爷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呢!”

随着一个呵斥声,东方氏适时从侧门而入,把张攸到了嘴边的话给打了回去。兴许是丈夫归来欢喜难当,今日的她打扮得好似新妇一般,上头是大红锦边妆花小袄,下头是一条玫瑰紫巢枝花刻丝裙子,那些簪环首饰熠熠生辉,显得格外金碧辉煌。

眼见她进来,张攸干咳一声,立刻略去了刚刚的那个话题,板起长辈的面孔问了张越的学业,又干巴巴嘱咐了几句,最后才冲着张超张起喝道:“以后多学学越哥儿的沉稳,你们两个都比他大些,别老是皮猴儿似的上窜下跳。要不是你们的娘亲舍不得,我真想把你们带到交趾好好调教……”

这话还没说完,一直装哑巴的张超张起兄弟一下子都来劲了。一旁的张越看见两人互打眼色后忽然双双窜到了张攸跟前跪下,一下子就猜到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戏码。果然,两人并排跪了之后,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恳求父亲带他们出去历练,那表情之诚恳,言辞之痛切,简直能让人以为两人是熟读诗书的莘莘士子,而不是只知道舞刀弄棒的赳赳武夫。

不消说,为了今天这一幕,这兄弟俩不知道排演多少次了。

一旁的东方氏怎么也没料到两个儿子会自作主张,一愣之后便露出了恼色。碍于张越这个外人在场,她只得按捺心头惊怒,勉强冲着张攸笑道:“老爷,他们哥儿俩就是这个样子,成天就想着打打杀杀的……”

“打打杀杀有什么不好?文官十几年,抵不上武官一场仗!”张攸笑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话,一把一个将两个儿子都拽了起来,又在两人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有志气就好!不过,有些事情我说了不算,你们要是真有这心思,异日我去求求英国公!我可丑话说在前头,父子同军那是不可能的,以后少不得要你们自己磨练!”

看到两个儿子高兴得抓耳挠腮,张攸也不看妻子难看的脸色,径直把两个儿子推给了妻子,随即便站起身道:“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和三弟说,正好顺道儿和越哥儿一块走一趟。对了,老太太说过今儿个晚上各家吃各家的,你别忘了把怡儿和青娘一起叫来,大伙儿团聚团聚。还有,大哥送来的那些绸缎,拿出一些给怡儿做衣裳。咱家现在就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老是灰扑扑实在不成模样。”

张攸起身这一走,张越急忙和东方氏告辞,旋即也跟了出去。此时此刻,他对张攸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单单从张超张起两兄弟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和东方氏黑了半截的脸就可以看出,张攸是一个率性豪爽的人。当然,若只凭着率性豪爽,张攸能那么容易青云直上,转眼就要跨入三品的台阶?

出了东院拐进夹道,张攸便缓几步等张越跟上来,端详了他一番便笑道:“我刚刚说文官十几年,抵不上武官一场仗,你似乎并无异议?”

张越没料想张攸忽然问这个,可此时来不及思考张攸的用意,他只好尽可能谨慎地答道:“武官一场胜仗过后加官进爵,自然是风光万丈,可是若只看到风光没看到血汗,那未免太浅薄了。大乱之时看武将,承平盛世看文官,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小小年纪居然有大见识,哈哈,三弟好福气,居然养出了你这么个儿子!这话当初英国公也说过,就是这个道理。武官是拿命搏富贵,文官是用年华熬资格,若是同样加官进爵,谁能服气?好小子,不错不错!”

这赞语倒是没什么,张越这几年从座师同学父母乃至于杜先生口中也听到过不少称赞,但张攸接下来的两巴掌他却着实有些消受不起。于是,等到把张攸送进了自家西院当中的那间房,他立刻使劲揉起了肩膀。

话说回来,这会儿大伯父二伯父衣锦还乡,眼看这张家愈发显出了蒸蒸日上的势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危机在,那杜先生信中所说的话究竟所指为何?

