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张越望着那长长的车队和两家上下几十口人,目光又瞥了一眼周遭的百姓,见不少人的脸上都充斥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但更多人则是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他,他这心头却也妥贴。此时,他往侧里跨出一步,恰将身后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让了出来,脸上依旧是笑容可掬。

“想不到二位还如此为本官着想,看来本官还真是要感谢两位。本官自然没有私自调集军队的权力,也不可能这么做。这位乃是锦衣卫山东卫所的陈千户,据说他侦得二位贪赃枉法的实证,想不到匆匆赶来正好遇到二位阖家预备上路,这还真是巧。”

当罗威和赵明听见张越说那是锦衣卫山东卫所的人时,两个人先是感到不可思议,然后就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竟是欲哭无泪。天地良心,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能惊动锦衣卫?

围观百姓此时也是一片哗然,无数声惊叹在刚刚涌出喉咙口时,就被一双双手全都堵在了喉咙口。须知锦衣卫凶名在外,在民间甚至可止小儿夜啼,问题是寻常百姓也只是听说过不曾看到过。这一回锦衣卫出动了百多人,竟是来抓罗威和赵明这两个贪官的?

直到那一帮如狼似虎的军士将人五花大绑堵了嘴压上囚车时,一众围观的人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爆发出无限欢呼,更多的人则是将愤恨的眼神投到了罗赵两家的家人身上。瞧见那一帮男女老少也统统都被押走,不少小孩还捡起石头追着砸,口中笑着跳着,最后竟是连一些大人也加入了这行列,锦衣卫却也不阻止。

看到这一幕,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头那一丝微微的不忍。这年头讲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里他们跟着罗威赵明养尊处优享福,一旦顶梁柱倒了霉便都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仅此而已。若是他当初被这两个家伙架空,或是干脆和那位倒霉的钱知县一般下场,以后至少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还不是会殃及父母?

这世上既有自以为聪明得计的人,也有识时务善于进退的人。

马成之前的一番话赤裸裸地表明了心迹,他知道自己有些急切,但照他看来,张越刚刚控制了知县权力,更需要本地有经验的官员帮着出主意镇局面,他即便算不上雪中送炭,但总比那两个犹如躲瘟神一般的家伙强。而且,他没多少劣迹,捞钱也一向是极有节制,人家知县应该会留着他使用。

于是,当张越派人知会他今日一同送行时,他自然也到了场,但此时站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他却是两腿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念叨着祖宗保佑。他当然想过张越不会这么轻松地放过那两个家伙,可谁能想到,人家的手段竟然会这般狠辣?

像罗威赵明这样的小人物,进了锦衣卫的大牢还能囫囵出来?

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凉的空气,但马成还是觉得这胸口犹如火烧似的。直到有人在他面前立定,他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恭敬地躬身道:“大人。”

张越左右瞧了瞧,见百姓们有的去追着瞧被押走的罗家和赵家人,有的在原地议论纷纷,便向马成打了个手势便往衙门中走。马成此时已经把张越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哪里敢有半点违逆,慌忙跟了上去。两人一路来到了书房,马成斜签着身子还不曾把椅子坐热,看到彭十三跟上来掩门,他便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你不用慌张,这罗威和赵明若只是单单贪赃,还不至于惊动锦衣卫。本县共有巡栏兵十名、直堂直厅隶兵共三十名,我也是昨日方才得到锦衣卫通报,罗赵二人他们这数年间假造文书,谎称他们手中的兵器需要调换,累次换过三拨一百二十套兵器,这些兵器却偏偏都不知道上了哪儿去,单单这一条便是死罪,至于入股胶莱私盐买卖就更不用提了。他们乃是自寻死路,你那些不过是小过失,无需战战兢兢。”

调换隶兵兵器和倒卖私盐这样的隐秘事居然也被张越知道了?罗赵二人做事,马成自然听过一些风声,此时更觉脑袋一阵阵发胀,心里着实担心自己的那些勾当。于是乎,之后张越不论说什么,他全都是连声应是,临到告辞出门,他跨过门槛就是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泥。

第一百八十章 办案公正锦衣卫?

书房中的鼎炉中此时仍然焚着叶香,那淡淡的一丝香味沁人心脾,竟是和此时的天气一样颇有些清冷的味道。

眼看马成走了,张越便对彭十三笑道:“这世上偏有人就喜欢不自量力,那胡里正是恨透了他们,差役小吏落井下石,也不知道抖露出了他们多少阴私勾当,他们还以为能拍屁股一走了之?说起来他们也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这应该看透世事,怎么会以为我这个上司真有那么大肚量?”

“他们大约以为公子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谁知道你竟是个睚眦必报的。”

彭十三此时也笑,一面笑还一面竖起了大拇指:“怪不得我出来之前英国公还和我说过,有什么事尽管放开手去做,说公子你不但不肯吃亏,而且还护短。其实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是让人欺到了头上还得陪笑脸容忍着,这做人也太窝囊了!这要是连他们两个小角色都轻轻放过,指不定以后还有人以为你软弱可欺,还不如趁早来上一招狠手!”

“你还是战场上那嗜杀的性子!”

嘴里这么说,张越心中却觉得该恩怨两清的时候就没必要留手。若是遇上不得不妥协的人和事,他自然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但两个小角色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自己,那若是再轻轻放过,他也就太窝囊了。他原本还为难,不想为了这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惊动布政司或是吏部,谁知道锦衣卫的人竟是送上门来,他那书证人证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站在门边上的彭十三顺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和外头那家丁交谈了两句,他便再次掩上了房门,面上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少爷,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位沐镇抚来了。”

既然知道正主儿来了,张越自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彭十三赶去了三堂。一跨进门,他就看见了端坐在东首第一张椅子上的沐宁,遂笑着打招呼道:“沐镇抚日理万机,没想到这次竟是来了山东,而且一来就帮了我一个大忙,说来我欠你的情可多得没法还。”

“三公子客气了。”沐宁此时也顺势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当年第一次见的时候三公子还是十岁孩童,之后便是得到乡试资格的秀才,再后头一次便是连皇上也要嘉许的人物,等到如今赫然是二甲进士一县父母官。这每次相见三公子都是步步高升,不知道我可算得上是三公子的福星?”

