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个贪慕虚荣的乡下丫头,听到富贵二字便一心陷了进去!”

反身绕过几户民居,岳长天便和几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汉子会合,低声言语了几句便往村外走。一盏茶功夫之后,众人便来到了高山屯后头的一片林子,却从那儿牵出了几匹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他便对其他几人吩咐道:“你们往宾鸿赵琬他们那儿去报信,就说他们要我办的事都办到了,教主以后不会再管他们要做什么,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

正在张家堂屋里和那刘师傅说话的张越这会儿却是又惊又喜。他原本不过是好奇,可一番攀谈下来,对方张口就说出了不少修水渠筑堤坝的道理,而且那木匠手艺竟然不是打家具而是做农具。在旁边帮腔称赞的张里老索性去拿出了几样这位刘师傅做的农具来,他瞧着更是满意。谁能想到,这回出来竟是能捡到一个宝贝?

明朝的畜牧远远比不上宋朝,所以他与其都指望耕牛,还不如指望农人之间的互助合作,但若是能改良一下现有的农具,这耕作效率大大提高,岂不是也提高了产出?

“爷爷,米酒买来了!”

“嚷嚷什么,没看大人正在和刘师傅说话?”

张里老见张越仿佛很是看重刘师傅,心中也极其欢喜,毕竟人是他举荐的,万一有个什么任用也能带挈他一番。见孙女咋呼呼地提着酒葫芦进来,他不禁板着面孔呵斥了几句,又对张越笑道:“大人,都晌午了,庄户人家没什么好饭菜,正好早上喜儿挑了些新鲜野菜,又有后生送来了两只野兔,不如您留着和刘师傅一起用饭如何?”

本想说不麻烦,但张里老殷勤留客,张越再看看那刘师傅仿佛还有满腹的话要说,索性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那回在老杨头家吃饭相比,今儿个张家的菜算得上是精心烹制,油盐酱醋一点不缺,虽是庄户人家,风味却不逊城里。喜儿亲自站在旁边伺候,脸上堆着小意殷勤的笑容,结果那刘师傅人逢喜事精神爽,少不得夸赞她懂事,连带张越也多看了几眼。

张里老也夸口说已经给孙女寻了好人家,那未来的孙女婿如何老实能干,家里如何殷实,却浑然不觉一旁的喜儿板着一张脸。而张越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因那刘师傅满口答应跟他到青州去,趁着高兴,他当下就吩咐连生从钱囊中取出了一对万事如意的银锞子,笑说给喜儿添装裹。张里老见这对银锞子至少也有二两重,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喜儿上前磕头。其他人全都没瞧见,捧着这对银锞子的喜儿脸色变幻不定,随即悄悄退了出去。

那米酒喝着香甜,但后劲却不小,张里老和刘师傅一口气喝了四碗,全都醉了过去,而张越虽稍有节制,仍免不了被两人灌下了两碗,吃完饭后就忍不住想打盹。

胡七几个这些天跟惯了张越,也不知道在多少庄户人家吃过饭。今天吃饭之前,他就交待了三个弟兄好好守着保护,自己到村里头四处溜达去了——毕竟,先头那一次遇袭绝不可等闲视之。这庄户人家中混进了一个煽风点火的,怎能不好好问问?

张越喝醉之后,卢八魏九秦十知道这会儿骑马回去决计不可能,就吩咐连生连虎将张越搀扶进了东屋炕上歇息。见那个颇有些姿色的喜儿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方才跑了,三个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这位主儿房里那几个丫头谁不是如花似玉,再加上那两位杜家和孟家两位千金,还能看上别人?于是,连生两个在里头守着,卢八三人在外头坐着,不多时喜儿便送上胡桃松子泡茶,几个人吃完饭都有些口干,便一一取饮了。

半个时辰后,喜儿方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间屋,见那三个大汉酣然入睡,顿时露出了欢欣之色,连忙闪进了里屋。果然,两个跟班都已经坐在小杌子上头碰头地睡着了,炕上的张越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想到岳长天说的那豪门气象,她便径直上前在炕沿坐下,伸了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却是看着张越发呆,渐渐地生出了无数思量。

戏文上公子落难小姐相救倒是都有好结局,民女救公子的可仿佛都是遇着负心汉!若是这位大人醒来之后翻脸不认人,那时可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她顿时有些后悔了,一咬牙便霍地站起身来。到了前头发现奶奶竟然也在灶下睡着了,她这才心中着了慌。她这药末乃是之前从陈婆子那儿买来的,为的是出嫁之后对付那个木讷的丈夫。这回在所有吃食茶水里头都下了药,竟是连家里人都放倒了,如今该怎么办?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卿本佳人,为何从贼

唐赛儿已经在益都县的永安村住了好几个月。

自打前几年丧夫之后,她就心灰意冷出家为尼,谁知道这应该是方外清静之地的尼寺也并非善地。她出家不过数日,就有几个乡间恶少强行进寺烧香,又对几个尼姑动手动脚。若不是她曾经因缘巧合得过白莲天书,自小又练就一身好武艺,那时候便誓难保全清白。在那样的遭遇下,她就绝了平静度日的念头,索性自称佛母活动于乡间,在她神奇的医术和幻术下,这名声便渐渐传扬了开来。

外头的百姓多半称她为佛母,真正的教众都称她为教主。白莲教盛传至今,教主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而她以白莲天书作为信物,又重定白莲教义,但凡沾着这白莲两字的人都来投奔。由于不少人原本就是乡间大豪,她也无法尽数节制,索性让那些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发展信众,这一来,从济南府到青州府,信众何止数万。

然而,她真正能控制的人却并不多。那些白莲教教首明里都说遵奉她的号令,其实却多半是阳奉阴违。除了她的堂妹和几个近亲,也就是蒲台和益都县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方才是她真正指挥得动的。即便如此,倘若不是有岳长天出谋划策前后奔走聚集人手,她这个所谓的教主只怕也未必能躲过某些手段,早就被人当成傀儡摆布了。

唐赛儿如今所住的地方乃是益都县有名的财主崔三杰的产业,原本教民和财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她当初在时疫流行的时候救过崔家上下好几口人,而后又在一场棘手官司中帮过崔家一把,因此如今崔家一家都是忠实信众。

此时虽是大白天,因为光线不好,堂屋里仍点着灯。她手中捧着那卷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白莲天书,渐渐地便苦笑了起来。

这天书上头的丹术颇能练出些效用古古怪怪的丹药,幻术至少在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面前绝对露不出破绽,只有那撒豆为兵呼风唤雨的神奇法术是怎么也使不出来。不过这也不奇怪,若是真有那么神奇的术法,白莲教还会被朝廷所禁?

