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动辄雷霆暴怒的永乐皇帝朱棣来说,这些年来,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比从前空了许多。然而这一天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却有两辆囚车被送进了北镇抚司大牢。早已得了讯息的房陵从上午开始就带人守在了这里,及至交接签押过后把人押入大牢,他望着那两个人镣铐缠身的背影,心里不禁生出了几许惊悸来。

这坐怨望而被下狱的不是别人,却是当今皇帝即位之初,曾经加恩宫僚而擢升的戴纶和林长懋!两人都是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就随侍左右讲学的,同是讲学的张瑛陈山先是入内阁,后来因不甚得力而退出内阁,但一个升了尚书,另一个也是荣养之职,总比戴纶和林长懋如今的处境强。

尽管房陵如今仍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上头还有一个指挥使王节,但管着北镇抚司这一条,就足以让人明白他才是锦衣卫如今最有实权的人。上任伊始,对于狱中克扣索贿等等旧弊,他虽不曾大刀阔斧,可也尽过心力,因此如今的诏狱中,种种不法事收敛了许多。

即便知道属下不敢贸然克扣,他仍是招来专管诏狱事,又是自个心腹的刘百户,沉声嘱咐道:“虽然是钦犯,但一应供给不要慢待,毕竟曾经是皇上在东宫时的旧人了。”

“大人放心,小的理会得,总得为将来留着地步。想当初这儿关了将近十年的两位,一出去不久就是大学士,又入了阁。”

听这家伙这样曲解自己的心思,房陵也不解释,又嘱咐了几句,随即就带着人例行亲自巡视诏狱。当看到新关进来的戴纶林长懋恰是在于谦隔壁的时候,他不禁停了一停。

无论官职大小,在这诏狱中的牢房都是一模一样犹如鸽子笼似的小间,绝无一间房关两人的情形。按照洪武年间的旧规,但凡诏狱犯人不许通话不许传递消息,若是关上几年,出来之后往往是连话都不会说。而到了永乐年间,由于朱棣将人下狱少的只有十天半个月,多的却长达十年八年,纪纲被诛袁方上台之后,对这一条就放得宽了。左右隔壁若是相识同僚,也能扶着木栅栏隔着砖墙交谈几句,偶尔传看各自写的文章笔记等等,也并不禁绝。

因此,看到于谦狭小的牢房中只点着灯在看书,他不禁想起了这诏狱中的传奇人物杨溥。再看看戴纶和林长懋都是靠着墙壁闭目养神,思及两人都已经革职,他就温言道:“戴先生和林先生若是需要什么书,但请吩咐狱卒,只要是不犯禁,自然当周全。”

戴纶林长懋昔日都是劝朱瞻基少游猎多读书,这才最终招了皇帝的怨怒,如今被执狱中,彼此无不是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听到外头的一个陌生的锦衣卫高官说了这么一番话,戴纶只是冷笑了一声,林长懋却开口说道:“多谢这位大人好意了。我等旦夕且死,可若是还能活一天,便想多看看书,可否为我准备《论语》和《史记》?”

对于戴纶的冷淡态度,房陵并不以为意,听到林长懋的回答,他便吩咐了身后的狱卒。由于于谦的监房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犯人,他便从此处折返了回去。

一旁的于谦听到旦夕且死四个字,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触动。见房陵等一行人从外头过去,他这才起身到了栅栏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二位可是曾侍皇上讲学的林景时大人和戴文山大人?”

林长懋倒是不知道自己的隔壁还关着人,此刻听到这话,他也拖着沉重的镣铐站起身来,等挪到了栅栏边,他也看不清隔壁是谁,只听着那声音仿佛有些年轻,便问道:“我便是林景时,听小友声音年轻得很,是因为什么被下了诏狱?”

确定隔壁的人果然是戴纶和林长懋,于谦不禁呆了一呆,待听到林长懋问话,他才简略提了提自己的事,结果,隔壁立刻传来了戴纶激荡的声音。

“好,好!那些尚书大学士不敢说的事情,你却敢义无反顾地犯言直谏,都察院有你这样的风骨硬挺的后生,顾都宪果然把都察院管得好!今天我们被押解进城的时候还听说,都察院的好几个御史联名直谏,结果皇上下令在午门质辩,除阉党、罢奸佞、正名分,这三条真是条条掷地有声。相形之下,我和景时身为宫僚,当初也只是谏了皇上少游猎多读书,不及你们远矣!”

于谦连忙追问,可戴纶林长懋也只是傍晚进城时方才听到只言片语,对于具体情形也并不清楚,自然没法解决他的疑问。而说起自己两人如何会被锦衣卫押回京城时,两人却只是长长叹息,彼此都没有多做解释。毕竟,于谦虽说触怒了皇帝,但言官言事顶多是贬谪,很少会因此受重责,而他们俩就不一样了——那是皇帝还是皇太孙时就积下的旧怨,无有侥幸。

次日卯正三刻,一夜没怎么睡好觉的张越就早早地起了床。如今天气已经热了,一夜折腾下来,他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难受,索性让人打来井水擦身。换上一身干爽的袍子吃着早饭,他正琢磨着昨晚上张布送来的消息,心里打点着今天要去的地方该见的人,外头就急急忙忙有人通报进来。

报事的是高泉的儿媳,说是吏部派了吏员过来,言说早朝议定了六部诸项人事,因此让他立刻前往吏部办理关领赴任事宜。既然得了信,他自然是三口两口解决了早饭,换上官服急急忙忙赶去了吏部衙门。

吏部衙门位于大明门以东,被宗人府和户部夹在当中。自从洪武帝朱元璋废宰相而尊六部之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天下最要紧的地方——无论是官职高低,总得从吏部走一遭。而如今的吏部尚书蹇义,从建文年间就开始于吏部任侍郎,至今已经将近三十年。可以说,不管是南京的吏部衙门还是如今这京师的吏部衙门,从上至下都打着深深的蹇氏烙印。

蹇义历事五朝,在洪武年间就已经被御点为中书舍人,比起杨士奇等如今备受信赖的内阁重臣,他的资格自然是无人可比。然而,多年身处高位,他却仍是待人宽厚,此刻在堂上见张越下拜施礼,他便亲自将人搀起,随即在办理一应事宜的时候又是一一嘱咐,但凡张越有疑问,他全都耐心解答,丝毫没有不耐。末了张越告辞时,他又亲自送到了堂下。

“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最重,你历事武库司和职方司,也是兵部老人了,在外也多有历练,对于部务自然是熟悉的,但如今张尚书年事已高,诸事难免会多有偏劳,还请你和冯侍郎一同精诚合力。原本大家建言让另一位尚书兼署兵部,但皇上说过不用,所以大家也就没有坚持,你心里要有个数目。”

“多谢蹇尚书提醒。”

之前只是叮嘱交待部务,如今这些提醒却是字字珠玑,张越连忙躬身长揖谢过。待到出了仪门,他忍不住回头一瞧,却发现蹇义仍是背手站在台阶那儿。刚刚近看时还不觉得,如今远远一瞧,他就发现这位老尚书显得佝偻苍老,竟是绝不像只比杨士奇大一岁。

