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语,语不温言不柔,却说得无比坚定,好像一切都将化险为 夷,让仪华不觉安心;而他双臂且紧且颤的力道,令她难以忽视他此刻 的真情,不论是对她还是腹中的胎儿。然而从今往后,这一切之于她, 却是弊大于利,只会让她摇摆不定!

一念闪过,又忆起今夜之事,仪华渐软的心肠硬起,她点头到: “嗯,以后断不会妄言,做出一个王妃不该做的。也要好好养胎,让 他平安生下来,做一个好母亲。”这一番话,她说的缓慢清晰,话虽 是回应朱棣,却一字一句皆是她的心声。

朱棣听着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快得不及捕捉已寻觅不见,他只顺 着本能更加紧拥仪华。

仪华任由朱棣紧紧拥住,闭目伏在他的胸前,理智却驱使她道: “王爷,臣妾好累。”

仪华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朱棣立即放开她,在相隔一臂的距 离,目光定定的锁住她,眉峰间似有忧色掠过:“是哪里不舒服?先传 道衍大师来看看。”说着,转头就欲唤陈德海吩咐。

仪华忙唤着朱棣,摇头道:“不用麻烦道衍大师了,臣妾估计是饮 酒的关系,现在有些困了。”

朱棣见仪华神色还好,便不疑有他道:“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去 床塌上。”说完,看了一眼仪华瘦弱的身子,不由分说的打横抱起 她.阔步朝寝房走去。

抱起她的动作带着不熟练,却格外的轻柔,仿佛她是世间珍奇,竟 这般小心翼翼。仪华不禁让他的行为迷惑了,方及恍惚的一瞬,只见 朱棣将她放入床塌上,随即俯身下来。她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紧闭双 目,抗拒道:“不要!”

朱棣一怔,继而心情似愉悦一笑,莞尔道:“虽夏热,可你身子向 来畏寒,本王这只是拿锦褥。”说着话,一把扯过床榻里侧的蚕丝被, 将它搭在仪华的身上,又为她掖好被角,直起身道:“你睡吧,明日本 王再过来。”

“恩。”轻软的被褥一覆在身上,仪华似为方才的事羞赧,直将 脸身子向里侧躺着,一半张脸埋入了被褥里,随后又轻微翻动的几 下,便一动不动的躺着,让呼吸渐渐平缓下去,好似已经入梦一般。

少时,听见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朱棣放下轻薄的窗幔,又伫立床前 片刻,再次看了一眼幔帐后的人儿,方转身离开。却不知在他行至门 口,撩帘而出的刹那,仪华缓缓地睁开双眸,无尽的泪水落下…

第二百零三章 晨话

一夜不宁帖,第二天醒来,块块三尺见方的地板上,已经照进了灿灿金晖。仪华慢慢的坐起身,许是睡眠不佳,头有点昏沉微痛,垂眼揉了揉太阳穴,就听隔了一道屏风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以及迎春的声音说:“王妃,您可是醒了?”

“唔,醒了。”仪华掀了薄褥,披了衣服下床,问:“什么时辰了?”说这话时,人已踏了鞋站起,可头昏脑胀,便靠在床头架子上缓一缓。

迎春没有看见,正和盼夏一起兑洗脸水,一边说道:“还差半个时辰,您就该喝药了,可是不早了。今晨世子和两位小王子来了,您还在睡,世子他不放心,说午休早下课,带着两位小王子来看您。”说着一转身,本还欲说些什么,见仪华一张雪白的脸儿,顶着一双桃核似的眼,急忙跑去搀住仪华,一阵大呼小叫。

迎春这一叫,把大家都引来了。

阿秋见了,以为是昨天的事,心里内疚的没法,隐然一副泫然欲泣态。

仪华不是软弱外露的人,笑着打发了他们,去了梳妆台前揽镜自照。黄铜镜子里,照着一张微有憔悴的容颜,犹是一双带红的眸子,在细白的肌肤映村下,更显眼眶红彤彤的,昭然出一夜暗泣的后果。