饶是张越在见到沐宁时颇为高兴,这会儿仍是险些呛得一噎。若不是他见过此人阴沉森严的模样,知道此人掌管的乃是锦衣卫最可怕的南镇抚司,知道此人几乎可以算是袁方之下的第二号实权人物,只怕他还会以为对方是厚颜无耻来盘交情的家伙。

笑着随便岔过话题后,他便在主位落座,更没说什么谦逊让座之类的话,因为他清楚对方决计没兴趣。见沐宁身上并没有穿招牌的锦衣,而是一袭浆洗得发白的松花色盘领长袄,外头罩着一件同样半旧不新的褙子,这衣袖挽起半截,配合头上那六合小帽,竟是颇有些生意人的感觉。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副打扮的人,却不哼不哈调来了锦衣卫山东卫所的人马,一举上演了刚刚外头那场好戏。

因见彭十三亲自到了外头守着,沐宁方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咱锦衣卫原本只是管侦缉百官侦办诏狱,民间的情形很少过问。这一次是袁指挥使正好从先前山东卫所发来的奏报中,发现了白莲教活动的蛛丝马迹,谁知皇上听了赵王举荐,打算把杜大人派到山东,他这才提了一提,结果皇上竟然上了心,命杜大人办理此事,而且阴差阳错还把三公子您给陷了进来。”

“所以,袁指挥使颇有些过意不去。我本来还在南京好好呆着,结果他特地发来了差遣,我这一趟不跑都不行。至于这一趟事情正好是顺手解决,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三公子。要知道,这兵器丢失兴许和白莲教有关,等到了青州府,我可得好好审一审。”

对于这解释,张越颇有些啼笑皆非。袁方大约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去提醒山东的事,结果闹来闹去出了这样的局面,想必某个阴鹜多思的家伙确实是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如今沐宁来了正中他下怀,于是,他便谦逊了一番,又问沐宁准备如何审。

“如何审?”沐宁眉头一挑问了这么一句,旋即却笑道,“三公子这话还真是问得多余,咱们锦衣卫办事,自然就只有两个字,用刑!三木之下哪有勇夫,唔,单单贪赃两个字自然不可能劳动锦衣卫,这不过是给外人的借口。回头我会好好问问他们如何私通的白莲教逆党,先让他们吃些苦头再说,幸好三公子通知,我这一趟来的及时,万一他们走漏风声坏了大事,那可就悔之不及了。咱们锦衣卫可是办案公正……”

听沐宁嘴里蹦出锦衣卫办案公正,张越只觉得背心发凉,连忙将这家伙的话头打断。这大人物遇上锦衣卫都得脱一层皮,更何况小人物?

“反正这人交给我们锦衣卫,三公子你尽管放心。”

沐宁随便一抖袍角,让自己坐得更稳当了几分,因又说道:“我来之前袁指挥使让我转告三公子,令尊已经去了江宁上任,这江宁县衙就在南京城里头,他是老成人,再说英国公少不得托付成国公照应一二,因此他这官儿决计当得稳当。说起来我锦衣卫办的大案子不少,奉旨查禁什么白莲教却还是头一次。我说一句不好听的,杜大人那冷面人我伺候不来,所以才选了青州府坐镇,三公子若是有线索尽管交给我。我在锦衣卫一呆就是十二年,该有的分寸我有数,不会抹煞您的功劳,也不会让您担了太大的责任。”

这话说得极其实在,张越也极其赞同。他如今倒不怎么指望功劳,只希望能少担点责任就谢天谢地了。而沐宁坐镇青州府对他来说更是有利无害,虽说他已经清理掉了县衙内的不安定因素,但有这样一尊近在咫尺的靠山,再加上山东都指挥使司刘忠,他只要集中精力应付在他这安丘境内活动的那位所谓佛母就好。

张越和沐宁说话的这会儿,后院里灵犀和琥珀秋痕也正忙着晒衣裳。尽管这后衙有好些仆妇,但有的是打下手的厨娘,有的是负责洒扫的杂役,她们也着实不放心,就只带着自家那两位浣衣妇一块儿晾晒。她们在这边忙活,那边的仆妇却都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少不得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同时用殷羡的目光望着那晾衣绳上一件件质料上乘的衣裳。

李家的和崔家的这次被老太太顾氏挑了出来,一则是她们的男人都是跟着张越过来的老成长随,二来则因为她们俩都是闷葫芦似的人。只平日在家里谨小慎微,这出门在外,秋痕又是爽利话多的,灵犀和琥珀又从来不拿架子,她们也就渐渐放松了。

这会儿晾着手中一件玫瑰紫盘领刻金衫子,李家的就笑道:“这天气正合着穿这衣裳,如今却成了压箱底。少爷也就是奇怪,穿那些青衣裳出去,寻常人又看不出好来。”

“他就是这个脾气,不喜欢穿大红大紫的四处招摇!”秋痕一想到张越上回对灵犀说的话,不禁又笑得岔过了气,遂对崔家的李家的又说了一遍,最后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因为咱们大冷天的洗衣裳,少爷巴巴地连玫瑰油都找出来了,他平日自己都从来不用。”

“一整罐玫瑰油如今都归了你,你就整天高兴吧。”

灵犀没好气地斜睨了秋痕一眼,见人家挤了挤眼睛,又笑呵呵地继续和崔家的李家的说话,她便摇了摇头,见琥珀晾完了衣裳要回屋,她思忖片刻就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琥珀才一进门就听到后头的声音,及至看到灵犀赶了进来,她忙扶了一把帘子,心下倒有些奇怪:“姐姐有事情找我?”

灵犀绞着手思忖了片刻,想到琥珀虽往日寡言少语,但心性仿佛和自己差不多,干脆也不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老太太这回挑了我跟三少爷出来,大太太二太太她们都不高兴,就是三老爷和三太太也未必是乐意的,我自己也知道。跟了三少爷一阵子,有些话我不好和秋痕说,却不得不对你提一提。琥珀,你知道我为何到了二十也没嫁人?”

面对这样一个单刀直入的问题,琥珀顿时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便摇了摇头。

“虽说我不知道你以前如何,但先头你们几个到张家的时候,也提过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不过现如今咱们都是死契,即便上头都不是苛刻主子,要放出去不过是求一求恩典,但放出去以后呢?这嫁到富贵人家,先不提是嫡是庶,人家很难不嫌弃咱们婢女的身分:这嫁到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日久天长也未必过得舒坦,所以我以前只打算服侍老太太过了身,那时候年纪大了,不拘伺候哪位太太都成,总之这辈子就不嫁人了。”

说到这儿,灵犀便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却有几分凄然:“你别以为我真的是那么决绝,其实,我不过是没有瞧中的人,也没人待我真心。外头那些求亲的多半看我是老太太的心腹,内里那些小厮也不过是看我还年轻美貌。可是,我看得出来,却有人是真心待你的。”

琥珀此时觉着心里翻腾得厉害,正想寻一句话岔过去,却不料灵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在了她的手里。低头一看,那竟是一个奇怪的桃木挂件。

“这是我前几日去福清寺的时候偶尔得的。秋痕大大咧咧,却是一门心思,以后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心思和我一样重得很,得拿这驱邪的东西好好压一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香火钱和老和尚

