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想水在27,000英尺上的沸点,是91摄氏度?还是90摄氏度?反正不久之后这个温度就会变得非常低,如果我们不停地向上攀登,似乎就算没有炉子加热,锅里的水也会开。

事实上,我隐约记得乔治?芬奇说过,如果我们人类设法去到宇宙空间,完全在大气层之上,我们血管和大脑里的血液就会沸腾,即便我们身体背阴一面的体温或许会低于零下200华氏度也是一样。“当然了,”为了让我们感觉好过点儿,芬奇只能做出补充(当时我们正在那家四星级的苏黎世餐厅里吃甜品),“你们倒是不必担心你们的血液会在外太空里沸腾,因为你们的肺和身体早就已经爆炸了,就像那些我们偶尔从深水中捕捞上来的可怜深海生物一样。”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把满嘴的布丁都喷了出来。

我把我的睡袋从倾斜的石板上拉上来,打算坐在雷吉身边。我想把睡袋塞到屁股底下,这时靴子突然一滑,而我并没有穿冰爪,因为我的手指根本绑不了带子,在我的脚后跟触到另一块楔形岩石支撑住我身体其余部分之前,雷吉再一次伸出了强有力的手,把我扶稳。之前我们不得不在北壁攀爬不长的一段距离,这才找到了这片差劲儿的营地,而去年马洛里和欧文的六号营地现在根本连影儿都没有了。傍晚阴影很长,岩石如迷宫一般,雪花打着旋儿,也可能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而且这里的山壁毗邻北部山脊,就处于黄色地带之下,貌似并没有特别陡峭,可真要是脚底一滑,便会摔到6000英尺之下的东绒布冰川上。少年乔治?马洛里曾经攀登过一座坡度为35度到40度的石板瓦屋顶,那次攀登举世皆知,或许这里的山壁和那个屋顶可有一比。

“你感觉怎么样,杰克。”我意识到她并没有用氧气,所以我很高兴我也没有把夜里使用的氧气罐拉出帐篷。

“好极了。”我没精打采地说。如果说在五号营地那样的海拔,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羊绒的话,那么在六号营地这里,我感觉我的大部分大脑都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了,唯有头疼一直萦绕不去……思考或说话都可以让头疼跳出来折磨我一番。

“你整夜都在咳嗽。”雷吉说。

这我倒是知道。我持续不断地咳嗽着,有时候我真以为会把内脏都咳出来。照我看,这咳嗽一准儿是因为在这样的海拔之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干燥已经蔓延到了肺部最小的囊泡,并使得喉咙里的黏液都干涸了。

“就是太冷了。”我说。事实上,我感觉有个坚硬的东西卡在了我的喉咙里。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很恶心,我赶紧把这个念头甩脱。

雷吉张开双臂。“我想你或许乐意看看日出。”

“哦……是的……谢谢。”我含糊地说。

我的老天,那简直美极了。我那一部分失灵的大脑和渴望温暖的灵魂都依稀感受到了眼前的美景。片刻之后,我眼中所见的真实美景和冉冉升起的太阳带来的些许温暖便开始进入了我的躯体,只是我的躯体现在有些行动迟缓,快被冻僵了,咳嗽起来没完没了,而且在瑟瑟发抖。

在这一刻,毫无疑问,我和凯瑟琳?克里斯蒂娜?雷吉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是这个地球上触及太阳光芒位置最高的人。我看向我的左边,伸着疼痛不已的脖子抬头凝视珠峰峰顶,它是如此接近!却又无限遥远!此时此刻,它就在我们上方2000英尺处,这2000英尺的距离几乎无从攀爬,而从我们西边的山脊线前往那里只有不到1英里的距离,太阳把光辉洒向顶峰的红色岩石上。在连接顶峰的最后一段山壁下方,顶峰三角岩上一片闪烁光辉的雪地看上去宛如仙境,根本不属于这个尘世。

我没精打采地想,这样的海拔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人类命里注定与这里无缘,也不会逐步进化以适应这里的环境,我忍受着在我身体里搅动的轻微疼痛感琢磨着。与此同时,一个完全自相矛盾的想法冒了出来——命中注定我来到了这里。我倾尽一生等待的就是要来征服珠峰。

约翰?济慈怎么评论消极能力来着——一个人在心里同时怀有两种对立的想法,不需要竭尽全力使这二者和谐一致?这可问倒我了。或许这话压根儿就不是济慈说的……没准儿是叶芝说的,也可能是托马斯?杰斐逊或爱迪生也说不定……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给你,喝点儿这个。”雷吉说着把其中一个暖水瓶交给我,“不是很烫,不过里面有咖啡因。”

喝了这些不冷不热的咖啡,我险些没吐出来,不过我转念一想,在这个世界之巅,雷吉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给我加热咖啡,供我早晨享用,把咖啡吐到身上可不是什么感谢她的适当方式。

我注意到雷吉不时用悬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仔细观察我们下面的一道道斜坡。

“看到什么了吗?”

“北壁上的雪太多了……乍一看……雪下面的每块岩石和砾石都像是人的尸体。”她把望远镜放下,“没有。什么都没看到。只能看到两个人径直朝我们爬过来了。”

“什么?”我说着把她的望远镜拿过来看。就算有她的指点,我还是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了她说的人,因为这两个人完全像是两个灰色的斑点沿着山脊在灰黑色的岩石上慢慢移动。只有在他们在偶尔出现的雪地前方移动时才能真正看出这两个斑点是活的,而且是在向上攀登。

“理查打头?”我说。

“让-克洛德呢?”

“他不在,连在绳子上的第二个人个子很高,不是J.C.。肯定是一个个头儿很高的夏尔巴人,理查叫来的……等等!是帕桑!”