“三姐!那些人本来就是阳奉阴违,三姐你为什么还要让岳大哥去传信,说是以后不再节制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可是教主!”

她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云绢对襟衫的少女急匆匆地掀帘进了屋子,正是自己的堂妹唐青霜。她微微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教主又怎么样,以前空有节制权就能管他们?他们要的只是我那佛母的声势,借此也好取信于民,需要我讲经的时候便恭恭敬敬请了我去,不需要我的时候恨不得我死了!咱们眼下只要牢牢抓着眼前能抓住的人就好,其他的何必去管他们?官府如今百般抚民,他们这时候使小动作,蠢人而已!”

唐青霜虽说也认识几个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那么多,此时便傻乎乎地问道:“那些狗官既然是为了收买人心,眼下不正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么?”

“你说得容易,怎么揭穿?小四儿,咱们这民心是如何得的?还不是靠行医、靠舍药、靠教民捐助、靠宣讲教中经义?如今官府推行垦荒屯田、给口粮、贷种子耕牛、合作互助,若是他们真能做到底,咱们拿什么指摘他们?由得宾鸿赵琬他们做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

尽管仍有些不甚明白,但唐青霜也不再多问,因又说道:“我带人去清点过,咱们囤积起来的各色兵器已经有八百多件,岳大哥真能干,这些东西比铁匠铺打造的那些货色强多了!对了,三姐你的那个师傅半个月前竟是半夜里被人请走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就是那个孟家!你和他学的医术,又到那儿去炼过丹,他会不会吐露口风?”

闻听此事,唐赛儿连忙细细追问了一番,得知详情之后便微微皱起了眉头。官府如今侦缉越来越严密,据说锦衣卫高官在青州府坐镇也是为了查禁白莲教,所幸青州府境内那么多人,他们无法个个清查,况且她行医时常常蒙面,认识她的人不多。尽管确定冯远茗应该只是被请去诊治,而不是官府发现了其他端倪,她仍然决心到时候去走一遭。

和天书相比,她毕竟和他有多年师徒恩情在。

傍晚时分,盘膝静坐的她忽然听到外头有动静,抬头看时,正好瞧见了那个跨进门槛的健硕人影。见岳长天拱了拱手,她便颔首答礼,又问道:“岳兄这回到高山屯去筹集粮食,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两个村子为了争水渠险些打了起来,正好又遇上官府的人下去,自然就多耽搁了一会。”岳长天在唐赛儿面前的蒲团上坐下,详详细细地把今日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连自己的那点小手段都没有遗漏,“正好宾鸿准备在乐安县附近闹一闹,我不能放那位小张知县过去坏事,所以就挑唆了两句。那个小丫头既然动了春心,少不得便宜了她。”

自从有了岳长天,唐赛儿在外头的事情上几乎不用操心。他从来不像其他教首那样对她有非份企图,也从不暗蓄私人,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对她解释清楚。她唯一讨厌的就是他行事肆无忌惮的手段,但岳长天全都是依着人心顺势而为,她顶多只能指责几句,却依旧没法扭转他我行我素的性子。

此时,她便皱眉叹道:“好好一个姑娘家……”

“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如何做却全凭她自己,教主何必操心一个浅薄的乡下丫头?要不是担心宾鸿那家伙做得太过火,那位小张大人名声也还不错,我何必费这苦心?宾鸿也是为了落在汉王手中的十几个兄弟,谁能想到皇帝派人来削护卫,汉王还敢滥用私刑!”

唐赛儿问明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许久方才叹道:“这次宾鸿人多势众,况且汉王天策护卫据说这些天正在调动预备撤出,以无心算有心,事情多半是能做成,只若是激得那位亲藩恼羞成怒就不好说了。算了,咱们静观其变,慢慢等着瞧就是。”

自从张軏抵达乐安之后,天策护卫中便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汉王虽说暴戾残忍,但有丝毫违逆便是重罚不殆,可逢年过节的赏赐却极重。若是调回了京城,虽然是京卫,但他们平日的饷银才那么一丁点,怎及得上在乐安的好?

然而,这些军士的想法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无足轻重。张軏被拖在这里足足十几日,尽管面对锦衣玉食美女相伴,但他实在不想当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他来的时候汉王的态度极其冷淡——这一点也是他意料到的,手中仅有的兵权被全部拿走,换成谁都不会乐意高兴。因此,这些天接待他的便是汉王世子朱瞻坦。

谁知道这位传说中病恹恹并不得汉王喜爱的世子竟是那么难缠!

张軏瞧不起大哥张辅的谨慎,看不惯二哥张輗的莽撞,自负只是出生晚了几年,国公爵位方才会与己无缘,因此能抓住的机会他绝不肯放过,这一次自动请缨也是如此。此时坐在那儿,见朱瞻坦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只得低头瞧了一眼杯中美酒,许久方才咬咬牙一饮而尽。

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从今往后他绝对滴酒不沾!

“酒后乱性虽说是常有的事,但我相信张大人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犯这种错误。你放心,当时看到的那些人都被我灭了口,至于我自然不会把那件事情说出去。恨不相逢未嫁时,若是张大人不曾娶妻,我那表妹不曾许人,却也是一桩好姻缘。”

被朱瞻坦这么一说,张軏只觉得牙齿直打颤。那烫热的美酒下肚原本该有一股暖意,可这会儿竟是冻得他五脏六腑都是冰凉。虽说只不过是汉王府的一门表亲,但这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朱瞻坦编排,只要这事情宣扬出去,别说什么前途,他的一切就都毁了!

