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瓦尔不是德国人杀死的?”我说,沙哑的声音中透着疲惫,有些飘忽,显得很激动。

“是他们杀死的,我的朋友。”让-克洛德说,“但并不是用枪打死的,他们射中了梅耶先生,珀西勋爵要不跳下去,同样会被枪打中。”

“戴上手套,雷吉。”理查轻轻地说,我刚看到他将那副羊毛手套戴在了已经血肉模糊的丝绵手套上。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帕桑说,“我们可以帮你搜查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

雷吉摇摇头。“不用了,帕桑。你能帮我检查下珀西的伤口吗?然后再分析梅耶的枪伤。你们其余人则帮忙搜查梅耶的衣服。”

“我们到底要找什么?”让-克洛德问道。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雷吉说,“但那东西肯定很方便携带。梅耶可是拿着它走了大半个地球,先是从欧洲到了中东,又去了伊朗和中国。”

我们搜查尸体的时候动作很慢、很轻,虽然它们完全感觉不到受辱或者受伤。也许是因为雷吉的动作很轻,我们只是学她的罢了。

尽管梅耶的尸体在珠峰悬挂了差不多一年,尸体已经风化,但我感觉他非常非常年轻。

“这个德国人多大了?”我并没有特意问谁。

“我想应该是十七岁吧。”雷吉说。她正全神贯注地搜查她表弟的口袋。

梅耶和布罗姆利身上都没有背包。我们将他们身上的外套、羊毛裤、诺福克夹克、背心里的口袋都搜遍了。梅耶那件夹克的左边口袋里有一叠用德语写的信——我甚至不认识信封上的德文活字——里面还有护照以及二十个盖了章的边境通行文件。

梅耶那件夹克衫的左边口袋里还有一大叠钞票。

“天哪!”我说,“是真钞吗?”

理查将钞票成扇形展开。那叠钞票仍然扎着带子,上面清楚地印着:伦敦国民地方银行有限公司。

“真有这么一家银行,是吧,理查?”

“应该是的。”理查说,“我也在那里存了一点点钱。”他开始数起了钞票,“一共是15,000英镑。”

“看来你的表弟是想花钱买情报。”J.C.对雷吉说。

她抬起头,不再看那些口袋了。“很有可能。他的情报就是这样来的,他跟一些愿意冒着自己和家人生命危险背叛奥地利或德国上司的人打交道。珀西倒是跟我提到了一些情况,通常是在吃饱喝足之后,他就会告诉我,间谍就是向那些不受待见的人买情报。”

“看来,”我指着我们仍在搜查的那具年轻人的尸体说,“这个奥地利人也是个不受待见的人。”

“应该不是。”雷吉说。她的话几乎淹没在从西边吹来的风中。“你们再看看他的护照,就能大致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了,为了这份情报,他什么都豁出去了。”

我看着那个奥地利护照和上面的描述,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别感兴趣的东西。姓名:科特?亚伯拉罕?梅耶。出生日期:1897年10月4日。职业:见习打字员。

“在这儿呢。”理查说,指着用德国活字标签写的宗教一栏,下面用工整的字体写着:希伯来人。

“他为你表弟充当间谍就因为自己是犹太人?”我问雷吉,但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那叠又厚又结实的马尼拉信封从她表弟尸体上那件夹克衫的胸袋里拿了出来。她做得很小心,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以防大风把信封吹走了。

大信封里还有五个小信封。每个信封里面看起来都装着同样数量的照片,都是七张。我没看清楚那些照片,因为雷吉仍然弓着腰在翻看那个包裹,但我心里却在惦记着那15,000英镑的现钞,它们可比齐柏林伯爵设计的最新的军事飞艇的照片强得多。

“啊——”雷吉惊叹道,说话的感觉像是突然气短了,看来有重大发现,“你们想知道珀西和梅耶为什么会死吗,几位?”

除了帕桑以外,我们全都点点头。帕桑医生这会儿仍在忙着将梅耶尸体上的背心和衬衣割开,检查他锁骨下沿、肩膀上部的枪伤。

“小心点儿。”雷吉说,“一共有五套一模一样的照片,不过这套这片是有底片的。别让照片吹走了。”她将一叠照片交到理查手里,他看着七张照片,慢慢点点头,然后仔细将照片交到了让-克洛德手里。

跟理查毫无反应的表情不同,J.C.反应十分激烈,他的头猛地后仰,像是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似的,一边伸长胳膊,将照片往前甩。“我的朋友,这……这……这也太恶心了。”

我紧张地从他的肩膀上望过去,但只是瞥见了黑色的背景下三个白色的影子。

“太恶心了。”J.C.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再次小声说,“真他妈的恶心!”

