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反应。

J.C.用法语滔滔不绝地骂了起来,他用的词太新鲜了,以至于他每骂20句,我才能听懂一句。他开始把炉子拆开,又开始咒骂起来,同时非常小心,以免煤油或剩下的酒精洒出来。

“为什么会点不着呢?”我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忍着抽痛的头疼,挤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让-克洛德咬牙切齿地说。狂风一刻不停地猛烈吹动大帐篷的帐篷壁,我们四个人只能死死抓住圆顶的木梁,盼望在我们的体重和逐渐松弛的力量的作用下,大帐篷能够屹立不倒。与此同时,J.C.在外面挥动着他的小钢管仪器,低声低语地把结果告诉帐篷里的我:气压低得吓人,而且还在下降,傍晚外面的气温居然低至零下39摄氏度。我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我们的身体、帐篷和恐惧,狂风从上方猛烈吹向北坳脚下这片“有遮挡”的区域,我们凭借这三个因素以身测试风速,不过这风肯定达到了飓风的速度。有些时候,风速肯定达到了时速100英里,甚至更猛烈。

我强迫自己坐起来,看着已被拆散的普里默斯炉黄铜零件,只见它们此刻在唯一一个手电筒的微弱光亮和就快熄灭的酥油蜡烛烛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光。

我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瑞典造的普里默斯炉更白痴的机械装置了。

理查买的几乎全都是1925年的最新款炉子,不过对这些炉子进行了改造,使之适用于高海拔地区,一些改进是根据乔治?芬奇提出的意见做出的,其实这些炉子和1892年时的早期压力炉非常相似。在我们穿越锡金和西藏地区的时候,一直使用储备品里的普里默斯炉做饭吃。从来都没有点不着的时候。

J.C.再次把炉子燃烧头举高,冲着光亮处,确认有没有堵塞的情况存在,这时候我慢腾腾地摆弄其他零件。

这个简单的小机器是1925年产黄铜普里默斯炉210型,这种新型炉子有固定的支架。它的点燃程序与多年来我在徒步行进和登山途中用过的其他款普里默斯炉完全一样。在我曾经去过的任何海拔高度,普里默斯炉一直都挺好用。

首先,人们使用设置在主燃料箱里的抽运机制给燃料箱加压。压力增加了,主燃料箱里的煤油就会顺着连接燃烧头的管道上升。为了给这些喷烧管预热,人们需在环绕喷烧管的内置酒精杯里点燃少量甲基化酒精,也就是普通的酒精。

从今天下午到现在天都黑了,我们把这套程序做了十几次,结果全是徒劳。

一旦这些喷烧管达到了足够的高温,就有一股浓烈且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的热煤油气体喷雾从燃烧头的中心喷嘴里喷涌出来。当空气和这种气体混合在一起之后,即便是珠峰上的稀薄空气也一样,炉子那简单且结实的出火环就会迫使煤油气体进入火环之中。从技术上来讲,并非是煤油点燃了普里默斯炉的蓝色火焰环,而是煤油喷雾产生出来的等离子煤油气体将之点燃。火焰环燃烧头总是发出特别大的声音,很多登山者和露营者都管它叫普里默斯“咆哮者”。确实,普里默斯炉融化冰雪烧制饮用水,熬制热汤,煮炖食物,还能给设立在高山上冰雪和岩石之中的冰冷帐篷增加热度,这期间炉子会发出阵阵轰鸣声,对于筋疲力尽的登山者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感觉安心的声音了。

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有。

“我们可以用小酒精炉做些茶,或许还能烧汤,”我说,“再加热一些沙丁鱼。”小酒精炉是专为高山帐篷准备的,主要用来做热茶,不过都是被当作帐篷里的备用炉子。

“所有包裹里都没有酒精炉。”让-克洛德说。我们交换了一个内疚的眼神,我知道我们都有同样的愧疚感,这是因为,对于我们向着这座高山的第一次真正徒步行进,我们没有仔细监督该带哪些装备,没有监督好夏尔巴人,也没有监督好我们自己。

“这么说只有普里默斯炉了。”我说。

我傻兮兮地把那个黄铜罐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却没有找到任何孔洞或泄漏的地方。其实这个圆罐子一旦有裂口,煤油就会喷洒出来,所以这怎么也算不上我所做过的最聪明的分析。仿佛被催眠了一样,我数了数,这个金属罐的一侧居然嵌印着11种语言。现在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只过去了八年,这家瑞典公司就把这种炉子卖到了至少11个国家。如炉子上及附属卡所写,该公司名为斯德哥尔摩B.A.亨杰斯公司。那张附属卡是为了给“普里默斯炉的实用配件”做广告的,比如说带喷嘴的酒精罐:型号1745;清洁针盒:型号1050;当然还有挡风板:型号1601。

这款普里默斯炉只有一块三角板作为“挡风板”,可每次试着点燃炉子的时候,J.C.都把身体蜷缩在炉子周围挡住吹来的风,所以说挡风板不是问题所在。从技术上来看,按要求,我们只能在帐篷外面使用普里默斯炉,可压根儿就别指望在撕扯着我们帐篷入口的强风下把这东西点燃。

“没问题啊!”让-克洛德一边检查每一个被拆开来的配件,一边说,这些配件包括用来加热和熄灭火焰的燃烧头喷嘴、储备帽磁头归位轴套、燃烧头收集器套管、出火环、密封腈、燃烧头里的铅封,还有加压泵皮带。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嘟囔着,使用带在身边的为数不多的工具——螺丝刀、小扳手和一些探针——把炉子重新组装好,再一次尝试点燃炉子,还是不行。

“煤油罐里的压力上不来。”他终于说道。

“怎么会呢?”我使出浑身力气说出这句话。一旦用泵给普里默斯炉加压,压力上升,煤油就会被推入小管子里。我每次这么做都能点燃炉子。

让-克洛德摇摇头。

诺布?切蒂充满歉意地小声说:“在攀登东卡拉山口的时候,那里距离康巴镇还很远,那旺布拉把他背的东西掉到了一个陡坡上。大人们一个都没看到,因为那旺和驮装备的骡子一起走在后面。有一个普里默斯炉摔到了大块岩石上,被反弹起来,向山下滚了好几码远。那旺布拉把它和其他东西都捡了回来,重新打包好,没有把这个意外告诉帕桑医生、理查大人或布罗姆利夫人。”

“那是好几个星期之前的事了,”我说,“那之后,我们肯定有使用过那个……这个……普里默斯炉。”

“或许没有,”让-克洛德疲惫地说,“在每个扎营地点,我们都习惯使用相同的几个普里默斯炉。这个炉子是从预备在山上使用的储备品中拿出来的,是几个1925年款适用于较高海拔的炉子中的一个。”

“你能修好吗?”