她把望远镜拿了回去。我看到她的脸上闪着快乐的光芒。天空碧蓝,天气越来越温暖,云在我们下方远处的河谷上方盘旋,看得见的壮阔冰川蜿蜒延伸向没有低矮云层的地方,许多海拔20,000英尺的高峰在太阳光线的笼罩下一个接着一个地竞相闪光,像是一连串金色蜡烛被逐个点燃。不知怎的,有了美丽的她,眼前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这两个人又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我们近前,在攀登最后一段距离时,很多时候他们都是穿过迷宫一般的沟壑向上攀爬,这些峡沟起始于黄色地带下方约1000英尺处,并且向我们上方的山脊线延伸,所以我们根本看不到他们,正因如此,他们可以说是突然之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和雷吉一边等着我们的朋友爬上来,一边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包括一些英国饼干、几块巧克力、几勺只解冻了一半的通心粉,然后又加了点儿巧克力和咖啡。这期间我和雷吉并没有开口交谈。我曾经梦想成为一个作家(在我在巴黎见过那个叫海明威的家伙之前,至少还怀揣着这个梦想),而那些作家或许会将我和雷吉之间的沉默描述为“惬意”。于是我逐个叫出那些正闪烁光华的群峰的名字,借此让我昏昏沉沉的大脑恢复正常,也让我可以满足一下:那里当然是珠穆朗玛峰的悬崖峭壁和北峰;东边远处的肯定是干城章嘉峰的雪顶;西边是卓奥友峰;南边的洛子峰刚刚开始被笼罩于阳光之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更为遥远的詹卡山脉缓缓地褪去了模糊的影子,坚硬的花岗岩越来越清晰可见;在很远很远的西藏中部,有一座非常高的高峰,它正在清晰可见的地平线上方凝视着我们。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然后理查和帕桑到了,俩人依旧用一根60英尺长的理查奇迹绳拴系在一起。我和雷吉见状不禁看了彼此一眼,一是高兴,二是因为我们犯了错。在昨天的攀登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就连我们登上北壁后,或者不得不爬过沟壑,在陡峭的地方使用双手攀登时也没用。我真搞不懂,这只不过是我俩共同分享的一个小秘密而已,我居然会这么高兴。

“现在还不到早上7点呢。”雷吉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从哪儿出发的?”

自打我可以用望远镜看到帕桑以来,他的氧气罩就没放在脸上,而是悬垂着。我怀疑他已经把氧气用光了,因为我可以看到两个氧气罐的顶部从他的背包里伸了出来。那些氧气罐足够他从北坳登上这里,即便开大流量也没问题。这当然不像是帕桑医生在炫耀。没准儿不需要瓶装氧气,他也可以比我们欧洲人登得更高。不管事实是什么,反正理查一直带着氧气罩来到我们所在的石板处并站稳脚步,不过现在他关上了流量阀,拉下氧气罩,站在那里喘大气,好一阵子之后才回答了雷吉的问题。

“凌晨2点……刚过……就出发了,”他挤出这句话,“五号……营地。昨天……下午……到了那里。”

我瞧着他们的威尔士矿工头灯,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两套头灯依旧捆扎在他们的鹅绒帽兜下面,羊毛帽子上面。乔治?芬奇的鹅绒外套,J.C.的冰爪和其他各种发明,理查的新绳子和精心安排的后勤保障,还有我的闯劲、勇气和热情,有了这些,我们确实为这第四次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小的一次珠峰探险带来了一些特别元素。然而,或许还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奇特矿工头灯和不论满月与否均从午夜开始登山这个主意,才能真正决定我们此次可能攀登的最高高度。

“你们的速度很快。”雷吉说。她把她的睡袋铺开,放在理查脚边,“坐会儿吧,先生们。不过先要确保你们的靴底和脚后跟牢牢抵住什么东西才行。”

帕桑咧开嘴笑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转过头看着眼前的景色,随后又转过头看着黄色地带,东北山脊以及珠峰的顶峰三角岩,它们赫然耸立在我们上方,貌似与我们非常接近。理查非常小心谨慎地摘掉背包,一边缓缓地坐下来,一边把背包搁在他身后的两块小块砾石之间。他曾经告诉过我们,1922年,在海拔26,000英尺,霍华德?萨默维尔放背包时一个不小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背包掉到了9000英尺之下的绒布冰川主区上。他们俩都没有带护目镜,理查的脸被高海拔的阳光晒得黢黑,他和帕桑看上去像哥俩儿似的。

“我们……之所以……速度快,”理查终于说道,“是因为……一些考虑非常周到……的人在陡峭的……地方……拴系了……数百英尺……固定绳索,”他冲着我们的方向点点头,以示感激,“沟壑内……带有红旗的竹枝……也帮了很大的忙。”

“反正一路到这里来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个。”雷吉说,脸上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你们……提前一天……建立营地……做得很好,”理查说,“这样我们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搜索北壁了。”

“我们不会搜索整个北壁,是吗?”雷吉问。我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理查微微笑,指向下方。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我们按照计划……假设东北山脊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梯形区域……这片区域以北部山脊和第一台阶相交的地方为始。”他非常笨拙地转过身,抬头望着第一台阶,从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第一台阶的顶部,他说,“我的老天,从这里似乎能够登得上去,是不是,杰克?不过第二台阶……”

雷吉把她的望远镜交给他,就像我之前一样,理查仔细观察了第二台阶。“攀登那里的岩石倒是有一点点难度,”他说,“不过当然了,这就是我们……带你来的原因,杰克。在岩石上,你是我们的先锋。”