她微微以了一口气,难怪方才他们个个小心翼翼,恐是以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自想否认怕也不行。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生活中还有更多美好事值得企盼,毋须为此多费心神,逆叫了盼夏以白纱裹了熟烫的鸡蛋,对镜自敷。

正敷了没多久,忽从镜中窥见朱棣的身影。

仪华见他立在屏风口处,也不知来了多久,又在那看了多久,一时心下慌乱了起来。却仅一瞬间,她心湖沉静了,旋即逶迟起身,敛祍福礼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样的落落大方,态度恭敬无错,朱棣却非感自在,反是心下空落。

不过他自幼生在军中,长在马背上,一贯与豪爽男儿相处,倒是不拘小节。后来封王纳妃,女子无不逢迎,即使尊贵如山王嫡长女,也对他多有讨好。于他,自认为理所应当,也就没细究这丝异样。

而此刻,朱棣更在意仪华为何会哭,故而走过去搀着她,行至屏风外的凉炕坐下。然后侧首看着仪华,目光炯炯:“怎么哭了?”

仪华低头,翻开几上茶杯,到了一杯温茶,于朱棣递了去。尔后也不隐瞒哭的事实,坦然承认道:“不知王爷听过没,身怀六甲的女子,时常悲怀伤秋,没想到臣妾也是这样,还让王爷看见了。”

朱棣不置可否,接过茶欲饮,又一口未沾,随手便放下,凝眸深深地看着仪华,目光中略有不赞同,道:

“本王虽不懂医理,却也知心郁伤身。”话一顿,目光在仪华的腹部停留片刻,眼底有一丝隐痛掠过,很快地他移开目光,道:“已经决定下来,你就不要多思多虑,一切都有本王在。”

知道朱棣不会相信她的说辞,她正在想着说服之词,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以及极易听出的艰涩语气,这令仪华不由抬头看他。

巳时格尽,暑热之气渐盛,窗上竹帘早已放下,帘上细密密的罅隙,将成片阳光割离成线,只留下影绰绰光线晒进。朱棣迎面朝窗,脸庞正好笼在这样的斑驳阴影下,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凌人气势,依稀似乎又凭添了些许沉稳内敛的气息,看着比起以往年轻气盛的他,现下更像一位久居上位者。

古言道三十而立,朱棣他仿佛真是如此,他们仅仅四个月未见,他身上恍惚就有什么改变了。

一时间,她竟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此时与她而言,这并不需她深思。

想到这,仪华自敛了心神,方要应对朱棣的话,他却蓦地回头,专注的看着她,有笑意从眼里渗出,慢慢

透过眼角的细纹弥漫开来。他沉沉的笑道:“你说它该是一个女孩,若真是一个女孩,就叫她明儿吧。”

“为什么?”仪华下意识的接口。

朱棣笑容深许,眉宇间有愉快的神色,道:“昨晚看着你送的灯,本王便有了此意。灯,用以照明,有明亮的意思。而她若是女儿,就是本王掌上明珠,燕王府最高贵明华的郡主,自也当明一字。你觉得可好?”

仪华怔住,手下意识的抚上腹部——掌上明珠,他的掌上明珠?

这是多么诱人的许诺啊,仪华黯黯垂眸,心下拒绝了朱棣的脉脉温情,然后她仰起头,脸上缓缓绽出与有荣焉的笑容:“谢王爷厚爱,臣妾很喜欢这个名字。”说着低下头,耳鬓碎发倾落,目光温柔的看着她的腹部,皎净的侧颊漾起温柔的笑意,明儿,她的掌上明珠。

朱棣却笑容一僵,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仪华恭敬中隐含的疏离。

“王爷?”仪华感到不对,一道迫势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疑惑抬眸,看见朱棣凝望着她,一双湛亮的眸子,清晰的照着她的身影。而除了她外,那眼里似乎还隐隐灼燃着怒火,以及深深的无奈与隐忍。

无奈与隐忍?怎么会,对于她,他有什么无奈与隐忍?