此后那一番上任自然是循例而行,他是兵部的老人了,如今尽管有不少新面孔,但郎中员外郎这两级多半都是相熟的人,彼此虽多了些拘束,但办起事情却是便宜。他先往见了尚书张本,继而便是下属上前参拜行了坐堂礼,一番礼数周全之后,恰好内阁转来文书要问滇西南的军事,张本思量张越刚从云南回来,就让张越过去一趟。

张越回来只不过短短三天,连杨士奇和沈家兄弟那儿都来不及拜访,杨荣自然也是朝会之外头一次得见。在内阁直房外头的一重小院子里见这位主管军略兵事的大学士之前,他趁着在马车上的功夫看完了云南黔国公沐晟急递过来的麓川军报,心里对那儿糜烂的状况也有了些数目,因此在见到杨荣之后,他便顺势提出了改土归流四个字,随即又加了一句。

“麓川思氏的手已经伸到了缅甸,若是再不加以控制,西南迟早造成大患。”

“可惜,黔国公并非良将。”

尽管收了沐晟的重礼,平日也会多多少少为其说些好话,但对于如今这位黔国公用兵的本事,杨荣却着实不敢恭维,因此这会儿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就有些后悔了。见张越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是坐得端端正正,他更是在心里提醒自个,如今面前的年轻人已经不是昔日初出茅庐的少年,而是名声大显之后已经得到重用的能臣,说话时不能将其当成后辈。

“你既然刚从那儿回来,如今又就任了兵部侍郎,麓川的兵事就先由你掌管,往来军报均由你过目上呈内阁,不用偏劳张尚书了。除此之外,交阯回师事宜你也多多留心,毕竟这报功等等多有猫腻,有你这个知根知底的人看着,也不至于被人糊弄了。另外……”

杨荣不比蹇义,虽说还不至于把张越直接当成下属看待,但交待事情的时候仍是用上了不容置疑的口吻。张越早知道这位就是如此的脾性,再加上杨荣的分派也都是公事公办,因此他也没有什么异议,待到起身的时候,杨荣冷不丁又加了一番话。

“武选司的事情还是让张尚书管更加妥当,你虽说是正牌子进士出身,可终究你们家都是军功出身,再加上勋贵中间都是姻亲连着姻亲,要是有人找上门来请托,你一个晚辈难道能把所有人拒之于门外?所以说,当初让你出任兵部侍郎,我没说什么,但夏尚书吴尚书,还有宜山都提出了异议。可皇上却觉得你在兵事上有造诣,所以,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苦心。”

前面这是大实话,张越听着只有如释重负,并没有什么怨尤之心。后头这话就有些微妙了,毕竟,杨荣虽没有表功,却把当时反对的人给点明了。张越听在耳中,心里自有另一番计较,面上却没动声色,谢过之后就离了宫中。

洪武永乐都是用人不拘一格的时代,只要在荐举之后投了皇帝的缘法,一介布衣也可授布政使,因而时有人说张越是因为年纪太小而吃亏;但到了洪熙宣德,用人便渐渐讲究资格。张越虽可称得上是功勋不断名声赫赫,可多次最重要的擢升全都是超迁,这一次却是循资历,能提出异议的人也只是针对具体去哪一部,而非是否够资格。

尽管他平素也常常出入禁宫,但这一次从午门一路出来,遇到的官吏内监有的退避让道,有的行礼拜见,比从前恭敬了许多。在这种集体注目礼的洗礼下,张越这一路上自是没法松快地思量事情,等出了长安右门上了东长安街,他这才感到浑身松快了下来。

若是在外地,新官上任自然是少不了由下属掏腰包设宴款待,以示恭敬。但此前都察院的前任都御史刘观获罪,就有一条罪名是与下属豪奢饮宴,所以其后六部大佬复任或是上任,就没有了太过张扬的人情往来。张越新官上任,这头一顿饭竟是上下官员集体凑份子。

这天傍晚也是如此,尚书张本虽没有来,但那份钱却是让皂隶送了来,其余的则是包括冯侍郎在内一个不缺,直接在从前张越常常光顾的杜康楼订下了六桌席面。若按照从前张越的习惯,书吏皂隶也不会落下,但如今正在都察院动荡的节骨眼上,他倒是不怕再遭弹劾,反而怕都察院愈演愈烈的攻势激怒了皇帝,于是早早露了口风出去,不受小吏的请。

兵部衙门平素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军中的大老粗,所以在衙门里头分外端着文官的矜持,但如今觥筹交错之后,和张越不熟的人未免露出不好的醉态,寻了借口一个个离开,但相熟的那些人却自然而然丢开了外头那层伪装。欢声笑语吃完了这顿饭,眼看快到夜禁时分,一群人方才散去,张越上车的时候,顺便就把满脸高兴的万世节一同拉了上来。

“老万,我当初离京时候拜托你杨阁老家长公子的事,你可照应到了?”

第八百零二章 何谓近朱者赤

部堂及阁臣中,除了杨荣杜桢还年轻一些,杨士奇等人全都是年过六旬的老者,因此朱瞻基登基之后,为了彰显体恤老臣,便不同寻常官员每年岁末给假,而是让阁臣轮休。因杨士奇素来以举荐贤能提拔后辈著称,每到假日,杨府便是门庭若市。哪怕如今已经是大比已过,各地举子纷纷返乡,也丝毫无损杨府的热闹。

这一日正是难得的假日,一大清早,管家杨忠就带着几个老仆在前头忙活。登门的都是没有官身的学子,其中有富家出身,也有家境贫寒之辈,谈吐不一形象各异,有的结伴坐车过来,有的骑马,也有的只得一匹干瘦的小毛驴,安步当车走过来的也不在少数。杨稷原本是不喜欢和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这天也硬是被父亲杨士奇派到门口,这别扭劲就甭提了。

眼看快要正午时分,这第一拨算是接待齐全了,杨稷方才没好气地撇撇嘴,正预备回身走人,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家仆的叫唤声:“大少爷,又有人来了。”

这还有完没完,父亲好不容易才休息这么一天,就是不消停,折腾自个还折腾别人!

杨稷恼火地腹谤了自个的父亲一句,这才没好气地转身回来,待到了门前,看清了那两个一跃下马的人,他那紧绷的表情顿时一下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又惊又喜的笑脸。三两步出门下台阶迎了上去,他便笑道:“今天是什么风,竟是把万世兄和张世兄一块吹来了?”

