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右移一步,态势恭敬的颔首道:“三皇兄,下次再叙谈,愚弟先行一步,您慢行。”说罢,不理会周身紧绷于一的晋王,与那传话宫监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内针落可闻,龙延香袅袅弥漫一殿。

朱棣大步流星进殿,及至一副带几紫檀木镶螺钿公座椅前,下跪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品了一口香茗,放下茶盏,说了一声“起来吧”,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通传?”

朱棣起身立于一旁,不卑不亢道:“不久前进的宫。到这正要让人通传,就见三皇兄出来了。”

朱元璋闻晋王名讳,眉头略皱了皱,另道“你不久将至三十岁生辰,群臣多有上奏让你留京过年。朕的意思也是这样,办了生辰宴也算是为你首战庆功。”

朱棣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道:“劳父皇记儿臣生辰,但藩王不可久留京师,且儿臣不敢居功。还是与三皇兄同时离京为宜。”

朱元璋听言浓眉一挑,朗声笑道:“为何不敢居功,你这次出奇制胜,的确让朕大为惊喜。”

朱棣退后三步,霍然下跪道:“全仰仗父皇偏帮。”

朱元璋双眼微眯,端起茶盏,以盖觅缓缓觅茶末,道,“哦,你怎么认为朕是在偏帮你?”

朱棣不假思索,道:“大军出征前夕,父皇以赐百万锭钞与三皇兄大军,儿臣麾下将士却无赐赏。而同为大明的北征将士却予不同的待遇,眼见另一边的同僚得军饷,儿臣座下的将士必定以为,只有旗开得胜才能获得父皇的赏赐。虽我大明将士热血忠诚,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保家卫国与银钱的双重相激下,他们自然士气高涨,英勇无比。而此战最关键一处是寻找敌军踪迹,若无将士们克服重重困难,有取胜的决心,儿臣也难以首战大捷。所以,儿臣认为这是父皇的偏帮。”

朱元璋浑然未想到朱棣会这样认为,不敢真假与否,却是让他大为诧异。不由略征了须臾,方哈哈大笑道,“朕一直耳闻你休恤将士,这回可是见识到了,竟变着法子为随你出征的将士谋利!放心,朕昨日就下了旨,同赐百万百万锭钞与你麾下大军。”

“儿臣代众将士谢父皇赏赐!”朱棣跪首道。

朱元璋放下茶盏抬手道:“起来吧,我等父子二人,没外人时也不必来这些。”说完,指了指对面座椅,又道,“前几日,听说你四处走动,让人照顾老五他的饮食起居。”见朱棣要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阻止他道:“从小,你就维护老五,他人也就听你的话。你明日离京前,就去见他一面吧。不过万不可给他好脸色,他的随性性子不好好打压打压,难以成器!”

“是,父皇。”听出朱元璋话中松动,朱棣紧了数月的心大为一松,忙点头应道。

第一百九十六章 汤药

五月初六,自大庆寿寺回来,仪华便将她身怀六甲的 事传了出去。不过一日,这个消息已在北平城传了遍。 众人闻讯大惊,他们一直以为仪华身体素来赢弱,前去 大庆寿寺一月是为了静养,谁也没有想到她去是为了安 胎。

震惊之余,众人纷纷登门道贺,谄媚奉承之词不断。

相形之下,半年前风光嫁入王府的张月茹,俨然成了 众人的笑柄,无形中衬托了仪华无可取代的正妃地位。 然而这些不胫而走的流言,并未带给张月茹实质的伤害, 仿佛众人议论嘲讽的对象不是她,她依旧深居简出的低调 度日。

如此旬日过去,众人不免兴意阑珊,渐渐地张月茹 也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了仪华。

王府里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世人臆测纷纷,何 况是现在这种时期这种大事。仪华心里早有了准备,也 就坦然的接受多方关注,只是耐心的等待腹中的小生命 一日日成长。尽管这时她快四个月的身孕,在众人眼里 根本全无显现,但她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它的生命力, 虽很微弱,却真实存在。