安丘县城加上四周乡里也不过是一千多户人家,恰是地广人稀,因此自从洪武年间起,这里就不断有各地民众被官府强行迁徙到这里,官府也是奖励开荒耕种。然而这些年徭役极重,年年不是洪灾就是旱灾,纵使农人拼死拼活,一年到头收成却也是可怜。

因着这个原因,县城中的福清寺香火也是颇为惨淡。福清寺的寺田共有百亩,虽也雇了几个长工,但自住持以下所有和尚,平日里也会轮流去田间干活,在四乡有些贤名。

出家人不问俗事,从古到今这就是一句屁话。遇上崇法尊佛的时代,这和尚就受人尊敬;遇上灭佛灭法的时代,这和尚常常会被迫还俗。一个和尚影响天下大势的情形更是不少见,当朝那位姚少师便可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不过,如今这世道佛道地位差不离,和尚算是过得不好不坏,但即便如此,这和尚不关心天下大事,至少得关心本地大事。

如今乃是农闲时节,福清寺的住持老和尚本该是出家人本色念经诵佛,但此时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那两位在本地干了七八年罗县丞和赵主簿贪赃也不是一两天了,之前从来不曾有人理会,这会儿却忽然被锦衣卫拿了,他们被抓那是活该,可今年的香火银子怎么办?这寺中从他往下都熬得住清苦,但再清苦也得有进项,少了那年末两人的一百两银供奉,就靠那些田地维持,只怕明年万一要修葺寺庙时就绝对不够。

老和尚思来想去,终于心头一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们祸害百姓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有人为地方除去这两个蠹虫,老衲应该高兴才是,怎可贪那香火钱?明年让寺中上下更加俭省,唔,长工干脆就不雇了,而且这茶饭可以再省一省……”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和尚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面上满是惊喜:“住持,外头知县张大人来了,说是专程来拜会的!”

老和尚顿时一愣。这福清寺虽说是安丘唯一一座寺院,但平日和官府却没什么往来,罗家和赵家那点香火银钱还是因为那两家的娘子信佛,所以每年腊月里送来,可罗县丞和赵主簿从来没跨进过寺门一步。这新任县太爷刚刚撵走了那两位瘟神,百姓人人称颂,官声确实是相当不错,可这当口他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老和尚仍是立刻披上了袈裟出去相迎。这寺里的殿阁每年他都会挤出钱来修缮,但这地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就没法子了。此时,他穿着单薄的僧鞋踩在上头,只觉得一阵阵硌脚,不由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单凭这条路,寺里就没有几个人会来。

远远看到那边大雄宝殿前的两个人影,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那是一个少年郎和一个中年人,少年人穿着青衫,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子弟;中年人则是一身褐色袍子,收拾得利落精神,人亦是虎背熊腰,乍一看去仿佛是父子一般。想到人都说新知县乃是一个少年世家子,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他便瞥了旁边的年轻和尚一眼,心想是不是他听错了。

待到近前,他方才看见那少年郎那青衫不是青布衫,而是一袭石青缎地小滚边夹袄,外头是一色的半袖披风,腰间束着一根朱墨色的绦子,这衣服料子仿佛上乘,但看上去并不显贵气。不等他开口称呼,他就看见那少年郎向自己合十为礼,又叫了一声住持大师,慌得他连忙回礼不迭。

甫一见面说了两句话,觉着人家口气谦和丝毫不拿大,他惊叹的同时亦是心里烫贴。要知道他平日亲自到本县大户人家去化缘的时候,常常是遭到管家冷眼,还以为天底下的大户都是如此,却原来自己先头遇上的都是浅薄人,真正的大家公子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张越此来当然不是为了和这福清寺的住持谈论什么佛理,他如今满心想的都是那一次王家庄讲法会上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子,因此这解决了罗赵二人,福清寺之行便断然不可避免。和那老和尚攀谈了两句,发现对方也并非字字禅机句句不离清规戒律,又想起这寺中和尚在外头都是名声不错,他倒是平添好感。因此老和尚邀他禅室小坐,他立刻就答应了。

这禅室中一坐,四下里望了一眼,他便说道:“我看这福清寺殿阁庙宇之类都还整齐,但住持大师和各位师傅们都是着旧衣,想必都是日子清苦。听说之前罗县丞和赵主簿家里信佛,每年都会有些香火钱送上,如今他们出事,想必寺中也少了进项。大师这样的年纪仍然亲自耕种,足可为乡民楷模,正合着教化之道。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可帮的,今日前来,打算捐香火钱二百两。”

这话一出,老和尚旁边侍立的那年轻和尚面露喜色,老和尚起初却诧异,旋即摇了摇头:“张大人的好意老衲心领了,说起来惭愧,老衲之前想着罗县丞和赵主簿出事,寺中每年少了百两香火钱,还曾经埋怨过大人,刚刚方才想通了。出家人化缘建寺造佛像固然使得,但如今殿阁都还齐整,我们凭那百亩地,求温饱是绰绰有余,不该另有他想。”

张越着实没想到这庙里的和尚居然会往外推香火钱,此时打量着这老和尚,发现他身上的袈裟浆洗得极其干净,几处地方却是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整齐。那脸上虽然皱纹密布,却是不见丝毫凄苦,反而精神奕奕。老和尚那双枯瘦的手上也有好些老茧,指甲缝中甚至还能看到青黑色,想来是平日耕作时留下的痕迹。

此时此刻,他来这儿之前的某些怀疑倏忽间无影无踪,更觉得这老和尚可敬。

“大师如此德行,较之那些名刹主持也丝毫不逊色。”他瞥了一眼那大失所望的年轻和尚,便词锋一转道,“不过,大师自己能如此自律,若用同样的道理要求其他人,却未免太过严苛。这二百两于我并不算什么,但对于贵寺上下来说,却代表下一年可以稍稍宽松一些。”

老和尚皱眉一思忖,继而便笑道:“老衲倒是想左了,还是大人说的是。既然如此,这香火钱老衲就收下了,遇上什么天灾人祸的还能开个粥铺施舍衣裳,不枉人家来本寺供奉香火。到时候老衲就对外头说是大人的心意,大人可不要说老衲冒名就好。”

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劝说,见这住持老和尚爽利,张越倒也欣喜,当下就笑着点头,眼看那年轻和尚喜滋滋地从彭十三手中接过香火银出去。眼见没了外人,他便想到了此来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便问道:“我听说大师乃是净土宗一脉,今日便想要请教一个问题。人都说白莲教出自东晋白莲社,师法净土宗而创白莲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净土宗如今的名气虽然不如禅宗律宗天台宗,但信奉的都是我佛,岂可和那邪教相提并论?”