“‘攀登那里的岩石倒是有一点点难度’!”我大声惊呼,“在我欣赏日出的间歇……我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大半个钟头……这该死的第二台阶……就和诺顿或者别的什么人在皇家地理学会描述过的一样。第二台阶是个庞然大物,垂直的‘舰首’高100英尺,他妈的绝对会把人吓得尿裤子。”我停下来喘了几口大气,“真抱歉我说粗话了,雷吉。”

“可以理解。”她说。

“无论如何。”理查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摘下外面一层连指手套,张开带着手套的双手,指向在我们下面延伸的陡峭岩石,“按照我们之前的决定……我们会去搜索那片梯形区域,不过从这里的六号营地开始找起,要比从五号营地……攀登上来再搜索简单得多。”

“你们还有力气今天去搜索吗?”雷吉问。

帕桑又笑了。理查露出一副苦瓜脸。

“我们还剩下两个满装氧气罐,”理查说,“你们俩呢?”

“每人两个。”我确认道。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把刚刚耗尽的那个氧气罐从背包里拉出来,拆下阀门和橡皮管。他刚要小心翼翼地把氧气罐放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之间,雷吉就阻止了他。

“我和杰克昨天晚上丢我们的第一个氧气罐时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儿。”

理查微微扬了扬眉,他的矿工头灯就在他的眉毛上方。

雷吉从他手里接过了氧气罐,用两只带着手套的手将之高高举过头顶,用力掷了出去,氧气罐从此处山壁向外飞去。

氧气罐撞击到了下方60英尺处的斜坡,又弹起了50-60英尺,之后再次撞到了岩石上,不断地向下猛冲,在明媚的晨光中变成了一个窄小的模糊影子,撞击发出的铿锵声不绝于耳,仿佛回响声永远都不会停止。随后氧气罐消失了。

理查摇摇头,不过还是笑了笑。“如果那东西掉到1英里之下的北坳上,砸到我们其中一个夏尔巴人朋友身上,我可不负责任。”他说,“这倒提醒了我。那道陡坡从这里的山壁向下延伸,最低处比我们正下方的五号营地低不了多少,一直连通到大深峡谷。我们的搜索区域……就以那里为最低边界。”

“我还是那句话,”雷吉轻声说,“那依旧是数百英亩的面积。而且还是直上直下的。”

“还是有些坡度的,”理查说,“感谢老天。”他把手伸进拉链已经拉开的羽绒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纸展开之后,我看到了一张更为正式的图表,这图表是他画的,在穿越西藏的徒步行进过程中我们一直就此进行讨论,到了大本营又继续讨论。

那是一幅珠峰北壁的简图,这座北壁大致从此刻位于我们东边的北部山肩一直延伸到我们西边几百码远处的大深峡谷,在这幅图上,理查用四种不同颜色的墨水画出了四条自左至右呈之字形的横线,随后又从右向左折返画线,这些线条横贯了简图上的珠峰北壁。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理查正式地说,“迄今为止你是我们最好的登山者,所以如果你能继续向上攀登400英尺,前往这片凹地上方的黄色地带的底部,沿着黄色地带各条沟壑下方的山脊从东到西进行搜索,那就最好了。我认为……你不需要爬进……任何一条沟壑。使用望远镜眺望就可以了。那里的岩架逐渐断绝,到不了诺顿的峡谷,所以请不要超过那个地方。你可以把山脊上方的第一台阶当成一条山脊线……过了那里之后,向西不要走出太远就返回。”

雷吉点点头,不过还是说道:“你让我去黄色地带底部,因为那里是最宽阔、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以横切方式攀登的岩架,是不是?”

“恰恰相反,”理查说,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我要你去那里,是因为那条搜索路线有最长的一段落差。而且……”此刻他的严肃表情消失了,换上了淘气的神态,“……因为要到那里就要向上攀登,而我们其余人则要下山搜索。帕桑医生?”

“是?”帕桑说。这是今天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儿而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反而如同在海平面上聊天。

“烦请向下几百码,到那块不太好形容的岩石侧壁处……”理查不再说话,给他指出了方向。所谓的“侧壁”还真的是难以形容,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看清楚,不过照我猜测,去年,诺顿创下了世界最高攀登纪录28,600英尺,那时候诺顿和萨默维尔就是从大深峡谷退到了这面可翻越的“垂直山脊”上。当然了,这只是已知的最高攀登纪录而已,因为没有人晓得马洛里和欧文在殒命前到底登上了多高。

“只要那里足够结实,你就尽可能向西移动,然后向下爬几百英尺,沿一条最佳线路朝北部山脊向东折返。”理查接着说。他抬头看着这个大个子夏尔巴人,“帕桑,今天早晨攀爬过程中你没用氧气,好样的,不过在部分搜索过程中你或许想要吸一口英国的空气。只是让你保持警惕而已。”

“好吧。”帕桑说。他正手搭凉棚低头看着下方远处陡峭如屋顶的石板,这一大片宽阔区域正是他的搜索范围。

“我来负责这一大片凹地区域,位于帕桑医生负责的所谓难以形容的侧壁和五号营地之间。”理查说。

“那片区域太大了,”雷吉说,“而且非常陡峭。根本无遮无掩。”

他耸耸肩。“所以我会非常小心的。别忘了不要摘下你们的护目镜,我的朋友们。即便身在深色的岩石上也是如此,切记……”

“诺顿上校。”我说。

“正是。”理查说,“我们每人使用一个氧气罐,把第二罐留起来今夜用,不过到下午两点我们应该一起回到五号营地。我相信昨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好,而且如果有办法……我不希望……还有人出现高海拔健康问题了。”他看着我,“你的咳嗽严重了,杰克。”

