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远胜男儿的勇烈果敢,足以破开朝廷上下散发陈腐气息的裹足不前,唤他们睁开眼来,以更高远的目光去瞻望前方,而不是满足于以仁爱为名的偷安。

如果不是花浓别院的火光和杀戮,他应该也还只是明哲保身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偶来杭都,他也该随波**于这些画舫之上,赏歌舞,听丝弦,兴致来时,也不会推却秋娘的投怀送抱。

那样的韩天遥,正是当年的朝颜郡主万分看不上的。

哪怕他才识再好,武艺再好,都是她眼底的薄德之人。

如今的他,终于被血与火逼出本性,却不知在她眼底又会是怎样的人。

韩天遥沿着澄碧堂后的堤岸向前走着,忽然间就有了种感觉。

感觉若十一就这么一去不回,或许他会和济王一样,数年如一日苦苦寻觅,随时会为她的消息方寸大乱,无头苍蝇般失态地奔跑于山野湖泊间……

他终于忍不住,高声唤道:“十一!十一!”

杭都有她很多所谓的亲友。

但她从前不肯去找,如今刚从太子陵归来,更不可能去找。

如今她不是朝颜郡主。

她只是他的十一。

“十一!十一!”

他的声音不若往日冷静自持,卷在秋夜的冷风里,醇厚里略带沙哑,卷在远远近近的笙歌笑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微微焦灼。

她是他的十一,他必须将她找回来。

这念头在她上次离开尚有些模糊,他只是凭着本能去寻她;但这一刻,这念头随着他心意的清晰愈发坚定。

有细微的“嗡”的琴音,越过清冷的霜气低低传来。

很轻的一声,却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叩在韩天遥心头。

他猛地顿住声,漆黑的眸子逡巡于岸边的垂柳和桃李间,然后踏入那些枯黄的草丛间,一路向前寻觅,然后顿住。

那边粗大的老柳下,有素衣女子抱着一把琴,安静地坐在地上,惘然地眺望着韩天遥方才眺望过的湖面和船舫。

她似乎很冷,身体蜷作一团,微微地颤抖着,看着有些陌生。

淡漠冷情的十一,不该有这般脆弱如琉璃般的时刻。

并且,素衣女子的面容亦如琉璃,——如琉璃般光洁无瑕,剔透莹澈,美丽娇妍得令人转不开眼睛,偏偏又似琉璃般易碎,叫人惶惑心疼,不知该如何去呵护爱惜。

哪怕月色再朦胧,韩天遥都能看出,眼前是个天下罕有所匹的绝色.女子,倾国倾城,迥然不同于容貌粗陋的十一。

可这绝色.女子却长着和十一一模一样的眼睛,虽不如以往璀璨,却依旧浅淡,清澈,有着星子般深杳的碎芒。

她膝上的琴为桐木所斫,黑漆朱髹,观其形制,正与传说中的太古遗音琴相符。

她的手轻搭于弦上,并不曾弹奏;但方才韩天遥所听到的那声琴音清微淡远,与众不同,只能来自她的指尖。

韩天遥黑眸渐暖。

他蹲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素手冰凉,仿若沁了霜雪的寒意,却还十分柔软。

韩天遥低眸,用自己宽大温暖的手掌替她**.着,努力将她润暖。

被触碰到的琴弦便回旋起低低的嗡声,轻柔如谁在耳边温柔絮语。

十一终于抬眸,眼底渐恢复原先的灿亮清莹。她淡淡地笑着,说道:“韩天遥,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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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美貌的十一。明天见!

陵旧梦轮回(四)

那抹笑意漾于精致无瑕的面庞,她清美宛若误堕人间的仙子。

韩天遥眯了眯眼,方才低眸扶起她,解开外袍披于她身上,接过她手中的琴替她抱起,轻声道:“既没事,就回去吧!”

十一便由他牵着她,慢慢走向澄碧堂去。

两个人的携手同行,大约总比一个人的黯然神伤强锎。

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缓缓行了一阵,十一的手便已渐渐暖和。

她远眺着湖上画舫灯光点点,忽问向韩天遥,“那年你不是很喜欢聂听岚吗?为什么连纳六妾?”

她显然还未能从祭拜宁献太子的伤感里步出,却认真地问起韩天遥的旧年情.事,韩天遥的神色便不由有些古怪。

但他还是答道:“哦……那阵子我总是闭门不出,一个好友知道后带了四个侍姬前来安慰,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后来聂听岚那边也遣人送了两名美姬来,说那美姬酷肖于她,可以聊慰相思。我着实气不过,遂在她成亲那日将六姬一并纳为妾室。”

十一便笑起来,“报复她?不过我看她并不像这样行.事的人。”

韩天遥点头,“她的确不是这样行.事的人。但自从她自甘堕.落把自己奉献给施浩初,我便觉得我已经不认识那个自幼相熟的女子了。”

十一道:“她是为了救她的父亲。”

韩天遥皱眉,“她父亲被人出首贪赃枉法,甚至曾在军粮内暗动手脚,证据确凿,并不冤枉。我不认为我该为儿女私情罔顾道德良心,也不认为我该为这样的贪官入京奔走,所以我只向她承诺,我会善待她的母亲和兄弟,不会让他们受委屈。她父亲罪行虽重,但皇上素来宽仁,还不至于处于极刑,便是被判流配或贬黜,我亦能暗中代为周.旋照顾。但她想保住父亲的高官厚禄,想保住娘家的荣华富贵,终究还是决定选择施浩初,舍弃我。我无话可说,只能由她。”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年少气盛,难受之余,也的确行.事偏颇,不肯深思。我后来才发现那两名姬妾并非听岚所送,而是施浩初以她名义相送,大约是试探我的态度,也想斩了听岚的念头。”

十一便问:“那你怎不退回?”