这一日时将向晚,大风骤起,阴云密布,大雨如注。

熙儿三兄弟,都还在书堂上课,仪华一人百无聊赖, 又不愿说话,索性屏退了左右,独自倚在朱红窗台下的 凉炕间,手里握了一册道衍送与她的棋谱,一边听着窗 外哗哗不绝的雨声,一边恹恹的翻看着棋谱。

不知不觉间,仪华只感困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

当她终睡意不支,迷迷糊糊的刚一闭上眼,就看见 一处空旷寂寥的山谷,正下着阴绵绵的细雨。她一个人 站在谷底,迷茫的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任由细密的雨帘 打湿衣衫。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雨声也无,她不 知身在何处,害怕的想放声大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音。无端的恐惧侵袭着她,她茫然四顾。

忽然间,她见到了冯妈妈,一脸温柔的笑容,慈爱的 看着她,向她招手呼唤着。

她心下欢喜,连连应声答应着,正欲跑到冯妈妈的身 边去,蓦然闯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欢欢快快的 蹦向冯妈妈。

小女童只有四五岁的幼龄,却生的粉嫩可爱,莫名 的让人心生亲昵之感。

看着如此可爱的小女童,她情不自禁的走上前,想 亲一亲小女童粉嘟嘟的脸颊,冯妈妈忽的牵起了小女孩 的手,对她笑道:“好孩子,这是你的女儿,和你小时候 长得一模一样。我很喜欢她,以后她就有我照顾吧。”

冯妈妈话一说完,四周的景象陡然一变。

空旷的山谷消失,绵锦的细雨消匿踪迹,周围白雾皑 皑。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变化,焦虑的寻找冯妈妈与小 女童的身影。

片刻的寻找,一个回眸间,终是在一片雾霭中看见 她们的身影,她喜不自禁的大声呼唤她们,她们却恍若未 闻,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尔后竟徐徐的飞升空中。

“不!你们别走!”她失声大叫,张牙舞爪的奔向 上空,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她们的离开。

这时,忽然有个人用力拉住她,向她道:“阿姝,别 害怕,这只是梦。”

她茫然未理,那个人更用力的拉住她,她这才听见有 人叫她:“阿姝,你醒醒!你做噩梦了!”

这一声将她从梦中唤醒,她一睁开眼,首入眼帘的 便是昏黄黄的灯火下,一身风尘仆仆的朱棣,神色担忧 的看着她。

仪华尘起身,迷茫恍惚。她伸手揉了揉惺松的睡 眸,问道:“王爷您回来了?您什么时候回来了?”说 时,忽感手心一阵湿润,她拿下手一看,竟是不知何时 掉落的眼泪,她不由一怔,道:“我这是怎么了?”

朱棣坐在凉炕边,深深地看着她,莞尔笑道:“已 经不是小孩子了,竟然做梦都能哭成这样。也不知道你 梦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身上还带着湿湿的雨气,这一 切的一切都再真实不过了——是朱棣,他回来了!

仪华未干的水眸,忽然又模糊了。

朱棣望着仪华消瘦苍白的脸颊,目中几不可寻的闪 过一丝怜惜,淡淡笑道:“怎么又哭了?”

仪华偏头,不在意的揩了下眼睛泪珠,下一刻又紧 抓住朱棣的衣袖,望着他,强抑制下喉间哽咽,道 : “王爷,臣妾又有喜了!上一次良医不是说,臣妾生燧 儿时伤了身体,以后是再难有孩子了,可您知道吗?臣妾 又有孩子了!”

说着话,仪华覆上了朱棣粗糙的大掌,拉着他的手 来到了她平坦的小腹间,低头看着一黝黑一白皙的两只 手,交叠在这个孱弱的小生命上,她柔和一笑。

片刻之后,她冉冉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眼里泪花闪烁。

这一刻,她知道她为什么执意保住腹中胎儿,除了 它是她的意外惊喜,也是她漂泊异世的血脉至亲,更是他 来之不易的孩子。

在仪华含泪的凝视下,朱棣忽地移开双眸,转身端起 香几上的药碗,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道: “恩,本王知道你有喜了。方才你小睡的时候,阿秋送 了安胎药过来,本王正要唤醒你喝药,你就自己醒 了。”语毕,他缓缓回首,定定地看着他,顿了一顿方 续道:“来,先把药喝了。”