我暴躁地摇摇头。“继续吸瓶装氧气就会好的。”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仍然感觉喉咙里像是卡了块鸡骨头似的,可我不愿意争论,也不愿意发牢骚。

理查点点头,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打开了他的背包。“我有东西给各位。”他说着拿出了三个很像手枪的东西,“这东西很短,用黑色金属制成,枪筒很宽。”

“决斗用的手枪?”雷吉开玩笑地说道。我是唯一一听了这话嘻哈笑的人,不过很快我的笑就变成了干咳。

“我不知道卫瑞信号枪还有这么小的。”帕桑说。理查摆出卫瑞彩色信号弹,这东西比霰弹大不了多少。这些信号弹和信号枪比我见过的所有航海和军事方面的装备都小得多。我曾经见过理查在伦敦把这个词儿写在了一张清单上,当时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拼写的是“卫瑞”(Verey),显然这是英国拼写方法,不过我倒是一直知道这种信号枪的名字应该是“卫瑞”(Very),取自信号枪第一个设计者的名字。

“我在战争中使用过威百利-史考特马克三号信号枪,那是一种老式的大口径短枪,”理查说,“黄铜做的大家伙,喇叭状的枪筒。可以发射一枚1英寸口径信号弹,杰克,你可能见过那种1英寸口径卫瑞信号枪。不过一些德国科学家设计了这种枪体较小的12毫米口径卫瑞信号枪,用于夜间巡逻。我们缴获了一些。”他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了他那把较大的英国造卫瑞信号枪,借以向我们展示二者的区别。这把枪和配套信号弹比放在我们面前岩石上那些较小的德国造的要大上两倍。尽管枪身较小,样子丑了吧唧的,可这些玩意儿为黑色金属枪身,功能完备,而且一看就是德国造的。

“这么说。”我说。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于27,000英尺的珠峰北壁,我偏偏开起了玩笑,“军队让你带走了三把较小的德国信号枪和你自己那把较大的英国造卫瑞信号枪?真够大方的!”

“我承认我确实拿走了这把大信号枪,”理查说,“压根儿没人想着把它要回去,而且我也没有提醒他们。复员期间这样的事儿多的是。给你们的小枪是我在厄玛-爱尔福特公司倒闭之前从他们那里邮购的。另外,让-克洛德的那把我昨天已经给他了。”

“该怎么用呢?”雷吉问,这才是现在应该关心的事儿。她早就拿起了一把信号枪,并且用力打开那个弹匣缺口确定里面没装信号弹,一看就知道她对枪支十分在行。她用手指触摸那些用颜色编码的较小12毫米口径信号弹,这些信号弹就放在理查手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

“你们也看到了,这些信号弹有三种颜色,红色,绿色,以及在战争期间被我们称为白星色的颜色。”理查继续说。我不得不承认,他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在做讲座,只是在给他的朋友们做讲解罢了。“我建议我们使用绿色来示意我们有发现,而其他人则应该过去找你。红色表示你碰到麻烦了需要营救。而一看到白色,就代表所有人该回五号营地了。”

“这么说,如果我掉到山下了。”我说,现在我依旧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糊里糊涂地居然把搜索这个严峻的目标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应该在摔下去的过程中发一枚红色信号弹?”

另外三个人盯着我看,好像我长了两个脑袋。

“这倒也无妨,杰克。”理查终于说。

接下来我们都忙活了一阵,背好我们的背包,把卫瑞信号枪和信号弹放在背包外面的口袋里,就算不摘下背包也可以够到,而且远离我们的氧气罐,十分安全。

“杰克要负责搜索山壁较低的区域。”我们都把东西背好站起来时,雷吉说道,“你真觉得珀西瓦尔会从东北山脊上,或从北部山脊延伸出来的那面山壁上,摔下这么远的一段距离?”

理查没有耸肩,不过他那轻柔的声音里倒是夹杂着耸肩传达的不屑意味。“一旦人体从这种坡度的斜坡上摔下来,雷吉……往往就会持续滚落很长一段距离。如果如西吉尔所说,他是因为雪崩才摔下去的,那么珀西和梅耶的身体从跌落之初就会以垂直速度下跌。”

“这么说他们的尸体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面山壁上了。”雷吉说。

理查没有回答,不过我们都能听见那句无声的“或许不会”。突然间在我们下方急坠2000英尺,那就是说他们总共垂直跌下了8000多英尺,光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布鲁诺?西吉尔说你的表弟和梅耶是因雪崩而丧命,可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理查补充道。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对这件事儿的判断。

“可如果珀西和梅耶是从我们上方东北山脊的另一面,也就是南面掉下去的……”雷吉道。

“那就找不到他们了,”理查干脆地下了结论,“跌落12,000多英尺,几乎垂直坠向康雄冰川。即便我们沿着……东北山脊攀登这座山……马洛里曾说他会这么登山……也没有理由去搜索南面。在那样的海拔高度,我们根本分辨不出尸体,抑或尸块。特别是一年来那里又落了不知多少雪。而且那里必定会有悬雪,打死我也不会接近这样的地方。”

“那我呢?”我问。

“你什么?”理查说。

“我搜索的区域啊?”