第四十五章 横七竖八事端多

张越倒是瞅着好几次和父亲单独说话的机会,可每每话到嘴边,他却鬼使神差地把话题岔到了别处。虽说那是杜桢的提醒,可人家毕竟没有明讲张家紧赶着就有什么灾祸,不过是提个醒。他要是贸贸然一说,万一父亲相信了去对顾氏禀明,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到头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不但他丢脸,而且还会让别人以为杜桢是个危言耸听的狂生。

于是,他便把事情按在了心里。因着此番两位伯父回来,再加上母亲孙氏临产在即,他只好前往府学中请假。瞅着张家的面子再加上他之前岁考一等的成绩,府学里的刘训导请示了郭教授,最后准了他隔日上课,但不得耽误了月考。

如此一番别的学生都异常羡慕,可他们一个个全都比张越大着几岁十几岁几十岁,之前却硬生生让个少年占了一个一等名额,这面子上哪里过得去?于是乎,府学中竟是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勤学好问的热潮,让一个教授四个训导欣慰不已。

然而,不必去上课的张越却更加不得闲。这回纠缠他的不是别人,却是大哥张超。起初对那婚事一千个不甘心不情愿的某人这会儿唉声叹气的事情却令人匪夷所思,因为张超竟然说,他那位母亲对已经定下的亲事后悔了。

“先头娘满心围着人家转,这会儿瞅着爹爹可能又要高升去什么都督府,她就嫌弃金家是暴发户,人家的女儿不大方不得体,先头也不知道是谁把她们夸到了天上。三弟,你说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若是看不上人家,当初何必让人去提亲对庚帖,这不是毁了人家的名声么?”

这事情张越虽然没听到什么风声,可张超此时说得这般义愤填膺,多半不是胡说八道,他便渐渐有些信了。虽说当初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但他对于二伯母东方氏总有那么几分芥蒂,这会儿得知她又要做这种缺德事,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婚事二伯父知道么?”

“爹回来这些天走亲访友忙得很,就是祖母也一时半会忘记了这事,娘更是压根没提……啊,你说得没错,我就应该去和爹说,只要爹知道了,难道还会任由娘胡来?”

瞧见喜形于色的张超一溜烟跑了,张越摇了摇头,忽然想到当初正是这家伙眼巴巴地跑来求自己,说是希望娶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事情不成还曾经很是沮丧,这会儿偏又变成了信守承诺的谦谦君子。满心古怪的他回去之后对父母一说,却引来了好一阵感慨。

“超哥儿虽说为人鲁莽粗疏,这心地倒是实诚。若是被退了亲,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可怎么做人?二嫂这也太过分了!”

“兴许只是他听岔了?”张倬嘟囔了一句,可一想到东方氏的性格,他最终还是信了八成,当下便叹了一口气,“二嫂这心思太多太活,这婚事怎能得陇望蜀?二哥就算要升官,那也是还没定下来的事情,她以为人家开封金知府是软柿子不成?”

挺着个大肚子的孙氏瞅见张越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索性敲打道:“越儿,你已经给超哥儿支了招,接下来的事情就别管了。婚事的事情你二伯母一个人说了不算,她想撕破脸,老太太还不依呢,再说你大伯母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毁诺。”

东方氏一向心思活络,如今确实是她看着那原本不遗余力促成的婚事不顺眼。这知府连一方封疆大吏还算不上,若是丈夫高升到了京城,新媳妇跟着她这一家过去那就更不起眼。再说,娶了冯氏庶出妹妹的女儿,以后在张家更不得抬不起头?

于是,眼看张家渐渐有些怠慢,冯兰不禁着了急,三番四次登门拜访,骨牌抹了一次又一次,可愣是没等到一个准信。就在她急得心火上升,嘴边上都生出一撩水泡的时候,张家二老爷张攸却登门拜访了金家,亲口认准了这桩亲事。

这一次意料之外的拜访喜煞了冯兰,气煞了东方氏。

东方氏原是一心一意瞒着丈夫,想着只要跟着丈夫去了京城,以后自有办法找借口退了亲事,谁知道丈夫竟是不声不响跑到了金家去。她几乎把所有丫头媳妇都找来盘问了一通,最终却查出是自己的儿子走漏了风声,一时气了个倒仰。但事已至此,她除了把张超叫来训斥一顿,竟是无可挽回。