正当仪华以为是她看错,果不其然已听朱棣笑道:“就将入伏,到时燠热难耐,少不得服用冰凉饮食。本王问过大师,他说你身体本就虚寒,宫胎亦寒,不能食任何冰冷之物。可若是不服食,北平这三伏天,你必是难捱。”说时神色间恍惚似有怜惜,脸上却依然是淡淡的笑容,道:“你每日所服的药,已是煎熬。暑热之苦,你如何再受得?”

许是觉得话语气过沉重,朱棣话锋一转,竟是玩笑道:“夏日暑气逼人,大多食欲骤降。你就猫大的食量,再一降跟着就瘦了。本王看到时就和瘦皮猴无差,岂不是让世人笑本王吝啬,连妻子也养不起?所以过两日,和本王一起去燕山,那里有座庄子,正适合避暑气。对了,还有大师跟着一起去,也不怕有失。”

说毕,见仪华神色错愕,似不相信他早已做了这般安排.朱棣笑容深了深,然后便听她委婉拒绝道:“王爷思虑周到。不过臣妾以前在秋山别庄养病了几月,倒是挺喜欢那的,再说燕山乃军事重地,臣妾去那怕是不妥,还是去秋山别庄的好。”

话音刚落,有阿秋在竹帘外禀道:“王妃喝药的时辰到了。”

“进来。”朱棣笑容沉敛,淡淡道:“先喝药,这事稍后再说。”

陈德海撩帘,阿秋端着汤药进屋,见到朱棣和仪华有说有笑,心下只有欢喜。

随着阿秋走进,令人欲呕的辛涩药味传来,仪华脸色霎时一白,不去看那浓黑的汤药一眼,只对着朱棣笑道:“王爷,臣妾喝了药,一般就会小憩片刻。不如等臣妾小憩后,再去寻王爷,说姓暑的事。”

听言,陈德诲、阿秋诧异的看了一眼仪华,心中暗惊仪华话中之意。

朱棣却仿若未觉,似不知仪华言下之意,是让他先行离开,也不答话,只端起茶低头品茗。

仪华见他这样,知道他走不会离开。可从她喝药一直避着身边一干侍人,便知她不愿在他人眼里露出虚弱一面.如今她又如何愿意在朱棣面前露出?

“你们退下。”这时,朱棣忽而放下茶盏说道。

阿秋知仪华服药的艰难,心下是不愿离开,却又无法,只能同陈德海一起退下。

避无可避,只有当着他的面服下去,仪华深呼口气,伸手端起药碗.却怎么也端不至唇间。

朱棣眼睛一和,目光从仪华比釉白瓷碗还渗白三分的手指划过,看向她的眼睛,脸上终是没了笑容,质问道:“你可以在阿秋面前服药,却不能在本王面前并服药,你认为本王不如阿秋与你亲近。”

闻言,仪华端药的手一颤,随即手指更死死的扣住药碗.对朱棣灿然一笑:“怎么会,王爷误会了。”

说罢她仰头,欲一饮而尽,却仅仅一口,那辛涩的药味,已令她一阵的难受,恨不得摔掉手中药碗。可是不行,即使再难以入口,她也不要在他面前软弱一分。颓然软弱的面,只能在至亲之人面前显露,他不是,她便不能。

生生咽下欲吐的药计,仪华和紧药碗,要紧牙齿,仰头要再喝下她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要一饮而尽。

“阿妹!”望着仪华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刻意压下却仍大喘的呼吸,朱棣不再想为何一夜之间她陡变的态度,也不再思为何她又回到了去年元宵夜之前,只一把握往她的手腕,目中惊怒痛惜交加,道:“你为何这般倔强!药,必须得饮,可你何需这样?我曾经是对你漠规,可后来待你却是不薄,敬重你为妻。难道…那日之事,你至今也耿耿于怀?!”