“哦,”理查说着指了指搜索网格地图上最边上那条蓝色墨水线,“我分派给你的是最危险的一片区域,杰克。那是最靠近陡坡的一段区域。我想你不必一路搜索到五号营地下方太远的地方,也无须下降到斜坡边缘。因为,从东北山脊跌下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我们人类的身体早已经四分五裂了,或者至少已经血肉模糊了,成了乌鸦的盘中餐……那是一种生存在高海拔地区的乌鸦,甚至可以飞到这样的高度来。啊,我很抱歉,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

“为何这么说?”雷吉冷静地问。

“我的话有些过分了。”理查说。他低下头。

“先生,我曾经见到过高山上的尸体,”雷吉说,“而且我也很清楚,即便是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如果梅耶和我表弟的尸体依然在这座山上的某个地方,那么食腐动物肯定能找到他们。”

“可是……”理查说。之前说了刺耳的话,他本来想说些好话弥补,可他几乎懵然不知现在又说错话了,“处在这一海拔高度的北壁可谓是一座高地荒漠。虽然只过了一年,尸体也应该变成了干尸。”

我感觉有必要改换一下话题,说些更高兴的事儿。我伸着脖子抬头看那个大高个儿夏尔巴人,说:“帕桑医生,我真惊讶你能不顾你的病人们爬到这里来。登津?伯西亚怎么样了?”

“他死了。”帕桑说,“是肺栓塞,高海拔引发了血块,血块移位后堵住了肺部主动脉。就算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在北坳的帐篷里,我也无能为力,救不活他。在从一号营地转移到大本营的路上他就已经死了。”

“天啊。”我轻声对自己说。

雷吉看上去明显有些颤抖。“阿门。”她说。

14

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理查为了去他的搜索区域进行搜索,要和我一起,下降到黄色地带下位于北壁的集水盆地中间区域,所以他建议我们在共同下降时用绳索拴系在一起。我立马就答应了。

我又一次想起,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固然有很多登山者丧命,但下山时丧命的人更多。我还想到,在马特洪峰上,下山时一个人要面冲外,而不是面冲山壁靠在上面,所以在陡峭但算不上垂直的斜坡上,登山者下降时不会像他们往上登时那样使用双手,而且你已经是向着地心引力的方向移动了,不管你在向下移动的过程中有多慢、多仔细都是一样。这面陡峭的石板雪坡在那片“难以形容的岩石带”下方延伸,理查曾经请帕桑去察看了一番,发现那里并不像马特洪峰那样陡峭。正是在马特洪峰的那部分山体上,爱德华?温伯尔第一次胜利登顶时,他四位同伴失足摔死了。可这块向下倾斜的花岗岩依旧滑溜溜的,相当危险,而且,相比爬下轮廓较为清晰、坡度小很多的北部山脊,从北壁的这个地方爬下去要困难得多。

我们之前采用横切攀登方式折回了东边,向着北部山脊的方向攀爬,所以我意识到理查确实希望始终按照他为我们画出的搜索模式东西、折回东面、再向西进行搜索。

我们抵达了东边最远处山脊线附近的那道陡峭斜坡,那里比北部山脊低几百英尺。在这里,六号营地里唯一的帐篷被我们上方的巨石挡住,已经看不到了,不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五号营地的帐篷(现在那里有三顶帐篷,昨天晚上,理查和帕桑在比另外两顶帐篷高出约80英尺的砾石上搭起了雷吉的大帐篷)。理查的搜索区域从这里开始,我们解开连在一起的绳索,我把我那部分绳索打成环状,放进背包里,小心放置以免绳子和输氧管缠绕在一起。从开始下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吸英国的空气,此时理查拉下了他的氧气罩,把护目镜抬了起来。

“在那里的时候千万当心,杰克。千万不要失足。”在我们下山的时候,一股劲风吹来,这风几乎把他的声音都吹散了,不过我一直透过厚护目镜仔细看着他的嘴唇变化。我只是点点头,然后向山下移动。我的搜索区域从五号营地的三顶帐篷所处高度开始,不过覆盖范围一直到西边的北部山脊。

在到达了我觉得是指定给我的海拔高度时,我便朝着大深峡谷的方向折返,开始小心谨慎地采用横切攀登方式移动,我用负责登山的左手握住长冰镐,始终先是牢牢地把长冰镐楔入山壁,才会迈出下一步。如果一个人时刻关注自己的双脚,准备迈出下一步,那么就很难去搜索死尸了。

我又穿上了冰爪,虽然冰爪上的带子会阻断血液循环,让我的双脚变冷的速度加快。在过去两天的攀爬过程中,我已经注意到,穿着冰爪攀登岩石和碎石几乎成了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再也用不着使用登山靴带平头钉的鞋底登山了。北壁上依旧有很多冰雪,所以每隔几码的距离,冰爪就能派上用场。

我偶尔会停下来,弯腰,靠在我的冰镐上,伸着脖子往上面看,确认我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好。一来是因为距离太远,二来是因为岩石和冰雪混杂在一起,所以好一会儿之后我才能看清那三个人形在他们的搜索区域内来回移动。雷吉的位置最远,她的身影在黄色地带的反衬下显得最为醒目。地理学家奥德尔在他给登山俱乐部的报告中将这片700英尺高的岩石带称为“一片中寒武纪含有透辉石和绿帘石的大理石区域,被风化成了与众不同的黄棕色”。这话的意思就是,中寒武纪时期,喜马拉雅山脉处于远古海洋的海底,无数小海洋生物石化,融进了大理岩石中,在这里堆积起来。上大学时我的地理课成绩只得了C,可我也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可以看到在上方远处,雷吉沿着黄色地带下的那条山脊线移动,不时尽心尽力地停下来,用她的望远镜向上观察位于她上方如迷宫一般的沟壑。这些沟壑在真正的东北山脊下方不远处形成了一道道迷宫,而从理论上讲,我们要从东北山脊前往顶峰(马洛里和欧文也视东北山脊为前往山脊的理论通道),而且,如果布罗姆利和科特?梅耶从山脊上掉到这里,即北面,那么就应该到这些沟壑所在区域寻找他们的尸体。如果是她第一个找到她表弟的尸体,我将会感觉非常难过。