他转过头来,将照片交到我手上,我双手紧紧地抓住照片,大风呼啸,我低着头,看着那些照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记得自己的雪地护目镜还没有取下来,我手忙脚乱地将护目镜取下,仔细看着七张黑白照片。

每张照片里都有一个皮肤苍白、身材十分消瘦的男人,年纪大约二十九或三十岁出头,而这个男人正跟四个年轻男子做爱,确切地说应该是四个男孩,最大的大概十三岁,最小的不会超过八九岁。照片拍得非常清晰,在漆黑背景下,照片中的裸露的肌肤很白,只是边角上有些朦胧的灰色。房间看起来像是欧洲廉价的旅馆,考虑到厚重的家具和暗色的墙壁,可能是在奥地利。摄像师肯定用了闪光灯,或者曝光的时间很长,因为在这组照片中,可以看到一扇窗户的百叶窗被拉了下来。每张照片的清晰度和景深近界线都表明照相机的档次很高。每张照片都是五乘七英寸,底片则放在包裹底下的纸套管里。

虽然一共只有七张照片,但上面的内容却差别很大。我承认,看着这些照片时,我的下巴都惊讶得掉了。我不止一次地仔细看这些照片,看到第一张照片时,我本该羞怯别过头去,但我忍不住想再看一眼,那种情形就跟若干年后,我驾车遇见严重的交通事故后,也会强迫自己再看一样。

那名成年男性非常瘦,看起来显然是因为营养不良所致,肋骨和髋骨高耸,有些痂痕清晰可辨,照片中的那人头发分向左边,看起来活像一名资本家,他油腻腻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梳得一丝不苟,但在做爱的时候,照片中的头发有些凌乱。在唯一一张嘴唇没有因为激情而张开的照片中,显示那人的嘴唇很薄,表情格外严肃。

在一张照片中,那人在鸡奸最小的男孩的同时,嘴里还含着那个十三岁男孩僵硬的小阴茎。另一张照片中,一个不过十岁的男孩正帮那个成年男子手淫,而那名成年男子则在把玩两个小男孩的阴茎,而第四个男孩,也是他们年纪中最大的那个,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表情呆滞,像是服用了毒品。

那个男孩的脸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我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他就是科特?梅耶!比他死在珠峰的时候也就小了四岁左右。

“啊……天哪。”我小声说。

有张照片几乎很难辨认,照片上的五个白色的消瘦身影全都卧躺在乱糟糟的席子上,恶心地首尾相连、寻欢作乐,让我这个无辜的美国新教徒不忍直视。唯一的一张可以看清楚的脸是那个成年人的。我盯着那张脸,试图不去理会照片中交媾、抚摸的场景,总觉得我以前见过他似的。我肯定见过一次。慕尼黑啤酒馆的海报上有张照片。不知何故,照片上的那张脸年纪更大,也更丰满,纳粹海报上的那人并非三十岁出头,而是三十五六岁了。但两张照片中的黝黑色眸子是一样的,同样蓄着查理?卓别林式的夸张胡子。那一刻,我居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我将照片放回信封里,抬头看着雷吉、J.C.和理查。“你表弟就是为这个死的。”我气喘吁吁地对雷吉说,“我们的小命都差点儿丢了,就是为了获得这些淫秽的照片?”

“真恶心。”让-克洛德轻轻地说,避开了我的目光。

“恶心?”我大声喊道,“简直就是一群疯子!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将来也不想再看到。可是,如果真有哪个德国人跟街边的顽童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儿,谁会在意?谁他妈的会关心这种照片啊!”

“他不是德国人,”雷吉说,“他是奥地利人,虽然他在搬去德国的几年前才失去了奥地利国籍。你也知道,他是德国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的领袖,那是个非常危险的组织,杰克。”

“他不是在坐大牢吗?”我大声喊道,“去年十一月,我和理查在慕尼黑那个该死的啤酒馆就听说过这事了!”

“他十二月被释放了。”理查说,“当时我们在伦敦购买靴子和绳索。”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社会主义者!”我大声喊道,一边愤怒地在蘑菇石上来回踱步,“谁在意那些该死的社会主义者呀,纽约就有好几千这样的成员,在我生活的波士顿可能也有好几百人。布罗姆利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我指了指脚边的尸体,注意到了“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式的胡须”,以及尸体的面颊和下巴上的黑色短须。有那么一刻我恶心得差点儿昏倒,我猛然记起人死后毛发是会继续生长的。

“……就是为了获得这个该死的社会主义者这些恶心的照片?”我有气无力地把这句话说完了。

“他不是社会主义者,杰克。”雷吉说,“他是纳粹。是纳粹分子。”她一边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

“那又怎样?”我不依不饶道,“就连我都知道德国的魏玛就有数百个这样政治狂热分子。就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我可是连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都几乎分不清。我们差点儿登上珠峰峰顶,我们这么辛苦才爬上来,结果居然……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结果却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恶心的鸡奸者及其受害者的照片。天哪,你们看看,其中一个受害者,房间里的其中一个孩子,居然是小科特?梅耶。他居然将这种垃圾卖给你的表弟珀西!”我简直气坏了,两根手指将照片夹在风中,说:“我要把这种垃圾扔了。”

“杰克!”雷吉生气地说。

我低头看着她。她居然双手举着那把12毫米口径的信号枪,正对着我惊得目瞪口呆的脸。

“如果你胆敢把照片扔了。”她平静地说,“我就用这把信号枪打死你,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的。我爱你,杰克。我们所有人都爱你。把照片还给我,否则我一枪打爆你的脸。你知道我会的。在冰川上的时候,我就用这玩意儿干掉过德国人。”

那一瞬间,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知道她爱我,是那种姐弟之间的爱,唉,(也许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表弟)我也知道如果我把照片扔了,她立马就会开枪。接着,我记起了红色信号弹射中卡尔?巴赫纳张开的嘴中的情形,他眼睛里的液体就跟融化的蜡一样流到了面颊上。

我仔细将信封里的照片和底片交还给了雷吉。

“我好奇的是,”理查用平日里谈话的语气说,好像刚才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照片到底是谁拍的。不是……布罗姆利吧?”