当初杨家母子上京的时候,就是张越正好接了一回,之后也曾经和杨稷有过几次往来,就是两年多前离京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和万世节打招呼,让其有闲的时候捎带上杨稷,至少别放任人在京师这个染缸染黑了。毕竟,尽管是寥寥几次相处,但他能够看得出来,杨稷的本性并不坏,那些坏习气也并不是不能改,只是在读书上头着实没多少天赋罢了。

这会儿瞧见杨稷又惊又喜的模样,他就知道万世节比自个想的做得更好,上前相见之后,见杨稷急急忙忙把他俩往里头引,他忍不住对万世节竖起了大拇指,结果某人把头一扬,得意得很。被引入花厅之后,就有人奉上茶来,看到杨稷急令人去里头通报,他连忙开口阻止。

“杨世兄不用着急,杨府的文会赫赫有名,我和世节当时也是在文会上相识,待会儿倒是想悄悄去瞧个热闹。再说,我俩今天拜见杨阁老是一,也想找你帮个忙。”

杨稷正想说都是些穷酸瞎卖弄,听见张越说他和万世节也是在这杨府文会上相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吞了回去。他虽没什么文采,但人却机敏,因此对那些口上称他大公子,心里却鄙薄他肚子里没墨水的所谓才子极其不感冒。而和张越打的寥寥几次交道,对方的态度却让他觉得如沐春风,而万世杰的不拘小节更是极对他的脾胃。于是,一听两人拜见父亲只是其一,另外还是来找他帮忙,他立时生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张世兄万世兄莫不是说笑吧,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张越见花厅中没人,便轻咳一声说:“我听老万说,杨世兄你在詹事府旁边玉河中桥附近的一条巷子开了两家小饭庄,专做五府六部那些衙门的官吏生意?”

一听这话,杨稷顿时面如土色,忍不住瞪了万世节一眼,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张世兄千万行行好,若是让我爹知道了,那一顿家法可是难熬得紧。我也是听万世兄说了之后才知道,那些靠俸禄吃饭的京官都穷得很,常常连个家仆都没有,来回都得自己造饭,所以就开了这么一个小本生意。每份饭食也赚不了几个钱,官员们多半是让人装盒送上衙门。另一家店是专供小吏的,东西又要次一等,只是胜在便宜,六部都察院的皂隶书吏几乎都会光顾。两家店加一块,一个月也就是几十贯钱的收益,小打小闹而已。”

起初张越还只是含笑听着,可到后来他的脸色就僵住了,见万世节笑眯眯地打开了折扇,那得意劲就差没直说这是我的主意,他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不就是大明朝的盒饭快餐店,还附带免费外卖服务?因此,他便神色不善地对万世节问道:“老万,里头可是还有你的本钱?”

“没错。”万世节一收折扇,坦然承认了下来,“虽说你替我打点了一份产业,可那是你的好意,我总不能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杨世兄上回和我说无事可干,我转念一想就寻思出了这么一条门道。午饭只是小利,晚饭往往有人愿意买上几份回家给家里人捎带上,如此就不用开伙,所以一个月的利是里头,倒有三分之二是晚饭挣下的。不过你放心,我和杨世兄自然不会自个出面,那两家店明面上的东主受过小五的救命之恩,人可靠得很。”

听到这拐弯抹角的关系,张越恨不得揪过万世节问他这些话为何不在路上说清楚,此前竟是只告诉自己,他和杨稷的关系如何铁,怎么带挈人家近朱者赤,那家店每日里的生意如何红红火火,半个字没提自己入了本钱,店主还和小五搭上了关系。不过,他也只是气恼某人的知情不报,并不觉得这桩生意有什么问题。因此,看到杨稷满脸紧张,他就笑了笑。

“杨世兄说笑了,这点事情我怎么会去惊动了杨阁老。杨世兄愿意自己做些事情,这是大大的好事。所以,我今天求你帮忙的就是和这两家小店有关。”

杨稷唯恐张越在父亲面前戳穿自己这得意的小本生意,一听他非但不会惊动父亲,而且还夸赞这是好事,至而更是提出帮忙,他几乎是喜出望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三人在花厅中嘀嘀咕咕老半天,外头方才有仆人来报,说是杨士奇请张万两人留下用便饭,他不好撇下文会的那些人。听到这话,张越就势起身,说是打算去花园看看,杨稷就连忙上前陪了两人,一路走一路抱怨个不停。

“为了上朝方便,皇上赏赐的几座宅子里头,爹硬是挑了这座上朝最方便,地方却最小的,那个花园也小的可怜,挤那么一堆人实在是难为了。而且,爹若是食三份俸禄,家里也能宽裕一些,可他硬是辞了兵部尚书的俸禄!正二品太子少傅和正五品华盖殿大学士的两份禄米加在一块折钞,也就是二十四石加上十石米,总共每月三十四石,一大家子哪里够……”

念叨了一通,杨稷又冷笑着加了一句:“我爹至少还是食双俸,俸禄还算高的,可即便这么着,折钞之后的那些宝钞也只能给家仆贴补贴补,什么都用不上。就好比万世兄,一个月十石米,够支什么用?一个县令一个月的本色俸禄才六石,就这样还有人要克扣!”

听到这抱怨,万世节忍不住对张越一摊手说:“所以,我那一丁点俸禄你都拿去生息了,我和杨世兄那笔买卖的本钱我也凑了半天,差点还得动用小五的私房。元节,我人是要走了,你如今既然已经是说话算话的部堂,这一茬可千万力挺岳父。每石米折钞减十贯,十石就是百贯,一百石就是千贯钞,别看这些宝钞只值两三千文钱,对于不少官员来说都是要命的。”

杨稷只是替杨士奇鸣不平,而万世节则是想起朝中议论纷纷的薪俸变数,张越听着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尽管清朝的官俸也不高,但相比明朝在明文制定的俸禄上头还要玩什么本色折色,每朝每代的皇帝还在折色的花样上头动足脑筋,也怪不得到后来是贪者益富,清者益贫。如今的官员操守还算好,甘于清贫的人不少,但到了后来吏治败坏的时候,这俸禄微薄就成了贪赃枉法的最好借口!

“爹他们已经出来了!”

正在沉思的张越闻声抬头,就只见一行人正从那边花园的月亮门出来。为首的老者六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佛头青的茧布袍子,下头踏着一双半旧不新的平头黑履,瞧着瘦削,腰板却是挺得笔直,说话尽管没有刻意高声,但那平缓的声线还是随风飘了过来。

“落第也好,没能赶得上今科会试也好,你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者,科举上名扬天下,未来做官时默默无闻的也有的是。才名只是身外之物,学问扎实,治事有能,日后选官考评亦能占优。至于荐举之事,我可以明确地回复各位,为杜绝其中弊病,日后吏部用官会更遵循制度,这荐举之门应该不会开了。”

此话一出,张越就听到那边有人附和,有人称赞,但也有人满脸沮丧扼腕叹息。毕竟,布衣一跃而公卿的神话,向来是无数读书人最大的盼望。见杨士奇说话间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但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对他介绍这些人的打算,他也就停步没有过去。而那边的士子们瞧见作陪的是杨稷,张越万世节又都是一身平常布袍,于是都误以为是迟来的人,没有太在意,在甬道处和杨士奇拜别之后就各自离去了。

见那些人出了前头那道门,杨士奇方才走了过来,见张越和万世节并肩而立,依稀又想起了当初红梅园中的光景。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他不禁欣慰地捋了捋胡须,随即又扫了一眼杨稷。

“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房中读书?”

