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样便可将他微弱的力量和满怀的安慰传递给她。

十一果然渐渐安静下来。

许久,她抬起她*的眉眼,向他笑了笑,“阿昀,不去竹楼,咱们另找个地方落脚好不好?”

宋昀问:“去哪里?”

十一道:“随便。有山有水有你就行。我的花花丢了,连鱼都免了!”

她瞧着蜷在宋昀脚边的小花猫,“若你还想养猫,咱们留心些,别将它养得和花花那样挑嘴就成。”

宋昀便柔声一笑,“这猫是我昨日捡来的,原想着花花寂寞,可以带来跟你的花花作伴。”

十一道:“前晚我把花花弄丢了,白天去寻觅好久,都没找到。大约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向来大意,总是在找不回来后才会后悔。可惜咳嗽还可买枇杷膏吃,后悔却没有后悔药可买……”

她抬眼看向宋昀,“我想把前面的都割舍了,和你静静儿在谁也不认识的山林里相守着,过完这一世的后半生。”

韩天遥知道竹楼所在;齐小观若听闻十一之事,也难免起疑。

竹楼已不是理想的隐居之地。

宋昀虽不宽裕,但他们手中尚有卖芳菲院所得的银子,若在山野间另置宅地并不困难。

宋昀觉出十一当真如此打算,不由一阵眩惑。

幼年的困厄,母亲的泪水,舅父的期盼,村夫的讥嘲,以及曾经的梦想,瞬间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转过,却在触着十一那双清莹蕴泪的眼眸时尽数溃塌。

他的手指触过她湿.润的眼睫,轻笑道:“若你戒了酒,我便应你。”

十一便笑起来,“好,我戒酒!”

她的肤色依然粗陋,但这近在咫尺的一笑,居然皎洁如明月,绚烂得令人目眩神驰。

“吁——”

外面忽传来于天赐压抑怒火的勒马声,紧跟着,车身一晃,竟也停了下来。

十一被晃得头中又一阵晕眩,愠怒道:“这老儿……当真要吃药了!”

车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于天赐那张怒气勃发的脸,“要吃药的,是你们两个做白日梦的!”

***

马车已经出了城,正停在官道上,两边荒草萧萧,并无林木。近午时的阳光明烈地照入眼底,一阵阵地扎刺,似乎真要扎醒谁缈杳的梦呓。

十一揉着眼睛低吟时,被于天赐抓.住手腕,狠狠一拉,竟是想把她硬生生扯出马车。

十一眼皮都没抬,那被捉住的手腕便如灵蛇般轻轻滑脱,再如灵蛇般飞快游上,在于天赐臂上迅速点了两下。

于天赐那一脸的正气顿时在剧痛里扭曲,胡须在他牙关里“嘶嘶”的吸气声里颤抖。

宋昀已失声唤道:“先生……先生!”

第一声是阻止于天赐对十一动手;第二声因于天赐的痛呼紧张。

十一闻声,刚收回的手再度扬过,随即又是轻点两下。

于天赐的疼痛立时大减,满脸的汗水退下马车,本来白净斯文的面庞时青时红,瞪着十一再说不出话。

十一蹲在车上,眼底醉意犹存,却散漫笑道:“于天赐,看清谁要吃药了吗?我爱做白日梦,那是我的事;你拦我做白日梦,你不仅得吃药,说不准还得预备一副棺材,等着病入膏肓的那天,自己爬进去!”

“柳姑娘!”

宋昀在后唤她,俊逸的面庞已然煞白。

十一便抚额笑了笑,“没事,我吓唬他……”

她笑得云淡风轻,于天赐却还在那骤然如落地狱的片刻疼痛里惊怒。他几乎敢肯定,这女子绝不是吓唬他。若他再敢动手,她要么不理,要么直接伸手拧断他脖子,那他便连吃药都免了,可以直接躺棺材里去了。

他定定神,忽道:“柳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一向认定十一是韩天遥的小妾,总以“十一夫人”相称,这却是第一次随着宋昀称她为柳姑娘,于他,算是客气之极了。

十一转头看向宋昀。

宋昀脸色极差,却双目煜煜,径向于天赐说道:“先生,你不必再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辜负了先生这么多年教诲,是宋昀对不住先生!”

于天赐忽冷笑,“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母亲!你把含辛茹苦教你读书识字的母亲置于何地!你把为求得你成才机会受尽委屈的母亲置于何地!如今,你打算为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女子,抛开你母亲,抛开她所有的冀望,和你自己所有的抱负吗?”

宋昀抿紧唇,跌坐回去,眸光灼痛,一时作声不得。

于天赐便向十一道:“柳姑娘请!”

他不顾臂上剧痛以礼相待,十一倒也不好推却,瞥了宋昀一眼,懒懒地向那边荒草间走去。

***

于天赐紧随在十一身后,直到确定宋昀再不可能听到他们交谈,才叹息道:“我教宋昀这孩子,已经两年了!他那时已在佟家生活了十年,并在他母亲的支持下饱读诗书,可并不受佟家看重,每每被佟家人欺凌责难,还被待街坊邻居轻视嘲笑。说来总是自幼失怙的苦楚,难为他一路走到今日,心性越发柔韧,却不改淳良本性。”

十一微微讶异,“佟家欺凌责难?”