“不是。”雷吉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疲惫,“不过,珀西瓦尔会经常装扮成放荡的亲奥、亲德英国逃亡者出入这种场所。拍摄照片的是科特?梅耶。他有一个非常巧妙的小照相机,那玩意儿具有延时功能。珀西给他就是为了让他拍这些照片。”

我们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这具奥地利人的尸体上。他是那样的年轻。我第一次发现梅耶的鼻子下有一道姜黄色的印记,很显然,这个小伙子即将长出胡须了。

“梅耶也是间谍?”我说,也没期望谁会告诉我答案。

“是的。”雷吉说,“科特?梅耶也是犹太人。”她说,好像这就把一切给说通了。

那一刻,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说,犹太人自然比其他人贪婪,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当然,在哈佛上学的时候,或者在波士顿生活的时候,我从没跟犹太人打过交道,然后我记起纳粹好像非常不待见犹太人,特别是德国或者奥地利的犹太人。但这个叫希特勒的混蛋却跟一群犹太男孩发生性行为,除了那名成年的纳粹外,照片中的所有人都割了包皮。这说不通啊。一切都是那样……淫秽不堪。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在跟我表弟珀西瓦尔共事的人中,科特?梅耶算得上最勇敢的人。”她说,“珀西跟许多勇敢的人一起并肩作战过,大多数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勇敢,最终都牺牲了。”

我对这番言论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在这儿。”雷吉说,她已经将那把刚才威胁杀死我的卫瑞信号枪放了下来,继续在她表弟的尸体上搜寻着。

她拿出一块折好的绿色丝绸布,我的第一个想法觉得那应该是一块上好的手绢,跟乔治?马洛里尸体上的那块极为相像,但是,等雷吉将它打开后,却是一块3英尺宽、4英尺长的旗子,上面绣着一只狮鹫跟老鹰为了争夺一根中世纪的金色长矛厮杀的图案。

我见过这面旗子,不过我见过的那面旗子更大,我们去拜见布罗姆利夫人的时候,曾见过这面旗子在布罗姆府邸飘扬。

“你的表弟真的认为他和……这个男孩……能登上珠峰吗?”理查问道。

“很显然,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不停地往高处爬,逃离追赶他们的纳粹。”雷吉说,她的声音仍然相当尖锐,“有了马洛里和欧文探险队的固定绳索和营地,他们当然有机会。但没想到那些德国人也是登山好手,但珀西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要是不被西吉尔追上,他们可能从马洛里和欧文的最高营地登上珠峰,不过,珀西的目的并不在于此,他们登山只是为了逃离德国人。”她将那面折好的旗子放在衣服里层,“现在我要登上顶峰,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如果我们还不快点儿的话,什么都来不及了。”让-克洛德在呼啸的大风中喊道。

就在我们只顾看那些淫秽的照片、聊天,发生了内斗的时候,J.C.早从背包里拿出了望远镜,走到东北山脊被大雪覆盖、凶险异常的南侧,往下监视我们来时的路。

“德国佬刚刚从花岗岩那边过来了。”他冲我们喊道,“只要三十分钟,或者用不到三十分钟他们就能上到这里了,得看西吉尔先生的登山技巧。我们应该当机立断,赶紧离开这里。”

“去哪儿?”我猛地咳嗽了一阵后说。我知道我必须下山,下到空气不那么稀薄的地方,这样,即使我的喉咙里卡着龙虾壳和咔嗒作响的爪子,我也能够呼吸了。

理查转过头来,看着右上方向,然后又往上面,也就是离我们不到100米的第二台阶看了看,看似不可征服的第二台阶赫然耸立出现在我们上方。离第二台阶不远的地方——或者至少看起来不那么远的地方大风呼啸,珠峰的峰顶正吐出一道20英里长的溅沫,像是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巴。

19

第一和第二台阶之间的后半段距离和前半段距离一样,异常凶险,充满不确定性。

山脊线上有一大片锋利岩石,朝天竖立,滑溜溜的,山脊上还覆盖着冰雪,因此极难攀爬。我们所有人用一根绳索拴系在一起,理查处于领头位置,在那道狂风肆虐的山脊下方10英尺位置,他在冰雪上开路,而这道山脊则在东绒布冰川这一面的北壁和大深峡谷上方。周围越来越光秃,无遮无掩,以至于理查每走一步,雪就会滑下来,在他脚下堆积几英寸甚至几英尺高,然后形成一个并不稳固的平台,刚刚好可以防止他滑倒,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们其余四个人都没有很好的保护位置。

我们没有回头看那五个德国人,不过我们可以感到他们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在我们几个人为珀西和梅耶先生准备葬礼的时候,J.C.用望远镜看到的最后情况是那队德国人的领头登山者——我们依旧认为此人就是布鲁诺?西吉尔——已经绕过了那块花岗岩,此刻正在为他的四个登山同伙搭建固定绳索。显然,在那五个德国人之中,西吉尔是最强壮的一个,我们很高兴,其他几个人稍稍拖慢了他的速度。

可这还不够。

然后让-克洛德回到了我们当中,我们在梅耶和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边上待了一会儿。