或许和我一样,雷吉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喘息一下。即便带着吸氧装备,做这样的横切攀登也非常累人。我突然间非常高兴理查坚持搜索和返回五号营地的过程一定要在一瓶氧气用光之前完成,也就是说时长为四个半小时。我感觉自己可以睡上一个星期,可我也知道,在冷冰冰布满突出岩石的五号营地,这根本无法做到。或者说,在8000米之上的任何地方,这都是妄想。我开始意识到,在珠峰之上,疲劳是一个累积的过程。疲劳程度不断提高,直到人因此丧命,或从这座山上下去。

我再次移动起来,然后突然意识到我已经非常接近大深峡谷了。第一台阶在我上方远处,于东北山脊上赫然耸立,我现在就处在第一台阶的极西区域,并且几乎已经到了可怕的第二台阶下方。我的搜索区域到这里为止。如果再向着这个方向前进,我就需要在诺顿峡谷的极深雪中和无遮掩的陡峭区域内跋涉。我转过身,向斜下移动,做横切攀登返回东方和北部山脊,我们那些倾斜的帐篷就在那里。

我下方100英尺左右的位置有一道陡坡,它带给了我一股挥之不去的威胁感。只要脚一滑,瞬间我就会尖叫着从边缘滚下去,没人能来救我。现在我真后悔刚才开了那个愚蠢的玩笑,说什么跌下去的过程中发射红色信号弹,摔向下面冰川的过程肯定会成为我这一生最糟糕也是最后一段有意识的时刻。我想不到比这更恐怖的死法了。

人在向下跌落数千英尺的过程中,脑海里会闪过什么念头呢?

我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而是假设我肯定先是撞到岩石上,被撞得失去意识,然后才从这道悬崖的边缘摔下去,继续向下坠,最后摔死。想到这里我倒是高兴了点儿。不过我真不相信这个假设。我的大脑因为海拔太高而变得傻兮兮的,可一部分大脑还在做算术,计算在自由跌落的过程中,我的有意识状态会持续几分几秒。

“见鬼去吧。”我大声说,然后集中精神注视着我的登山靴以及我前面冰雪覆盖的山坡。

在我搜索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我发现自己挺希望理查给我们的是个人无线电装置,而不是这些丑了吧唧的信号枪。当然了,每个无线电装置的重量达60多磅呢,在这样的海拔高度背这东西挺累人的,而且那些易坏的真空管需要进行大量的填料工作和精心呵护才不致损坏。可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东西连接着大约300英里长的电线,我们每个人得在身后拖着这些线去……

我停了下来,晃晃脑袋,希望自己不要再犯糊涂了。山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很像是灌木丛的树枝在摇晃,或是丝绸碎片在风中飘扬。也可能是什么鬼怪幽灵在向我挥手,冲我招手示意呢。

就在前下方那片我看到有东西在动的雪地里,我还看到了一个绿色的东西。

真够奇怪的,我那迟钝的思绪缓缓地转动着,在这么高的海拔,我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摊糖浆,不过现在我的大脑正在换挡。我可不觉得这么高的地方还能生长绿色植物。

等等。它们不会在这么高的地方生长。

我停下来,举起望远镜。我的双手直哆嗦,所以只好蹲伏下来,险些失去平衡,然后我把冰镐插进山壁,把望远镜架在上面。

只见一具尸体面朝下趴在那道陡峭斜坡上,而那个“绿色植物”其实是尸体右脚上穿的绿色皮靴,尸体的手臂伸到身体上方,仿佛他依旧在奋力阻止他自己的下滑趋势。左脚上没有穿鞋子,只剩下了破破烂烂的袜子。那“一小片雪”压根儿就不是雪,而是尸体的衬衣和裤子破了洞,从而露出来了大理石白的肉。所谓动的东西就是越来越大的狂风吹动了什么东西的残片(或者是人肉在动?)。

我那昏昏沉沉的脑袋产生的第二个想法是:这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还是梅耶,或者那是不是理查、帕桑,甚至是雷吉?会不会是我的一个朋友摔下来了,而我没看到也没听到?我完全有可能注意不到这样的意外,因为我穿着一层又一层皮衣和鹅绒衣,戴着氧气罩和护目镜,每呼吸一次,调节器就会给我输送氧气,咕嘟咕嘟直响,声音清晰可闻。就算一个行进乐队在我身后摔下来,我也听不到或看不到。

理查或帕桑今天都没有穿绿色皮靴,雷吉更没有。而且,即便相隔几百英尺,我现在也可以看出,这具死尸在那里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我注意到那些呈波浪形的碎石——这一片北壁区域大部分都布满了这些小块的松散岩石——早已滑下来盖住了死尸的一部分头部。

我更加小心地移动起来,我很清楚卫瑞信号枪就在我的背包袋里,不过在靠近观察之前,我并不打算发信号。我不再看那个离奇出现的东西,而是专心看着脚下,开始下坡,朝着那具死尸和死尸另一边的恐怖斜坡移动过去。

15

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我终于还是发射了绿色信号弹,信号弹似乎并没有升得太高,而且只燃烧了几秒钟便呈弧形落到了我上方的斜坡之上,最后发出几声咝咝声便熄灭了。我瘫倒在尸体边上。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不过我搞不清楚这是因为我太兴奋了,还是就快筋疲力尽了。

这具尸体不是布罗姆利就是科特?梅耶。几秒钟之前,我站在这个死人边上,低头看着它,得出了这个肯定的结论。不过现在我注意到尸体小腿上有破烂和松开的绑腿,所以我意识到这肯定是个英国人,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从不穿绑腿登山。