刚刚还一直面色慈和的老和尚陡然之间面色大变,竟是忘记了面前是本县父母官,继而怒斥道:“白莲教乃是茅子元盗用高僧慧远‘白莲社讲经’之名所创,为的是煽动民间,这居心非但不善,而且可诛。况且它不讲修禅,不谈入定,只需念佛就可升天,这简直是愚弄百姓苍生,修行岂是如此简单?”

他越说越是气哼哼,继而更是站起身赤脚在那冰冷的地上来回走动:“朝廷禁绝白莲教,结果累得我净土宗清誉常常受损,老衲对这三个字是深恶痛绝……”

气咻咻地发了一大通脾气,老和尚方才看到张越正坐在那儿盯着他瞧,老脸顿时一红,这才想起出家人大动肝火不宜,少不得挪动手中佛珠念佛不止。好一阵子之后,他重新回到居中的蒲团上坐下,满脸歉然地赔礼说:“大人见谅,老衲实在是有些过激。这宋元之时多有人借净土宗之名结社,其中有些乃是我净土宗大师所主持,其它的好些却并非劝人为善,而是煽动民心。唉,居家好好修极乐也可,何必和这邪教搅和在一起?”

张越虽觉着老和尚应该没说假话,但还是不敢全信,只是再问下去就太过明显,于是少不得岔开话题讨教了几句净土宗经义。然而,大约是许久没有见到对净土宗经义感兴趣的人,老和尚竟是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好在他讲的都是些净土宗前辈的往事,听的人也不觉得太过乏味。

好容易从老和尚的念叨中脱身出来,出了禅室,张越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刚刚见住持老和尚之前,他带着彭十三在整座寺中兜兜转转一大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更不觉得这里像是什么白莲教的巢穴。既然如此,当初佛母会上那位神秘女子为什么提了这地方?

就在他顺着石子路往外走,刚到寺门口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人骑马飞驰而来。那马还不曾停稳,一个人就从上头匆匆跳下,却是家里的一个家丁。情知必有要事,他便急忙下了台阶。果然,那家丁疾步近前躬身报说:“公子,北京城英国公急信,信使正在衙门急等。”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玉不琢不成器

入冬的北京已经接连降下了好几场大雪,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下,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无不是结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子。这天一大早,张家大宅前院里负责洒扫的仆人都拿着笤帚卖力地清扫着正中的甬道。管家高泉正指引着一群小厮在门口挂红灯笼,面上亦是喜气洋洋。

老太太顾氏坐镇英国公府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今儿个也就是因为孙儿张赳生日方才赶回来。只有冯氏东方氏等寥寥几个人方才知道,名义上是这个理,实际上顾氏这一趟回来,却也是因为得了张晴的好信,否则哪怕是长房长孙的生日,她也仍放不下王夫人那一头。

此时天上只是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冯氏和东方氏妯娌俩正并排站在一道垂花门前,旁边簇拥着好些个丫头,骆姨娘张怡则是落在后头。因着天冷,冯氏便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面白狐狸里子的披风,东方氏着一件莲青富贵吉祥纹样的斗篷,两人头上俱是罩着雪帽。虽说她们都是大衣裳裹得严严实实,尚有心腹丫头在两人身后打着油稠伞。

“这天气可真冷!”东方氏使劲跺了两下脚,这才对旁边的冯氏笑道,“大嫂子,我可真羡慕你有个那样能干的女儿!晴儿在保定侯府那是丈夫疼着公公婆婆宠着,兄弟姐妹妯娌之间都相处得好,就是各家公侯伯府里头提着她都是夸赞不绝。最难得的是她嫁出去还一心记挂着家里头,这回不知道给咱家怡儿寻着什么好亲事!”

冯氏对长女张晴自是宠爱得没话说,听着东方氏的话也高兴,只她对张晴连二房庶女的婚事也操心颇有些不以为然,嘴里就叹道:“这孩子生来就是个爱管事的爽利性子,虽说如今已经给保定侯府诞下了嫡长孙,这孩子总是多多益善,可也不见他们小两口再有动静。这能干归能干,多多在家里侍奉公婆丈夫也是顶要紧的。”

东方氏本就是最精明的人,冯氏这话中有话她如何听不出来?只不过先头张超那桩婚事她着实是满意到了十分,今早又刚刚得了消息说媳妇李芸有喜,一想到即将抱上孙辈,这庶女的婚事也不必她操心,她自是乐得逍遥。

不过,丈夫如今还在交趾,大伯张信贬谪交趾至今也不见召回,反倒是张倬居然是被派了江宁知县,孙氏又跟了去上任,她心里免不了有些不痛快。

骆姨娘站在冯氏和东方氏后头几步,只是穿着家常旧衣,并没有避雪的斗篷披风之类。反倒是张怡前些天刚做了一身新衣裳,此时穿着茄色大绒盘领小袄,外头罩着青金色蕉布斗篷,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少了几分瑟缩。张起和张赳兄弟俩早就到了门口去接顾氏,因此这时候并不在这儿。

“大太太二太太,老太太来了!”

这管事媳妇前来一报,众人顿时打起了精神。不多时,就只见一乘青缎小轿缓缓行了过来,那抬轿的乃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旁边是张起张赳兄弟,几个管家媳妇和丫头则是随侍在后。及至轿子落下,小厮们俱是垂手退去,一个媳妇便忙着打帘,一个大丫头便小心翼翼地将顾氏搀扶了出来。

顾氏一下地先是跺了跺脚,见媳妇孙辈们都忙着上来行礼,便笑着摆了摆手:“这大冷天也没必要一心惦记这些礼数,你们就是在里头等也使得,横竖已经有起哥儿和赳哥儿去迎我。这一连几天下雪,听说外头被雪压塌的房子不少,咱们家里如何?”

冯氏忙上前搀了顾氏一只手,因笑道:“咱们家这些房子不是新造的就是修葺过的,高泉又在头几天一间间房子查看过,一丁点事都没有。听说外头有房子被雪压塌了,他还特意到咱们家的各处房产去转了一圈,又到城外田庄去瞧了瞧,赏了庄上佃户长工不少钱过冬。总之老太太您放心就是,咱家的规矩向来是不苛待人的。”

“那就好。”顾氏听着心里也满意,因见李芸不见,不禁皱了皱眉道,“超哥媳妇怎的不在?”