雷吉说了一小段祈祷文,我非常惊讶地看到理查和她一起念念有词。数年之后,我见识过英国国教式的葬礼和葬礼祷告,并且意识到雷吉经仔细推敲后对祈祷文做了一些改动,可是很显然,理查在战场上给死去的战友念过无数次这些祈祷文,所以他可以跟得上她,一起念那些加以省略和改动后的祷文。尸体躺在那道悬崖北部边缘上方的一道短岩石斜坡上,我们和两具尸体一起坐在那里,祷文听上去倒是很舒服,不过我觉得稍微有点儿长,毕竟德国人正在我们后面攀登北壁。雷吉拿出了她的一块金绿色丝绸手帕,这手帕要比珀西瓦尔携带的那面旗子小,上面还有布罗姆利家族的族徽,她把它盖在她表弟的脸上,然后系好。理查则从衣兜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盖在科特?梅耶的脸上。

雷吉垂着头,护目镜依然罩在眼睛上,然后开始吟咏起来:我将举目仰望群山;那里会给予我救助。耶和华,天与地的缔造者,也会给我帮助。

他不会允许你移动脚步;他会保护你,不让你睡着。

看啊,他保护这座高山世界的荣耀,使之休眠或沉睡。

耶和华本人就是你的守护神;耶和华是你的高台,搀扶你的右手;以至白天烈日不会灼伤你,夜里月亮不会照耀你。

耶和华会保护你不受所有魔鬼侵犯;是的,他甚至会守护你的灵魂。

你出你入,耶和华必会保护你,从这一刻直到永恒。

因此,我们把死去兄弟的灵魂托付给万能的上帝,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和科特?梅耶是我们连在一条绳索上共同攀登高山的兄弟,我们把他们的尸体交付给大地、空气和寒冰;珀西瓦尔笃信救世主耶稣基督,科特?梅耶敬爱我主耶和华,所以我们坚信,他们会复活得享永生,大地、海洋和高山放弃他们的尸身之际,带着荣耀的威严,基督和耶和华将会到来,评判这个世界。

我们没有带什么到世界上,同样也不能带走什么。耶和华赏赐,耶和华收回;愿上主的圣名受赞颂。阿门。

“阿门。”我们其余人都说,然后让-克洛德、帕桑和我推动他们两个穿着登山靴的脚,一直把他们推下石脊的边缘,随后他们的尸身旋转着静静地滚了下去,掉到了差不多两英里之下的康雄冰川,尸体被摔得支离破碎。我们谁都没去看尸体坠落的过程,而是立刻着手重新打包我们的背包,我看到雷吉把装有她那份照片的信封放进了她里面夹克的口袋里,我则把我的照片放在背包背面的一个安全位置,然后我们找回了破冰斧,开始向着第二台阶艰苦跋涉。

我们在蘑菇石的东侧避风面坐了片刻,感觉阳光暖暖的,可是,我们刚一从山脊线下来,开始采用横切攀登方式前往北壁,从数英里垂直冰雪山壁上吹过来的风就越来越大,把我们身上的暖意吹得一点儿不剩。我们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冻死。

*

在折回第二台阶脚下的山脊线之前,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就算不知道好斗的德国人很快就会从我们后面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在步枪的射程范围内,眼前的情形依然十分可怕。

“如果你能带我们爬上那里,杰克,”理查把氧气罩拉下后说,“不是如果,我是说等你带我们登上那里了,就会发现第二台阶的顶端虽然平坦却布满砾石,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防御阵地,即便对只装备卫瑞信号枪的我们也是一样。”

我抬头望着那道陡峭的雪坡,只见雪坡向上延伸到一堆不可能攀登的岩石,而尽头则是一面近乎垂直的岩壁。赶快和理查说说吧,你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块东西,你呼吸困难,我大脑中残存的那点儿理智坚持着。然后他就会承担起责任,亲自去自由攀登这该死的第二台阶。或者叫让-克洛德去也行。见鬼,杰克?佩里,现在就连雷吉和帕桑都比你善于攀登岩石。

我说:“是啊,那上面就是名副其实的阿拉莫[7]。”

“阿拉莫是什么?”J.C.问。对于现在的处境他似乎还挺高兴的。

我又咳嗽起来,于是雷吉三言两语给他简明扼要地介绍了阿拉莫的历史。

“听起来像是一次伟大的战争。”雷吉大致介绍了那场战争的情况,不过没有说出结局,J.C.听后说道:“结局怎么样呢?”

我叹了口气。“墨西哥人侵占了那个地方,并且杀光了所有的保卫者。”我一边咳嗽一边说,“我心中的英雄大卫?克洛科特和他的同伴吉姆?鲍伊也惨遭不幸,鲍伊刀就是这两个人发明的。”

“哦,”让-克洛德说着笑了笑,“那真要谢天谢地了,好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德国人而不是墨西哥人。”

我把沙克尔顿夹克和鹅绒外套脱下来,摘掉外面几层连指手套,只剩下一层最薄的丝绸分指手套。

我们用冰爪踢进山壁,一起攀向这道雪坡上我们所能到达的最高处,前方就是岩石散布的第二台阶脚下。这道石崖看上去有大约有90英尺高,北面绝对无法攀登,不过中间偏左一些的岩石上有一道裂缝,确切地说应该是节理。在那道狭窄裂缝和90英尺高山壁的脚下,J.C.、理查、雷吉和我都忙着搜索一条可以攀登的路线。我把我那个用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的护目镜向上推,以便能看得清楚些。