韩天遥道:“既已声明纳为侧室,又怎好退回?何况山间的确寂寞,多了美人各逞才学,也便多了琴棋书画诗酒茶这种种消遣,便不会总想着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也不会再心心念念纠结于权臣当道,良将被疏,有何不好?只是后来风.流名声传出,便有友人继续送来姬妾,又有如雁词等自荐枕席的,所以姬妾便越来越多……”

十一顿身看他一眼。

韩天遥亦微笑看她,“雁词……是为你吧?你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但并没有师妹。”

十一的眸光便转向别处,“其实也差不多。她是我自幼相随的侍女,跟人私奔又遇人不淑,才沦落青.楼。我嫌弃她,听说后也不要她回来,但为她买了芳菲院,死活随她。后来她无意发现我醉倒街头,便把我带了回去,日夜抱着我哭。我被她哭得不耐烦,又想着我再这么着喝下去,只怕她得卖了芳菲院供养我,所以就让她嫁你算了。被一个人睡,总比被很多人睡好。何况韩家家大业大却不招摇,你又人模狗样,应该还合适。”

“……”

韩天遥瞅着她噎住,“人模狗样”的俊朗面庞明显地黑了一黑。

但他亦听出十一那张嘴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刻毒和锋锐,却又有几分欢喜。

垂眸瞧她玉琢般的面庞,他道:“不过,即便聂侍郎真是无辜入狱,我也未必会横刀立马,奋不顾身想着去替聂家讨回公道。所以,你嫌我无能,想着送我女人裙裳,原也不错。”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我送过女人裙裳给宁献太子。”

“……”

饶是韩天遥素来沉着冷肃,也不觉手上一抖,差点跌落了太古遗音琴。

十一继续道:“原来男子受打击后,真的会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第二天他悄悄出城,就在这里……在这西子湖的画舫上,和几名美貌歌妓通宵作乐。我和泓找到他时,他还睡在女人肚子上。从那以后,我厌恶透了他,连看他一眼都嫌脏。皇后要我在他和泓之间选择一个作为夫婿,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泓。那以后,我几乎就没和他好好说过话,直到他重病,最后死去……”

韩天遥静默片刻,问道:“宁献太子……真的病死吗?”

十一眸光一黯,“我倒宁愿他只是病死……他到底比我年长几岁,心机深沉,便是死了,也要我.日日夜夜为他负疚难过才舒坦。可见我没冤枉他,他的确不是个好人。”

“……”

韩天遥终于忍无可忍,叹道,“十一,你还要嘴硬到几时?”

十一便笑了笑,“好,不嘴硬了。我讨厌他,可我也喜欢他。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那么讨厌一个人,当然也不会再那么喜欢一个人。”

韩天遥便站住身,黑眸沉沉落于她的面庞。

十一坦然道:“韩天遥,你有你的聂听岚,我有我的宋与询。我借你羽翼暂时栖身,你借我武艺更加无忧,算来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十一。”

“嗯?”

“我真想把你丢回那株老柳下,让你孤伶伶一个人傻坐到天亮。”

“哦!”

“不过已经到澄碧堂了,先去睡吧!”

韩天遥拿一方巾帕系到她面庞,掩住那倾城绝色,携她踏上台阶,“我算看出来了,每当你对着我把你询哥哥的事倾诉一番,心情便会好转很多。”

十一看着迎上来的狸花猫,眼底已有暖意,“嗯,我的错。”

韩天遥看着她的神情,薄唇动了动,没有接话。

他终究没有说,每次听到她说起宋与询,他都会胸闷许久。

可他甚至不得不为此欣慰。

言语再锐利,行止再冷情,她到底开始向他敞开心扉。

他有耐心慢慢等下去,等她逐一解开她身上无数的谜团。

***

韩天遥带了十一等人,第二日午间便已顺利回到韩府。

府内听闻少主封侯回京,早将一切安排妥当。韩天遥的母亲韩夫人一向在京城居住,大半时间深居简出,吃斋礼佛,很少与人交往,闻得独子归来,亦亲身出来相迎。

韩天遥曾多少次欲接了母亲同去花浓别院居住,韩夫人始终不愿。此时见她反因此逃过大劫,又是安慰,又是感伤,行礼之际已禁不住喉间微哽。

韩夫人却道:“既然你想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也不必再畏首畏尾,枉负了你一身好武艺、好才识,更负了你父亲当年对你的一片期望。”

韩天遥幼年时,父亲韩则安便已逝去,由年迈的祖父一手带大,对父亲的记忆已十分模糊。此时闻得母亲提起,只得含糊应诺。

韩夫人见状,问道:“小遥,你可知为什么我这些年来坚持不肯离京?”

韩天遥道:“母亲说,不喜欢山间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