这一声质问,字字句句都如刀刃,深深地剜入她的胸口.她胸腔大震,却不愿去想它,只是伸出左手,一根根扳开他的桎梏,眼中一分分的竖起坚毅,站起身,回望进他的眸中,却一字未言,只听外间传来喜冬的声音。

“回禀德公公,秋姑姑,茹次妃身边的使女有孕了…”

哐啷一声,药碗坠地,药汁四溅。

第二百零四章 原来

“阿姝!”朱棣脸上慌乱一闪,急忙扶住仪华摇晃的身子。

仪华稳住身形,却又轻轻发着颤。

朱棣敏锐察觉,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的握住仪华的手。

仪华垂着头,未绾的发丝从鬓角滑下,堪堪遮住她脸上神情。她被握住的手,却一点一点地在往回抽,从他的粗糙的手心里抽出。手松的刹那,她抬起了头,微白的唇边有笑意渐渐漾起,那一抹笑缓缓的在脸上绽开,却不达眼底:“又得佳儿,臣妾恭喜王爷了。”

她越是笑,朱棣越是心惊,犹是那眼底渗出的疏离冷意,竟穿过了胸腔一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这样的感觉,是他三十年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他一时怔住,当他要做出反应,挥去心下的胆寒无力,仪华已经转身坐到了炕间,平静的吩咐道:“我失手打碎了药碗,阿秋你让人收拾。还有喜冬,你进来回话。”

经过半月前的事,德、秋二人不敢擅闯入内,这时听到仪华的传召,忙进了屋里。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亦有异样的气氛融贯其中。

德、秋、冬他们一进屋,就见朱棣面无表情的伫立,高大的身躯似有些僵硬,而仪华却是盈盈含笑的坐着。他们不敢再者,行礼请了安,阿秋和陈德海也不唤底下人,自动自发收给了狼藉的地上。

仪华恰然端坐在炕间,一只手搭在红漆金绘小几,和颜悦色的问喜冬:“茹次姑的侍女孕了?这可是府中的喜事,是谁来传的话?人呢?你可否知道?”

在外听致屋里的动静,喜冬原想仪华怒气难平,不料仪华并不如此,反像真的那般高兴。她一时分不清真假,只到仪华是见朱棣在场,才刻意做出的贤惠大度,不然昨儿出宴席回来,为何会哭?

喜冬这样想着,再者仪华语调是轻飘飘的,却是一连串的问题道出,心下愈发肯定了她的想法。

“传话的人是茹次妃的人,她只是三等侍人,觐见王爷、王妃不妥,报了奴婢,奴婢就忙给德公公、秋姑姑回了。”喜冬胆怯的瞄了眼朱棣,瑟缩着挪了挪地跪下,望向仪华,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吞吞吐吐道:“有喜的是茹次姑陪嫁侍女,听报那侍女是今晨昏倒,让了医女来者,让诊出有了身子,还是…四个月了。”

仪华垂眸,有一下没一下的拂着湖色广神,听了喜冬这样的一番话,尽管是意料之中,仍不免心头大震,再想起朱棣方才的话,只觉这一切就是个笑话!但她却不能流露分毫心中所想,只是笑道:“四个月了,和我孕期相仿,可是双喜。怎么发现的这么迟,三个月时就该禀了,也好早些晋位。不过现在也不迟,该晋位到哪…”

她说着,像是真思考了起来,一会儿,她仿佛思绪霍然一开,扬眉笑道:“对了,正好一一”

“够了!”朱棣蓦地怒斥,可着着仪华苍白的笑容,什么气幅也没了,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略显黯然道: “别再说了。”

他的声音,他的语调,听起来似乎带着乞求,屋子里的另外三人俱是莫名一惊。

仪华却无动于衷,依然笑靥如花:“臣妾近年来,少理府中事物,大约是思虑不周…”

陈德海深知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惊震过后,在仪华还说这话,他便带了秋、冬两人退下,守在正殿口,不许有人进出。

仪华还在说:“不过有蓉次姑在协理府务,让她来操特晋位的事,想象也不错。

”说着,望着朱棣笑问道:“王爷,您认为呢?”