尽管杨士奇的言语并不十分严厉,却是透露出了一股冷峻的意味,杨稷也不敢多说什么,冲着张越使了个你且放心的眼色,就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下了。他这一走,杨士奇便示意两人虽自己去书房,一路走一路说道:“十年了,你们两个都已经是国之栋梁。要是杨稷能够有你们一半能干,我也不用这般操心。早知道如此,早年就该把他接到京城,如今却来不及了。世节,有些事情你也不要一味瞒着我,他调戏民女你替他收拾首尾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万世节听到前头这话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和杨稷的小本买卖竟然被这位大佬知道了,听到后头这话,方才醒悟到是另外一件事纸里包不住火。说来也怪不得杨稷,小店开在那地方,一位豆腐西施瞧见杨稷出入了两次,以为那是有钱人的公子而投怀送抱,所以想借着春风一度飞上高枝。要不是杨稷还不算太傻,他又管得及时,这事情决计小不了。想到这里,他连忙打了个哈哈想要蒙混过去。

张越倒是不知道这回事,因而就岔过话题说:“杨阁老也不用太过担心,有道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世兄在学问上兴许进益缓慢,但其他方面未必就不成器,只看有心无心而已。对了,我今天来,除了是回京之后第一次拜见,也为了世节的辞行,还因为我正巧得知了一个消息。据称都察院顾都宪大人收受了皂隶的钱财,于是在农忙时分把人放回家了?”

正背手悠然前行的杨士奇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头看着张越,神情是非同一般地凝重:“这事情你还告诉了谁?”

“只有世节。”张越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岳父大人昨天晚上在内阁直房当值,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只对世节提了提。杨阁老,此前有都察院几位御史的上书触怒皇上,如今若是这桩事情再为人所用,恐怕都察院又得经历一场轩然大波。顾都宪毕竟是您举荐的,此事还望您多加留心。”

杨士奇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顾礼卿上任之后,便一口气罢黜了二十余名御史,不少谪到了辽东,他虽大刀阔斧,却未免被人讽为刚愎自用,那些他选任上来的御史偏还不体恤他,闹出了前几天那么大一场,若是此事再宣扬开来,他在都察院如何立足?皇上这些天的气性越来越大,戴纶林长懋的事竟是乾纲独断……如今这纷乱要是再持续下去,那是得出大事的!”

见杨士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张越便坦然说道:“我也虑着这一点,所以有几句话,我不得不提。”

第八百零三章 制无可制

因是趁着衙门午休的功夫出来,因此张越在杨家并没有盘桓多久就和万世节一同告辞离开。经过玉河中桥之后,他还特意从那个小饭馆门前过,见一边络绎不绝都是皂隶书吏,另一边则是有好几个杂役伙计忙着装盒子往衙门送饭,不禁好笑地看了万世节一眼。

“亏你想得出来!”

“别人只盯着那一注注的横财,我却耐烦赚这些小钱。别看生意不大,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都得打点好了,没一点官面路子还不行。而那些有官面路子的,又有几个看得上这种小钱?勋贵都是又有地又有铺子,文官却都矜持,正好便宜了我和杨稷。对了,你让他干那种事,胆子也太大了!”

胆大?自从做官以来,我就没有胆小的时候!官员们瞧不起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但这些胥吏却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张越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随即便漫不经心蒙混了过去。骑马过了玉河中桥,到了东江米巷的太医院时,他就看到一行人匆匆忙忙地从另一头过来。那边一行人见两人都是寻常布衣打扮,也没细细打量,自是也不减马速,直接疾驰了过来。张越眼看这些人拐进巷子,擦身而过时却认出了其中领头的那个中官似乎是乾清宫的,于是不禁勒马看了看,见他们直接越过太医院,进了后头的钦天监,他不禁和万世节对视了一眼。

“最近似乎不曾有什么要紧的天象和星象吧?”

“没错,南京的地震似乎也少了。”

两人沉吟了片刻,便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张越心里不知不觉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是为了卜算黄道吉日?带着这个念头,他一下子想到了朱瞻基那一天在御史们嚷嚷出正名分三个字时的暴怒。可以想见,这位天子见惯了祖父的强势,哪怕表面上露出的是温和性子,但是实质上绝不会容许百官违逆,这恐怕是要准备册立太子了。

兵部衙门靠近东长安街,五军都督府则是紧挨着西长安街,因此要办事极其方便,莫说骑马,就是走路也不过一盏茶功夫。每日里吏部有众多文官等着办理关领上任,兵部却有更多的武官等着候缺补缺,所以一条狭窄的巷子常常是人来人往,大门口的院子里更是从来没有少站过人。张越一进门,就看到了满院子身着虎豹和熊罴补子官服的武官,足有一二十人。

勋贵武将最受任用信赖的永乐朝已经过去了,从前四五品的武官也能凭借祖上的功勋在这里摆摆谱,但如今的兵部权威日重,纵使是官阶三品的武官,不得通传宣召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在院子里等候,彼此之间最多小声交谈几句。张越随眼一扫,正预备先回房去,就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张大人,他就抬眼一瞧,却发现发声的那人自己不认识,但那人身边不远处赫然站着王瑜,还有大姐夫孟俊。

尽管都是姻亲,但当着满院子武官的面,张越也只能冲两人颔首微笑,随即就往里头走去。兵部四司的司官办事在二门,而三位堂官办事则在三门以内,他才一进三门,就有一个书吏迎了上来,磕头过后就说道:“张大人,尚书大人正在和冯侍郎商量辽东军务,说是外头那些武官烦您斟酌,需要见的就见,不需要的让他们在武选司办妥了事情就回去。”

“知道了。”

张越点点头进了房,立刻就有人捧着一大叠卷宗过来。张越也不耐烦一份份翻,只听那书吏一个个官职名字念下来。待听到王瑜的官职,他忍不住心头一惊。在他离京的时候,王瑜就已经官进指挥佥事,如今却不但调回了京城,而且进锦衣卫指挥同知。如此快速的升迁速度,就是一些勋贵子弟也不能及,这无疑是赏赐永乐十八年时的那桩功劳了。

因为外头等候的武官人数太多,张越只是按品级见了那些四品以上的武官。这其中,孟俊的品级最高,自是头一个进来。因是衙门公务,旁边还有一个书吏站着,郎舅俩也不好多说什么,办完事情之后,孟俊就告辞离去。如此一个个见下来,张越竟是连一句闲话都没工夫和人说,等到一体办完,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他还来不及打发人去问尚书张本和冯侍郎那边进展如何,外头就匆匆有人报说,黔国公世子沐斌求见。

沐斌进京之后就办妥了到国子监读书的事宜,但还没有正式入学,这几天一直在各家勋贵姻亲府邸拜会,还在姐夫成国公朱勇那儿住了一夜。这天他到兵部衙门来,却是为了打听麓川的军务。这对于别家勋贵来说自是不合规矩,但对于奉有世代镇守云南旨意的沐家来说,却是理所应当,因此,一旁侍立的书吏也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得知麓川已经汇集了云南都司和总兵府麾下的三万余兵马,沐斌不禁皱了皱眉,随即建议是否可调柳升之前征交阯的那些兵马。这事情张越也不是没想过,此时便摇了摇头,指出征交阯的军马此前已经劳累不堪,不宜再用这支疲师再征麓川。于是,因着援军和军饷等事宜,一路上还算友善的两人少不得唇枪舌剑,末了沐斌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麓川事便是着落在张大人身上,我以后少不得要常常叨扰了。”

高声说完这句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横了一眼,随即把声音压得极低:“元节知道么,皇上已经决心在冬至之前册立太子。昨日我谒见皇上的时候,皇上还问过我家小子的情形,我记得你家里似乎有刚出生的儿子,不妨早些预备预备。只要皇上下决心,别人是挡不了的,要知道,当初曾经劝皇上少游猎多读书的戴纶林长懋都已经下了锦衣卫诏狱。有了他们的例子在前,只要皇上下决心,别人再也劝不了!”