“世子殿下,您究竟要我干什么?削汉王天策护卫乃是皇上的圣旨,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纵使有心帮忙也是无力。您若是有其他要我出力的地方,我一定尽心竭力。”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不过是觉着圣旨上既然没有定下时间,所以留着你多住几日而已。我早就吩咐王指挥使整顿兵马,按照簿子点齐了之后,今天最后一批人也会撤出乐安,也好让你向皇爷爷有个交代!既然你一心想走,那好,我今日就不留你了,张大人好走。”

十几天来头一回走出汉王府,看到门口有一溜十几个头戴木枷脚系镣铐的汉子,张軏略瞧了一眼,也没多大在意。他很想长舒一口气,但自负聪明的他竟是无法想明白朱瞻坦为何忽然就松了口,况且,他那一张摁了手印子的文书还留在朱瞻坦手上,这就好似一只手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口。

眼看天色不早,满心乱糟糟的他着实不敢趁着夜色赶回青州府,遂打发了一个人回去向儿子张瑾报信,带着随从就往乐安县的驿站赶。

然而,当他到驿站上房安顿下来,晚饭刚刚摆上炕桌还没来得及动筷子,那驿丞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张大人,有人在王府门口公然劫囚!王府家丁被打伤了十几个,听说还打死了一位管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做人就得认命?

“五个人居然给一个小丫头迷倒了,要不是她临时收手,我又正好回来,你们就……真是一群饭桶!”

当炸雷一般的怒喝声在张里老家的屋子里想起时,地上跪着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连生连虎一味低着头不吭声,卢八三个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喜儿死死咬着嘴唇面色发白,至于张里老则是哭丧着脸坐了那张小杌子,压根不敢开口说话。

坐在炕头上的张越沉着脸揉了一阵犹觉胀痛的太阳穴,随即冷冷瞥了那个丫头一眼。平心而论,这个年纪不大的丫头长得颇为不差,眼角流波嘴角含笑,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妩媚姿态,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那时候他一来醉了,二来酒中不知道被她下了些什么玩意,若不是她临时犹豫,胡七又赶回来得及时,指不定真的会弄出什么糊涂事来。

“大人,是小民……小民教导无方!”张里老被胡七一阵接一阵的训斥给训得没了方向,此时极其后悔拍马屁拍得太起劲,差点惹出大祸事来。他此时恨透了平日这个还算喜爱的孙女,恨不得动家法好好收拾一顿给张越出气,好一阵子方才结结巴巴地说,“她自己闯出来的祸事,任凭大人要打要骂,哪怕打死了,小民绝无怨言!”

“喜儿姑娘,在今天之前,你见过我么?”张越沉声问了一句,见那个直挺挺跪在那儿的丫头死命摇头,他便又问道,“那是你听说过我?”

见喜儿又是摇头,张里老只觉得家门不幸出此妖孽,当下就怒喝一声道:“那你犯什么失心疯,竟然敢下那样的药!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赶紧从实招来!否则……否则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直接绑了你让张大人带回衙门去好好审问……”

张越摆摆手示意张里老不要再骂,又一字一句地问道:“喜儿姑娘,既然之前素不相识,那药末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缘何要下在本官的酒里?”

“我……”

尽管跪在那儿,但喜儿此时却觉得小腿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张越只是语气淡淡地问了几个问题,她偏偏觉得一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此时此刻,她既后悔又庆幸——后悔的是猪油蒙了心打错了算盘,庆幸的是终究没有铸成大错。可即便如此,就算过了张越这一关,爷爷也非得把她打死不可!

左右思量了一番,她索性豁了出去,把心一横道:“药末子是民女早就托人买下的,原本是准备拿来冬天药野猪,今儿个之所以拿出来,是因为民女不想三个月后嫁给那个木讷呆笨的男人,听说大人家中富贵,所以才犯了糊涂!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女认罪服法,还请大人不要怪罪爷爷和家人,无论坐牢还是打杀我都认了!”

面对她的爽快认承,张越毫不动容,当下便追问道:“你怎得知道本官家中富贵?”

“青州府不是人人都知道么?”喜儿诧异地反问了一句,见张越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她方才隐隐约约感到这其中有什么花样,一瞬间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民女是刚刚买酒回来的时候听岳大哥说的,他说大人家中长辈两代国公富贵已极,还说大人的丫头都有十根八根银簪。民女不想一直呆在这种小乡村里,不想浑浑噩噩嫁人生子,成日里下地干活,到老来还要在灶下忙得累断了腰,所以就想起了用之前买下的药末。”

喜儿仍是没有说实话,她压根不敢提那药末子是预备用来在洞房之日药翻新郎官偷偷跑出去的利器。她本能地觉着,张越虽然并不像村里那些小伙子那样喜欢他,但仿佛并没有因为她做的事情而讨厌鄙视她,至少就算有,那种讨厌和鄙视也远远比不上她的爷爷。

她只是想过更好的日子而已,她不想变成奶奶那样粗笨的婆子!

张越刚刚就觉得这事情不对劲,遂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岳大哥是谁?”

“是大哥带回来的朋友,之前来家里吃过几次饭。”

因为对方曾经送过一支极漂亮的钿子,喜儿总觉得岳长天是好人。此时此刻张越一问,她依稀觉得岳长天那番话依稀有些挑唆的意味,顿时暗生恼恨。于是,她仔仔细细地将岳长天的那番话都转述了一遍,又唯恐不够,干脆形容了一番那相貌。

“身高八尺的髭须大汉?”

这个形象立刻和脑海中秋痕提到过的某个形象重合了起来,当下张越立刻从炕上跳了起来,飞速地将一系列线索整理了一遍。这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肤浅少女的小把戏,但若是和早上那一场险些发生的骚乱联系起来,他依稀就能嗅到某种阴谋的味道。如果没有在这张里老家的一顿饭和醉酒,他此时应该在乐安附近,难道是那儿有什么不妥当?

想到这儿,他再也无心理会一个小丫头的私心,立刻接过了胡七递过来的莲青色茧绸面子袷纱里子大氅往身上一披,随即便对张里老道:“紧要关头能悬崖勒马,她至少还懂得廉耻,不要苛责太过。今天的事情宣扬出去,她一辈子名声就都毁了,就是对你家的名声也不利。记着我之前的吩咐,你先好好查一查那把镰刀是如何扔出来的!”

见张越带着几个随从头也不回地匆匆出门,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一阵阵马蹄声,张里老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脑门,发现手上赫然是油腻腻湿漉漉的。一想到今儿个好好的机缘忽然变成了这样一通惊吓,再看看呆呆愣愣跪在那儿的孙女,他忽然站起身来疾步上前,扬起巴掌便狠狠甩了出去。

“死丫头,一家人险些都给你害死了!你也不晓得好好照照镜子,那样尊贵的大人物,可是咱们这样庄户人家高攀得起的?滚回去屋子里呆着,做人就得认命!再怎么使劲蹦跶,你也就是庄户人家的女人,成不了太太夫人!”