一听这话,东方氏立刻眉开眼笑:“好教老太太得知,今儿个一早她就直泛酸,我瞧着犯嘀咕,于是便请了大夫来。结果大夫一诊过脉便一口断定说是有喜了,只不过说她年轻,这大冷天需要好好调养几日,所以我便自作主张让她在老太太房中候着。”

“超哥媳妇真是有了?”顾氏闻言登时大喜,最初的那点子不悦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以往想到英国公家子嗣艰难,她总有些心酸的感觉,这会儿一下子得知自己就要有重孙子或是重孙女,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佛不止,良久才笑道,“有了身子确实得好生照看,到时候让灵犀好好在库房里头翻检翻检,寻一些补药给她。”

这话说完,冯氏和东方氏便面面相觑,后者旋即小心翼翼地说:“老太太,灵犀跟着越哥儿去山东上任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顾氏这才一怔,因随口吩咐了一个丫头将话题岔开了去。此时内院甬道上的雪早就被扫得干干净净,本身上头就刻着防滑的纹路,顾氏虽穿着棠木屐,在冯氏东方氏两边搀扶下倒也走得稳当。等进了正房,自有大丫头搀着她去里屋换了外头大衣裳并鞋袜,其余人便都在外头等着。及至她戴着貂皮暖套,穿了一件天青色团花长袄出来,就看见张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来,正侍立在冯氏下首。

“咱们的管家大小姐这么早就回来了!”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顾氏就在炕上东头坐下,又吩咐冯氏东方氏和张晴也坐,便问了张起张赳两句。因张起说也要学大哥张超早日入武职,她便拧起眉头沉思片刻,这才说道:“你爹如今是丰城侯麾下的大将,正三品的将军,你要荫武职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军中世家子弟固然多,但多数却都是靠父辈荫袭不学好的,你若是以后也学他们,我可饶不了你!”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张起立时大喜,连忙跪下磕头,赌咒发誓说自己入了军职决不敢胡来偷懒。一旁的张赳想到今年秋季的秀才进学考试再次名落孙山,他顿时有些黯然。这一抹表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活了几十岁的顾氏。

“赳哥儿!”

张赳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见祖母正招手示意自己上前,他忙趋前几步,待到祖母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他,又按着在炕边上坐了,他方才醒悟过来,脸上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虽说是长房长孙,但除了当初刚刚到开封的那些时日,祖母之后便当他和其他孙儿一般看待。这携着在炕上一起坐的日子,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你上头都是哥哥,下头虽然还有个弟弟,但毕竟还小,所以如今我担心的就只有一个你了。”顾氏端详着张赳酷似张信,同时也酷似自己那亡夫的脸庞,心中顿时紧紧揪了一下,“科举上头的事情不能强求,你三哥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真才实学,机缘也不可或缺,你切不可对自己没了信心。你如今才十四岁出头,这才刚起步,玉不琢不成器,多经历几次挫折对你没有坏处!”

张晴听见顾氏这番话,忍不住想到了远在山东的张越,于是之前公公提过的几句话又浮上了心头。她本以为山东距离北京极近,也不算什么贫瘠的地方,遂没有多操心,可谁知道竟然是有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只这些话她不好当着母亲和二婶的面说,遂岔开话题插科打诨了一番,旋即瞥了一眼犹如透明人一般的骆姨娘和张怡,将今儿个最重要的事情说了。

由于如今早就过了张贵妃的丧期,又是张赳的生日,因此一家人除了聚在一块热闹开了家宴,还依着东方氏的建议请来戏班子唱戏。趁着大伙儿都在兴致勃勃看戏的当口,张晴瞧见顾氏招手唤她,便离座而起,走过去在顾氏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你说的那个应城伯的孙儿,就是和越哥儿交好的孙翰?你二妹妹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若是大家族,她难能周顾得过来,怕是到时候会受了委屈藏在心里。”

“祖母,孙家虽是大家族,往日也并不在一块住,再说那是孙翰的母亲亲自对我提过这事,说是孙翰和三弟交好,听说咱们家有这么一位,她便上了心。人家并不计较二妹妹是庶出,那位孙夫人又是慈眉善目的长辈,我觉着二妹妹嫁过去不会吃苦头,否则也不会向您提。”

顾氏这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看一看吧。”

然而,张晴却还有话要说,瞧了瞧四周让丫头都退出去几步,她便将公公提过的那些话儿一五一十都对顾氏说了,又忧心忡忡地说:“三弟毕竟还年轻,我只担心那地方他顾不周全。若是能够,是不是让他回来?”

“覆水难收,不论怎么困难,他如今都回不来。”顾氏虽是头一次听到这些事,但面色只微微一变就恢复如常,“还是那句话,玉不琢不成器,外头那些风浪若是能挺过来,他以后回来自能应付裕如。他有那么多人帮忙,有那么多人照应,若是这样还顾不周全,那些寒门出身的进士又该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顾氏手中却是紧紧握着那串刚刚从庆寿寺送来开过光的蜜蜡佛珠。想起昨儿个晚上张辅提的那件事,她心里很有些不安。虽说这和张越看似没有关联,但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还不单单是一根头发,只怕是山东全局都得牵动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果然出大事了!

虽说不知道英国公急信所为何事,但这几个月和北京时有书信往来,至少送信人从来不曾说一个急字,因此张越自不敢怠慢,匆匆上马就往县衙赶。待到风驰电掣地到了地头,他随手将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一个门子,三步并两步地绕过照壁进了门。

及至穿过三堂来到后衙,他一眼就瞧见连生眼巴巴地站在书房门口,还不及开口,那机灵的小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也顾不上什么行礼就直接把手中的信函递了上去,然后才解释道:“少爷,那个信使在路上赶得太急,只用一天一夜就到了,这会儿已经昏了过去。小的嘱人将他扶下去安歇,又已经去请了大夫……”

张越此时正在端详那信封封口处的印章,鉴别确实乃是完好无损的英国公张辅私章,他方才动手拆开,听连生提起送信人只用了一天一夜,如今已经虚脱,他登时心头大惊,知道这必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展开信笺只扫了一眼,他几乎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汉王朱高煦遇刺!

一呆之下他连忙往下看,原来,张辅在信上说三天前汉王朱高煦于王府之中遇刺,行凶者被当场格杀。汉王世子朱瞻坦快马加急奏报朝廷,道是光天化日竟有人刺朝廷藩王,按察司难脱其咎首当问罪,力指山东左右布政使青州知府及以下官员并当问罪,并请增汉王府护卫。此事如今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这山东官场大地震只怕是无法避免。

彭十三此时已经让人安置好了马匆匆赶来,见张越满脸冷肃之色,他不禁心中奇怪,遂上前问道:“究竟什么事称得上急信,是北京那边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北京,而是山东。咱们人在山东,这么大的事情,要不是大堂伯率先得知送了一封信过来,咱们还不知道几时才会得信。”张越随手把手中的信函递了过去,这是老规矩了,彭十三虽不是心思缜密的人,但胜在阅历丰富,而这既然是英国公张辅的信,交给他看就更加天经地义了,“你瞧瞧,看了之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山东能有什么事?就算是白……那也暂时闹不起来才对……这不是开玩笑吧?”