王府中的女人,他宠幸任何一个,都再正常不过。而身为嫡妃的仪华,她为受宠女子晋位,也理所当然。可是这一刻,在仪华笑盈盈的相问下,他只觉得莫名的狼狈不堪,仿佛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连辩解都无法。

朱棣心里烦躁异常,替手在屋里频繁踱步。

仪华将这些看在眼里,却无一星半点的动容,心里只是恶心到了极点,半分不想看朱棣的惺惺作态。于是她手撑着炕几慢慢站起,笑容淡了些说:“茹次姑那还等着王爷,您先去就是。臣妾这会儿就不去了,还得喝药呢。”

一而再再而三的下逐客令!

朱棣身形猛地一震,驻足盯着仪华,满目盛怒之色。沉默片刻,他目中怒色稍敛,僵硬的转身,尽量语气平缓道:“恩,先喝了药,休憩一会。本王晚间再过来看你。”语罢欲转头看仪华,却仅微微侧了一下头,又忽然双拳紧握,忍住转头的欲望,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湘妃竹帘放下的刹那,仪华的眼泪如泉而涌,脸上却是在笑,眼睛也是在笑。

结束了,这一次终于彻底结束了。

一念之间,仪华就像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四肢顿时一软,忙双手撑住炕几,支将无力的身子。只在这时,忽听一阵重重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闻声侧母,在模糊的泪光下,她看见竹帘从外一把掀开,朱棣竟然去而复返。

如此狼狈,如此软弱的一面,就这样摊开在了朱棣面前。这是不同于以住的,是她心底深处隐瞒最深的软弱,可是就这样措不及防的揭开!她又一次将自尊,送予了他去践踏。

为什么,他就不肯放过她?!

眼泪无止尽的涌出来,仪华泪流满面,她手挪开炕几,徐徐站直身子,却脚步虚浮,只能一手抵着炕几支撑,一手胡乱的拭泪。

这一幕似深深地刺伤了朱棣的眼,他大受震惊的一步一步僵直的是过去,站在仪华的面前,犹豫了片刻,伸手抚上她布满泪痕的脸,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要哭?”

一声问下,仪华抽走的力气竟慢慢的回来了,她猛地直起身,挥开朱棣的手,脱口就道:“是你逼我的!”

区区五个宇,她却咬得极重,带着某种强烈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可称之为恨!

恨,她竟恨他一一朱棣错愣,难以置信。

仪华不管僵怔在那里的朱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这一刻,她就像破梯汹涌的洪水,倾然倒塌的城墙,积压许久的情铸、抑郁、挣扎、痛苦…毫无保留的爆发了。她拼尽全身力气,双手根狠推开近至眼底的朱棣。

冷不防被推开,朱棣倒退半步,却见仪华反退了数步,他一惊,本能的上前关切道:“小心。”

左移一步,躲开朱棣伸来的手,仪华全身发颤的面对着他,连声音也发着颤:“为你生了嫡子,我王妃的责任已尽。如今你身体恢复,又受军中上下敬重,再不需要中山王之名,为你笼络军中人心。所以——”决绝的话语已到了嘴边,可到了要说决绝的话时,喉咙就好似刀割针刺一样的痛,让她话说得那样艰难:“我安然的做燕王妃,有名无实的燕王妃!而你,尽管宠谁幸谁,不论是张月茹还是——”

“住口!本王一次一次的容忍你,不是让你肆意妄为!上一次的事,本王既住不咎,这一次也且算了。但事不过三,绝无下一次。”朱棣暴怒打断,胸腔中升起勃然怒火,那熬熊的怒火,让他有撕碎一切的冲动,尤其是让他难受的仪华。

然,此念却只是瞬间的事。

在看见仪华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由想到她当下的身体情况,朱棣眼中的烈火转熄,脸上却仍是神色紧绷,沉声道:“本王从未宠幸过张氏,她陪嫁婢女受宠生子,孩子虽是她的,但名不正言不顺。如此.她身份是高于其他人,却决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你大不必一直纠结于此,徒惹心结。”

仪华猛地凝目,愕然的望着朱棣。

他,竟从未宠幸过张氏,却宠幸了张氏的婢女。

张氏出身北平贵胄家,又明媒正娶迎进府,身份高于府中所以妃妾,只是略低于她。这样的张氏,作为朱棣不可能不宠幸,否则只会召他人非议,受张家的埋怨。因而迎娶张氏之初,她就知道朱棣终究会宠幸张氏,即使洞房花夜曾弃了张氏。但是她万万想不到,朱棣会这样做,让张氏有苦难言。

试问,世间有谁会相信,朱棣放着堂堂如花似玉的次姑一次未幸,却幸了身边的一名小小婢女?