这虽是二房的勾当,但有道是大宅门中是非多,即便三房知道内情的一家三口都不是多嘴多舌的,可事情还是传了开来。老太太顾氏得知之后,当即把东方氏叫了来单独教训了一通,事后却对灵犀感慨,道是东方氏精明有余远见不足,若不是次子张攸守信义,事情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灵犀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这话吞进肚子里自是谁也不知道。不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东方氏因着此事再没了揽权的心,一连几天称病在家任事不管。以往最喜欢和东方氏争权的冯氏一心惦记着从两个小妾那里把丈夫的心抓回来,又想到不多日就要跟着回京城,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家。而腆着大肚子的孙氏就更不用说了,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到最后,顾氏只好打发灵犀暂时管几日,一大家子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然而,要想赶在张信张攸两人赴京之前操办张超的婚事,这日子却是怎么数都不够了。

东方氏原本就对婚事有些意兴阑珊,一想到儿子大婚的日子丈夫居然还不能在场,她更是不满,最后只好涎着脸求了冯氏。冯氏想着嫁的是自己的外甥女,也就半推半就从旁帮腔。两妯娌磨着婆母顾氏往京城写信,让英国公张辅设法谋一段假日的宽限。

“女人家不懂事,英国公也是四征交趾之后刚刚回朝,居然让他为了这点子小事费心。我那口子原本就是见识短,大嫂怎得也不劝劝她!”张攸得知事情之后,跑到三房大倒苦水时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母亲怎么会听她们俩如此挑唆?若是让皇上知道,定会以为我和二弟恃张家荣宠公私不分!你大嫂耳根子软也就罢了,二弟妹怎么会如此糊涂!”这是张信在某次“闲逛”来到三房西院时的又一番感慨。

父亲张倬常常不在,隔天就会呆在家里一日的张越不得不面对两位伯父的轮番来访,而且还会常常被拉到正房应付各式各样的宾客。于是,他的笑脸愈发无懈可击,但心底的火气却越来越大——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天天在府学面对那些老学究!

就在张家上下一面等着京城回文,一面心急火燎筹办婚事的时候,一拨不请自来的客人却造访了张家大宅。

第四十六章 天塌了

自从四年前头一次见识了大明头号特务机关锦衣卫的风采之后,这是张越第二次近距离接触锦衣卫。领头的那个仍然是当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沐宁,唯一的区别是,当初的百户如今变成了锦衣卫河南卫所千户,但身上依旧是那件亮地纱大红缎绣过肩麒麟服。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位锦衣卫头子身上留下痕迹,就连那双阴鹜的眸子也和当初一模一样。

这一日若不是张信张攸张倬恰好都不在家,张超被东方氏拎去试那些刚刚裁制好的衣裳,张起对接待宾客之类的外务一向不感兴趣,张赳又还小,这出面接待的事情原本也用不着张越。然而此时,面对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的沐宁,他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心里很有些不安。

若只是寻常拜访,为什么要屏退伺候茶水的丫头?

“三公子昔日还是童子的时候便比别人有心,此后十三岁进学,十四岁就在岁考中轻轻松松取了一等,果真是少年俊杰。”

张越可不相信堂堂锦衣卫千户登门是为了称赞自己,心里打鼓的同时慌忙含笑谦逊。尽管之前曾经领受过沐宁的善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当初回家之后曾经就先头的疑惑问过父亲张倬,结果张倬却是惊诧万分,一口断定和锦衣卫从未有过往来。于是乎,如今的他怎敢把人家一个特务大头子当成熟人,心里揣测来揣测去,就是猜不出这一拨人的来意。

终于,在来来往往一番套话之后,沐宁渐渐慢条斯理地转入了正题:“说来也是巧,英国公四征交趾刚刚归来,南京城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牵扯到的却是咱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辜负圣恩图谋不轨,已经被磔于市,结果株连了不少人。所幸咱们河南卫所的袁千户一向持身中正不党不附,如今高升去了北镇抚司。承蒙袁大人抬爱,这千户之职便是我接了。”

这锦衣卫的高层变动,关我张家什么事?