这个问题太他妈严重了,根本就解决不了。在登山圈子里,人们给这样的难题起了个有趣的名字:生死挑战。这样的海拔高度令难度更大了。而且让一个喉咙里像是卡了碎玻璃的人解决起来更是难上加难。整个第二台阶都由古老的石灰岩组成,这里曾经是海底,而岩石的磨损速度要比岩石下面的页岩和其他石头的磨损速度慢得多。

那道90英尺高悬崖的前10码或许倒可以攀登,因为这座6英里高、难以攀登的庞然大物下面三分之一部分遍布着各种崩塌的砾石、喷出岩和较小的裂缝。那些最大的砾石和向东倾斜的崖壁之间有一道沟,如果攀登岩石的技术纯熟,精力充沛,可以进行一连串探险,倒是可以从这道沟一试,可是我只能在那块该死的砾石顶上加大步伐,维持平衡,然后再去尝试攀爬三部分攀登距离中的第二道斜坡。

如果是在威尔士的彭亚山口附近攀登位于这些砾石和崖壁之间的第一道斜坡,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位于陡峭雪坡的砾石顶上,可以说是一件极具挑战性却也有趣至极的午后消遣活动,可现在我实在难以想象,身处28,246英尺高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到底需要多少力气。

不过我一直在不停地观察,试图找出一条最佳路线。如果真有“最佳路线”的话。我身边两个最擅长攀登岩石的人让-克洛德和理查都没有说话,怕打断我的思路。事实上,或许他们谁都提不出行得通的路线。

从那块巨大砾石最上方30英尺处以及与悬崖连通的地方,陡峭的雪带上有一道很高、很危险的台阶,或者更恰当地说那里有陡峭的锥形积雪,而我正是要从那里采用横切攀登方式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攀登,然后折回左边,前往裂缝中部,那里正是悬崖和几乎成直角的山壁的交界处。只有天知道那些锥形雪是不是结结实实地位于悬崖之上,或者雪崩会不会把我从那里卷走。在这之后,如果我折回左边,来到裂缝中央上一个较高的点,那么我就得学着如何像佛教的菩萨那样悬在空中,然后行进到这次攀爬的第三部分脚下,那里是最后一段距离,也是最难以攀登的一段距离。

那道“裂缝”看上去是那么窄,我想侧着身体过去都不成,而且大部分地方都还没有我的手掌宽。从冰雪覆盖的陡峭斜坡上的一个位置,另外一道小很多的裂缝呈现出树形分散结构,以非常奇怪的角度向上延伸,或许那里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这次攀爬的最后一道垂直斜坡就是一道夺命斜坡,这么说几乎没有一点儿夸张。

不管按照哪个国家或大陆的攀登难度评级方法,这最后20来英尺陡坡肯定会被列入“极难攀登”等级。到了1991年,也就是我动笔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人们把“极难攀登”等级定位5.9或5.10级。若要攀登这道陡坡,不仅仅要求有卓绝的登山技能,还要有绝对的献身精神。当然可以说那是献身精神,不过简单说,这其实就是在找死。

而且,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度等级是攀登海平面的难度等级。比海平面高出28,200多英尺的这里,会被评为几级呢?

我怎么才能对理查、让-克洛德、雷吉和帕桑他们几个人说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不行。不仅是因为我的喉咙被冻住了,像是卡着东西,而且疼得要命,上呼吸系统也被冻住了,吸入的氧气量还不到平常的三分之一,还因为就算在夏天的马萨诸塞州,这面山壁与地面的距离只有10英尺,我身下铺满了床垫,我也不可能登上这最后20英尺的斜坡,更何况是这里距离下面的东绒布冰川有8000多英尺的垂直距离呢。

没有人能做到。在那一刻,我很肯定乔治?马洛里没有能力登上那里,也没有登上那里。我很肯定马洛里和欧文到了第二台阶后近距离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耽搁了,以至于他们必须在日落后穿越黄色地带下面的岩架下山,反正在那一刻我绝对肯定,绝不是因为他们先是登上了第二台阶然后从上面爬下来而耽误了。

绝无攀登可能。

“你怎么看,我的朋友?”让-克洛德说。

我咳嗽了一下,清清喉咙。“从三角形雪顶开始,”我说,“那里距离那面山壁和大裂缝有6英尺到10英尺远。先是自由攀越那些砾石,到达那块砾石的中央,然后向上攀登,如果必要的话,可以使用爬烟囱的方式,然后跨一大步,登上那片陡峭的雪地。接下来,采用横切攀登方式折回裂缝中央,然后顺着这道裂缝的上部和其他裂缝向上攀登那一段垂直距离,然后……哦,剩下的路线还是等我到了那里再想吧。”

这话听上去挺流畅,可实际上我说话时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不得不停下来咳嗽了三次,弯着身体,撕心裂肺地咳嗽,而每一次咳嗽发作都可能是我临终前的最后一次咳嗽。

“我同意这条路线,”理查说,“不过你感觉你能按照这条路线登上去吗,杰克?你咳嗽得很厉害,而且越来越厉害。我很乐意一试。”

我感觉自己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都不肯定我到底说了什么,是说了“不,这样的自由攀登根本不可能做到,我打死都不去”,还是“我非要坚持第一个上”?