她不敢相信,朱棣会这样做。而他这样做的原由,有她的一分。

疑问方生,心亦方松,念头却又一转。饶是如此又如何?她既对他动了心,就再难以忍受他三妻四妾,可现实的一切却注定他不可能只忠于她。这样.她与其以后再苦苦挣扎,还不如趁此之际,彻底斩断一切念想。

念及此,仪华神色蕴起深然冷意,泪眼里射出锋利的眼刀,斩断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亦拔除她心底深埋的那颗毒瘤。

她十指扣进手心,仰起面,故作哂笑道:“没有张氏,可那侍女有孕,是铁真真的事实。”说到这,她笑容中恍惚闪过苦涩,旋即却笑容一敛,露出咬牙切齿的怒状,道:“这个事实让我恶心,就像当年我及笄之日那样,你幸了李氏,又来寻我一般,恶心!”

“你说什么?”朱棣猛上前,双手扣住仪华的肩胛,看着她,眼睛像要噬人一样恐怖:“再说一遍!”

仪华望着朱棣青筋绽起的脸孔,手紧接住胸腔,以缓解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以及越喘越急的呼吸;继而再述一遍,却刚一张口,只觉呼吸一窒,眼前一阵晕眩,随即便是昏厥不醒。

第二百零五章 如此(下)

明烛高烧,鲛绡软云帐外,人影幢幢。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高大身影,来回镀步在晃动的人影间。昏昏沉沉转醒,睁开眼看到这一幕,迷离的意识一下聚回;昏迷前说过的每句话,一遍一遍在耳畔回响,提醒着发生过的一切。

她沉默的闭上眼,选择暂时的回避,理清纷杂的思绪。

然而事与愿违,隔着半透明的鲛绡外,传来了侍人通禀的话语:“回王爷,茹次妃、蓉次妃、婉次妃以及玉、红二位夫人,巳在正殿等候多时,请求探视王妃。”

朱棣骤然停步,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道: “王妃需要静养,让她们全回去。”一语毕,稍钝,又生冷道:“没有本王应允,一律不许人来!”

侍人应是,一眼不敢多看,匆匆躬身退下。

朱棣看向双手合十,双目闭阖,端坐于漆红椅凳上的道衍,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暗哑: “你说她只是情绪过激,一时气虚不稳所至。可为何到现在,她还没醒?”他对道衍一贯敬重有加,言词颇为推崇,这次却犹如质问,但他丝毫不觉,再次逼问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道衍轻轻叹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还没说话,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屋内人循声看去,却是刚让遣走不久的朱高炽。

朱棣顿时脸色一沉,不善道:“让你回去,又来做什么。”

“父王,母妃还没清醒,我身为子女,又是长子,应当代弟妹侍奉母妃塌前,以尽孝道。”朱高炽条理清晰的说完,走上前双膝跪下,请求道: “请父王应允。”

朱棣对朱高炽一贯严苛,又正逢心情烦郁,他自没半分耐心。于是不等朱高炽话音尽,他已手指门口,语气严厉:“出去!”

朱高炽心头一颤,却仍不为所动,温和敦厚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坚持:“请父王应允!”