吃了那个重重的巴掌,喜儿默默地站起身来,临出屋子的时候却回头望了一眼。见爷爷站在那儿压根没朝她看上一眼,拳头敲着巴掌口中念念有词,她不禁嘴角轻轻挑了挑。

做人就得认命……但是凭什么?就凭那些人托生在了高贵人家的女人肚子里?

快马加鞭拐上了官道,然而在又驰出一箭之地后,张越便勒住了马头。不管人家为什么对那个喜儿说了这么一番话,不论对方为什么耍了一个没有必要的小花招,他如今再赶往乐安也已经迟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至少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行险的必要。

“胡七,今天的事情回头你好好查一查,若是不行就向那儿求助。”

在担任护卫之外,这是胡七至今为止接到的第二个非正常任务,但对于这样的吩咐,胡七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然后用极其不善的目光在三个兄弟脸上扫了一眼——今儿个的失误要不是最终没导致什么最坏的结果,他们几个就真的该死了!

回到青州已经是晚上戌时,再晚上半刻城门便要关了。守门的军士都认识张越这常常进进出出的一行,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都是殷勤到了十分。待到人过去后,几个人分了那一小串赏钱,遂商议起了当完值上哪里喝一盅,少不得又感慨了一番小张大人的大方。

径直回到自己的公廨,到了内院正屋,挑帘子进了门,恰是秋痕迎了上来,张越就随手把大氅解下丢给了她,旋即便上了炕坐下。如今的天气早就不烧火炕了,屋里的火炉子也撤了去,但由于门口挂着厚厚的夹絮棉帘子,这会儿仍旧比外头暖和许多。他才坐了一小会,出去传饭的秋痕便又打帘子进来,却是径直进了里屋,不多时就笑吟吟地拿了一封信出来。

“少爷,这是南京老爷捎来的。”

比起北京的祖母和英国公府,张越自打过年之后就没有收到过南边父亲来的信,此时忙接过来。取出信笺匆匆一扫,他面上的喜色就变得颇有些微妙——虽说家中添丁进口是一件喜事,但怀孕的不是母亲孙氏,却是父亲的侍妾红鸾。一想到再过数月自己就要多上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他不禁轻轻摩挲了一会下巴。

“秋痕,明天你和灵犀琥珀在库房里头找找,若是有什么阿胶之类适合女人用的就一起装盒,尽早送到南京去。”

秋痕先是一愣,随即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莫非是太太又有了?”

“是楚姨娘有了身孕。虽说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总得尽尽心意。”

张越正待再吩咐几句,外头忽然响起了崔家的声音,秋痕也顾不上寻思老爷太太素来恩爱,怎得一个失宠的姨娘忽然有了身孕,忙出去看究竟,很快就急匆匆回转了来。

“少爷,是凌大人请您过去,听说是有人在乐安汉王府前头劫人,还出了人命,闹出大事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临阵脱逃,触目惊心

召青州府官、山东都司官前往乐安汉王府议事。

时至今日,大明开国时藩王坐拥重兵州县官俯首听命已经成了往事,但昨日傍晚发生的事情如今早就传到了各位官员耳中,此时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为了赶路,文官也不得不骑马,这一路上颠得几乎散了骨架子,待到了乐安县,府衙一群文官方才发现,自城门开始就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是看不见一个百姓。

下马一路往汉王府步行而去,几个在青州上任不多久,还没见识过汉王之威的官员还能够边走边轻轻松松地说话。而知府凌华和张越错开半步,两人却是低声商议着。

“之前天策护卫听命去汉王府的田庄上收钱粮,恰遇佃户抗佃,一番冲突之后就抓了十几个人回来。新来的乐安知县为了讨汉王欢心,大笔一挥就批了枷号一个月。原本这等小事就算用枷号,也只是小枷朝枷夜放,谁知汉王大约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竟是连晚上也不放人。昨儿个傍晚恰巧天策护卫已经逐渐撤离,一群人就混进了城中把人给劫了。那帮人据说人人都有兵器,身手相当了得,王府的家丁被打伤了十几人,一个管家当场毙命。”

这是张越今早派人到锦衣卫打听来的第一手资料,比官面上那文书却是详细了许多。此时此刻,凌华一面庆幸自己有一个这般消息灵通的下属,一面哀叹树欲静而风不止——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汉王的天策护卫还哪儿撤得成?这会儿满街满地站着的那些肃杀甲士,那眼睛一瞪就能让他腿肚子抽筋,这可是当初货真价实打过仗的京卫!

“出了这样的事,府衙官员难辞其咎,山东都司也落不得好。对了,张老弟你那位堂叔呢?我听说他自从到乐安宣旨之后就不曾回过青州府,昨儿个的事情他应该清楚吧?”

本想答话的张越忽地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叫唤声,扭头一看,却见是山东都司的一行人竟是追了上来。武夫们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子,一马当先的刘忠更是脚下飞快,走上前之后他也不理会一众文官,却径直对张越点了点头。

“府衙人手不够,有些事情料想你们也不清楚。昨儿个足足有百多个泥腿子进来,劫得人之后就分头逃窜,就连乐安城门处的守城卒都给他们杀了三个!虽说那些枷号的犯人乃是轻罪重判,说得不好听就是私刑,但这会儿既然杀了人,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凌华是刚刚得了张越的报知,其他官员原本只以为汉王让众人步行入城乃是下马威,哪里能想到事情竟然真的这般严重?而撂下这些话,刘忠也不多说,带上几个属官快步前行,不一会儿就把一群文官甩得没了影踪。

当此之际,张越干脆就拽着身材微胖的凌华加快了脚步,他的身体结实,可是却苦了后头那些人。由于他们所进的城门乃是离汉王府最远的一道城门,这一路疾走足足用去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抵达了那金涂铜钉的丹漆大门前。那门楼上尽是青色琉璃瓦,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书有“端礼”二字的牌匾,恰是汉王府的南门。

相比一个个仍旧精神奕奕的武官,几个三十出头的文官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时候,天策卫指挥使王斌大步从门口出来,只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眼便冷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暴民公然滋扰亲藩,打死打伤王府中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诸位既分属文武,就该保一地平安,闹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丢人现眼!王爷昨晚已经明折拜发朝廷参奏了此事,如今不想再见你们!十日之内,要是抓不到凶手,诸位府衙官员就等着罢官免职吧!”