彭十三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看了,待到看见中间那几句,他登时眼睛瞪得老大。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越,见其冷笑着点了点头,又认出那确实是英国公张辅亲笔,他方才确定这上头并不是开玩笑。饶是如此,他仍是觉得某种难以名状的荒谬。

汉王朱高煦遇刺?不说那位主儿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单说他那身蛮力和武功,军中谁都不能不承认少人能敌。彭十三想到年轻时那会儿曾经跟着张辅去见朱高煦,亲眼看到对方将两百斤的铁锁玩弄于指掌间,能开三石强弓,与二十力士博戏竟能轻松取胜,就是他也自愧不如。就算如今养尊处优迟钝了,这汉王府护卫何等森严,怎么会轻易把刺客放了进去?

张越不信汉王朱高煦会在戒备森严的王府中遇刺,永乐皇帝朱棣也同样不信。

北京城虽然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但西宫暖殿之中却是温暖如春。即便如此,朱棣的心情却极度不好,勉强批了几本内阁送来的奏摺,他终于烦躁地站起身来,命人去宣召张辅入见。然而这一头小宦官刚走,他就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又命人把杨荣一并召来。

即使是白天,暖殿之中仍然点着无数蜜烛,空气中更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芬芳。地上水磨金砖一早就被无数小宦官擦得发亮,踩在上头稳稳当当,四周围侍立的宫人和宦侍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整个大殿内便只有朱棣粗重的喘息声,气氛极其碜人。

“这个自以为聪明的逆子!”

张辅在台阶下等候的时候就听到了里头的一声咆哮,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靖难之役时,他曾经多次和汉王朱高煦并肩作战,这袍泽之谊一直铭记在心,年轻时那会儿甚至也觉着汉王朱高煦比文弱多病的太子更适合那至尊之位。只如今既然已经年长,当初看不清楚的东西现在却是看得分分明明,因此他早就不存某种设想。

东宫储位看似危若累卵,其实却稳若泰山。朱高煦若是认为当今皇帝也是从藩王起家,自己就能走那条老路,那便想错了。

御用监太监张谦从殿中出来,对张辅躬身行礼之后便低声道:“英国公,今天乐安州汉王世子殿下又派快马送来了一件血衣,皇上如今气性很不好,还请您多多规劝。刚刚皇上还宣召了小杨学士,大约也就比您晚一两步而已。”

张辅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你若是有空上我那儿坐坐,我前些天刚得了一些极品大龙袍,只不过没有你的高超茶艺却也泡不出好茶来。”

两个同姓却身份迥异的人对了一眼,都微微点了点头,张辅便进了殿,张谦则是到台阶下候着。等到杨荣赶到,他便笑呵呵地抬手引他进殿,却不曾多说什么话。

张谦本可以进殿伺候,不用在外头领受那呼啸的寒风,可他宁可在外头杵着。

仅仅是这三天,被杖毙的宫人宦官少说就有十几人,他虽说还不至于一个犯错沦落到那个地步,却也没必要去触霉头。更何况,里头那一文一武算得上是皇帝最心腹的臣子,有些话儿他还是不听为妙。只要不进去,到时候万一迁怒,那也自然轮不到他头上。

杨荣虽说明面上不偏不倚,可骨子里就是太子党;张辅素来谨慎小心,多余的话决计不说,这会儿也不得不字斟句酌说几句。所以,殿中皇帝一问,两人便立刻表明了态度。虽然谁都不信汉王遇刺,但这话只能搁心里头,明里却不得不揪出一个顶缸的。自然,倒霉的山东按察司就成了替罪羊,须臾就被扣上了一顶纵盗的大帽子。

“至于汉王请增护卫一事……”

张辅瞅了一眼杨荣,见对方露出一副正在沉吟的模样,只好咬咬牙说道:“皇上,汉王一贯武勇非凡,此次遇刺料想也是粗疏大意所致。汉王世子在奏疏上虽则弹劾了按察司布政司和青州府官员,但依臣之见,治罪他们尚在其次,天策中护卫指挥首当问罪!”

杨荣倒不曾想张辅此次竟然如此斩钉截铁,一时倒不好继续旁观。只是有些话张辅身为勋贵可以说,他却不能这么直截了当,于是便说道:“皇上,汉王遇刺之后请增护卫,这也无可厚非。不过之前削二护卫本是圣意,骤然再增却也有些不妥。既然天策中护卫失职,不若在京卫之中别选护卫替代天策中护卫,稍稍增其员数,则不失皇上汉王父子仁爱。”

因不是朝堂奏对,朱棣此时只穿着盘领窄袖黄袍,腰束玉带,脚踏乌皮靴,脸色阴鹜得可怕。虽则是召两人商议,其实也是为了坚自己之心,因此听张辅和杨荣都这么说,他如何不知道两人都怀疑此事乃是汉王的苦肉计?

虽则他如今越来越不喜朱高煦的不懂分寸,但一看到案上那一件破旧的血衣,他却想起了当初东昌和浦子口一役,若不是朱高煦及时赶到,更身披数十创力战护他脱险,他只怕就难以幸免。

这血衣哪里是朱高煦此次遇刺的血衣,分明是十几年前的旧物了!

回到案后坐下,他竭力不再看那件血迹斑斑的旧衣,沉声道:“山东按察司本有缉盗之责,可前有白莲教活动,他们不曾上报;后有汉王遇刺,他们更是没有察觉到任何风声,朕真是不知道他们这按察司究竟在干什么!让锦衣卫把按察使彭罡押回北京,朕要看看他在山东是不是吃得肥头大耳满嘴流油,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杨荣此时根本不关心按察司如何,在他看来,之前白莲教的消息都是锦衣卫探查得来,这按察司半点消息都没有,足可见失职二字,他不能救也没必要去救。只是此时朱棣虽大发雷霆,却不说汉王请增护卫一事,难道说是心中有所意动?

“汉王请增护卫,所奏不准。天策中护卫昔日乃是朕亲自指派给他的,忠心应当不虞有失,但此次实在是太过粗疏大意。杨荣,你回去与其他人拟旨,申饬天策中护卫上下军官,各罚俸三年降一级留任。让太医院挑几个太医,带上最好的伤药去山东瞧一瞧汉王的伤势,朕再让张谦于内廷之中带些金银绢帛去乐安州,安抚一下这个只知道惹事的竖子!”

张辅比杨荣早到一步,因此听到朱棣这口气从逆子变成竖子,目光更是常常往案桌上一件东西看,他不禁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开口问。及至朱棣先遣退了杨荣,又让他上前,他方才趋前几步,这一次终于看到案桌上的那件血衣,遂陡然醒悟了过来。

“文弼,山东按察使司上下那么些人留不得了,你可有什么人选么?”