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张越少不得道了恭喜。可接下来还不等他再用心刺探什么,对方便忽然变拐弯抹角为直截了当,皮笑肉不笑地说:“今次来,我便是奉北镇抚司之命,想要请贵府大老爷工部右侍郎张信张大人走一趟。当然,我河南卫所小小地方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咱们会派妥当人护送张大人前去南京城。”

尽管刚刚心里头有所警惕,但这会儿乍听得这样的消息,张越仍然感到脑际犹如炸雷轰响。好在他是顶着十四岁面具的成年人,这一愣之后便立刻霍地站了起来,满脸沉重地问道:“沐大人若是真的上门来拿我大伯父,为何适才和我顾左右而言他?”

“先私事而公事,咱们锦衣卫也讲人情,不是么?”

沐宁笑吟吟地一弹衣角站起身来,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阴森之气。可转瞬间,那股子阴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嘴角又挂上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但说出的话却仍是阴恻恻的。

“北镇抚司素来都是奉旨督办案件,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即便张大人有什么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和其他人总不一样。皇上体恤功臣,不会过分深究,更不会殃及他人。张大人不在,三公子不妨带我见见老夫人,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张越敏锐地听出沐宁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七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提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琢磨,脑筋一转,他便咬咬牙说道:“还请沐大人少待片刻,我这就去见祖母。”

“那成,我就在这里坐等。”

瞧见沐宁施施然,张越立刻匆匆往门外而去。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公子,天威难测,你们三房在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角色,还是别掺和的好。放心,北镇抚司也不一定就是吃人的地,不会把你大伯父怎么样。”

张越闻言脚下一滞,但随即就加快了脚步,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瑞庆堂。临走时望了望门外那十二名犹如桩子一般的小校,他又少不得吩咐几个战战兢兢的丫头没有召唤不得擅入瑞庆堂,这才匆匆出了内仪门。直到过了穿堂,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上一回开封大水那样大的事,大伯父张信尚可安然无恙,如今什么大事居然需要出动锦衣卫?北镇抚司办的全都是钦命要案,难道是当今永乐皇帝对他那大伯父有什么不满?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处于半失神状态的张越只顾着往正房那边赶,路上遇到几个小丫头屈膝请安全都没顾上。到了正房门口,他甚至不等丫头打起帘子就自己掀帘冲了进去。然而,此时里头却不单单是祖母顾氏一个,冯氏东方氏孙氏全在,此外冯兰竟也坐在下首陪着说话。

“越哥儿不是在前头见客么,怎么这般风风火火地跑了来?”

张越朝问话的东方氏瞥了瞥,随即收摄了一下心神,朝正中的顾氏行礼道:“祖母,那位锦衣卫沐大人有一件要事让我禀告祖母,事关重大,祖母能否单独听孙儿说话?”

顾氏原本脸上含笑,乍听得这说法,她眉头不禁一皱。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了,她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就朝三个媳妇和冯兰略点了点头:“你们三个且陪着姨太太。”

说完这话,她便在灵犀搀扶下站起身,又冲张越道:“越哥儿随我到里屋来。”

瞧见张越跟进了里屋,冯氏和东方氏脸上便有些不得劲,孙氏虽面上讪讪的,心里却也直犯嘀咕,摸不准儿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是冯兰有些心绪不宁,虽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别人说话,目光却一直往里屋那边瞟,奈何那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不但什么都看不见,就是话语声也没传出一星半点。

良久,那帘子方才一阵响动,却是灵犀打帘,张越搀扶着顾氏出来。冯兰用心打量了一番,却发现顾氏依旧如同先前一般模样,只是脚下有些缓慢,灵犀依旧和往日一样沉默,就是张越脸上也看不出端倪。她有心多盘桓一会,却不想顾氏坐下之后歉然一笑,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她只得知机地告辞而去,心下打定主意回头要探听探听究竟怎么回事。

等到冯兰一走,一贯藏不住话的东方氏顿时忍不住了,立刻就埋怨道:“老太太,您和越哥儿这般神神鬼鬼的,到底是怎么了!外头不就是个锦衣卫千户么,那才是几品官!”