如果我们被困在这里几天,那么我们是死是活,就全看他能不能把炉子修好了。热汤和茶极为重要,可现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融雪煮饮用水喝。

“煤油罐没漏,”J.C.说,“我刚才把加压泵拆开,把加压泵和皮带检查了十好几遍。我看不出任何地方有问题,也没发现有损坏的零件。可是这东西他妈的就是用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不过这寂静中充斥着飓风越发狂野、越发大声的嘶吼,我们每个人都紧紧抓住帐篷底布或帐篷壁,以免我们被风吹走。

“桑迪?欧文修好了无数东西,造了方便登上北坳的绳梯,在大本营或者还要往上的地方修好了整个吸氧装置,而且进行了重新设计,”J.C.喃喃自语,“再看看我,一个夏蒙尼的登山向导,一个铁匠兼发明家兼钢铁实业家的儿子,在离开大本营的第二个晚上,连个他妈的一个普里默斯炉都修不了。”

“除了普里默斯炉或酒精炉,我们有没有其他办法点燃可以控制的火,来融雪烧汤?”我问,“我们有两个锅、有锡杯、还有很多火柴、酒精和煤油。”

“如果你想的是把煤油倒进杯子里点燃,然后把我们的锅放在上面,那就忘了这个念头吧,杰克。”让-克洛德说,“直接燃烧煤油产生的火焰可不能用来加热东西。要想得到我们需要的蓝色火焰,我们就要……”突然间J.C.不说话了,并且把那个黄铜煤油罐从我手里拿走。他之前已经拉开了压力泵装置,不过现在他正试着拧那个装在上面的螺丝,在开始烧饭的时候,我总是把那个螺丝向一边旋转,点燃火焰,用完之后,便把螺丝向另一边旋转,把普里默斯炉关闭。

“这个该死的放气螺钉,”让-克洛德说,“之前每次一拧它就旋转,可这东西现在错扣住了……螺钉打不开,加压煤油喷嘴就升不起来。其实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错扣住了,而且弯曲了,所以煤油罐无法持压。这个天杀的放气螺钉!”

他用扳手和小钳子继续拧放气螺钉,可这东西还是纹丝不动。我看着他用尽结实的手臂和手的力量去旋转这个螺钉。可螺钉动也不动。

“我来试试。”我说。我的块头比让-克洛德大,我的手比让-克洛德的手大很多,而且我可能还比这位夏蒙尼向导强壮,可是,不管是赤手空拳,还是使用扳手和钳子,都没法让这个放气螺钉向任何一边旋转半分。

“螺纹完全磨损了,煤油罐不耐压了,坏了的放气旋钉不能增压。”让-克洛德说。这话听上去就像我们的死亡判决,不过我大脑里仅存的逻辑思维提醒我,没有水,我们可以活几天,没有食物,我们可以活几个星期。不过我猜,要是有了大量雪融化的水和一些热汤,我现在的头疼和其他高空病症状就会减轻很多。

与此同时,这个半球形帐篷的篷壁一直在奋力脱离把它们撑在原地的弧形帐内木支柱。在支起帐篷前,夏尔巴人偷懒没有铺那块较厚的帐篷底防潮布,现在那片薄薄的防潮垫拼了命要在我们身下飞起来,甚至还想把散布在垫子上的我们六个人、沉重的食物、煤油罐一并掀起来。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地震,不过现在的感觉肯定和地震差不多。只是地震没有这么大的声音罢了。我们依旧得冲着彼此大喊,才能听到对方说的话。

“我和杰克回我们自己的帐篷睡觉,”让-克洛德告诉巴布和诺布,“六个人躺在这里太挤了。尽量睡一会儿,告诉昂?蚩力和拉帕?伊舍别担心。到了早晨暴风雪没准就停了,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也会带着她那队夏尔巴人和补给到这里来,或者我们还可以走回二号营地。”

我们一直穿着登山靴和沙克尔顿防风夹克,所以本可以马上爬出帐篷。可J.C.说了声“等等,杰克”便把煤油罐塞到我手上。他还拿起了那个已经重新组装好却依然不能使用的普里默斯炉。“我们把这些油罐放在你们的帐篷外面。”他对着巴布?里塔大喊。

可他并没有这样做。J.C.向我打手势,示意我和他一起,把怀中那些小型油罐搬到我们那个可怜的歪歪斜斜的帐篷远端。到了那里,他把他的东西放在一块砾石后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他把嘴靠近我的耳朵,这样我就能在风中听到他说的话了。“我在山上见过的一些最严重的伤势都是帐篷火灾引起的。如果我们的朋友们渴极了,我可不相信他们不会去点燃那些罐装煤油。”

我点头,而且非常理解,在风和日丽的白天或晚上,这样的尝试,特别是在帐篷外面进行这种尝试,或许值得冒险一试。可在一个你周围和脚下都左摇右晃的帐篷里就不值得去尝试了。