我居然找到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

就在这个时候,我拿着信号枪开了一枪,开枪的时候我不得不摘下两层连指手套,这样还险些把包着绿色外皮的12毫米口径信号弹弄掉了,就像挨冻一样,我震惊得连手指都不会弯曲了。把信号枪放到一边,我这才注意到我的膝盖酸软,或许我最好坐一下。

我的背包里有两个氧气罐和一些易坏的东西,所以我并没有按照平常坐在山坡上的方式坐下来。不出几分钟,珠峰北壁这一片花岗岩的深层凉气就浸透了我那一层层丝绸、棉、羊毛和鹅绒衣服,钻进了我的屁股,随后又钻进了大腿。没过一会工夫我就被冻了个透心凉。现在,我不仅辨认出这具尸体上绑着英国绑腿,还留意到尸体有破碎的羊毛提灯裤和诺福克夹克,所以我更加肯定此人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了。在我透过望远镜观察的时候,此人是面朝下趴着,双臂扬起,没戴手套,被太阳晒黑的修长手指深深陷入头上方的冰冻碎石之中,而他的头和脸都被半埋在松散的碎石下。

现在我可没兴趣看一看这个死人的脸。我之前说过,我在山上见过不少死尸,不过除非必要,我并不急着一睹此人的真面目。雷吉看到我的信号弹之后几分钟之内就会下来,不得不面对她亲爱的表弟现在这副样子,一想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讨厌。

那种讨厌的感觉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尴尬。大部分尸身上还有衣服,而且尸身尚算完整,只是右边小腿断了,腿骨露了出来,我觉得登山靴上部就容易造成这种断裂伤。而且此人后背异常宽阔,布满肌肉,后背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可乌鸦已经光顾了他的臀部,所以他的臀部现在都暴露在外。我认为这些乌鸦其实是高山红嘴山鸦的变异物种。这些鸟已经吃到了可怜的布罗姆利的直肠部位,开始掏他的内脏吃。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夹克盖在尸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就像有人在伦敦或纽约的街头暴毙,别人就会拿东西盖住死者的脸一样,可我冷得直哆嗦。我太需要这件羊毛夹克了。我还知道我最好把冰爪解开,站起来,用力跺我那已被冻僵的双脚,恢复血液循环,然后来来回回地走一走,以便可以稍稍暖和一点儿。

等等。

这具尸体的双手看上去像是被太阳晒成了深棕褐色,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棕色。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腐烂的结果,可随后我意识到,这就是皮肤在高海拔阳光照射后变成的深棕褐色,我们用了五个多星期徒步穿越西藏,又来回穿梭于珠峰之上的槽谷和冰川背运装备,J.C.、理查甚至是雷吉和我的皮肤也都被晒成了这种颜色。高海拔的紫外线甚至可以非常快地把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的皮肤晒成深棕色。我还注意到,死尸曝露在外的皮肤上没有一丝冻伤痕迹,就连因为衬衫和诺福克夹克从中间扯裂而裸露在外的背脊和肩膀处都没有冻伤。那真是强有力的肩膀啊。我还真不知道珀西瓦尔表弟是个这么身强力壮的人。

死尸不会被冻伤,杰克。只有活人才会遭那样的罪。

这我当然知道。我的大脑还在转动,只是慢腾腾地,想法来得就像远处发生了爆炸一样,最开始的火光冲天过后很久,减弱了的爆炸声才会传来。

布罗姆利的左腿就压在右腿小腿可怕的断裂处上方,腿断之处白色的骨头和半干瘪被撕裂的韧带残余物都露在外面。

我这才明白,当他摔到这里的时候尚未断气。至少还可以把他的好腿放到断腿之上,期望借此减轻痛苦。

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很不舒服,连忙用力扯下氧气罩,准备随时吐出来。不过呕吐感很快就过去了。我意识到我还真够幼稚的,如果我的年纪相当,在一战期间到美国兵团中服兵役,见到了这样的场面,我该怎么办啊?那些军人大半年里都要泡在及膝深的腐烂尸体和死人堆中。

那又怎么样呢?我那意识较为清楚的部分大脑里浮现出了一个答案。在这里我只需要面对可怜的珀西瓦尔?布罗姆利一个人的尸体而已。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军人的,杰克。

透过诺福克夹克上的一个破洞,我看到小布罗姆利穿着七八层衣服:最外面是一件防寒夹克衫,因为一年来的冷风侵蚀,这衣服已经变成了碎布,还有诺福克羊毛夹克,至少两件毛衣以及几层棉质和丝绸衣服。一开始我透过望远镜以为看到了裸露的棕色头骨,其实那只是皮摩托车头盔,和我戴的这种薄飞行头盔很相似。这个死人的皮头盔有些地方已经扯破裂开了,我觉得挺奇怪的,怎么布罗姆利露在外面的一丛头发的发根处很接近铂金色,其余部分则是深棕色。男人也像女人那样染头发吗?