话音刚落,王斌就看见了另一边匆匆赶来的一行人,眉头一挑,语气倏然变得更加讥诮:“张大人可是姗姗来迟啊,其他人都是打青州来的,结果还比你早了一步!张大人要削我天策护卫的时候,不是对汉王说得好好的,什么山东都司兵强马壮,什么青州境内治安靖宁,什么大军驻扎乐安骚扰地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可怎么说?”

不等张軏开口说话,他竟是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王府,紧跟着,那两扇金涂铜钉的丹漆大门被人推得缓缓合上,竟是让一帮特地赶来的文武官员吃了个闭门羹。张越凌华倒还好,刘忠等几个山东都司的武官也知道汉王的脾气,剩余那些如今还腰酸腿痛的文官就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其中,却要属张軏脸色最难看,毕竟最后那些话都是冲他来的。

气急败坏之下,他便转头狠狠瞪着一众文武官员,怒声喝道:“诸位都是地方父母官,竟然出了这样的纰漏,该当何罪!十日之内要是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别说汉王,就是本官也要参奏你们!”

即便是一群面上还好的文武,心里也都是憋着火气,这会儿吃张軏一喝,面上都是各有各的精彩。张越心中大怒,心想你张軏在乐安一呆十几天一点音信也无,还要害得你那儿子上我这儿求救,这会儿竟然有脸摆架子!然而这场合他不好说话,他只得按捺火气,却不料刚刚紧紧关上的王府南门竟又开了。

这一次出来的却是一个中年太监,他清了清公鸭嗓子,旋即方才不紧不慢地说:“世子殿下说,因着王爷不肯见人,他也不好见各位。昨日傍晚的血案就发生在北门,请诸位大人绕过去好好瞧瞧。那些兵器似乎还有不少是各卫所的制式兵器,都司衙门的各位回去好好清查清查,这失落兵器或是资贼可是大罪一桩!世子殿下还说,事情没解决之前,这天策护卫怕是一时半会裁撤不了,张大人这趟差事如果办不成,何妨亲自回北京去回禀皇上?”

“多谢世子殿下提醒,本官现在就启程回京上奏皇上!”

经那中年太监阴阳怪气这么一说,原本自以为没事的都司衙门诸武官顿时悚然而惊,而张軏却如释重负松了一口大气。他本就是奉命下来专办此事的官员,此时也懒得再敷衍这些很可能要倒霉的便宜同僚,竟是二话不说就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等他走得没影了,一群武官顿时忍不住炸开了锅,冷笑的冷笑嘲讽的嘲讽,竟是一片哗然。

“还以为他总比孟贤好些,谁知遇到大事抽身就躲,什么玩意!”

“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英国公的亲弟弟么?”

“趁早走,不能办事专占地方,这种时候只知道摆脸色,怎么就不知道挑担子!”

张越深知张軏虽说善于掩饰,但骨子里就是那种瞧不起人的性情,此时见他临走时不管不顾,结果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通,心里登时冷笑连连。只这一次府衙和都司衙门算得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少不得上前对面色铁青的刘忠说了几句好话。有了横插出来的这么一档子事,一群文武倒是不再如起初那么拉着距离,遂一同往北门那儿行去。

这汉王府几乎占据了大半个乐安县,从南门到北门相当于绕着王府走半圈。一群人平素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如今只能靠爹娘给的两条腿,这疲累劲就甭提了,就连武官们也都是心生怨言。等众人好容易走到南门时,知府凌华已经是气喘吁吁,要不是有一个张越在旁边搀扶,他怕是就要软倒在地。一想到呆会出城还要走上一段,他只觉胃里一阵阵痉挛。

然而,当这样一群文武聚集在汉王府北门广智门之前,看到地上墙上那些斑驳血迹的时候,一时之间都陷入了失声状态。由于是昨天傍晚新染上去的血迹,夜里到现在又不曾下过雨,因此这些色泽暗红的痕迹显得异常触目惊心,带血的脚印甚至从这条宽达三丈的大街上一直延伸到极远的地方。

北门处也守着一个太监,见两个衙门的主官刘忠和凌华上前询问伤者和死者,他立刻大手一挥,一具浑身刀伤早就冰凉的尸体就被抬了出来,而说到伤者,那太监却死活不肯松口,直到又派了人进去请示,方才允了张越一人进去瞧看。

再次走出北门的时候,张越自是脸色铁青,下了台阶见众人都围了上来,他便沉声道:“重伤七人,轻伤十四人,其中重伤的三人身上刀伤很重,只怕救不活了。”

“那帮暴民呢?总应该留下死尸或是活口吧?”

张越缓缓摇了摇头:“据说那些人训练有素,死伤者都被紧急送出了城。因天策护卫之前已经撤出,城内守备空虚,这才被钻了空子。这伙人又事先作了充足准备,马车运送伤员,人则是分批逃窜,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被抓的佃户算是有身份可查,其他的没有半点线索。”

一想到那十天期限,众人都是咬碎了银牙。然而此时说这些也没用,一帮人只能依原路步行出城,这才和被拒之于乐安城门外的随从护卫等会合。即便是两条腿犹如灌铅似的,但谁也顾不上这些,就在马背上,一条条命令和公文就十万火急地发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大清早,青州府衙后头的春水街就渐渐热闹了起来。虽说都没有固定的铺面,但长年以来每个小贩都有了固定的摆摊地头,井水不犯河水。这知府衙门中的小吏总比寻常百姓有钱,早上要赶着早堂,大多是紧赶着在外头买些饮食吃了,生意最好的便是卖煎饼和豆浆的摊子。然而,这两个摊子今天的头一笔生意却姗姗来迟,直到日上三竿才来了第一个主顾。

面对那卖煎饼小贩的询问,那小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甭提了,这乐安又出事了,一大早府衙的几位大人全都赶去了那儿,剩下的事情全都得由咱们顶上,大伙儿这会还没吃早饭呢!赶紧,一共十二份,喂,那个刘家的,待会跟我把豆浆送到衙门里头去,大伙都快渴死了……唉,就是不消停,人都快折腾得发疯了,这都什么世道……”

两边小贩只管卖东西,闻听此言不过是咂舌感慨一番,一旁馄饨摊上一个正在埋头吃馄饨的女子却是若有所思地听那小贩抱怨,直到那个卖豆浆的挑了木桶跟着那小吏进了府衙后门,她方才扭过了头,又吃了两个馄饨,她便对那抹桌子的老板娘问了一句。

“这馄饨里头可是加了青蒜末,吃着有一种别样的鲜味。”

“可不是,这加了青蒜丝吃着更鲜香,姑娘倒是吃出来了!”