张越知道,沐斌自然不是单单在自己面前卖弄消息灵通。相比沐家在京城的消息渠道,自然是张家的耳目更灵便,即便如此,他仍是半真半假地问道:“文辉兄这消息好快。”

“内廷传出来的,当然快。”

沐斌毫不避讳自个的消息来源,随即又微微笑道:“那些阉人的凭恃只是皇上,而皇上要打压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同时也少不得敲打敲打他们。这是最好的机会,若不抓住,那岂不是大大的可惜?元节能够入兵部,足可见皇上对于咱们这些勋贵还是信赖的。既然如此,便不能把这朝堂完全拱手让人,否则,咱们祖上的血汗功劳迟早会变得一场空!自从几年前开始,咱们勋贵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如今想恢复分庭抗礼态势的人可不在少数。要是让他们制无可制,还有咱们的活路?”

由于是打着麓川军务的名义过来的,沐斌又流露了一番意思,没有停留多久就匆匆告辞而去。而他一走,张越的脸上顿时挂上了寒霜。

洪武朝开国那么多元勋,徐家甚至还是一门两公,但相形之下却已经败落,唯一还有欣欣向荣之势的就只有沐家了。沐斌已经是几次三番赤裸裸地明示,这次干脆是把意图挑明了,要是这不单单是沐氏一家的意思,而是勋贵们的集体意愿,那么,这就成了多方的角力。

谁能想到,这就是一块石头激起的大风浪?

想到这里,张越就到二门外叫了在外等候的张家亲随来,命其去保定侯府通报一声,言说傍晚散衙时过去拜会,这才若有所思地回了房。尽管事出非常,但他仍是按捺住焦急的心思,找出麓川的案卷以及职方司送来的最新地图,他细细用炭笔勾勒了好一会儿,便拿起这些东西前往见尚书张本,又商议了几省都司的人事,轻轻巧巧就捱到了散衙时分。

出镇宣府的保定侯孟瑛过年前就已经解职回家,并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而是因“足疾”在家赋闲,除了正旦大朝从未出过门。张越回来的消息他早就听说了,原本还指望人过府探望张晴的时候见一见,岂料张越回京不过三日,人竟是形同脚不沾地,须臾就已经授了兵部侍郎,他也不好让人去请,于是便渐渐有几分烦躁。直到这一日下午得了张越使人送来的讯息,他这才定下心来。

然而,孟俊也从衙门回来,说是今日在兵部见到了张越,孟瑛也顾不得其他,他竟是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通,到最后面色异常凝重,恨不能之前是自个代替儿子走了那一遭。

“好了,年纪不小办事却不牢靠。回去见你媳妇,让她好生预备一下。再吩咐门上警醒一些,什么时候人到了,赶紧领过来见我。”

尽管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但父亲的话违逆不得,因此尽管母亲吕夫人脸上尽是疑惑,孟俊也只得答应一声,随即就出了正房。等回了自己的院子,见妻子张晴亲自上来服侍脱了外头罩袍,他就把丫头们都屏退了,随即说起了张越晚上要过来的事。

“刚刚已经有人来回了,我才和抱夏迎春她们说呢,要是还不来,我都以为三弟把我和你这个姐夫给忘了!”玩笑了两句,见孟俊似乎并不高兴,张晴不禁挑了挑眉,“瞧你,怎么似乎不高兴,你不是前几天还念叨过三弟么?”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瞧着爹的样子,实在是过度热络了些……我从神武右卫指挥使调了京营做参将,爹为此就很是高兴了一阵。话说这几天我交割公事,也没顾得上太多,家中都来了什么客人,爹可曾亲自见了?”

张晴不知道孟俊为何突然问这个,亲自斟了茶,把天青色汝窑小茶盅捧了上来,随即就皱了皱眉说:“这男客来并不回我,我只依稀记得黔国公的长公子曾经来过一次,整整坐了一个下午才走,爹爹还留人用了晚饭,其余的便大多是些姻亲之类,没什么要紧的。”

“黔国公长公子……就是和三弟一同到了京城的沐斌?”

得到妻子确定的答复之后,孟俊的眉头顿时打了个结。想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回过神,瞥见张晴很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他忙站起身把人按在椅子上,又笑着安慰道:“没什么大事,你别多想。你也知道,爹这次回来之后便奉旨在家休养,没能在五军都督府领职,心里颇有些想法,所以,知道咱三弟在兵部当了侍郎,难免心思活络。”

“三弟向来对咱们家很好,能帮的帮上一把,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张晴不明白,孟俊也不便对只管家宅事的她解释。当初孟贤孟三的大逆罪没牵连到保定侯府,那是永乐皇帝念着父亲的旧勋,而洪熙皇帝在位时没动父亲孟瑛,反而让他坐镇宣府,也是为了安抚勋贵。如今新君登基,父亲若是再不知道收敛,那就是倒霉了。

皇帝仁厚,可仁厚也要瞧是对谁,想当初汉王谋叛,整个山东死了多少人,贬谪戍边了多少人?按照那么算,他那两位叔父的罪过足以让孟家万劫不复,他却还能进京营,这已经是万千之幸了!

果然不出孟俊所料,晚间张越一过来,孟瑛就端起了亲切的笑脸,虽闭口不提什么病愈复出的事,字里行间却满是打探武选司是否归张越掌管。瞧见情形不对,孟俊也顾不得父子尊卑,咳嗽了一声便笑说道:“爹,越弟难得有功夫过来,你总得留些时间让他去见见他大姐吧?您如今是闲下来的人,理会朝中那许多勾当,岂不是累心?”

张越今天过来,原本就想瞧瞧孟瑛赋闲在家究竟是怎么个状况,刚刚听这一番话就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见孟瑛的脸色因孟俊一句话而变得很不好看,他沉吟片刻,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瞒孟伯父说,今天我过来,实是因为黔国公长公子今天去了兵部,对我很说了一番话。事关重大,若是孟伯父信我,可否告知沐大公子可对您提过要联同勋贵谋大事?”

这种话从来只有拐弯抹角,绝不会开门见山,因此孟瑛闻言大感意外,好一阵子,他才含含糊糊地说:“沐文辉确实来过,虽提过这样的话,但他说有内廷传来的消息……”

“孟伯父不要忘了,内廷传来的消息可不一定就是皇上的意思,若只是揣测呢?”

瞧见孟瑛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张越知道今天是来对了。要是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孟家陷进这么一桩事情里头,那么还真的是天大的麻烦。如今及早发现,倒是还可设法,而且,孟瑛在勋贵中还有些人脉。沐斌的做法是大错特错,但他的出发点倒并不是全错。

勋贵一直这么走下坡路,文官便制无可制!