宋昀衣着虽不能和富贵人家相比,但向来整洁得体,出入亦有车马随从相伴。越山竹楼虽幽雅朴素,也不是小康之家置办得起的。且其举止舒徐,谈吐温文,一看便知自幼受过良好教养,远非庸常之辈可比。听闻佟家算不得大富,竟肯如此重视这个外甥,怎么着也和欺凌责难沾不上边。

于天赐知她疑心,冷笑道:“如今自然不敢责难。韩天遥虽不问政事,但韩家到底几代为官,朝中大事应该不会隔膜吧?两年前宁献太子病逝,皇上决定让晋王世子宋与泓入宫承嗣,成为皇子;但晋王病弱无子,只收养了宋与泓一个儿子,送世子入宫后,也便面临无嗣之虞。故而皇上遣大宗正司遍访宗室子弟中聪慧明理之少年,从中择出五位分别教养,预备从中择出最贤者承晋王之嗣。”

十一不觉呼吸粗浊,“宋昀就是其中之一?”

于天赐道:“宋昀颖慧灵秀,当然会被择中!现在只是侯选的五位宗室子弟之一,但我曾暗中托人查过另外四位子弟,论起资质才识,宋昀当属第一!他所欠缺者,一是家中败落,寄人篱下,无有力之人代为费心;二是朝中无人代为周.旋美言。但我有把握,只要宋昀入京,只要宋昀能见到皇上或皇后,这两点都将不成问题!宋昀必定会成了晋王世子,继而成为皇上最亲近的晋王!”

宋与询的音容笑貌不觉间又浮了上来,正与脑海里宋昀的模样交错重叠。

十一吃力地咽下喉间哽住的气团,慢慢道:“嗯,我也相信。”

于天赐精神一振,继续道:“佟家肯对宋昀母子另眼相待,无非是因为宋昀未来可能平步青云而已!可两年前,包括之前的十年,宋昀并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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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若深若浅(一)

“佟夫人一心想儿子振兴门第,夫婿死后不肯再嫁,辛苦课子读书,又因无力延师,方才带他回娘家住着,全仗兄长做主,将他和佟家子弟一体送入私塾读书。偏生他还聪慧异常,在私塾里抢尽其他人风光,焉能不遭人嫉?听说从小.便常被表兄弟们打骂,还曾被一个表哥嫁祸,污他窃取钱财,逼得他差点以死明志。”

“虽说佟和还肯尽兄长舅父本分,对妹妹外甥诸多照拂,可又怎禁得住妻妾、儿女屡次谗谤?所以在宋昀十八岁以前,母子二人不过将就温饱而已,连宋昀想要几本书,都得仗母亲熬到三更半夜,做点绣品换钱去买……”

于天赐指着那马车,又指向越山方向,说道:“你道这些车马、别院、仆从,是佟家代为置办的吗?我告诉你,不是!这都是因为他被择为晋王世子候选人,大宗正司拨下了银两财帛,让他再无后顾之忧,才好读书上进!”

十一叹道:“也就是说,他是打算放弃所有的富贵前程,和我避世隐居?锎”

于天赐的胡须再次颤抖,激动道:“不错!他母亲教他读书识字,努力育他成.人,盼他出人头地……如今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他打算和你在山野间做一世的平民夫妻,从此抛了毕生所学,和那些村夫蠢汉一般耕种为生,连累他的母亲也只能跟随他粗茶淡饭度日,还得成为亲友和旁人的笑柄,笑他们母子自负清高,富贵功名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春.梦!”

他问向十一,“换你是宋昀,你愿不愿意?换你是宋昀母亲,你甘不甘心?”

十一道:“不愿意,不甘心。”

***

十一回到马车前时,宋昀依然保持着他们离去时的姿势,沉默地坐于车内。

低敛的眼睫浓密如翼,掩住眼底所有的悲欢和喜怒。

十一坐回他身畔,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回来了,阿昀。”

宋昀这才黑眸一闪,唇角微微扬起,“嗯。”

外面于天赐不知说了句什么,车夫扬起马鞭,再次赶车前行。

宋昀的手指伸出,触到她的手,慢慢地游移过去,小心地轻轻搭住。

十一的手总微凉,但宋昀此刻的掌心竟是冰凉。

十一低眸,柔和笑意不减,亦反手相握。宋昀颤抖的五指动了动,立刻与她紧紧交缠。

十一道:“听说绍城南面的若耶湖,湖明如镜,山青如绣,去瞧瞧可好?”

宋昀轻声道:“好。”

仿若在应和他的声音,脚下的小花猫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声。

十一自然没有鱼。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块白面馒头,丢了过去。

小花猫温柔地在十一腿边蹭了蹭,才咬过那白面馒头,斯斯文文地啃咬起来。

竟一点也不挑嘴。

***

到达若耶湖时,夕阳已然偏西,金红灿亮的光芒,仿若为湖泊敷了一层金箔。暮风徐起,那金箔便流动起来。

粼粼波光里,有渔夫正收了最后一网,唱着传颂多年的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十一远远听着,伸手抓向酒袋,又无声松开。

她转头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画,烟树历历,秋日里亦是好风光。”

宋昀见她跳下车去,迟疑片刻,也只得缓步下车,慢慢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行向湖边。

于天赐唤住两名侍从,令他们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饮食,静静等候。

宋昀走了几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单薄,还是不用往湖边去了吧?”

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远有孤烟袅寒碧,近见残叶舞愁红。原也到了万物萧索冷清的时节。

十一向前眺望着,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时,我将外袍脱了给你披上?”

“……”宋昀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