不知何时,窗外的瓢泼大雨停了,可室内依然光线 晦暗,只有书案上的一盏小宫灯摇曳光影。

朱棣背光而尘,他刚硬的面庞隐藏在昏暗的光影 中,竟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仪华接过细白的汤碗,浓黑的药色,令她习惯性的皱 了皱眉头,随后似想起朱棣正在一旁看,她又抬头对他抱 以一笑,方双唇轻碰药碗,欲一饮而尽。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所有的一切仿佛成了一个个支 离破碎的场景,让朱棣清晰的看见了每一幕,转于只在 黑褐色汤药沾上仪华的双唇之际,他蓦地出声道:“等一 下!”

声音略略拔高,异于平时低缓的声调,仪华停下药 碗,眼带询问的看向朱棣。

朱棣沉默片刻,骤然起身,涩然一笑:“没事,你 先喝药吧。”

说完,朱棣决绝转身。

(忽然发现,把脑中想象的场景,转化成文字,不大 容易)

第197章 信任

雨后晚风习习,窗外瘦竹簌簌响动,青叶尖雨珠滴沥落下,一滴一嗒,声声清吟可闻。

凉风雨声,穿窗而入,白日的酷暑消涤,空气中弥漫着夏雨清新的芬芳。

然,即使如此,却依旧掩不住辛涩的药味。

仪华手持药碗,皓腕轻动,汤药慢慢摇晃,且浮且沉;亦与往常所饮安胎药一般无二,浓黑的化不开。

可是他却与以往不同…但愿这只是她多想。

“王爷,你方才不是问臣妾梦见什么了?怎么那般害怕。”仪华举眸凝望,望着朱棣屹立似山的背影,她无意说道:“臣妾梦见了冯妈妈,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冯妈妈说小女孩是臣妾的女儿,可不等臣妾抱一抱她,冯妈妈就带着她消失了,任臣妾怎么找也找不见。”

她口齿清晰,声音娓娓动人,仿佛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丢失了自己孩子的母亲,心急如焚的亲诉着。

在她一字一句的诉说下,朱棣的笔直的脊梁一分一分的僵硬下去,背在腰后的双手,紧紧相握。

时至掌灯,机灵的侍人穿梭在殿外檐下,撑杆点灯。转眼间,檐廊官灯次第燃起,华灯异彩,一片灯火通明。

明亮的灯火随窗潜入,室内纤毫毕现。

仪华注现着朱棣的背影,恍若无事一般缓缓说道:“不知道王爷喜不喜欢小女孩,可是臣妾很喜欢。世人皆道‘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也是这样认为。从怀它之初,它一直就很听话懂事,不像熙儿燧儿两兄弟,把臣妾折腾尽了。臣妾真的认为,它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可是臣妾身体赢弱,不知能否平安生下她,也不知大师的药可是能保臣妾母女安然…”

说到此处,仪华话语一变,问道:“王爷,您说这药有效吗?”声音带着一丝她也不知的殷殷期盼。

朱棣头也没回,立刻道:“大师医术高明,这既是他开的药,定然有效,你先趁热喝了。”

“呵呵…”

仪华轻笑着举起药碗,素手倾翻,药汁哗哗滴淌。

朱棣蓦然回身,微吸一口气,意外地看着她。

仪华迎视而笑,在他的目光下,一用力,将药碗摔作粉碎。

“王爷!”、“王妃!”听见碎瓷之声,李进忠、阿秋惊恐闯入。

“出去!”朱棣脸色黑沉,声音冷硬道:“王妃失手打翻药碗,陈德海你再去盛一碗。”

湘妃竹帘外,陈德海领话应声。

仪华苍然一笑,笑得眼角渗泪。她问:“王爷,您就这么不想要它吗?”

朱棣双唇紧抿似薄刃,一字不发。

仪华不敢相信,颤声强调:“这可是您的孩子!”