显然我的朋友们听到的是后者。

这时候我脱下了诺福克夹克、羊毛裤和我的薄丝绸手套。其他东西都已经被塞进了我的背包并已绑好。我办了一件蠢事,竟然把我的厚羊毛帽拉得特别低,盖住了我的皮摩托车头盔,因为我把我的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上,所以羊毛帽也盖住了我的护目镜。这可以说是一次终极攀登了,我必须看着下方,时刻关注我的双脚。我的氧气罩和护目镜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感觉自己距离这个既狂风肆虐又寒冷无比的世界之巅极为遥远。我把背包、氧气罐、防毒面具包和冰镐都摘掉了,我的背上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失去平衡。我一直穿着冰爪,因为我已经学会依赖它们来攀爬岩石,但岩石和我的脚之间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我的病、我的累,还有令我软弱无力的恐惧。

“你们知道的。”我像是聊天那样对理查和雷吉说,漫不经心的语气只是被气喘和咳嗽打断。“我正在琢磨一个好办法,有了这个办法,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我们两边都不会再有人死了。”

理查和雷吉两人都扬起眉毛,等着我说下去。

“等西吉尔和他的同伙一出现,我们就带着白旗出去,”我一边咳嗽一边说,“到时候我会把照片给他们,或许底片也要交出去。”

“这就是你的意见?”让-克洛德说。他听上去既震惊又失望。

“不过我们只给他们四个信封,把第五个藏在这些裂缝和砾石之中,”我急切地说……我的肺疼痛难忍,吸入的氧气这么少,我用最快的速度说道,“我们自己留一套,你们懂的。”

“而且你还要把底片给德国人?”雷吉问。我看不懂她的表情。

我耸耸肩,外套脱掉了,耸肩倒是更容易了。可不一会儿我就感觉越来越冷。

“我对摄影很在行,所以我知道有了相片就可以做出新的底片……我想他们管这技术叫拷贝……”我说道,仿佛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只不过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这样一来,西吉尔和他那些愚蠢的手下或许会觉得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我们也能活着离开,把全部七张相片交给……不管你们那个神秘人是谁吧,反正就是个喜欢签支票和黄金的人。德国人得偿所愿了,两年来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他们也就没理由杀我们了。”

理查摇摇头,我觉得他有点儿伤心。“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杀掉我们的,杰克。即便他们认为他们拿到了全部照片,他们也不会冒这个险。别忘了,这个星期他们几乎把所有夏尔巴人都杀了,而且他们去年还杀死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和那个奥地利男孩子。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着回去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的。”

“再说了,德国人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让-克洛德说,“他们本性如此。”

我点点头,仿佛我凭借一己之力弄懂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早晚都能自己想明白的……起码能明白理查那些话的意思。可这一刻我的思绪依旧围绕着裂缝、砾石、雪地和那面近乎垂直的冰壁,冰壁就矗立在我的头顶上方,与我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十层楼那么高。似乎根本没有办法能登上那里。

“不过我们使用那些照片……”我觉得我不得不把这话说出来,就算是我的遗言好了。此时此刻,我一边看着我的四个同伴一边说话,“即便会赢得一场战争,或者有助于维系和平……当然现在都只是猜测……使用那些照片、那种东西,去要挟别人……终究不是……我是说不可能是……一件体面的事儿。”

有那么一会儿,只有狂风吹过岩石的峭壁。

理查说:“如果像西吉尔先生这样的德国人当政,杰克,还是会打仗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而且,归根究底,战争压根儿就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儿。不是。相信我,我说的绝对是事实。在战争开始萌芽之际,只可以从两个方面挽救那仅有的一点点体面,一是彻底避免战争,比你和我都聪明的人曾经说过,这些肮脏的照片或许可以起到这个作用;二是在真正的战争到来之际,表现出最勇敢的一面,即便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你都感觉害怕,即便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的同伴活下来。”

“你一直这么做了四年,理查,”J.C.说,“拼尽全力让你的战友活下来。此时此刻,在这座山上,你依然在这么做。”

理查突出哈哈大笑起来,吓了我们一跳。“我亲爱的朋友,”他说着拍了拍让-克洛德的肩膀,“我亲爱的朋友们。”他说着用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把护目镜推上去后说出了这番话,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露了出来,我看到寒风已经把他的泪水吹了出来。“我的朋友们,对于保护我的属下的性命,我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我甚至没能在这次和平时期的探险中保住我们那30位夏尔巴人的性命。在这座山上,他们也是我的属下。他们大多数都死了。我的老天,我连我的步枪都没保住,更不要提凭借聪明机智,保护我们的夏尔巴人朋友免遭毒手了。如果在‘一战’期间我杀掉的好人或者帮忙杀死的好人跟我们来爬珠峰,那他们肯定会从大吉岭排到这该死的珠峰顶峰上来。”他陷入了沉默。

“哦。”大家在寒风中沉默了良久,然后我说道:“我最好在起风之前开始向上爬。这个保护点相当不错,所以我会一直拴着绳索向上爬45英尺,到那片雪地的左上方。看上去你们其中一个人可以登上那个点,然后在那里拉绳索保护我,起码也可以看到我摔到了何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在雪地上用冰爪踢出一块小平台给你们之中上去的那个人。不过,不行,那个保护点很不安全,如果我从那面山壁上掉下去,我肯定会把作保护的人也拉下去的,所以还是让我帮忙,带你们其中一个人和固定绳索上去,前往那最后一道垂直斜坡脚下的雪地上,然后我会继续自由攀登,只把绳子松垮地绕在身上,这样如果我摔下去,你们还可以尝试拉住我。”