“几品官?就算人家官阶再低,一个奉旨办案你能拦住?”顾氏此时再也装不下什么沉稳淡然,重重地在旁边的描金小几上一拍,那茶碗顿时都跟着震动了几下。她看也不看满脸震惊的三个媳妇,沉声对灵犀吩咐道,“你赶紧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位老爷全都找回来!越哥儿,扶着我去瑞庆堂,这当口不能把那一位晾在那儿干等!”

等张越过来搀扶了自己右边胳膊,白发苍苍的顾氏方才长叹了一声:“只希望人家能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面子上分说清楚……否则,张家的天就要塌了!”

一句张家的天就要塌了,震得三个媳妇半晌都没有回过神,甚至连顾氏张越和灵犀先后离去都没察觉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够上天塌了的程度?

第四十七章 强撑之下的软弱

与其说顾氏的面子来自于一文一武两个当官的儿子,还不如说她的面子来自于京城那位战功彪炳的英国公。张玉昔日战死沙场,其妻同样死得早,其长子张辅虽然子承父业沙场建功,但家里的事情也亏了顾氏多方照应,因此对这个婶娘格外恭敬。

于是,瑞庆堂中顾氏一出面,沐宁便不再是之前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而是打叠出了一幅恭敬的脸孔,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却原来四年前被压下的开封黄河决口之事被人旧事重提,引起了朝中波涛汹涌,不但如此,浙江海塘修建一事也被某个胆大心细的御史发现了不少猫腻,又重重参了一本,结果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然而,这个理由张信固然是半信半疑,顾氏却是半点不信。两鬓斑白的她死死瞪着面前这个锦衣卫千户,直到盯得对方不自然地把头侧到了一边,她这才微微一笑。

“沐大人放心,我张家承蒙皇恩,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我这个老婆子都会让老大跟着你们走一趟南京。是忠是奸,自有皇上圣断。眼下我已经吩咐他们去找人了,只希望沐大人不要疑我通风报信放跑了人。”

“老夫人深明大义,下官怎敢怀疑?”沐宁躬身作揖,笑容可掬地说,“北镇抚司那边也早就传下话,说是要对张大人以礼相待,否则下官此来也不会只带区区十二名小校,早就把河南卫所所有人手都拉出来了。”

顾氏微微一笑,便索性靠在太师椅的荷叶托首上半闭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话。她不说话,沐宁也同样仿若无事地安然而坐,半点也不着急。倒是一旁侍立的张越仔细回忆起了当初杜桢曾经提过的朝中情形,思量着这一回的事端究竟起源如何。

思来想去,他的脑海中忽然捕捉到了最初的某一组关键字——纪纲死了?那个曾经一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死了!

杜桢曾经向他分说过朝廷中枢的那些要员,他自然知道这纪纲与其说是皇家的忠犬,还不如说已经成了一条狂妄的疯狗,而且这条疯狗还和汉王朱高煦互相勾结。汉王朱高煦一直都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小手段就没停过,这会儿纪纲死了……

一瞬间,某个不那么好的念头陡然之间窜上了张越心头——四年前张信回来向顾氏拜寿的那番话在耳边回响了一遍,其中的几个字格外震耳——那时候汉王朱高煦送了一尊玉观音!此时此刻,杜桢没有明指的危机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但那答案着实让他心悸。

等待的时间仿佛漫长没有边际。顾氏闭目养神,张越心乱如麻,沐宁悠闲自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寂静得悄无声息的瑞庆堂终于有人闯了进来,然而,来者却并不是张信,而是张攸和张倬。兄弟俩齐齐上前向顾氏见了礼,随即就将目光转向了那位奇怪的来客。

张攸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质疑,而张倬则是狐疑中透着恼火。两兄弟谁都没有吭声,可他们的沉默在顾氏言简意赅解释一番之后全都化作了乌有。

张攸的反应暴烈而又直接,他一瞬间把拳头捏得咔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义无反顾地挥拳打出去,声音也是如同咆哮一般:“大哥为官一向清廉勤勉,怎么可能有什么贪赃枉法玩忽职守!”