朱棣转过头,看着门口竹帘,依旧一声不吭,就这样沉默着。

对,就这样沉默着!

仪华胸口猛然一痛,近一两年没再复发的心冠,忽然一阵绞痛。她颓然无力的半倒在炕上,一手撑着铺在炕面的玉竹细簟,一手死死压着胸口处,仿佛只有这样死命的压着,才能缓解绞痛的心扉。

原来,他竟不相信她怀了他的子嗣。

所以,一回府,不是与她分享他首战获胜,也不是告诉她周王的情况。而是一碗堕胎药相送,更或者是一碗穿肠毒药。

她真傻!傻的可怜,亦可笑。

以为同生共死过,以为他待她不同,竟忘了他是朱棣,一个一心权势的藩王,一个容不得半点欺瞒怀疑的男人!而她明明深知这一切,却可笑的选择了遗忘,只记得他不能在拥有子嗣的沉痛,只想着他得知将又有子嗣时的惊喜,反忘了他会不相信她,不相信在两人都难孕的情况下,她如何能孕育他的子嗣?!

也许今日的事,不怪他的不信任,要怪也只是怪她自己而已一一飞蛾扑火,贪心那本不该期盼之情。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满目苍夷,仪华垂下眼脸,泪水无声落下。

待得掀目,陈德海已捧着一碗还冒着氤氲之气的药碗,屏气敛息的立在凉炕旁。

朱棣转回头,余光看见那碗汤药,眼中光芒瞬间熄灭,像燃烧殆尽后的尘灰一样死寂落寞,却仅仅一刹,他已闭眼,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这是对你好,喝了它,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

“喝了它,往后好好过日子?”仪华笑着反问一声,撑着手掌,从炕上下地站起,笑靥如花,却也讽刺:“那臣妾是不是该对王爷感恩戴德?感激王爷如此大度,不责怪臣妾令皇室蒙羞,还能做燕王妃。呵呵,看来,在王爷凯旋归来之日,臣妾送得这顶鲜绿色的帽子,王爷。”

陈德海惊愕抬头,骇然的望着仪华。

朱棣亦惊不小,却含怒,滔天惊怒的望着仪华。他瞳孔骤然收缩,眸光凝聚交汇,化成一根雪亮发光的毒针,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徐阿姝!住口!”朱棣厉声喝止,声音嘶哑可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徐阿姝…徐阿姝…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名字!

仪华眨了眨睁,睁中哀痛闪去,她摇摇欲坠的站着,还是在笑: “说什么,做什么,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在说王爷不愧是英雄男儿,一方霸主,可包容妻子的不贞。至于做什么…”她恍惚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尽的讽意:“这九年来,我抗拒过,沉沦过,挣扎过,放任过,时至今日才明白,我不过是飞蛾扑火,一厢情愿的以为王爷是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朱棣震动,双手握拳,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目间的怒色逐渐渗出一丝惊痛,艰难的唤了一声“阿姝”。尔后,面容死寂,再也看不出分毫容色,一字一字道:“你从未信任过我。这一次也是,不曾问过一句,便认定了我的不是。”

从未信任过他?所以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他也不信任她?

仪华一怔,心思松动,却见一旁陈德海端着的汤药,她胸口猝然抽痛,痛得曼及全身。她苍白的面颊,因痛而扭曲,额头冷汗连连,她恍惚的目光又一次看见了那碗汤药。

也许,喝了它,就可以减轻身上的痛苦。

也许,喝了它,她就可以与他彻底斩断。 意识模糊下,心念催动间,她步履踉跄的虚行两步,端起药碗。却不及药沾口,脚下一个虚浮,已人事不知。

朱明画卷第198章 原由

待得仪华渐渐苏醒,已是第二天白日。

她昏迷良久,现在人虽转醒,却头脑昏沉,只是睫毛轻颤,还没睁开眼来,李进忠已经喜得嚷道:“王妃醒了!王妃醒了!”