那馄饨摊只有老板夫妇两个人操持,一个管收拾桌子收钱,另一个管包管下,都是手脚利索。此时客人少,四十出头的老板娘便在那女子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笑呵呵地打量了一番,她倒有些琢磨不准。

那吃馄饨的女子身穿丁香色云紬衫,白绢裙子,满头秀发用一根云纹玉簪绾起,乃是未婚打扮,既不像小家碧玉那般温婉,也不像大家闺秀的雍容。很是打量了几遭,她便丢开了那心思,因笑道:“前几年东西便宜年成好的时候,咱家这馄饨馅里头还得搁上鸡蛋丝,如今实在是讲究不起。这几天肉价涨了半成,再这么下去馄饨只怕也要涨价了。姑娘瞧着面生,是寻亲访友?”

“我是来找人的。”那女子听老板娘这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爱管闲事的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老板娘既然是常在这儿作生意的,可知道一位冯大夫?我曾经向他学过医术,前些天去医馆找他,却听说他被一户姓孟的人家请到了家里,所以才找到了这儿来。”

“咳,原来是孟家,我当然知道!”那老板娘将油腻腻的手在腰前的围裙上轻轻抹了抹,面上便露出了了然的笑容,“这孟家虽说是刚刚搬来,但谁不知道府衙小张大人一直都照应着?我也听说如今有一位大夫住在孟家替那位夫人看病,喏,西边尽头就是了。听说那孟家还是功臣豪门,要不是当家的给锦衣卫……呸呸,这可说不得……总之就在那儿,你只顾寻去就好。听上次买馄饨的那个丫头说,孟家那位大小姐人和气,你必定是能见着的。”

该打听的都打听了,此时吃完馄饨,那女子便付了帐,又谢了一番,这才朝西边尽头的孟家行去。到了地头四下里望了望,她便发现这是一座寻常的小宅院,围墙并不算高,门口甚至没挂家名。那黑漆大门仿佛是刚刚油漆粉刷过的,看上去倒还有些气派。她驻足了片刻,便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环,不多时,大门就被人拉开了一半。

应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厮,扫了一眼来人形貌便开口问道:“请问姑娘找谁?”

“请问冯大夫可是在贵府?”

那小厮顿时愣住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慌忙点点头道:“冯大夫确实在我家,只不过他如今要诊治太太。姑娘若是要请他去看病,我得去先去报知我家小姐,你稍等……”

自己还来不及说话,那小厮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面对这种情景,唐赛儿不禁自失地一笑——她见惯了为富不仁的恶者,倒没想到这趟上门会那么容易。刚刚那个门子难道不应该粗声粗气地说冯大夫正在为我家太太诊治,你趁早走,他决不会去别家看病?等了一小会,那小厮便回转来请她进去,又说冯大夫正在为太太看脉,她得在西厢房等一会儿。

面对这种解释,唐赛儿更觉得匪夷所思——原以为那倔犟老头不过是敷衍,却原来是真的尽心竭力,他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正如她事先预料到的那样,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三进院子,南房三间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不知道是账房还是仆人的居所。那小厮将她送到二门就退了下去,换了一个媳妇在前头引路。一踏进门,她就看到有两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正在院子里扫地,东厢房那边则是传来琅琅读书声,依稀能听出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那媳妇将她引到了西厢房的正屋里坐了,不多时又捧上茶来,说是让她等一会儿,旋即就退下了。这时候,唐赛儿方才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一应家具都是半旧不新,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个花瓶,里头插着几样新鲜花卉,倒也雅致,只正对门口的那堵墙上贴着一幅既不像草书,也不像楷书的字,分明是冯远茗的手笔。

“姑娘是来找冯大夫看病的?”

听到身后这个声音,唐赛儿忙转过身子,见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沉香色绉纱衫子,玉色裙子,钗环虽看似寻常,但却不像是丫头,便笑着解说道:“我算是冯大夫的徒弟,前些天到医馆没找到他,看到留书方才找到了这儿,倒不是来找他看病的。再说了,他那死要钱的名声素来不好,这青州府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敢寻他看病的。”

杜绾见来人看上去只有二十许人,自陈是冯远茗的徒弟,倒有些半信半疑。待到人家直说冯远茗是死要钱的,她倒是信了,笑着夸冯远茗医术精湛,却是绝口不提人家勒索了六百两银子。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你们家太太久病虚弱,虚不受补你们懂不懂?总而言之,什么人参鹿茸之类的玩意都不要碰,还有天麻,血虚阴虚的人,用那么多天麻那是寻死!这几天不那么凶险了,趁早告诉你们家那位准姑爷,寻几只鸽子来炖汤,里头加一些枸杞子就好。是药三分毒,这调养要一步步来!”

话音刚落,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走进了屋子。见他瞧见自己直发愣,她便站起身道:“怎么,死要钱的师傅,没想到我会找到你这儿来?你这一走倒是痛快,结果让我一番好找,谁知道你就随便在桌子上用刀子划了几个字?”

冯远茗这才反应过来,可是,那一丁点喜悦都被那一声死要钱的师傅给冲得一干二净,更何况身后还有孟家人,屋里还有个杜绾。气咻咻地瞪了唐赛儿一眼,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杜绾,一屁股坐下之后方才闷声问道:“你不是在乡下行医么,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你都能被富贵人家请来看病,我当然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起得到白莲天书的时间,唐赛儿跟冯远茗学医的时间更长,对于他的怪脾气廖若指掌,因此当下便毫不讳言地问道,“怎么,师傅莫非是准备大振雄风,重新回太医院?”

“谁稀罕回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冯远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这一年就是六百两银子,能比得上太医院好些年俸禄,若是不赚岂不是可惜了?人家既然出得起银子,又肯对我这个老头子言听计从,我这才勉为其难地来诊治诊治而已。”

唐赛儿看到冯远茗一身上下齐齐整整的衣服,陡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医馆学艺的情景。那时候这老头有她照应,衣裳鞋袜都是好好的,但后来自从她不在青州,每次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日比一日邋遢,她想找人帮忙伺候却被他骂了出去。只怕他如今在这儿诊病不是勉强,而是乐在其中吧?只是要价六百两银子……他果然还是死要钱的老头!