朱棣没想到向来温和谦虚的长子,竟有这样坚定的一面,他一时微怔,随即未再着朱高炽一眼,冷漠吩咐道:“来人,送世子下去。”

片刻,一个小内侍领了四名带刀侍卫入内,他们面无表情的是到朱高炽跟前,抱拳道了一声“世子,恕罪”,即刻不顾朱高炽意愿,强行带他离开。

朱高炽奋力挣扎,声声请求着朱棣。

朱棣置之不理,默默的走到床榻前,负手伫立。

一层如氤氲烟雾的薄纱,阻隔不了他灼灼如日的眸光,亦阻隔不了他咄咄逼人的势气。不过她心下再无感觉,之所以会转念,也是为了另一抹温暖一一朱高炽对她的拳拳关心。

“等一下!”仪华坐起来,出声阻止道。

屋中众人闻声,俱是一阵惊喜。

阿秋朝外扬声一句“王妃醒了”,忙疾步行至床塌前,将床头一边的纱帐挂起。

朱高炽正被侍卫带着门口,听到屏风后阿秋的欢喜声,他欣喜若狂,挣开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侍卫,快行进了屋里面,刚看到披散着头发的仪华,声音就哽咽了:“母妃…您醒了。”说着,几步上前,跪在床下脚踏上。

朱高炽正值少年,处于变声时期,声音粗噶难听,仪华却全然不觉,只是目光温柔的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巳沉默退至床尾的朱棣,突然淡淡道:“人已看了,你可以回去了。大师,还请你再诊脉看下情况。”

朱棣这一出声,两人都沉默了。

朱高炽本还有好些话要说,听到朱棣这样说,又想仪华如今的身子,只好略说几句话,便告辞道:“母妃,您好好休息,我明早来请安。”

现在并不适合多说,仪华也不想让朱高炽担心.就让他早些回去。

朱高炽走后,道衍给仪华看了脉.只说了一切平安,需要多多静养之类的话,也告辞离开。

同来的几名良医、医女见状,自跟着一起离开。

这中,朱棣许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与道衍说,也一声不发的走了出去。

等朱棣去而复返时,仪华巳披了件藕色长衫,用一只白玉簪子挽起头发,靠在床头的背枕上,食了一些清粥,正由阿秋侍候她服汤药。汤药实在辛涩难咽,咬着牙关,勉强饮道第三口,胸口恶心的紧,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她终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连药带食,弄得一地狼藉。

阿秋不顾脏乱,忙放下药碗,为仪华擦拭。

一番收拾后,仪华气喘吁吁的重新倚回床头,就听一个脚步声走近。她睁眼,见是朱棣,又垂下双眸,也一并遮去了眼睫下隐秘的微颤。

方才那一幕,同仪华冷漠的眼神,让朱棣心下不禁一搐,竟微微泛疼。

“下去。”他闭上眼,出声遣退。

仪华一连两次昏倒,都是与朱棣独处的时候,阿秋难以放心,但毕竟无法忤逆他的意思,只能收捡了药碗下去。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你…”朱棣沉默了一下,侧身坐到塌边,问道:“恶心的这么厉害?”

仪华睁开眼,眼里平静无波,声音也清清冷冷:“还好,只是一天没用吃食,方才服药才困难了些,谢王爷关心。”说话时,她并不吝啬笑容,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衬着她一张白净的脸颊,很是恬静。

这样冷淡的语气,却又不失应有的恭敬;明明是拒人千里之外感觉,却又让人挑不出问题。朱棣双眸一暗,有深深地无奈划过,他道: “先前本王问过道衍大师,你以后情绪不可过激,心绪平和方可养气。夏日山间,也不燥热,最适合养气安胎。这本王也与大师商谈过,他说你再休养三四日,就可去燕山别庄了。”看着仪华苍白的面容,说着话,心头那股无名火渐消踪影。其实自她忽然昏厥后,他怒火就熄,转为忧虑。

仪华低垂眼睑,安静的听朱棣说完,方道: “王爷,府中亦可居住,若真要去别庄避暑,臣妾认为秋山别庄最适合。”

秋山别庄,离燕山最远的一处山间别苑。

而此次北征,乃儿不花麾下万众,皆归燕山营下。他势必数月留在燕山,毕竟“夷狄畏威不怀德”,他们若要起用需慎之又慎。

可她,却偏偏选离燕山最远的地方,也是离他最远的地方!

第二百零六章 如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