第八百零四章 祸起

玉河原是元通惠河的一段,绕皇城直至什刹海,早年清河行船络绎不绝,乃是漕粮进京的必经之路。但历经战乱之后,尽管永乐时重修运河,玉河的河面却再也不比从前的宽阔,漕粮北上往往是至通州即止,这条水路就成了京城一景。

玉河西边是六部五府等等衙门,东边却只有一个詹事府,其余便是民宅。既是紧挨官府,抬头便是贵人,这附近原先是商贾止步,只有零星小贩卖点吃食。但从永乐到洪熙宣德,各家衙门的大伙房因为资用不足渐渐裁撤,外出用食的就渐渐多了。于是,东江米巷邻近玉河中桥的一条小胡同中开设的两家小饭馆便应运而生。

这天中午,眼看日头极高,惠生饭馆的掌柜瞧见对面的成记饭庄又把一摞摞贴了标记的盒子搬上了马车,忙得不亦乐乎,连忙吆喝自家伙计准备起来。果然,那边的马车刚过没多久,这边就有了客人登门。他随眼一瞟,见是三个寻常皂隶打扮的中年汉子,就吩咐伙计送了今天的菜单过去,再也没在意那一边。

来的这三人中间,一个身穿酱色棉布袍子的中年人见不是伙计报菜名,而是这么一招,倒是觉得新鲜,见三种搭配倒是有贵有贱,他沉吟片刻就点了最贵的那种,等伙计走了,他就皱着眉头低声对旁边的两人问道:“这家店什么时候开的?真的安全?”

“您老放心,已经开了有一年多了,衙门的弟兄们都是到这儿觅食,决计干净。要想寻什么消息人情,这儿最是适合。”一个尖嘴猴腮的皂隶见中年人坐得很不自然,眼睛左顾右盼,忙又笑道,“自从那位顾独坐上任之后,连您这样的贵人都淘换了那么多,更不用提下头了。衙门里除了我们哥俩几乎都是生面孔,认得您的几乎没了。而且他做事心狠,撵走的人全都知会了其余各部不许再用,现如今恨他的人多了。”

“没错,您就把心搁肚子里。这地方鱼龙混杂,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安全,见人也方便。也就是咱们那位主儿铁面无情,五府六部那些手面大的同行全都能在都督部堂面前说上话。只要事情经营得当,您谋一个复职还不轻松?”

在两人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情况下,中年人就换了个轻松的坐姿。他也不想这么风声鹤唳地过日子,奈何他从辽东戍所悄悄潜回来实在是风险太大,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是被对头侦知他此来的目的,那么别说是所谋之事,就是性命也难以保证。

这边等饭食上来,那边门口渐渐也来了好几拨客人,那尖嘴猴腮的皂隶就向伙计塞了几个钱,言说这张桌子由他们三个包下,要多坐一会。伙计也见惯了这些衙门中的牛鬼蛇神聚在一块商量事情,嘿嘿一笑就收了钱,再也没有言声。就在中年人毫无滋味地拨着碗中饭粒,眼睛不时往外张望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提醒声。

“赵大哥来了!”

被称为赵大哥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后头的两个皂隶和他一比更是如同跟班似的。他一进门随眼一扫,就瞧见了那边角落中的三个人,立刻带着自己的人大步上前,二话不说在条凳上一坐,又端详了中年人一番,这才压低了嗓音说:“严大人,你可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从辽东卫所悄悄潜了回来。要不是如今顾独坐正好自顾不暇,我可不敢见你。”

见那赵大哥竟然直接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中年人不禁容色惨变,随即才强笑遮掩了过去。他严皑乃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家资丰厚,换成当年还是御史的时候,哪里会屈尊和这等人打交道?然而,他这次潜回来就已经是冒了大险,如今也不再拘泥什么颜面身份。

“罪余之人,多亏有诸位兄台仗义。之前听说赵兄和陈都督情分非比寻常,不知道能否为我转圜一二?”严皑见赵大只是眼瞅着自己不做声,就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从桌子底下悄悄送了过去,见赵大抄手接了,他就低声下气地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赵大掂量了一下东西的分量,这才嘿嘿笑了起来:“好说好说,咱们上头的侯爷也讨厌顾独坐,谁乐意没事情有人在后头死死盯着,连出个条子叫堂会也招来弹劾?你只管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必定会替你说好话,不过……”

严皑原本已经放下来的心一下子被这“不过”两个字给吊了起来。果然,赵大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就压低了声音说:“你要知道,顾独坐在都察院一日,大伙儿就一日没有好日子过。如今因为都察院那些御史的聒噪,皇上发了大脾气,正好趁着这功夫一劳永逸。你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不妨拿出来,扳倒了顾独坐,你以后还怕不能飞黄腾达?”

这会儿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门全都午休了,小小的店堂中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一张张桌子吃完一拨换一拨,几个伙计忙得连收钱都是脚不沾地,更不会注意到角落里头的动静。而店堂中的谈笑声嚷嚷声此起彼伏,更是完美掩盖了这边密商的声音。

尽管赵大许诺的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前景,但此时此刻,严皑只觉得背后沁出了冷汗。他从好端端的御史一下子被贬到了辽东那个荒凉的地方充当经历小吏,自然是深恨顾佐,此来北京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样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他更知道,凭借自个的力量要扳倒一个二品大员有多么艰难,更不用提顾佐还是天子信臣杨士奇举荐的。再说,这赵大若不是背后有人吩咐,敢说出这么要命的话?

“怎么,严大人莫非不敢?啧啧,不是我说,有顾独坐在,你就算复职,迟早也会被打回原形。你可好好掂量掂量,这般机会不常有……”

“好,回头我就把东西给你!”严皑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终于把心一横应了下来,“我也预备着这么一天,横竖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这就对了!”

尽管两人之外还有四个人,但整个过程中,那四人都是一言不发只顾着小心翼翼留意周围动静。等到事情谈妥,赵大三下五除二把一份饭食消灭得干干净净,带着两个跟班扬长而去。这时候,那个尖嘴猴腮的皂隶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严大人,好在您是答应了,这赵大可是个狠人,您不答应,他反手卖了您都可能。如今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想扳倒那位主儿的不止您一个,这许多力量合在一块,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过去。再说了,这事情是那些大佬们预备,您也就是添把火,怕什么?”