我们自己那个7英尺长6英尺宽的小帐篷看上去歪歪扭扭的,可怜极了。J.C.竖起一根手指,告诉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然后他爬到帐篷深处,从他的背包里拉出了一卷理查的神奇绳。他把绳子剪成不同长度的几段,然后我们使用较沉的一根绳子给这个被狂风卷动的帐篷多加了几道拴系保障。在冰川侧碛之上,长帐篷支柱压根儿就不顶用,所以我们又把本就很像蜘蛛网一样的绳索拴在与冰碛石冻结在一起的岩石上,又系在了巨石上,甚至还系在了一根冰柱之上。

到了这时候,我都已经被冻僵了,我们终于完成了工作,可以爬到低矮的帐篷里去了,这时候我总算松了口气。

我们钻进依旧干燥的鹅绒睡袋深处,脱下靴子,却把它们放在睡袋里,挨在我们身边,这样到了明天早上,它们就不会被冻得太结实、连穿都穿不进去。在这样的低温下,如果登山者把靴子放在睡袋外面,到了早晨,系靴带的时候带子往往会突然断掉。我是穿着乔治?芬奇的那件鹅绒大衣钻进了羽绒睡袋里,再加上雷吉做的兜帽和米其林轮胎先生鹅绒裤,我本来凉透了的身体,现在很快又恢复了体温。

“这里,杰克,把这些也放在你的睡袋里。”J.C.一直开着他那个笨重的手电筒,借着光线我能看到他递给我的是一罐冰冻意大利面、一小罐肉糖、一块覆有橡胶膜的“压块汤粉”硬块,还有一盒桃罐头,这就是雷吉用来砸理查脑袋的那盒,我能看到上面的凹痕,感觉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可其实就发生在昨天。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这些冰冻罐头贴在我身上,我还能睡得着吗?

“才没有,”让-克洛德说,“我睡袋里放的罐头是这些的两倍。我们身体的热量或许能把一些食物融化,起码可以把它们变软。桃罐头里面有甜水,早上起来,我们可以和另外那四个人一起喝,用英语怎么说来着,可以解解渴。”

现在就打开来喝吧,就我们两个人,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卑鄙的想法。可高贵的品德获胜了。再说了,我还肯定地知道,此时此刻,桃罐头里的液体绝对冻得像砖块一样硬。

J.C.轻快地关掉了手电筒,以便可以节约电池,不过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理查的声音说道:“好吧,今天的事给了我们什么教训,我的朋友们?”

几乎每次登山之后理查都会这么问,而且只要登山时遇到了麻烦,他一准儿会提出这个问题,可J.C.把大学导师那口牛津剑桥口音模仿得太像了,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虽然这一笑,我本就很疼的头开始痛得更厉害了。

“我想,在我们把装备运往更高处的营地时,应该更仔细地检查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我对着狂风呼啸的黑暗说。

“是的。还有呢?”

“反复察看确保挑夫没有扔掉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他和他同伴的睡袋。”

“是的。还有呢?”

“除了普里默斯咆哮者,或许还应该给每个帐篷里配备一个乌纳炉。”我们为攀登珠峰购买的乌纳炉比普里默斯炉更小更轻,而且燃烧固体燃料,一般在较高的营地上使用,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负重。我十分肯定马洛里和欧文带了乌纳炉去了六号营地。

“普里默斯炉几乎没出过问题,”J.C.这样回答,“罗伯特?弗尔肯?斯科特就带着一个普里默斯炉走了900英里,运到了南极,而且回来路上的大部分时间也在使用。”

“可瞧瞧斯科特和他的人怎么样了。”我说。

我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在呼应我们似的,从北坳吹来的狂风开始更大声地呼啸着。我感觉我们这顶小小的双人帐篷摇啊摇的,马上就要散架了,虽然我们已经在外面加固了很多绳子,系得像个蜘蛛网似,或许正因为如此,帐篷才快要散架。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明天上午晚些时候你觉得雷吉会带着夏尔巴人和额外的补给到这里来吗?”

良久,让-克洛德都没有给出答复,我差一点儿都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说:“我表示怀疑,杰克。如果暴风雪还是这么大,下个不停,天又这么冷,我觉得冒着这样的天气攀登最后这3.5英里冰川就是蛮拼了。别忘了,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普里默斯炉坏了。他们准会以为我们有吃的,有喝的,而且会……你们美国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我还挺喜欢那个词的……静观其变。没错,就是在这里静观其变,耐心等待,就和他们一样。照我猜,一发现暴风雪来袭的迹象,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就会明智地选择从二号营地退回去。即使在天气最好的时候,那个营地也非常寒冷,而且暴露于寒风之中。”

他说得没错。我们原以为二号营地是个很宜人的地方,因为前几支探险队的队员都说,不像一号和三号营地,那里的位置极佳,喜马拉雅山上方的天空里哪怕只有一丝阳光也会照射到那里。可等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那里一直是云雾缭绕、狂风肆虐,冷得要命。唯一的优势在于从那里能够望到凯勒斯峰美丽的风景,这座山峰得名于一位在1921年的侦察探险中丧生的医生。

“有了我们沿途设置的固定绳索,”我满怀希望地说,“他们或许几个小时之内就能从一号营地,抑或甚至从大本营上来。”

“我看不行,”让-克洛德说,“今天早晨我们开路时雪已经比膝盖还高了。现在那些脚印都没了,都被吹走了,或者是被填平了。我估计,到了早晨,许多固定绳索也都会被雪覆盖住。这场暴风雪非常大,我的朋友。如果雷吉或理查尝试爬上来,那么他们和那些挑夫就会……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

“踩坑开路?”

“对,就是踩坑开路,至少是从一号营地上来的路上他们得这样做,途中他们得绕开冰碛石,还要登上冰川。冒着这么大的暴风雪,既看不到路也看不到冰隙,这样做非常累人,而且相当危险。”

“我们一路上都留下了竹枝标志。”

“我们必须假设,到了早晨,”J.C.说,“许多标注就都被掩埋或吹走了。”他转而用起了理查那种缓慢、深沉且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人的口音,“我的朋友,还有一件事我们都知道,那就是起码要在每隔一个的竹枝标志或木绳路标上插一面红旗。”

这次我的头太疼了,根本笑不出来。而且我现在有点儿害怕了。

“如果这场暴风雪明天一整天都不停,我们该怎么办,让-克洛德?”