众人一听,都聚拢过来。

耳畔不迭的欢呼,唤醒仪华迷迭的意识。她猛地睁开眼,一下子坐起来,双手捂着小腹,惊慌失声道:“孩子?我的孩子它…?”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床帐外,忽见朱棣立在众人之中,她低呼声嘎然而止,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戒备。

朱棣微有红血丝的瞳孔一紧,嘴角轻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道:“放心,它还在。”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朱棣这样一走,屋子里气氛一沉。

朱棣这样一走,屋子里气氛一沉。

阿秋勉强打起精神,搀扶仪华重新躺下,笑道,“王妃您总算醒了,王爷担心了整一夜。”

李进忠机灵,从旁说道:“王爷可不是在这担心了一夜未睡,幸亏王妃和小郡主都平安无事。”

听闻朱棣担忧了一夜未睡,仪华心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心颤了一颤;但听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她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还好,她没有喝下那碗汤药,它还坚强的在她腹中。

她躺在床榻上,抚着小腹.眼里有晶莹的泪珠滴落枕间。

心里最怕的事没有发生,短暂的平复心扉之后,她抬起湿雾雾的眸子,目光缓缓地划过屋室。

大概是未时,外头暑气最盛的时候,屋内门窗都放下了细密的湘妃竹帘,又有薄如蝉翼的雪色纱帷重重落下,一层层阻隔了外面白晃耀眼的阳光,室内一片阴影绰绰。四面角壁还置了冰块,缓慢的溶化成水,释放出丝丝凉意。

可即使身处这样清谅的环境,仪华没想到她依然汗湿沾身,紧贴肌肤的小里衣粘在身上,极是难受。她微动了动身,眸光不经意的转动,这才看见床头上方放了一个炭炉子,炉上煨了瓷药罐,正咕噜咕噜地滚着汤药,气味微微有些熏人。

“王妃,这是道衍大师开的药。昨儿他连夜赶来,今早才到了王府给您看得脉。”顺着仪华的目光一看,也注意到已熬好的汤药,想起道衍交代过的话,阿秋又道:“您先等一会儿,奴婢去盛了粥过来。大师说您得用些吃食,才可以服药。”

仪华抬眼看着阿秋,轻轻点头。

阿秋会意,忙带着盼夏、迎春退下,只留了李进忠一旁伺候。

屋里少了人烟,仪华思绪渐明,她提起了精神儿,动了动微白的双唇,轻声问道:“我昨儿昏倒了,炽儿、熙儿…”

仪华脸色苍白,声音轻若游丝,李进忠看着心下微酸,忙打断她道:“王妃,您先别说话,等用些吃食再说。对了,您说世子他们,也不用担心,世子和二王子被王爷勒令不许看您,三王子年纪小也不知您病了,倒都是安安生生的上学堂。”

知适熙儿三兄弟都好,仪华脸上绽出了安心的笑容,她声柔似水道:“燧儿,早上起身见不到我,总是吵闹。也不知今早他哭没?”

有人掀帘从外走进来,道:“王妃早日康复,亲自照看三王子,他便不会哭闹了。”

来人声音温煦,有让人倾吐心声之感。李讲忠一听,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是谁,他脸上立马推满了笑容,转身迎了上去,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热情招呼道:“王妃刚醒来,小的正想着去请大师过来。”

道衍慢慢地走向仪华,在离床榻三步之遥驻足,对身侧的李进忠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道:“贫僧将为王妃施针的银针,落在厢房里,有劳公公为贫僧走一趟。”

“这…”李进忠为难的看着道衍,这男女大防,即使有一方是方外之人,他也不敢留了他们单独相处。

可是道衍是今上钦点高僧,朱棣对道衍又敬重有加,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内侍能得罪。

看出李进忠为难,仪华向他点头示意,他这才依言退下。

屋子一时静静无声,只有药罐嘴发出“嘶嘶”的水声响,喷出乳白色的雾气。

道衍目光投向床榻,脸上神情是一贯的慈悲为怀的笑容,双手合十,平静地说道:“王妃应该有许多话要问贫僧。”

仪华嘴角牵动,恍惚浮现出一抹讽笑,道,“原来世人景仰的庆寿寺主持,竟不吝声名,对区区小妇人失言。”

没有理会仪华话中的嘲讽,道衍目中有笃定闪过,脸上还是那般慈悲的笑容,道:“王妃怎么断定是贫僧食言。”

怎么断定是他食言?