不管怎么样,严皑都已经做出了选择,因此,混在离店的人群中出了这惠生饭馆,他只觉得浑身轻松。由于此来隐秘,他也没有随这负责引见的两个皂隶过玉河中桥,而是往反方向的崇文门大街走去。由于他这一身装扮在京师毫不起眼,这几日丝毫没出纰漏,他心里又装着事情,走路时也就没那么留心,竟是丝毫没注意到背后跟上了人。

后头那个樵夫模样的汉子一直跟着严皑,直到他从崇文门大街拐进了观音寺胡同,又进了一处小院落的门,他方才停了下来,就在路口货卖起了自个担的所有干柴,却是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没成交。直到日落时分,有胡同里的住客从里头出来,瞧见他那担干柴要买下,他这才好说歹说成交。把干柴挑进了一座小院,拿了钱出来的他才反反复复往严皑的那个小院落瞟了几眼,确定位置等等一丁点都没记错,他这才匆匆离开。

京城的日子向来过得快,须臾便是五六日过去了,这朝堂上竟是犹如死水一般寂静。然而,这一日,原本一如往常的京城大街上突然驰出了大批锦衣卫,自是惹得一片鸡飞狗跳。

自从永乐年间增设北镇抚司专管诏狱以来,北镇抚司虽说关过无数高官权贵,也有过不少大阵仗,但和今日的情形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狭窄的胡同站满了身穿蓝色军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外头那条大街也已经被人封锁了。规制不大的门前停着十几匹一等一的神骏,门前站着等候的足足有四五个锦衣卫官。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莅临才会摆出这样的大阵仗,那便是大明的天子。

朱瞻基从皇太孙到皇帝,还是第一次到北镇抚司来,因此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和指挥同知王瑜都有随行。在审讯人犯的公堂转了转,见掌管北镇抚司的房陵紧张得满头大汗,再加上也确实没心思往牢房里去,因此坐下之后就淡淡地说:“下去把戴纶带来,朕要亲自鞫问。”

堂堂天子亲临诏狱,还要亲自审问这么一个臣子,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不禁更是狐疑。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不如从前那些前任那般有权有势,这诏狱更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因此,借着皇帝的吩咐,他顺势摆出上官的架子,沉声吩咐道:“房陵,你去把人押来。”

尽管有心规劝几句,但瞥见朱瞻基那决计算不得好的脸色,房陵也不敢多说什么,答应一声便连忙去了。下到狱中,见毫无所知的戴纶正在牢房中来回踱步,口中仿佛在诵念着一篇礼记,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示意左右前去开门。

听到这动静,左右数间牢房中的人顿时都惊醒了过来。朱瞻基上任以来,下锦衣卫狱的人不算多,其中甚至有不少是受汉王朱高煦牵连而下狱的,至今已经有三年。被关的时间长了,瞧见锦衣卫提人,竟是没几个人动弹,只有于谦先站起身过来,而林长懋也放下书卷,拖着镣铐起身挪到了木栅栏边。当看见被带出狱的是戴纶时,两人都吃了一惊。

囚室中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后头高高铁窗流露进来的一丁点阳光。因此,乍然站在了高掣的火炬底下,戴纶很有些不习惯。听见后头林长懋叫了一声戴兄,他这才回过了头,随即露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之后便由着两个锦衣卫挟住了自己的胳膊。

房陵最初一句话都没说,直到眼见戴纶被人一路架出了窄道,到了阳光底下,他这才挥手叫了一声停,然后又走上前去,低声提醒道:“皇上如今已经到了北镇抚司的公堂,届时将亲自鞫问。天威不可测,你且自重,不要触怒了皇上。”

戴纶诧异地看了房陵一眼,随即哂然笑道:“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虽说我无论学问胆识都远远不及亚圣,却也知道,做人全凭一口气!尔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房陵自知王节随侍帝侧,自己就是跟进去也是白搭,望着戴纶蹒跚前行的背影,他不禁异常踌躇,直到背后的刘百户唤了一声,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执掌刑狱久了,心肠就会变硬,每日里巡视锦衣卫狱的时候,看着里头那一个个见不着多少阳光的人,他也已经生不出多少感受,只是例行关照。如今眼见皇帝心绪不好,戴纶又摆明了是要拼死,他还能如何?怕只怕皇帝因此震怒而牵累其他人,那就不是小事了。

“让你送的信送出去了没有?”

“大人放心,已经送出去了。”那刘百户乃是房陵一手提拔起来的,说完这话便左右看了看,随即压低了声线,“不是小的多嘴,戴纶林长懋关进锦衣卫狱的事情并不是隐秘,太后应当早知道了。既然此前不曾劝阻,仁寿宫便指望不上了。至于内阁和部堂诸位,要是他们能劝,还会等到今天?左右就是一个腐儒,大人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轻轻念叨着腐儒这两个字,房陵只觉得心里异常无奈。他尽管转了武职,如今已经是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可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也是读过圣贤书,进过国子监的儒生?虽说以如今的经历来看,从前学的那些东西已经用不上了,但并不代表那些有坚持的人就一定愚蠢。

“大人,您可千万别犯执拗,不为您自个着想,也得为了您家里的妻儿想想。您已经很是碍了指挥使大人的眼了,一旦出事,他可决计不会为您说话!再说,您看到今天跟来的那个王瑜没有,那可是从前立过检举大功的人,指不定到时候谁给谁腾地方!”

刘百户的话让房陵浑身一震,随即紧赶几步追上了前头的戴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只希望堂上别出大事。

第八百零五章 半路拦下

尽管武选司号称是掌握整个武官系统的除授,但都督之类的军职往往出自上裁,而指挥使指挥同知一类也往往是加恩勋贵子弟,顶多是肥瘦远近的分别,区区一个侍郎也插不上手去。最要紧的是中低层军官的世袭军职乃至于武官期满考核调任,这其中总免不了猫腻多多,不但是油水的问题,而且更是显示权势的地方。

于是,张越推却了武选司,老尚书张本不禁觉得他年纪轻轻却有分寸。因此,当张越提起要从南京调刚刚从交阯回来的郎中陈安和员外郎陈镛于兵部,充实之前刚刚贬谪外任的两个职方司和武库司空缺,张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外人只觉得张越谦逊,也只有张越自个知道,就是没有杨荣的提醒,这武选司的勾当他也一定会避嫌,而且,能够把职方司抓在手中,这就是最大的庆幸了。自打当年他提出北边谍探需得重新布置之后,职方司历经崔范之和万世节先后两任郎中,这条线已经完全建立了起来。而由于负责的乃是胡七他们几个,内中的人就全都过了明路,他之前在南边,这些还派不上大用场,但如今一回京,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因此,昨日送走万世节去奴儿干都司上任,今日他便召见了职方司的员外郎和一个主事,以职方司如今人少为由,直接吩咐谍探分司从此之后直接往他这儿通报。由于确实是缺了个郎中和主事,职方司的人又要查舆图,又要忙军报节略,从前万世节管的这摊子谁也不想贸然接手,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那一串钥匙和职权便全都到了张越的手中。

兵部衙门的三门之内就是尚书和两位侍郎治事之所,张本居北边正屋,张越和冯侍郎便是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各有书吏两人皂隶一人随侍办事。然如今考核官员极其严格,哪怕是新挑出来的进士,在一年磨练之后,要紧公务也多半能自己处理,更不用说兵部这三位堂官,因此吏员等等顶多便是个抄写员的角色,皂隶更是形同仆役,只管照应饭食茶水。

张越上任伊始就听万世节的建议,从一干皂隶书吏中挑选了三个可靠人,因此在房中见人办事也方便了许多。这天,他就借口询问北边军务,特意把谍探司唯一在京城坐镇的胡七召了来。见此情景,那两个书吏全都避了出去。

自从张越离开职方司之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几年的时光,张越已经是英气勃勃的青年,而胡七则是两鬓多了几许白发,人也褪去了当年的彪悍气,尽显沉稳。

此刻,胡七身穿一身簇新的青色熊罴补子绫罗官袍,束着素银腰带,头上亦是乌纱帽,瞧着只像是寻常前来述职的武官,却只是一半身子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听张越提起当年承诺总算是圆了,他不禁露出了感激的神情,随即郑重其事地起身拜倒。