“经验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待在这里,静观其变,一直等到暴风雪停下来的那一刻,”他在帆布帐篷壁发出的枪声般的噼啪声中说,“不过我很担心那两个没有睡袋的夏尔巴人。他们的状态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好了。我希望今夜他们的朋友能够帮助他们保暖。可如果这种情况再延续超过一天,我想我们就应该尝试回到二号营地去。”

“不过你也说了,那里差不多和三号营地一样冷,一样狂风肆虐。”

“可现在那里至少应该有六顶帐篷,杰克。很有可能他们还会留下一个包裹,以便在更高的营地上使用,那里面会有一些食物补给,至少一个普里默斯炉、一个乌纳炉子及固体梅塔燃料。”

“他妈的……好吧。”我说。

我翻了个身,正好压在一个冰冻的罐头上,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还可以感觉到帐篷底下的每一块冰碛石,大部分冰碛石都硌着我的脊椎骨和肾脏。在我们搭这顶帐篷的时候,这片营地里的雪还没有这么多,绝对不会引起雪崩,并且在帐篷底下形成了一个十分舒服的垫子,还可以在上面融化出一个人形。可现在雪大都落在了帐篷顶上,或者积聚在帐篷壁上。

我翻来覆去,又疼又冷,根本就睡不着,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可还是又疼又冷,睡睡醒醒之间,我听到让-克洛德说:“杰克?”

“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直接登上那面冰壁,这样甚至都不用接近1922年发生雪崩的那道斜坡。那里的新雪太多了。这样做不容易,可是我觉得我们只能直接登上那道900英尺长的斜坡,一面攀爬,一面设置固定绳索,然后攀登那面几乎垂直的蓝色冰壁,马洛里爬过的冰隙曾经就在那里。”

他肯定是在开玩笑,我心想。一个带声音的幻觉。

“没问题。”我说。

“好,”J.C.说,“我还担心你打算用过去的方法呢。”

让-克洛德开始打起了呼噜。十秒钟之后我也睡着了。

一段时间之后,最后我们觉得那应该是在凌晨3点左右,虽然我已经钻到了睡袋里面,可还是有很多冰球砸到了我的脸上,我立刻醒了过来。我清醒过来,还因为让-克洛德在越来越大的狂风呼啸声中冲着我大声呼喊。

大风终于撕开了我们这座绝对防风的新米德帐篷北面的整个接缝处,那里的帆布全都被撕碎了。暴风雪正劲力十足地吹向我们。

“快!”让-克洛德大叫。手电打开,只见我们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面雪墙,什么都看不到。J.C.正奋力穿上他的靴子,然后他一只手抓起背包,手电和鼓鼓囊囊的装着食品罐头的笨重睡袋在他另一只手里,同时还在对着我大喊。

我根本没顾得上系靴带,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刺痛着我的脸颊,而且我也忘了戴上我的各式手套,一只手拖着我自己那个鼓鼓囊囊装着罐头的睡袋,另一只手攥着几乎是空荡荡的背包,步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狂风与暴雪的旋涡之中。

如果雷吉的帐篷也被吹垮了,那我们就都没命了。

4

1925年5月7日,星期四

“是时候打包下山了。”在经历了痛苦不堪、漫长无尽、只能待在帐篷里的两个白天,以及两个更为漫长无尽、潮湿、冰冷、无眠的夜晚之后,天色亮了起来,这时候让-克洛德说道。

我抬起手,抚摸着我脸上正在剥落的条纹,我心想,或许我们的大限已经到了。

我们的个人装备里并没有镜子。“对我说实话吧,让-克洛德……麻风病?”

“是太阳晒伤,”J.C.说,“可你的情况很糟,我的朋友。你被晒伤的皮肤变成了红白色的条纹,而且已经开始脱落,可因为缺氧,你的嘴唇和剥落皮肤下面的嫩肉很像是蓝色,我想那是青紫色。”

“红,白,蓝,”我说,“天佑美国。”

“或者是法兰西万岁。”让-克洛德说,不过他并没有笑出来。我注意到,他和四个夏尔巴人中除了巴布之外的三个人的嘴唇上、脸上和手上也都现出了淡蓝色。

昨天,我一直舔食一个罐头形冰冻楔状土豆和豌豆当作早饭、午饭和晚饭。那东西吃起来一股子煤油味儿,夏尔巴人背来的包裹里混杂各种东西,其他东西也都散发着这种味道。我之前爬到外面又吐了一次,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们把那个桃罐头焐热了,我们六个人都抿了一小口冰冻桃汁。只喝了这么一点点,我们的渴意被撩拨了起来,难受得要命,还不如什么都不喝呢。)

我快被冻僵了。在第一个晚上,我和J.C.原以为昂?蚩力和拉帕?伊舍能分别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分享同一个睡袋,毕竟我们的睡袋是按照欧洲男性的体形设计的,完全可以容纳两个身材矮小的夏尔巴人。这些睡袋缝制得像个茧,既没有纽扣也没有拉链,所以压根儿不能把睡袋打开,像羽绒被那样,一面盖在上边,一面铺在下边。就这样,在第一个晚上,昂?蚩力只好穿着羊毛外套睡觉,他们几个都选择穿这种外套,而没有穿我和J.C.攀登到这里所穿的“米奇林”芬奇鹅绒套装(第一天在穿越槽谷和在冰川之上的时候,天很热,我们不得不把这些衣服脱下来,我就是在这些地方被严重晒伤的)。结果,昂?蚩力和拉帕?伊舍的脚指和脚都被冻伤了。J.C.会说英语的贴身夏尔巴人诺布?切蒂在两个晚上都呼吸困难,所以只好把脸露在睡袋外面睡觉;结果,巴布冻伤了脸,生出了一块块白色冻斑。