“师傅,我如今乡下事忙,没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毕竟,孟家还是官面上的人,那位小张大人还是府衙同知,若是让人知道你曾经在太医院……总是有所不利。”

“放心,人家认识太医院我那位师弟,我的事情肯定早就知道了。孟家丫头是个孝女,我如今是救她的母亲又不是害人,她也从不管我的事。至于你说的姓张的那个小子……哼,我一把年纪了,要应付他还不容易?”

话虽这么说,冯远茗想起之前张越听到过自己和史权的一番对话,心里倒不像此时说话那般底气十足。可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落了面子,他又不好表露出来,于是便岔开话题道:“你一个女人在外头也多小心,少捣鼓那些丹药,这东西没好处,我当年就是栽在上头。还有,你家男人既然去世了那么久,你既然一直都是作未嫁打扮,为什么还一直守着?”

“若不是我当初正好在外行医,三哥又怎么会被官府那些差役活活打死?”唐赛儿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早就向诸天神佛发下愿心,这辈子都不会再嫁,这打扮也不过为了行事方便而已!”

师徒俩都是执拗性子,该说的都说完了,唐赛儿遂起身告辞。然而,一脚踏出西厢房,她便看到几个丫头媳妇簇拥了一个少女过来,瞧着竟然有几分面善。一瞬间,她陡然之间想起了自己在何处见过此女,心中顿时一惊。

对了,就是王家庄那一次讲经。那天乃是丈夫的忌日,她便把讲经的事情丢给了堂妹,自己悄悄四处逛了逛,就是那时候见过这位千金!

第二百三十六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冯大夫来孟家已经好些天了,却还是头一次有人找上门来——最重要的是,那竟然是一位容貌甚是出色的女子。一个糟老头有女客拜访,不但孟家下人觉得新鲜,几个姨娘也觉得新鲜。若不是有些怕孟敏这个当家大小姐,她们必定要出来看个热闹,这会儿却也只能支起东厢房或是耳房的窗户,希望能看见西厢房中的光景。

然而,西厢房中的那道夹门帘却挡住了众多人窥视的目光,直到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屋子中出来,人们的好奇心方才得到了满足,同时却也有几分惊讶。要知道,那个冯大夫如今虽说收拾得精神了些,少说也是五十岁的老头子,这位前来拜访的姑娘家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倒像是父女更多一些。看到孟敏带着红袖过来,那些人方才缩回了脑袋。

孟敏从杜绾那儿得知来人是冯远茗的弟子,感激对方竭力救治了其他大夫口中只能活三五天的母亲,因此也不想怠慢了今日这位来拜访的客人。然而,带着红袖过来,恰好和那位下台阶的女客对了一眼,她顿时觉得有些眼熟,紧跟着,那几乎已经被她忘却的记忆一下子浮出了脑海,更记起了那时候张越说过的话。

这么一位清雅秀丽的姑娘竟是白莲教中人?

倘若是离京前的她,此时怕已经是直截了当惊呼了出来,但来到山东之后先是经历了母亲重病,然后又是父亲下锦衣卫狱生死未卜,再接着就是母亲数次病危,因此她只是微微惊讶了一番。想到那是冯远茗的弟子,她打定主意先把人留下来,若是能够就设法劝一劝,于是紧赶着上前了几步。

“原来是那次在王家庄遇到的姐姐!”

唐赛儿原本还指望人家不记得自己,此时惟有暗自苦笑。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孟敏上得前来,竟是笑吟吟地请她屋里坐。若单单这样,她还能找借口告辞,偏这时候冯远茗竟是也从屋子中出来,老头儿的面上还挂着古怪的表情。

“三娘,你和孟姑娘见过?她竟然没请你去治病救命?”

“我只是和这位姐姐见过一次罢了。”孟敏连忙笑着解释道,“那时候她向我指点过一位能治我娘病的高人,只是我让越哥哥去福清寺打听过无果,于是只好罢休。若姐姐早说自己懂医术,我那时候早就把她请了回来。”

“这丫头也是和我一样,古怪脾气!”冯远茗听说是这般经过,也没有深究,下了台阶之后斜睨了唐赛儿一眼,又笑道,“孟姑娘既然一口一个姐姐,大约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姓唐,你以后就叫三娘就行。我曾经教过几个徒弟,都是些蠢笨的家伙,倒是她一介女流能继承我的衣钵,而且在针灸上头独辟蹊径。唔,既然她见过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让她给你娘也看看,说不定能在那上头寻一条路子……”

这心中才咯噔一声,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这老头又来了钻研医道的兴致——虽然觉得自己不适宜在孟家多呆,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兴致高昂的样子,倒是不忍心找借口拒绝。而孟敏更是顾不得那许多关节,连忙在前头引路。跟在后头的杜绾想到这两人竟然见过面,心中多有疑惑。

进了正房的东屋,闻到那股散之不去的药香,唐赛儿不禁皱了皱眉。等到看见床上那个病人,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有道是望闻问切,虽说还不曾切过,但这一望一闻,她便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及至冯远茗示意她上前切脉,她依次诊过了左右手,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这样的病能拖到现在便已经是奇迹,哪里有希望医治好?

吴夫人这些天自觉精神大有起色,此时见诊脉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又听了冯远茗说那是他的徒弟,心中更是为之一振。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药生了那么多年的病,对于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只是却不想带着心事离开这个人世。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由那女子施针,又点头示意孟敏和杜绾先离开屋子。

艾草的气味很快在屋子里弥漫了开来,顺着门帘的缝隙,外头的人也依稀能闻到那种特别的味道。这时候隔开一间屋子,孟敏难免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当初王家庄的事情张越曾经说过,是白莲教借佛母的名义在讲经,里头这位唐三姐既然讲经的时候并不在那高台子上,必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医术高明的女子,到时候和那邪教玉石俱焚那就可惜了。

中午因灵犀有事,秋痕身上不爽快,琥珀便亲自提着食盒到孟家送吃食。虽说孟家如今也有下人负责在外头采买蔬菜肉食,但吴夫人所用的不少药材和珍贵食材却一向都是从府衙张越的公廨中送出去,因此她常常往这儿走。进门之后得知今天有客,还是那位冯大夫的女弟子,她奇怪之余,不禁想到那次张越带自己求医的往事。