“当年老大人说过无可设法,我们还以为大人答应,不过是为了安我们的心,没想到最后竟真能成功。虽说锦衣官在外威风,究竟不是正途,名声也不好听,如今我们虽不得张扬,究竟都在兵部挂了号,得了官身。赵虎他们几个也都感恩,只是北边事紧不能回来,不能亲自拜见大人叩谢恩德,所以托卑职替他们多给大人磕几个头。”

见胡七说着已经重重碰头下去,额头触地有声,张越心中不禁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安排究竟不曾枉然,连忙吩咐其起来。等到胡七重新落座,仍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他也不说什么题外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今日召见的宗旨。

“北边是借着走私的名义派出商队和阿鲁台以及瓦剌三部贸易,你一定要牢牢约束了方家,不能让他们借此招摇,毕竟,这是朝廷的隐秘事,寻常言官并不知情。此外,所得盈利你一定要把账册造齐全,我知道雁过拔毛乃是人的本性,但你们几个自己绝对不能沾,你们的利我会用其他法子补,至于下头人,约束得紧密些,更不要招揽过度的人手,以免引起锦衣卫和东厂忌惮。另外,从前只注意北边,现在连南边也要一并留意,广州宁波泉州三地的市舶司已经开了,可以借着通商的名义把探子派到东洋西洋,这名义我也给你们……”

胡七曾经跟随张越多年,早知道张越虽看着温文尔雅,手段却极其老到,而且骨子里便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野心和气势,因此这会儿一面认真仔细地倾听,一面连连点头。待到张越说,锦衣卫东厂只限于阴私小事,他要的是能北至蒙古王帐,南至西洋王宫的消息渠道,他不禁霍地站了起来,肃然行了一礼。

“大人尽管放心,卑职必当尽心竭力!”

“只要能自给自足始终以商养谍,不用朝廷划拨钱财,就能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如今朝堂上的官员只以为南征北征就已经是到了极限,倘若这条线能完全建成,何愁勋臣武将没有地方可用?”

撂下这话,见胡七丝毫不见惊悸之色,张越暗想当年袁方把这几个人派到自个身边,虽阴差阳错没能从候补锦衣卫成为正经的编制,但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如今,袁方在北方的那个网络已经逐步收编进了兵部的谍探分司,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力量。

将事情交待完,又吩咐以后每七日送一次卷宗进来,张越便亲自把胡七送到了屋子门口,等他离去之后,他才召了书吏进来,见了几个今日来京述职调缺的外地武官。眼看快到中午时分,他正预备让人去瞧瞧外头是否有家里送饭的,那个在他房中伺候的皂隶却急匆匆进来。

“大人,不好了!刚刚小的正巧去外头吃饭,听户部衙门和吏部衙门的几个皂隶说,北镇抚司那儿出了大事!皇上……皇上早朝之后就亲自到北镇抚司审讯,因戴纶抗辩,皇上一怒之下棰杀了戴纶,又要下旨拿戴纶的叔父太仆寺卿戴希文和河南知府戴贤!这会儿蹇尚书和夏尚书都已经赶过去了,还有内阁杜大学士,不知道情形怎样。”

朱瞻基竟然亲自去了北镇抚司,还杀了戴纶!

尽管知道朱瞻基这些天心里憋着火,但张越完全没料到这位号称仁厚的天子竟然会一怒之下悍然杀人。从永乐年间开始,大理寺就只能处理寻常囚徒,但凡高官全是下锦衣卫狱,朱棣那时候时有不经刑部大理寺而暴怒杀人的,可朱瞻基甚为爱惜名声羽毛,怎么会这么做?还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得到?

张越深深吸了几大口气,这才勉强平复下了至为震惊的心情。见那皂隶仍是站在这里,他就沉声问道:“内阁只有一人前去?”

“似乎是只有杜大学士……”

听到这几个字,张越沉吟片刻,立刻一个箭步出了屋子。站在太阳底下,他招手叫了一个书吏过来,嘱咐去对张本和冯侍郎知会一声,他出去有要事,随即快步往外走去。一路时有兵部的司官问好行礼,他却谁也来不及理会,到了外边,他便厉声吩咐备马。

那匹黄骠马一牵出来,张越就抓起缰绳一跃跳了上去,随即马鞭一扬就一阵风似的驰了出去。等到从兵部衙门前头的小巷出了牌坊上了大街,他更是提高了马速,就在拐过一条巷子时,旁边却有一人一马窜了出来。

“张大人!”

因此时并非散衙时分,家里的随从还未到兵部衙门来接,因此,张越一个人纵马疾驰,并没留心四周情形。这会儿乍一听声音,他心里一惊,赶忙勒马,但这一停下也已经是在几步开外了,回头一瞧,他才看清是从那边巷子中骑马出来的人。

“王兄?”

短短七年间,从不入流的总旗一下子跃升至四品指挥同知,王瑜可谓是得天独厚。因为生活逐渐优渥的缘故,他原本尖尖的下巴显得有几分圆润,人也比从前胖了,一身大红色的盘领右衽斜襟官服看着竟是有些小。急急忙忙上来拦住了张越,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是要去锦衣卫衙门?我刚刚打那儿出来,皇上怒斥了蹇尚书和夏尚书,对杜大学士大发雷霆,你这会儿去了也没用!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借一步?”

心中焦躁的张越吃这当头一喝,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瞧见这边大街上没几个人,王瑜又是满脸恳切,他便跟着王瑜往一旁无人的小巷退去。借着这寥寥几步路,他心里朦朦胧胧有了些想法,待到了地头就问道:“你今日伴驾?”

“我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因对皇上坦言不懂侦缉和卫狱等事,所以皇上便吩咐我管带大汉将军和随行扈从,刚刚就随王指挥使一同跟了出来。我知道张大人必定是听说了那边发生的事,但还请不要这会儿贸贸然过去。虽说我不能说那位戴大人的不是,可他说话……他说话实在是过头了,莫说皇上受不了,就是我听了也是心中不忿!”

王瑜也不管张越是否耐烦听这些,原原本本将戴纶那时候说的话一一道来。原来,在被几个锦衣卫带上公堂之后,朱瞻基便问戴纶是否知罪,戴纶不但梗着脖子说不知,而且还历数了朱瞻基即位以来的多番不是,其中便有一条是当初的宠嫔妾而远中宫,喜游猎而废学问,连皇帝当初练兵府军前卫的种种举动全都说成了玩乐。果然,一听此言,朱瞻基便立刻暴跳如雷,立时命左右将人拖下去棰杀,又要罪及家眷。

“张大人,蹇尚书和夏尚书以及杜大学士到了之后,我和几个锦衣卫官就退了出来。王指挥使借故避走,我和房大人便交谈了两句。因他问我和你的关系,我知道他管北镇抚司,也就没有隐瞒,结果他立时对我提到,两位尚书和杜大学士都是得了他的信。锦衣卫这边,大佬们其实都有内线,他有意把消息漏了出去。所以,内阁诸位大学士应该都知道。”

看来,房陵是有意不告诉他张越——确实,他张越不是为了大义奋不顾身的人,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但是,内阁所有人都知道了,为什么只有杜桢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