因此,昨天晚上我和让-克洛德把我们的芬奇羽绒外套和羽绒裤子让给了昂?蚩力和拉帕?伊舍,因此搞得我整个晚上都没合眼。在新鹅绒外套和裤子下面,我穿的是普通马洛里式羊毛诺福克上衣、毛衣、羊毛提灯裤和袜子,现在就连羽绒睡袋都无法给我保暖了。本来就算身体上难受得要命,我还是可以打个盹儿的,可接下来我就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冷,也可能是因为我感觉有人正掐着我的脖子,要把我勒死。没准儿两者皆有。

现在做动作感觉好很多,我穿着靴子费力地移动着,然后把高帮毛毡拉普兰德“拖鞋”塞进我那个空背包深处。不过我每动一下,浑身的力气就会被用光,然后只能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看到让-克洛德在艰难地系已经冻上的靴带时同样要停下来歇歇。几个夏尔巴人的动作甚至比我和J.C.还要慢,还要笨拙。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都打包完毕,穿上了靴子和冰爪,并且把一层层衣服穿好,我和让-克洛德又穿回了我们的芬奇外套,以便下山时御寒。然后J.C.说了句话,搞得我怨声连连,四个夏尔巴人则默默地垂头丧气。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必须也把这顶帐篷、支柱和铺地防潮布打包。”

“为什么?”我哀怨地说。雷吉的试验大帐篷经历了两天两夜的狂风后依然屹立不倒,可这该死的东西沉得要命。上山的时候我只背了这帐篷的一部分,就差点儿没被压趴下。我心想,现在能不能活下去就看我们能不能快速下到二号营地或更下面的地方了。把这顶该死的帐篷留在这里吧,给下一支老虎队用,这是我心里的想法,不过我并没有将之大声说出来。

“我们可能需要它在冰川上遮挡恶劣天气。”让-克洛德解释道。

我强忍冲动,才没有再次哼哼唧唧。一想到要在开阔的冰川上露营,我就感觉那跟死也没什么分别。可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只能露营……

我知道J.C.说得对,于是我对巴布?里塔说:“好,你听到他说了。你和昂?蚩力现在就把支柱拆下来。诺布,你和拉帕到外面,把桩子拔下来,然后把拴系器具解开。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千万别把它们弄断了,然后把所有绳子都连在拴系结上别拿下来。”

如果我们迫不得已只能在冰川上搭起这顶帐篷,我看我们可没有任何力气去拴新绳子,而且周围或许也没有合适的岩石和砾石。

*

再一次站在外面,还背着背包,感觉奇怪极了。狂风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暴风雪猛烈地下着,还是和之前的两天两夜一样大,可让-克洛德那个既是无液气压计也是温度计的便利机器告诉我们,低压随着温度在上升,而气温现在已经达到了非常宜人的零下12摄氏度。

“冰川上有积雪,正好可以穿冰爪。”狂风不停地刮,怒号声夹杂着J.C.的声音飘入了我的耳朵里。

*

情况糟透了。

我和J.C.惊讶地发现冰川上只积了2英尺新雪,并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下了三天这么大的暴风雪,新的积雪会达到4英尺到5英尺厚,可雪面冻得并不结实,所以每走出十几步,我们就会一脚踏空,陷进及膝高或及腰深的雪里。尽管如此,我们倒是从没有一起摔倒过。我们就像六个身体麻痹的盲人一样,向冰川下方走去。

我们之前已经决定,用理查的奇迹绳互相系在一起,这绳子贵得离谱,是他个人为此次探险的新发明(经费都是布罗姆利夫人出的)。对于在冰川上临时使用的引导绳这类用途,我们上山途中用的都是阿尔卑斯山攀登标准的八分之三英寸棉绳,在我看来,因为在马洛里和欧文生前的最后时刻,有人看到他们攀登这座山时用的就是这种绳子,所以这绳子应该叫“马洛里-欧文登山绳”。不过对于垂直的固定绳索,以及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互相拴系在一起,理查坚持用他这种混合了棉、马尼拉麻、大麻纤维和其他材料的新型绳索。这几种材料混合在一起,绳索变得更粗更重,达到了八分之五英寸粗,而不是阿尔卑斯山攀登沿用多年的八分之三英寸粗这个标准,因此背运起来更沉,也更难以快速打结,不过理查在登山俱乐部的熟人带着他去了伯明翰一家商业绳索坚固度测试机构:全新且没有任何磨损的八分之三英寸标准棉绳会在承受500磅拉力的情况下绷断。这个数字听上去已经不小了,可一个标准体形的男性自由跌落,同时他身上系着一根30英尺长的拴绳,他自身的体重再加上跌落60英尺后的速度差不多就能把八分之三英寸标准棉绳拉断。“我看我们还是把这没用的东西当成交感巫术的好,绝不能用它们来做真正的安全防护措施。”理查曾经这样说。

去年冬天,理查让我们在威尔士试验了他的新绳子,那时候他告诉我们,不论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还是在阿尔卑斯山脉,太多登山者丧命都是在再次从陡坡下来的时候,而不是在具有真正的安全保障下用绳索下降途中殒命,这种绳子低弱的拉伸强度就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个原因。测试结果显示,理查的这种新式混合纤维绳——这是他喜欢的叫法——可以承受1100多磅拉力。理查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不过这绳子肯定比马洛里和欧文在他们在世的最后一天所拴系过的八分之三英寸棉“晾衣绳”(理查以前这么叫这种绳子)要结实。理查设想未来制作出一种尼龙混合材料绳索,平均测试拉力强度可达到5000磅,只是他还不知道用1924年到1925年的材料该怎么做出这样一条绳子。