自己的病是在史太医手中治好的,如今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其他已无大碍。然而,那位曾经被少爷骂作庸医的冯大夫竟然也是医术高明,能将旁人断言必死的吴夫人硬生生地救了回来,那位夫人的脸上甚至难能地有了血色,却也是好手段。

提着食盒打起夹帘入了正屋,她就看见好好的座位上都是空空如也没人坐——杜绾正在墙角处发呆,而孟敏则是在那儿咬着嘴唇想心事,怎么也不像是来了帮手如释重负的样子。见此情景,她只得先把食盒放在了一张几子上,旋即蹑手蹑脚走到杜绾身边,因低声问道:“杜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

杜绾正想着乐安这回闹出来的事情张越该如何应对,同时还琢磨着道衍和尚留给他的那封信,待听到琥珀的声音芳才回过神。抬头望过去一眼,她也觉得孟敏此时的表情很有些不对劲,便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彼此有些心事发发呆罢了。”

就在这时候,东屋那边低垂的帘子终于被人高高打起,率先走出来的不是冯远茗,而是唐赛儿。虽说她平日最多的就是在乡间行医,但这一回却格外小心,因为作为她便宜师傅的那个老头竟是说,他曾经放豪言壮语说能延吴夫人一年寿命,否则就自焚!

“唐姐姐,实在不好意思,你此来是客,竟然还让你帮忙!”

唐赛儿暗暗在心中埋怨冯远茗到老仍不服输,居然好死不死夸口说什么续命一年,听到这声音连忙暂时抛开了那些心思。因见孟敏满脸关切,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早死的父母和丈夫,一时间竟是又失了神,半晌方才强笑道:“你放心,我还没见过有人医术比师傅更高明的。我那针灸不过是为了给夫人缓解一下病痛,剩余的调养还得看师傅的。”

这时候,冯远茗也跟着出来,恰好听见这话,顿时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道:“少给我面上贴金,我年纪大了,有些针灸手法已经难以运用了,以后你若是有工夫,隔十天来一回给我帮帮忙。你的医术也已经到了瓶颈,不好好磨练一下以后难有寸进。”

出来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琥珀,然而,琥珀却死死盯着唐赛儿。尽管是第一次见着她,尽管空气中弥漫着足以让人混淆一切的药香,但她却依稀能闻到一股木樨香味。她至今仍记得,当初那个髭须大汉忽然出现时,身上也有一种同样若有若无的淡香。若单单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唐赛儿腰间束的那条绦子赫然和她曾经见过那人腰间的那条一模一样!

难道他们两个真是一路人?

即便一向不愿意违逆这位传授了自己医术的恩师,但唐赛儿哪里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青州城中晃悠,于是只能含含糊糊暂时答应了,心中倒有些后悔这一次来得鲁莽。冯远茗为人孤僻很少和外界交往,只知道她在乡间行医。倘若他知道她的另外一重身份,以老头儿的怪脾气还不得翻天!就在她预备告辞离去的时候,外间却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红袖,呆会我会再调四个家丁过来,你吩咐下去让家里人暂时挤一挤。孟家如今女眷多男仆少,没有足够的人手看院子不行。对了,明日我找几个泥瓦匠在墙头上再装一些东西,你先对其他人吩咐一声。”

紧跟着,那说话的人就进了门。唐赛儿刹那间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这时候一打照面,她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自苦笑。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该惦记这个古怪的老头亲自跑一趟。往日以佛母名义行医的时候她往往遮掩面貌,那一次她不曾使用佛母之名,这才露出了真面目。谁能想到,当初自己在王家庄见过的那一对男女竟然是官面上的人?

比起她的惊讶,张越感到的震惊更甚。尽管屋子里有很多人,但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孟敏左边的这个女子——那张脸尽管只见过一回,但他却一直难以忘怀。按理说这应该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官与贼

杜绾见两边你眼望我眼,便轻咳一声开口道:“师兄,这位是冯大夫的弟子唐姑娘。”

果然姓唐,可唐赛儿应该是失去丈夫的寡妇,怎得是未嫁少女打扮?

倘若说张越原本只是六七分怀疑,那这时候便是九分确信。姓唐,医术又传自冯远茗这个死要钱的,而且还在那一日佛母会上出现过,这天底下决不可能巧合到还有第二个人。见对方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情知示警或其它徒劳无益,他立刻笑吟吟地说:“当日相见的时候,我就觉得唐姑娘不是寻常人,倘若早知道你医术高明,我也不必为了伯母的病专门跑一趟福清寺。”

想起当初手下眼线报说安丘知县找上了福清寺,唐赛儿暗自后悔不曾将此事和先头王家庄那次偶遇联系在一块。此时张越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随即更想到了当时那会儿的情形。

那时候孟敏固然是大家闺秀打扮,张越却打扮得形似平民,堂堂知县何必如此?如今官府查禁白莲教日趋严厉,还在四乡里打听她这个佛母的行踪,他一个青州府同知,又怎会不知道白莲教和佛母会乃是一体?又怎会不想博取那一桩大功劳?

想到这儿,见其他人诧异的诧异,惊愕的惊愕,沉吟的沉吟,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微微笑道:“我素来只救平民,当日提点也不过是因为见了孟姑娘孝心。官府中人有的是钱,自然能够请动天下名医,还要我费什么手脚?孟姑娘这不是用六百两银子请动了我师傅么?”

“原来唐姑娘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能妙手回春的佛母!”

面沉如水的唐赛儿没料想张越竟也是不拐弯抹角,径直感慨了这么一句,微微一愣后便是心头大凛。见张越仿佛胸有成竹,她干脆退后一步,施施然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如今在民间,小张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若不是今日得见,我哪里能想到自己当初竟然有幸见过一回?”

“我这名声哪里能及得上唐教主多年治病救人的善名?这些年山东不是水旱饥荒就是瘟疫流行,青州府济南府等地要不是有你行医舍药,只怕早就是尸横遍野。山东一地大夫何其多也,但说起救人性命,恐怕再无人能及得上唐教主。”

冯远茗这些年一步都未曾离开过青州城,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在乡间行医会有这么大的名声,此时听张越这么说,心中油然而生喜悦。然而,喜悦过后,他陡然想起了张越的称呼,又生出了深深的疑惑——张越一会佛母,一会唐教主,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