张倬则是要谨慎得多,他只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瞥了沐宁一眼,旋即转头对顾氏说:“大哥的品行官声一向很好,平白无故多了那么些罪名,儿子着实不信。”

顾氏却只是漠然冷笑:“这就要等老大回来之后问他了。”

千辛万苦等来的却不是正主儿,张越这会儿只觉得心急火燎,两腿也渐渐有些发麻。话虽如此,当顾氏扭头看他,淡淡地吩咐他回去休息的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摇了摇头。这么长时间都已经等了,他若是这么一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全得听别人口述,万一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那就是后悔也来不及。

顾氏深深看了张越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等。而刚刚赶回来的张攸张倬兄弟则是站在另一侧。如是一来,坐在对面的沐宁便露出了些许不安,不多时竟是站了起来,径直转过身,状似认真地背手欣赏起了墙上的一幅画。

于是,这瑞庆堂中就成了顾氏一人独坐太师椅,旁人尽皆站立的情形。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姗姗来迟的张信终于跨进了大门。一进门的他就发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不禁纳闷,疾步上前正欲行礼,他却听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你且不必行什么俗礼!”顾氏这火气已经憋了许久,这会儿顿时全都爆发了出来,“锦衣卫河南卫所这位沐大人已经等你多时了。你可是做的好事情,居然劳动北镇抚司亲自发文下来拿你去南京城,罪名罗列了一条条,张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张信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给说懵了,回过神后才想分辩,旁边却响起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老夫人也不要忙着呵斥张大人,不过是北镇抚司发文,这是非公断还未分明,若是错怪了张大人岂不是冤枉?北镇抚司所办都是诏狱,其实也就在皇上一念之间。张大人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为己甚,必定会详查之后再作定论,不是还有英国公么?”

这一番看似开脱的话却让张信怒形于色。然而,他毕竟在京城多年,深悉锦衣卫行事阴狠,纵使功臣也忌惮三分,当下便把那怒意硬生生按了回去。沉思片刻,他上前两步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方才直起身来。

“母亲,我为官多年,虽不能说不曾办错一件事,但自忖并未有任何大的错失之处,自忖问心无愧,从未丢张家的脸。我如今便跟着他们去,还请母亲保重。”

张越一向认为大伯父张信外表忠厚平和实则精明能算,本以为至少会有一番折辩,谁知道人家竟是只表白了一句就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当下他就愣住了。不但是他,刚刚来不及插话的张攸张倬亦是面面相觑,就连顾氏也不料想亲生儿子就只是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倒是沐宁警醒得快,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了一句张家上下果然深明大义,然后就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某人吩咐诸锦衣卫走人的声音。

张攸毕竟也是当到四品将军的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就慌忙提醒道:“母亲,不能让大哥就这么跟着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如今还没弄清楚!这么大的事情,英国公怎么可能没个信捎过来?”

顾氏仿佛没听到这话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一直跟在旁边的张越见势不妙,慌忙上去搀扶了一把,结果也被带得身子一歪。所幸这个时候张攸张倬也都上来帮忙,总算是把顾氏重新扶到了太师椅上坐下。

“倘若不是真的出了大乱子,南京怎么也不会没有信传过来!且让他们把老大带走,有什么事咱们再商量……这种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神经质地嘟囔了几句之后,顾氏忽然脖子一歪昏厥了过去,顿时又引来旁边三人一片慌乱。

眼见得这情景,张越顾不上其他,对张攸张倬留下一句我去请大夫就一溜烟地飞奔了出去。这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刚刚祖母一直都在强撑,这会儿人一走,她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第四十八章 都撞在一块了

倘若说最初冯氏东方氏孙氏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那么,当看到昏过去的顾氏被张攸张倬兄弟带人送回来,当得知张信被锦衣卫带走,三个女人全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个时候,她们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顾氏先头那句天塌了决不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