然而,即便是有了这种改进过的新型绳子,我和J.C.还是得分出下山的先后次序。毫无疑问,让-克洛德应该是打头的那个,可后面呢?当然是我们这另外五个人,昂?蚩力和拉帕?伊舍的脚冻伤了,而且肿得老高,连站都站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们俩连靴带都系不上了,还是我和J.C.给他们系好了冰爪,所以,如果让-克洛德突然掉进了隐藏的冰隙内,根本不能指望他们俩能拉住拴绳。而且我或者理查的奇迹绳都没可能拉住三个向下跌的人,就算我能飞快地把我的长冰镐插进雪下的冰川里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们采用了一个折中办法,J.C.走在最前面,巴布?里塔第二个,在这糟糕的一天里,他是最健康的一个夏尔巴人了,然后是我(我可以拉住前面两个人的可能性很小),昂和拉帕则跟在我后面蹒跚而行,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最后是诺布?切蒂,他的脸部冻伤了,全身上下都有冻伤,是我们的最后一棒中坚力量。如果昂和拉帕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全都掉进了我后面的冰隙,从理论上来说,我倒是可以拉住他们。

我们都知道,至少是我和让-克洛德清楚得很,如果到了诺布?切蒂得拉住我们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的地步,那我们的小命就都不保了。

所以我们跟在J.C.的后面,离开了很快就变得模糊的三号营地残迹,朝东绒布冰川退了回去,然后走下冰川惊人陡峭的斜坡。在没完没了的暴风雪中,让-克洛德是怎么找到路,躲开三天前顶着明媚阳光上山时他辨认出的那成百上千道冰隙的,我一直不得而知。大多数用来标记路线的竹枝不是被吹走了,就是被雪盖住了,不过他偶尔把手伸进雪下,用力拉出来一个竹枝,从而确定我们几个没有走错路。

我不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可在这一天之后,我一直觉得,在觉察冰川的能力方面,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肯定具有诡异但货真价实的第六感。即便是在大晴天,可以通过观察阴影来辨别冰隙,这些裂缝都难以辨认,更不要说在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暴风雪鬼天气里了。好几次,他扬起手,示意我们停在原地不动,然后他转过身来,沿着他自己那些在雪中很快就消失的脚印走了回来,带领我们退回上方,绕行,然后向下从冰隙边上走过。在经过这些裂缝的时候,有时候我们其余几个人能看到一点点冰隙的迹象,可多半情况下,除了让-克洛德,我们谁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这些缝隙。

就这样,我们先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漫长而痛苦的时间穿衣服,绑靴带,穿好冰爪,把帐篷分装到不同的背包里打包好(J.C.负责背运大部分帐篷),又用了四个多小时停停走走地走下冰川,然后我们来到了那道搭有梯子的裂缝边上,周二上山的时候,此处距离三号营地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让-克洛德抬起了落满雪的手臂,我们停下来,然后开始慢慢走近那道冰隙。

用绳索捆扎在一起的两个15英尺长梯子此刻已经滑到了一边。

“他妈的。”J.C.说。

“真他妈的。”

此时雪依旧很大,梯子的远端已经陷入雪中,我们很难看清楚,尽管距离只有15英尺,不过几分钟之后,一阵疾风吹来,雪片被吹散了,我们趁此机会重新评估了一下形势。

在冰缝的南部边缘有一片塌陷,仿佛一根支撑远端缝隙的冰柱向下移动了6英尺左右。一根奇迹绳绷索不见了,另一根,也就是我们面朝南时处在我们左边的那根绷索,此刻因为绳上冰雪重量的压迫已经陷入了雪中,一看就知道在另一边固定绷索的带洞眼桩子和冰锥已经松了。我们之前曾留下了两套登山装备,那些负载沉重、预计在周三上山来的挑夫就可以穿戴上,走过这个摇摇晃晃的梯子,以保安全,其实就是把安全带上的登山扣钳牢在其中一条绷索上,可现在安全带都没了,不是被掩埋在新雪下,就是掉进越来越宽的冰隙里了。

我们解开了把六个人连在一起的绳子,巴布?里塔又把绳子系上,这下变成四个夏尔巴人连在一起,而巴布处在第一位。我则和让-克洛德系在一起,他用双手和膝盖支撑身体,爬向梯子和裂缝边缘。

我借用了昂?蚩力和诺布?切蒂的长冰镐,然后和J.C.拼尽全力把它们深深插进了积雪和硬冰之中,然后把大约30英尺的奇迹绳绕过冰镐,这样一来,如果让-克洛德掉下去,这些冰镐就能成为主要的锚固点。我做手势示意昂和诺布走到冰隙边的冰镐锚固点并倚在冰镐上。我又借来了拉帕?伊舍的长冰镐,把它横放在缝隙边缘,并把弯曲的镐头深深插进冰里使之固定住。如果J.C.掉下去,我希望锚固点的绳子和我拉住的绳子能搭在冰镐平滑的木柄上,而不是绷在裂缝的边缘。巴布?里塔拿着他的冰镐插在我们后面,并把一卷绳子绕过冰镐,以防昂、诺布和拉帕脚下出现裂口。现在他就是他们的保护人。

接下来我把我自己那把冰镐的钢尖尽可能深深插进冰雪之中,粉末状的雪太多了,所以始终感觉没有真正插牢,然后我一边从冰隙边缘退开,一边放松我留在我和J.C.之间的那30英尺绳子。

他开始爬上那个此时已经倾斜得非常严重的梯子。我稳住自己的身体,以便能抵挡住在他坠落之际拉绳子时突然产生的冲击力。

让-克洛德一边爬,一边拿着一把系牢在他背包上的短破冰锤,用力把他前面梯子横档和边缘上的冰雪敲掉,所以他只能用一只手抓住他前面的梯子。他依旧背着全部装备,我们两个不想把我们的决定大声说出来:如果梯子能够支撑得住的话,我们希望夏尔巴人背着他们的背包跨过梯子。现在天寒地冻的,气温不断下降,浪花溅沫般的雪打着旋儿,如果用手把装备送过去,肯定会耗费非常长的时间。所以只能孤注一掷。

就在J.C.爬到一半的时候,此时的他正向下爬,双脚和背部要比他的头部高,突然间横亘在缝隙上的梯子又往下面的雪中坠了大约6英寸,我连忙再次稳住身体,做好准备应付他掉下之际我拉住绳子时对脊柱产生的猛烈震荡。