仪华冷冷一笑,望向道衍的目光,冰冷而犀利。

今日她一睁眼醒来,听见朱棣亲口告诉她,她腹中胎儿无事,她便晓朱棣知情——她身体曾受大创,根本难以有孕。如今奇迹有孕,却也是勉强之举,不但有难产丧命之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残缺。

否则以朱棣性子,若真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就决不可能留下她腹中胎儿。

而既然不是怀疑孩子的身份,却一回来就送上堕胎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已知道了她的情况。但是这个世上,知道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就惟独道衍一人。这般,不是道衍告违背诺言,又会有谁?

念及此,仪华燃起愤怒,一想到昨日的情形,她心下无尽的后怕。于是,面对道衍无事人一般的态势,她半分不留情面,敌视道,“大师固有不世之才,难道就以为可以掌所有之事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她的话句句藏针,字字带刺,一声声对向道衍。

道衍却全然不在意,仿佛对仪华的冷面相向早有准备,气定神闲道:“王妃乃中山王之女,当世奇女子也。王爷乃人中之龙,当世枭雄也。”

枭雄,生于乱世,豺狼野心。今时,天下大定,国泰明安。何来袭雄也!

仪华嗤笑一声,正欲启唇反讥,猛忆起历史记载靖难之役,她双目暴睁,死一般盯着道衍。

转念,想起今世史书上不同于前世的历史记载,如,巾帼枭雄武则天,在前世的历史记载中,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可是在这一世史书记载中,她依然是女皇,却只是第一位女皇,而不是唯一一位女皇。因为在这里,她下一位继承者是皇太女太平公主,然后才是唐明皇李隆基。

每想到这里,仪华眸中就有迷茫闪过。

这一次一样,她正渐迷茫之际,只听道衍说道,“…王妃的存在,犹如孝慈高皇后之于今上,王爷的身边同样也需要——”

“大胆!”仪华疾言厉色打断道:“今上先后,岂可随意提及。”

道衍呵呵一笑,揭过这一段道:“王爷此次北征大捷,一鸣惊人,正是大鹏起飞之时,需要贤臣相助之际。贫僧以为,王妃虽不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英勇男儿,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王爷身边必才助力。”

犹言未完,仪华忽而大笑截断道衍的话,看着目中隐显光热的道衍,道:“就因为你认为,我对他可能会有助力,所以你违背答应过的诺言.只为了确保我安然无恙的待在他身边,直至他功成名就之日!”

说完这些,想明这些,仪华只觉可笑,又哭竿、笑不得,她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让赞谋帷幄的道衍对她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是应该自叹倒霉,竟受到一个野心勃勃的狂热份子重视。

可又不对,以前数年来她与道衍的交往虽不浅,却只如一名信佛的贵妇人与寺庙高僧的交往。这样,若没有九年前那晚的窥规,单凭这些年的交往认识,她必认为道衍只是一名知识渊博的高僧。而他没在她面前流露出异举,便说明这些年道衍只当她是燕王妃。

那么,究竟是何事何时让道衍对她改观?

疑惑一生,仪华在不平的情绪驱使下,不觉冷声问出疑问。

道衍坦然笑道:“这一月与王妃的相处,让贫僧喜知王妃不仅是聪慧的妇人,更是一位难得的奇女子也。”

仪华怔住,思绪不解的回忆寺中一月。电光火石之间,她赫然想清,果真是棋如人生,这一月来每每下棋论道,她或多或少透露从前世遗留在脑中的一些看法见解,却万万没想到竟引起道衍的注意。

心思每一转动,仪华懊悔深一分,却兀自不甘,遂逞强笑道:“大师食言,向王爷透露实情。可谁知到头来竟成空,我腹中胎儿到底是保下来了。”

闻言,道衍深思片刻,神色古怪的看着她,道,“这事却出贫僧意料之外,王爷竟会同意留下你腹中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