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张辅顿时为难了起来。尽管他此时已经想到了远在交趾的堂弟张信,但举贤不避亲也得看场合,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深深弯下腰去:“皇上,这文官之事该当问内阁,臣一介武将,着实提不出什么人选。”

朱棣却也没有多问,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书翻开来看了看,旋即状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年轻,倒是有些手段,不妨让他试一试!”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仇人相见不相识

尽管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但一大清早开了城门,安丘县城里头就渐渐热闹了起来。开店的早早下了门板开始做生意,妇人们挎上了篮子和赶早进城的菜贩们讨价还价,打零工的一大早就站在了红瓦街的几家酒楼饭庄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雇主,而县衙大门也是早早地就开了,处理公务、里正入见、百姓告状、征纳秋粮……林林总总亦是有条不紊。

因前任县丞罗威和主簿赵明被锦衣卫拿走,余下的差役吏员自然是噤若寒蝉,眼看着年纪轻轻的新知县大权独揽雷厉风行,偷懒滑胥的心思自然是渐渐少了。半个多月下来,见张越不过是在公事上严苛,逢假日还常常有些吃食物件散出来与大伙,一帮人的心思渐平,亦不敢随便打什么小九九。

那“一案牵十起,一案飞十里”的民谣如今渐渐没人唱了,反倒是几个机灵的说唱艺人编了新词,无非是小知县拦去路锦衣卫捉贪官的那一出。这天一大早,茶馆中几个有闲钱不用做事的茶客便津津乐道于县太爷审案子时的种种趣事,谈论着这位新知县的官声,最后少不得啧啧称奇了起来。

“这几个月县衙处理的积年诉讼几十起,不是我说,几乎都还算是公道,这就不容易了。我昨儿个路过县衙张望了一眼,那几个差役都是客客气气,哪有平常强横霸道的样子。”

“这罗扒皮和赵敲骨都给锦衣卫拿了,他们谁能强横得起来?我家就在衙门左边的那条街上,天天就听着那鼓敲得砰砰响,仿佛都要给敲破了。说起来这诉讼太多,县太爷以后的考评可是上不去,会不会有什么关隘?”

“咳,有一个不捞钱的好官不容易,咱还希望这小知县在安丘多呆几年。要是他没多久就高升,再调一个扒地皮的过来,咱们还不是继续倒霉?”

说到这儿,那个坐在门口的鹰钩鼻茶客忽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遂探出身子去张望了一眼。不多时,看见那拐角处风驰电掣地奔出十几骑人来,他不觉诧异了起来,一看清那些人,他连忙缩了缩脑袋。这帮人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大街尽头。

待人过去,他不禁心里直纳闷:“这不是早堂的时候么,县太爷怎么带着一群人出城去了?”

张越虽然是一县父母官,但这安丘县的百姓见过他的还真不多。只不过认得那一身官服的人着实不少,况且后头那几个差役几乎人人都认识,因此他所到之处,顿时引来了无数瞩目和议论。等到有人瞅见他带人出了城,这更是引起了无穷无尽的疑惑。

这一大早的县太爷不开早堂却出城做什么,莫非是出事了?

且不提别人如何疑惑,这会儿带人匆匆从汶水上游的石桥上过了河,张越也是满心的嗟叹。汉王朱高煦遇刺一事在山东上层惊动甚广,张辅送了信来之后,沐宁因其他缘由稍晚一步也捎了信来。这一个月来,因龙颜震怒,山东自上而下自然是大受震动,按察司官员几乎都被锁拿进京,青州知府亦是遭了池鱼之殃降级调职,吃了处分的官员不计其数。张越和这位顶头上司本没有什么往来,倒并不觉得有多少惋惜,他此去青州却是为了另一桩大事。

御用监太监张谦奉旨探视汉王,如今留在青州府督锦衣卫和各司衙门查办汉王遇刺一案。尽管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觉着这汉王遇刺事有蹊跷,但既然上命如此,谁也不敢违背,因此今日青州府上下各县官员都得前去谒见,他也不例外。这一大清早办完所有亟需办理的公务,他留下马成在县衙坐镇,自己则连忙带着彭十三和几个差役出城赶路。

青州府离着安丘县只有不到二百里路,沿途却要绕过好几条大河,因此,将近午后的时候,张越方才望见了青州城。看了看日头,算算未时三刻还早,再加上城门将近人渐渐多了,他也就下令放缓了马速,随着入城的人流慢慢前行。

这时候,旁边的道上迎面来了一拨出城的队伍,黑油马车三辆,余下便是两辆大车,看着仿佛是富户。张越只随意瞅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不料两边擦身而过时,他忽地听见仿佛有人在叫自己,顿时诧异了起来。扭头望去,见其中一辆马车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他不禁一愣。

见四周尚有其他等着入城的百姓,他便朝彭十三等人打了个手势,自己策马靠了过去,到了马车旁边方才低低唤了一声:“知府大人正好今天走?”

“小张知县叫错了,我如今可不是什么知府大人。”话虽如此,那车窗处的中年人正是前任高知府,此时微微笑道,“比起解送入京的按察司上下官员,能够全身而退便是我此次的莫大幸事,只是想不到这么巧撞见你。不过你这回着实来得晚了,其他各地的知县大多是昨儿个傍晚便急匆匆赶了来,这会儿都在知府衙门候着那位张公公,你倒是优哉游哉。”

不等张越出言,他便摆了摆手道:“自然,想来那位张公公不会因着此事怪你。我也知道你上任之后在安丘县官声极好,大概也是处理了公务才动身,没顾得上这些。只做官讲的是迎来送往,就比如我离任无人理会,那一头张公公却有无数人候着,这都是常理。我这回降级就任滁州知州,倒是和令尊近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我捎带的?”