我预想的危险并没有到来。冰隙远端新延伸出来的冰雪架状突出物足够结实,支撑的时候也够长,所以让-克洛德安全地爬了过去。令人惊讶的是,他依然留在梯子上,把几枚冰锥用力凿进了他爬向的那面布满残冰雪屑的蓝色冰壁上。他拿出两根事先裁好的6英尺长奇迹绳,并将它们一端系在冰锥上,然后把另外一端绕在梯子的两边,一直到绳子绷紧为止。

这起不到多大保护作用,但聊胜于无。

现在透过猛烈的暴风雪我几乎看不到让-克洛德了,不过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这时候他正把他自己的长冰镐从背包里拉出来,并把它深深插进裂缝那一边大约10米开外的地方。他把更长的绳子系在新的破冰锚固点上,而且让人惊讶的是,他又爬回了梯子上,把这些新的支撑绳索系在梯子的中间部分。我把另外两根系在我们自己破冰锚固点上的绳子扔给他,然后他向前移动,把这两条绳子系在梯子靠近我们的这一端。接下来,他并没有站在我们所在的裂缝一边,而是再一次费力地爬到了严重倾斜的梯子上,而且这次是冰爪冲前,倒着爬回去的。

他站在对面的残冰雪屑上,使用破冰锤和带着连指手套的双手清除了一些残冰雪屑,以便挑夫能更容易地站起来,顺着8英尺长的崎岖垂直斜坡走到冰川上。

他把他自己的保护绳和最后一卷奇迹绳索从裂缝那边扔给我,然后慢慢退回去,把他那一端的绳子绕在他的冰镐锚固点上,随后做出保护的姿势。

“好,”我尽可能用最有威信的语气说道,“拉帕第一个。巴布,在我把我和克莱罗克斯大人的保护绳系在拉帕身上时,你要拉住另外两个人。还请你告诉拉帕和其他两个人,要用双手和膝盖支撑身体,爬到梯子那边去,而且劳驾,背包不能取下来,要慢慢靠过去。告诉他们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就算梯子会折断,对这些新绳拴也不会有影响,我和克莱罗克斯先生都会拉住你们的。好了……拉帕先上……”

有那么一刻,这个已经吓坏了的夏尔巴人并没有走上前来,而且我肯定我们都想撒手逃跑。

不过到了最后,在我打了许多手势,巴布?里塔用尼泊尔语喊了很多话之后,拉帕终于开始一次向前爬1英寸,向着梯子爬了过去,然后试着把他的膝盖放在梯子那依旧结着冰的边缘上,一次只挪动一只他那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时间漫长无比,好在拉帕终于爬过了梯子,让-克洛德为他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这个被冻伤了的夏尔巴人像个小孩子似的在那一边嘻哈大笑。

还有我们四个人,我疲惫地想。不过我还是笑了笑,示意一瘸一拐的昂?蚩力趴下,爬到前面来,然后把我们俩的绳子系在他身上。

良久,四个夏尔巴人都到了冰隙那一边,再次系好了他们自己的登山绳,我使尽浑身力气把深深凿进冰雪中的那三把冰镐拔出来,然后用力丢到了缝隙另一边。J.C.把它们都捡了回来。

此时只有让-克洛德一个人拉住我了,不过他抛给我的第二根绳子还系在他自己那把依旧作为破冰锚固点的冰镐上。我把一条松散的奇迹绳系在我身上,在我的脚上打了一个普鲁士绳结,以防梯子在我身下断裂。登山者掉进冰隙时,若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借助普鲁士绳结爬出冰隙,也就是通过绳结制造出小小的攀登镫索脱困,要比让一个人或几个人在另外一边拼力把他拉上来效果好很多。

我笨手笨脚地穿过梯子,这时候我居然向下看了看那道裂缝中令人目眩的蓝黑色深渊,这么做简直大错特错。在这架摇摇晃晃、边缘结着冰的倾斜梯子下面,仿佛有一个无底洞,不是仿佛,那真真正正是一个无底洞。人到了梯子上,梯子似乎向前下方倾斜得更加严重了。我感觉血直往头上冲。

接下来我爬过梯子,好几只热切的手臂帮我站了起来。我把连着所有人的绳子重新系在自己身上,然后回头看了看那架如蛛网一般乱糟糟、临时搭建起来的梯桥,我们几个人刚刚都从那上面爬了过来。这时候疲惫不堪的我因为还活着这个事实不由得感到一阵纯粹的快乐,于是我也像拉帕?伊舍刚才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让-克洛德在前开路,还像刚才那样,我用绳子把自己系在第三位,也就是巴布?里塔的后面,然后我们继续冒着暴风雪缓慢地向冰川下方走去。我看得出来,昂?蚩力和拉帕东倒西歪地走着,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冻伤的双脚带来的疼痛;他们的脚冻僵了行走反而更好一些。

不知怎的,我始终搞不懂J.C.到底是怎么一直找对路的。我们来到了冰川较低的地方,再一次穿行于令人压抑的高耸冰柱之间,这里的新雪比较少,我们能够看到更多的竹枝,这些竹枝仿佛被人粗心大意地飞快洒在一张雪白白纸上的墨渍。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大雪和天空连在了一起,巨大的冰塔就像穿着白衣的巨人幽灵一样突然从我们前面和周围冒出来。

然后我们来到了横亘在我们和二号营地之间的最后一个障碍,只要能跨越这个障碍,我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的水、滚热的汤,还可以吃到真正的食物。这个障碍就是在营地上方不到半英里处的最后一道冰隙,这道缝隙上原本有一座又宽又厚的雪桥,我们还在上面系了绷索,这样在穿越雪桥时就能产生一种安全感。