“等你在砾石上找到保护点,我就爬上去。”理查说。

让-克洛德这时正在北壁边缘探着身子,使用他的望远镜望着我们的脚印和来时的路线。“德国人正向着蘑菇石那里攀登呢,”他在风中说,“如果我们要准时抵达我们的阿拉莫,我们就得快点儿爬上去了。”

20

我对坐禅一无所知;每天早饭之前,理查都会盘腿坐着,很明显陷入了沉思中,而据雷吉所说,理查正是在坐禅。我就要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去攀登第二台阶了,所以当然既没时间也没兴趣向他打听这事儿。

不过我当时怀疑,而且现在已经确定,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登山,一旦失足就无法挽回,与坐禅同等奇怪,却也一样美丽。登山者摒除一切杂念,只关注他计划做出的动作,他眼中所见、所感、所觉和所希望的支撑点,以及牢牢在陡峭或垂直山壁上移动所需的速度。人想象即将做出的动作,准备好伸出哪条腿和哪只胳膊,手指要抓住何处,双脚该踏着何方,以及在没有摩擦力的时候如何创造出能救命的摩擦力。

就这样,我系上理查的保护绳——虽然只能在这次不可能的攀登前半程系着,开始了攀爬,先向左边朝着那道大裂缝的角落爬去,山壁从那个地方以锐角角度连接在一起,所有重要的山壁连接处都从近乎垂直的山壁相交处下方开始延伸,那是一道真真正正的裂缝,不过到了高处,裂缝就加宽到了15英尺到16英尺,更高处则宽至45英尺。那道裂缝下部布满了岩石和细砾——那是一个接缝处,而且,从下面看,似乎在此次攀登的前半段根本没有任何有利因素。

事实上,不利因素倒是一大堆。我快速以横切攀登方式向左朝着接缝处附近那面朝南的山壁攀去,随后我的身体整个都被阴影遮住了,突然之间天气越来越冷,冻得我难受极了。在毫无用处的接缝处附近费力攀登,我感觉一刻比一刻冷,情况糟透了。我只好加快速度穿过这片背阴面,否则以后我肯定会失去手指、脚指、脚或手,而且天知道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还会切下我的什么部位。

我沿着狭窄的沟槽向上爬去,越来越接近峭壁的连接处,然后转向右边,手指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寻找攀附点,我的冰爪爪尖在一道道裂缝上维持平衡,这些裂缝有的还不到半英寸宽。随后又攀爬了一小段垂直距离,在爬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左手深深挤进锥形雪下方的一道垂直裂缝里,疼极了,向左移动,随后又向右移动,在来回移动的过程中终于找到了极微弱的附着摩擦力。接下来再次向上攀爬,最后我终于在一块4英寸宽的细长砾石上找到了平衡,咳嗽几声,呼哧呼哧喘着气。在这里,4英寸就算得上是大马路了……简直就是堪萨斯州的大草原。

这里就是我从底下看到的位于那片雪地上的“高阶”,当时我决定等登上了这里再担心这里的情况。

哦,我终于上来了。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我的冰爪揳入,也没有任何支点供我的手抓握,以便我可以跨出大约4英尺,跨到那块被冰雪覆盖的下倾陡峭板岩上(那个地方绝对算不上壁架)。

在攀登这样的岩壁之际,如果你停下来左思右想,那死神很快就会降临。有时候你必须相信直觉、经验,以及肾上腺素相对于理性思维所具有的一点点优势。

现在我知道,在攀登那道巨大的台阶之际,如果我掉下去——说跳下去更形象些,理查根本不可能拉住我,而且在我向上推进的过程中,从我的双腿之间看到脚下8000英尺的落差,有那么一瞬间,我很后悔自己把保护绳索拴在身上,即便这段攀登距离比较低,也“比较容易”。在我坠下崖边摔死的时候我真的真的不愿意拉着理查一起和我坠向深渊。

我把肚子贴在滑溜溜的冰雪之上。现在这道陡峭的岩架已经被太阳晒了好几个钟头了,部分雪地变得又湿又滑……我的手指插进松散的冰雪之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握的地方。我拉开肚皮和岩壁的距离,然后滑向右边,朝着那道近乎垂直的悬崖滑了过去。

这道板岩上的积雪足有六英寸到八英寸深,接下来我在上面来回甩动登山靴,带前爪的冰爪突然间找到了一个带有附着摩擦力的地方。我下滑的速度越来越慢,随后我停了下来。我慢慢地移动,硬挺登山靴前端的冰爪只能碰到冰雪,根本碰不到冰雪之下的岩石,我想方设法用冰爪前部分的四个钢制爪尖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左上方挪动我的身体。最后,尽管斜坡非常陡峭,而且周围无遮无掩的,我还是站在那儿,伸手去够一块更高处的岩石,以便可以站稳身体。

接下来我向这道锥形雪架左边即北面远处移动过去,找到了一片区域,我在那里踢出了一小块冰雪平台,站在上面,把绳索在我唯一能找到的岩石上绕一圈,而被我当成保护点的岩石其实就是一块向上倾斜3英寸的石头,大约到我鼻子的高度,却比我的鼻子还窄,然后我摇晃几下,让绳索变松,然后拉住松弛的绳索,像往常一样,将其绕在我的肩膀上,接下来喊了声“确保完成”!