满打满算,张越也就是在到任的时候和这位知府大人说过几句官面上的话,别说深交,就连浅薄的交情都不曾有,如今人家这番提点哪怕是看在他的家世面子上,那也是难能可贵。因此,听到人家提起父亲,他连忙快速思量了一番。

“多谢大人好意了。若是见着家父,还请大人转告一声,我在此地一切都好。”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又从袖中取了一把折扇双手递上,含笑加了一句,“今天得知大人离职,我仓促之间也没有什么仪程可以奉赠。这把折扇乃是我到任的时候自己画扇面题的字,不过那首诗却是杜大人所赋,大人此去江南,便与您留个纪念。”

那高知府临走前遇上张越,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此时接过扇子却是诧异。和张越告辞之后,他放下帘子,再打开扇子一瞧,眼睛却是渐渐亮了起来。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平地起惊雷忽然降职调任,哪怕是去淮扬繁华之地,他也不可能高兴。没想到张越比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这扇子不但给翌日再见留了地步,对他在新地方安身也大有裨益。

有了人家这提醒,张越进青州城之后便直奔知府衙门。果然,虽然这时候尚未到午时,但那大门口已经是停着好些车马,倒是不见有轿子。

几个正打理车马的跟班随从看见他们这一行风驰电掣一般地过来,都没怎么在意。毕竟,这一早上一拨拨拜访的人就不曾停过,甚至连都司衙门的人都有,这一拨人领头的仿佛只是个知县,和里头一干官员比起来差远了。

青州知府衙门自然比安丘那座县衙壮观得多。张越绕过大照壁,前头便是青石路,过了大门便是一座齐齐整整的鼓楼。鼓楼左右则是两个亭子,左为申明亭,右为旌善亭。

待进了仪门时,那戒备显然森严了起来,周遭一个个犹如桩子一般钉在地上的并不是府衙内的隶兵,竟都是京营卫士服色,皆是目不斜视。想到当初自己在京城时两次遇见皇帝微服差不多也是这光景,张越倒是没觉得奇怪。毕竟,这一次张谦乃是代天子前来山东。

瞧见又有人来,几个在山东当了好几年知县的官员望了一眼,便彼此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仿佛是安丘知县?真是好大的架子,说未时三刻,他竟然只早到半个时辰。”

“你知道什么!咱们连自个儿的县丞主簿都得好生笑脸敬着,他小小年纪却是狠辣,竟是抓着那两位的大把柄连根拔起,如今他那县衙是如同铁桶一般!”

听到这声音,旁边的乐安知县孙亮甘瞅着面色谦和正与人打招呼的张越,这眼睛里头几乎能喷出火来,恨不得对周遭那几个又是艳羡又是嫉妒的官员一嗓子吼过去。

“你要是有那样显赫的家世亲戚,别说铁桶,就是金桶也有了!”

孙亮甘那一回在酒楼和两个同伴诘难张越不成,反倒是说错话闹了笑话,这名声渐渐就有些不堪。他狠狠心使了银子想谋一个好缺,谁知道缺倒是让他等着了,结果阴差阳错竟是山东。这山东之内单单汉王一系就有一位亲王一位世子外加八位郡王,这些王爵属地的知县自然最最难当,而他偏偏摊上了汉王所在的乐安!

一想到头一回去谒见汉王的时候被晾在那里跪了足足半个时辰,再后来他这个知县之命竟是出不了县衙,甚至连差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张越却把自己的地盘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无人敢违逆,他更觉又羞又恼,看向张越的目光愈发怨毒,仿佛自己的遭遇都是对方害的。

而张越丝毫没发觉有人正盯着他,他和孙亮甘也就是一面之缘,此时再见早就忘了。他初来乍到认识的人有限,打了招呼之后就不再四处走动。

须臾,里头便传来了乒乓一声,不多时,一个身穿大红金爪坐龙锦袍,外罩一件缎地盘金龙斗篷,手中提着马鞭的少年气咻咻地冲出来下了台阶。见外头的官员全都往四处避让,他更是气恼,抬眼四处一打量,他的眼睛直接略过了张越,最终认出了孙亮甘,遂冷笑着上前,竟是不由分说挥鞭抽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针尖对麦芒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悍然鞭打朝廷命官,这一幕顿时让整个院子中的官员全都愣住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有几个知州模样的官员便上前几步想要劝阻,结果当看到那少年那刁钻凌厉的马鞭赫然朝自己面门打了过来,他们谁也不想挨这冤枉的苦头,纷纷狼狈不堪地四下里逃窜。

而那身穿大红金爪坐龙锦袍的少年却愈发盛气凌人,重重一挥马鞭,那鞭梢竟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响:“身为乐安知县,不知道教化百姓,不知道勤勉奉上,反而是放纵刁民行刺父王,这等无用的家伙就该打死!谁敢拦着本藩,本藩连他一块打!”

撂下这话,他回过头来死死盯着捂住头脸的孙亮甘,面上露出了森然冷笑。此时此刻,想到一向瞧不起自己的父王,一向看不惯自己的大哥,还有那些从来不当自己是一回事的天策中护卫一干将领,又想到刚刚在里头受挫的情形,他只觉心头怒火一阵阵涌了出来,什么理智和冷静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仿佛眼前这人便是他痛恨的那些家伙的影子。

信手一抬手腕,朱瞻圻哪里管什么轻重,用尽力气又朝孙亮甘重重打了过去,眼看那毒蛇一般的鞭梢就要正中那个懦弱家伙的脑袋时,他忽然只觉眼前一花,紧跟着手中鞭子便是一紧,定睛看时,却只见那鞭梢被人牢牢拽住,而那拽住鞭梢的赫然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面貌却陌生的少年。一时之间,他只觉怒火更甚,遂厉喝道:“放开!”

“寿光王虽然是郡王之尊,但大庭广众之下鞭笞朝廷命官,难道不记得大明律,难道不想想其中后果么?”

朱瞻圻使劲拽了拽鞭子,发现竟是纹丝不动,顿时更是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教训本藩!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放了刺客进王府,不但该打,而且该杀!这大明乃是朱家的大明,本藩想打谁就打谁!赶紧放开,否则本藩连你一块教训!”

张越刚刚一认出朱瞻圻就看到他挥鞭打人,本还以为那上去阻拦的几个知州能发挥一些效用,谁知道竟是被人打得抱头鼠窜。想到自己在长街上莫名其妙挨的两鞭子,他再也按捺不住,便径直上前拦阻。此时听到这威胁,他心中冷笑一声,口中却是寸步不让。

“大明乃是皇上的大明,可不是您寿光王的大明!就算这位乐安知县犯有罪过,那也该有司审问定罪,怎能动私刑?再者,汉王遇刺并非在乐安王府,而是在青州的王府之内,可青州如今却不是汉王属地!朝廷已将一干官员革职拿问,乐安知县既然留任,就是说明他并无疏失,寿光王以失职加以鞭笞,岂不是武断?”

四下里的官员此时都避开了老远,生怕遭了池鱼之殃,见张越竟是耿着脖子和朱瞻圻硬抗,渐渐都有些佩服。既然是在山东这一带任职,谁都知道寿光王朱瞻圻脾气暴躁,在寿光县任职的县令这一年多来换了三四任,都是受不了那凌辱,官员视之为畏途。那几个知州上前拦阻只是怕到时候里头的上司以及那位御用监太监张谦怪罪,不过是做做样子,谁知道他们都拦不住,竟然敢有人和朱瞻圻正面扛上?

“你敢说本藩武断?”朱瞻圻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本藩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上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