我没在他半埋在碎石下的脸侧发现护目镜带子。

他显然挣扎过一阵子,并且成功地阻止了他的下滑趋势,并没有从我们下方约20码开外的陡坡掉下去,而且他的双臂呈现出典型的手指抓挖式自我防滑姿势,如果一个登山者失足滑落,并且丢掉了冰镐,那么这就是自救的最后一招。我抬头看着这道陡坡,并没有发现布罗姆利的冰镐,也没有看到他左脚上不见了踪影的靴子。

最先吸引我注意力的那个摆动的东西是一张用八分之三英寸宽绳索结成的绳网,我们三个人十分轻蔑地把这种绳子称为晾衣绳,虽然在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的时候我们没少用到它。这绳子系在布罗姆利的腰上,被拉得非常紧,并且纠结缠绕在他的左肩,断掉的一端——我可以看到绳子断裂处已经磨损和伸展开的线头——随着越来越大的狂风不停摆动。这就是刚才我看到的“摆动”动作。

布鲁诺?西吉尔曾经说过,在雪崩把布罗姆利和科特?梅耶卷走的时候,他们两个是用绳索拴系在一起的。看来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德国人到底还是说了真话。

然而,在雪崩或是猛烈的摔落过程中,绳子已经断了。只有老天知道科特?梅耶最终摔到了何处。我再一次仔细观察上方的斜坡,既没有看到德国人的死尸,也没有看到我的三位朋友到下面来找我。

我是不是应该把另外两枚信号弹也放出去?没准儿他们没看到绿色信号弹呢。那东西只燃烧了一会儿就灭了。

我决定还是继续等一等再说。我的双手到现在都还没暖和过来呢。

电光火石间我看到有人在移动,不过那可不是从上面下来的人,来人是个小个子,穿着沙克尔顿夹克,以横切攀登方式从东面直接穿越这面陡峭山壁朝我移动过来。

那肯定是科特?梅耶,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儿,反正这人摔下来后没死,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找他和布罗姆利。

也可能是梅耶也死在了这里,现在是他的木乃伊尸体正赶过来和我聊聊天。还有可能那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的鬼魂也说不准。

是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和不停的咳嗽让我意识到我太久没吸英国的空气了,可不是那些幻象让我想起来的。我戴好氧气罩,把流量调到每分钟2.2升。我的脑袋因此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在这个戴着护目镜、穿着厚厚登山服的人来到我身边之前,我就认出了他:是让-克洛德。在氧气的帮助下,我只用了30秒钟就想起了理查说过的话:今天J.C.会带一队夏尔巴人登上五号营地,向高处的营地背运装备。他肯定是看到了绿色信号弹,所以过来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我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然后费力地靠在我的冰镐上。让-克洛德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先是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拉下氧气罩,转过身,这样我们就都可以低头看着那个死人了。

“我的天啊。”风势渐长,他说道。

我把我自己的氧气罩拉低,以便说话。

“这绝对是布罗姆利,”我解释道,“看见绑腿了没有,J.C.。绝对是个英国人。你看他的右腿断了。可能还有其他伤,不过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可我认为他可能不是从东北山脊上摔下来的,你知道……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留有全尸。而且肯定不是从北部山脊坠落的,这里是正西方,距离那里太远了。他生前沿着这道山脊线向上,可能快到达第二台阶了。那里没有雪崩。”

我说得太多,呼吸得太少,所以刚一开始干咳,我就把氧气罩放回原位,弯下身子,一直到不再咳嗽才站起来。

“他的右腿也是在别处折断的,杰克,”J.C.说,“而且你看他的右臂肘关节,似乎也断了……或者也是严重脱臼了。照我看,这个可怜人的尸体正面在摔落过程中受损最严重……”让-克洛德停了下来,手掌搭在眼睛上方,仔细研究我们上方的那道斜坡。而且他把护目镜抬高,以便能看清楚些,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做呢。“不过你是对的,”他说,“这道连接东北山脊的斜坡足有1000多英尺长。这人不可能摔下这么远。他没准儿是从黄色地带下面的岩石处掉下来的。你的大部分法医分析都正确无误,不过恐怕有件事你错了,我的朋友。”

“是什么?”我说,接着我的唾沫就喷了出来,因为我忘了摘下氧气罩了,而且面罩里那个简单的再呼吸小装置根本不能变换功能,把人的话传送出去。我只好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摘下来,又说了一遍,“什么事?”

J.C.想说什么,却停了下来,指着上面。

三个用绳索连在一起的人映入眼帘,帕桑打头,雷吉居中,理查处于保护位置,他们使用长冰镐凿进山壁,慢慢走下坡来。他们就在20多码开外的地方。我早该料到,在回应我的信号弹前,处事谨慎的理查肯定会花时间把他们几个人用绳索拴系在一起,而不是贸然让所有人独自冲下山来。

“我错在哪里?”我问,想继续和J.C.刚才的话题。他只是摇摇头,在我们的三位朋友到我们身边时,他从尸体边上退后一步,缓缓地绕过尸体,以尸体为中心,向下坡处绕了半圈,以便让他们更容易地观察尸体。我立刻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没有脱下哪怕是我的沙克尔顿夹克,去盖住珀西瓦尔勋爵被乌鸦啄食过的臀部和自下部身体被掏出来的内脏。现在可怜的雷吉正俯身向前,不得不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这人曾经和她一起长大,几乎就和她的亲弟弟一样。

我的氧气罩依旧放在嘴下。“我很抱歉,雷吉。”我说,我意识到在我发绿光的厚护目镜下,泪水正奔涌而出。或许就是冷风把眼泪吹出来了而已。

她摘下她自己的氧气罩,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把护目镜抬高。上午快过去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很遗憾你不得不看到你的表弟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又一次表示了我的悲伤之情。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让我做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她摇摇头,看了看另外三个人,然后目光又落在我身上。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我看。

“这不是珀西瓦尔。”雷吉说,风越来越大,寒冷无比,她不得不抬高声调才能让我们听到她的话。

出于本能反应,我又向后退了一步,我的冰爪在什么东西上一滑,所以我只好靠在冰镐上,不然就会摔倒。我提醒我的身体,我们距离那道近乎垂直的陡坡只有几码远啊,摔下去小命就没了。我真糊涂极了。这个登山者明明是个英国人啊,我敢肯定这一点。如果不是她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