“爬!”理查大喊——有时候他还会用我那根拉紧的绳子,以免他自己从山壁上向后弹飞出去——他效仿乔治?马洛里,四肢展开,朝着我爬上来,如同一只极度兴奋的蜘蛛。

不出几分钟他就爬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我必须动起来了,我们现在身处阴影之中,我意识到,因为没有穿戴鹅绒外套,而且什么手套都没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哆嗦了(也许既是因为兴奋也是因为寒冷),于是我从大裂缝的角落里向上攀登了两三英尺,让理查?迪肯站在我刚才站的位置,也就是我在那个角落里堆积的一块极为平坦的雪地,有一平方英尺大小。(在登山术语中,大裂缝指的是这样一道裂缝,这种裂缝太宽,手或拳头无法在里面找到牵引力,而且更为不适合揳进登山钉,如果你正巧和钢铁侠德国人一样,喜欢用登山钉,但这种裂缝又太窄,根本不可能把整个身体塞进去。实际上,这样的裂缝根本毫无用处,只能当垃圾桶,扔些瓶子和别的东西进去)现在我的一只脚就在那道裂缝里,我只能依靠冰爪踏在石灰岩上的压力和两只伸展开的手臂支撑着,站在两面峭壁相交处的一块角状突出物上,只比理查的头顶高出几英尺。在任何海拔高度,这都是个耗费体力的支撑位置,而且在这么高的地方,我知道我只能坚持短短的片刻时间。

“不要摘下保护绳。”理查气喘吁吁地说。他艰难地向上攀登着,脸色十分苍白,即便有时候他还要用到我那条绷紧的绳索帮忙。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脸色如何,不过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从西奈山下来的摩西,而他的两边太阳穴上则长出了两个发光的角。只不过幸运的是我是上山,而不是下山。

“不。”我说。我一边凭借登山靴、后背和一只张开的手掌牢牢支撑住身体,一边解开拴系在腰上的绳索安全带,把保护绳索在诺福克夹克衣带上绕了两圈,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带着保护绳索攀爬。不过在我从山壁上掉下来的一刻,保护绳索在拉力下就会松掉,然后,趁着我那震颤不已的身体里尚有一丝丝暖意、力气和意志力,我开始向上攀去。

21

从我开始自由攀登那道凶险异常的第二台阶的那一刻,我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不论我是只能再活三分钟——这其中还要算上我跌下1.5英里时留有意识的时间,抑或再活七十年,这都是我最骄傲的一次攀登尝试。

因为总感觉喉咙里卡着一块锯齿状的压缩物,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可去他妈的吧。我深吸一口28,140多英尺的寒冷空气,效果却差强人意,现在我要凭着吸入的这一口气完成这次攀爬。也许我根本做不到。

按常识和以往的登山经验,我应该尝试留在那道25英尺山壁的最左端,利用那道大裂缝想想办法。

去他妈的吧。留在那道大裂缝附近,肯定会没命的,我忍着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琢磨着。于是我通过其中一道向上延伸的较窄裂缝的分支缝隙向右边移动。

右边最大那些垂直裂缝里布满了松散的小块石块。还是那样,要是登山靴踏上去,手抓握那里,肯定会没命的。所以也不要考虑那里了。

用手抓握并不牢靠的支撑点,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这面平坦山壁的头三分之二距离。向下看我一准会大声狂笑出来,自打我们到了第一台阶脚下,地平线就一直清晰可见;现在到了第二台阶,隔着薄雾缭绕的地平线,200英里开外的群山山峰全都若隐若现,喜马拉雅山脉每一座8000米高的山峰现在都在我的脚下,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再去看那些美丽风景,而是像只在滚烫岩石上爬行的蜥蜴一样,不停地向上移动。

只是这块岩石并不滚烫;因为外层空间里的深层寒冷,这块岩石冰冷无比。这块该死的板岩大部分都面向北边,极少能得到阳光的照射,所以全都冷冰冰的。我的双手和我的身体接触到岩石的部位快速地吸收了岩石中的凉气,凉意侵体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我的攀登速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我的整个身体都能接触到岩石。

我把我冰冷的双手放在我知道但是看不到的抓握点上。冰爪的钢尖在石灰岩和花岗岩上踢出了火花。

现在我就快到顶部了——顶部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即便是在夏天的威尔士,这也是一块无法攀爬的岩石,除非有很多普鲁士结,一根用来悬挂身体的坚固绳子,再加上祝玛小装置,才可向上攀登,翻过这块岩石——所以我不停向上爬,让每个冰爪爪尖找到一个支撑点,然后滑向左边,向着那个迄今为止毫无用处的大裂缝移动。

好吧——就因为那道裂缝在这个位置很宽,我的手或前臂可以伸进去,同时又太窄,容纳不了我的身体,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以一定的角度固定手臂,把我的手肘挤进那道裂缝里。然后,片刻之后,把我的左脚和左腿挤进下面。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计划。

权当是个计划吧。

在这道裂缝附近自然没有任何牢固的手抓点和脚踏点,事情绝不会这么顺顺当当的,不过在这样的自由攀爬过程中,摩擦力和速度才是王道,我祈祷自己能利用这两点向上攀登。

此时此刻,我的肺在燃烧,眼前发黑,裂缝上尖利的岩石划得我的腿钻心的痛,我不去管这些,而是用膝盖抵着岩壁,向第二台阶顶部又爬了几码,这时候我碰到了……另一块悬壁。

我不由得再一次停下来哈哈大笑。这样做肯定会耗光我肺部的最后一些氧气,不过我的肺里本来就没多少氧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