绷索还在原处,不过因为上面结了冰,所以它们全都陷进了雪中。雪桥连影儿都没有了,全都掉进了那道宽阔的冰隙里。

我和让-克洛德靠在一起对表。现在是下午4点30分过一点儿。四十五分钟之后,或许还到不了四十五分钟,冰川就会完全被珠峰山脊的阴影笼罩,慢慢变黑。大雪还在不停地下,气温也在持续降低。随后我们分别向左右,也就是裂缝延伸的两个方向走了半英里多的距离,然后认为雪桥才是跨越这道裂缝的最佳方式。就算我们尝试再次横穿冰川,也没有竹枝可以在遍布冰雪覆盖的冰隙中间给我们引路。我们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行动,而且如果老天关照我们的话,明早天气可能会好起来。

我们看了看对方的眼睛,然后让-克洛德大声地对巴布和诺布说:“我们把装备卸在这里,要距离那道冰隙30英尺远。然后搭帐篷。”他把他的冰镐插进距离冰隙边缘10米远的雪中。

挑夫们站着不动,想到要在冰川上再过一夜,他们不由得目瞪口呆。

“快!利索点!趁现在天还没黑,一定要赶在风变得更大之前弄好!”J.C.使劲儿拍他那双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回声折回到我们耳畔,听起来就像是枪声一样响。

这声响让几个夏尔巴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们都使出浑身力气忙活起来,先是卸下两块铺地防潮布,把帐篷搭好,尽可能楔进更多临时弄好的桩子和冰锥。我意识到,如果大风还是和前两个夜里那么大,我们的帐篷还有我们几个的小命很有可能都要交待了。我能想象得到雷吉的大帐篷里和在帐篷里挤作一团的我们六个人在今天夜里是个什么样子:狂风就像个冰球似的,横扫过冰面,不停地吹着我们、帐篷和所有的一切,我们用手指按压,以免自己被风吹得在铺地防潮布上摇来摆去,最后,我们全都被卷进了这个无底的冰隙。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都到了帐篷里面,并且蜷缩在一块儿取暖。我们谁也没尝试去吃点儿东西。我们渴极了,这感觉根本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六个人不停地咳嗽,在高海拔地区咳嗽起来,那声音简直太可怕了。“就像是豺狂吠的声音。”J.C.曾经如此形容。在他第二次说起这个形容的时候,我就直接问我的朋友,他是不是真的听过豺的叫声。“昨天听了一夜,杰克。”他这么答复。

这天夜里,我和让-克洛德把我们的羽绒睡袋给了昂和拉帕,而我们则穿着芬奇的羽绒外套和雷吉的鹅绒裤子睡觉,同时还盖上了薄毯子。我还把我的靴子放进一个防风雨麻布袋子里当枕头。

我和J.C.都累坏了,可我们冷得要命,着急得不得了,想装睡都不成。我们努力往对方身上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可我们发现对方都在打哆嗦,牙齿咯咯直响,因此我们本就糟糕的状况似乎更是雪上加霜了。没准儿我们的身体已经停止产生任何热量了。

这样下去,你们俩都会没命的,杰克。我自己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这语气令我很不爽。听上去像是它已经放弃了。

“到了明天早——早——早晨。”让-克洛德小声说。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狂风刮得更猛烈了,“我会拉着固定绳索爬过去,下——下——下到二号营地,尽快带人和我一块儿回来,还会带回梯子、食物和热饮——饮——饮料。”

“听起来倒是——是——个计划。”我的牙齿直打战,不过我还是挤出了这句话。接下来我说,“或者我今晚可以试一试,让-克洛德。带上手电和……”

“不行,”我的朋友轻声说,“我觉——觉——觉得那根绳子支——支——支撑不住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重——重量。我的体重比较轻。今夜太累——累——累了,根本不能做保护。明天一早再说。”

我们又往对方那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狂风更凶猛了,帐篷帆布又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像是一场机关枪扫射的战斗。似乎感觉到整个帐篷被风吹着向南面的冰隙滑去,可我太疲倦了,而且脱水得严重,所以对此无能为力,我就这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其他人的身体挤在我边上。

让-克洛德有个坏习惯,他那缓慢的呼吸声往往会连续停止像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期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而且也没有呼吸,一直到我摇晃他,他才会貌似又恢复了呼吸。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这么做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让我在寒冷的黑夜中保持清醒。每次我把他摇晃回尘世,他就会小声说“谢谢,杰克”,然后再次进入那不稳定且半睡半醒的呼吸状态。

突然之间我在黑暗里坐直身体。肯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儿了。我能听到J.C.和其他人在一片漆黑中发出的呼吸声,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喘息声,可一些重要的东西消失了。

风停了。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了,风声第一次消失了。

让-克洛德坐在我边上,我们摇晃着对方的肩膀,要么是在默默地庆祝,要不就是都开始歇斯底里了。我四处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手电筒,然后将之打开照亮了我的手表。凌晨3点20分。

“我现在就该去试试绳子,”J.C.小声说,“等到日出的时候我就没有力气跨过去了。”

在我回答之前,就听到帐篷门上传来了抓扒声和撕扯声。我们从前学了一招,就是应该留一部分帐篷门不要系紧,否则帐篷系得严严实实,呼吸就更加不畅了。我开始在幻象中看到明亮的光线照射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下,只见诺布?切蒂的脸颊都已经被冻成了纯白色和黑色。一个巨大且强有力的东西正用爪子抓着帐篷门想闯进来。

突然间,理查和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脑袋钻进了帐篷。我可以看到他们戴着连指手套的手里发出手电光,而且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光,是提灯,好几盏提灯。他们俩人还戴着雷吉的威尔士矿工头盔,在那些光的照耀下,布满讨厌冰屑的帐篷内部以及我们那一张张眼睛睁得老大的脸都被照亮了。

“你们怎么来了?”我挤出这句话。

理查笑了。“我们早就准备好,只要暴风雪小了,我们就出发。我不得不承认,这些矿工的头灯还算过得去……”

“比过得去好很多吧。”雷吉插口道。

“可你们怎么跨……”让-克洛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