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山腹有条近道,可以从皇宫的万岁山直达小隐园内?当年高宗皇帝建小隐园,号称爱其幽静,其实只是为了掩藏那处秘道,方便有敌来袭时随时逃逸而已,究竟去住过几回?”

宋与泓吸了口气,“朝颜,那是皇家机密,我怎能告诉他们?”

十一叹道:“你不告诉他们,可皇后很可能会告诉施铭远。”

她眸光淡淡扫过他,“又或者,他们两个出了事,对你利大于弊?虽然你会少了他们助力,可只要是施铭远下的手,忠勇军必会依附你;凤卫也会有很多人会因想替他们报仇而转投你门下。”

宋与泓变色,站起身来连声道:“朝颜,我绝无此念,绝无此念!若我断送了路师兄和小观,你怎会饶我?”

可如果他若坚称一时疏忽,十一又怎能不原谅……

十一无声低叹,转而若无其事道,“泓,我避开这么久,到如今,大约再也避不开了吧?”

宋与泓呆住,“你是说,你是说……可是……”

“父皇对我向来慈爱,而皇后……”十一怔怔地想着,然后苦涩地笑了起来,“母后的确曾经想杀我,可我真的不信,她能狠下心一次又一次要置我于死地!如果她还要取我性命,那我便用这条命,来还她哺育之恩,养育之情吧!”

和她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不能死,韩天遥……也不能死!

***

小隐园。

烟阁笼寒,竹影筛月,青山朦胧在月色里,约略的轮廓成了园林温柔的背景。

倚山而建的一所竹楼占据了园子的最高处,与越山那竹楼有些仿佛。但楼畔叠石为假山,山旁挖小湖,湖边立水榭,建小亭,植梅柳,栽芙蓉,无处不是幽雅景致,却又透出皇家富贵,令人称羡不已。

而此处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处皇家苑囿而已,甚至根本不在皇宫.内。

见识过如斯富贵的朝颜,真的甘心在越山竹楼之类的地方粗茶淡饭一辈子?

又或者,只是恋恋于与世隔绝的酒乡?

楼上未掌灯,却开着窗。霜雪般的月色落到窗口坐着的那男子身上,便融化般柔软下来,温默地敷于他素淡的衣衫。

眉目俊秀,清雅出尘,温润如玉,正是宋昀。

晋王世子,宋昀。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为辛苦半年攒的两串买书钱便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少年,曾以为把自己灰色的天地涂亮只是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他到底安然地坐到了这里,居高临下地围观着别人的生死,以及那些人眼里即将变作灰色的天地。

于天赐待他已不敢如从前那般颐指气使。

他躬了身说道:“世子只是奉皇后之名秘密引禁卫入园,下面的事自然有施相暗中安排处置,世子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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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谁高一筹(三)

下方已有一队禁军被人引入。火把下,但见这队禁军衣履鲜明,气宇轩昂,连奔跑的动作都是皇家卫士独有的整齐划一,怎么看都无法可挑剔。

宋昀扶于窗棂仔细观望,皱眉道:“他们真是贼人仿冒?郎”

于天赐犹豫片刻,方轻声道:“这些人应该大多是凤卫,当年都在京中待过,才干军纪都在寻常禁卫之上,若非皇后、施相未雨绸缪,料敌先机,只怕真能被他们蒙混过去!”

“凤卫?当年朝颜郡主所领的凤卫?”宋昀指间一紧,“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把凤卫引来?”

于天赐低声道:“是凤卫统领路过。如今来救的,必定是他师弟齐小观!或许还有……锎”

他仔细地往下看着。

一呼一吸间,宋昀胸口闷闷地疼。

他不认识路过,但他记得那个侠义心肠随时愿意帮助别人的小小少年。

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朝颜极亲近的人。

火把晃动间,有位头领模样的高个男子忽然顿住,幽黑却凌锐的眸子向后一扫,招手向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立时便见部属中分出一队来,先去将园门和几处要紧路口扼守。

如此安排,外面若有敌人来袭,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全身而退的机率也便大了许多。

于天赐忽失声道:“这是……”

宋昀已经看出来了。

这男子便是韩天遥。

韩天遥来杭都未久,京中官员大多陌生,此时他身着宫中禁卫服色,面色涂黑,贴了胡须,夜色里乍看着与大内禁卫中某位虞侯颇是相像。只是他身材高大,黑眸深邃,行止间有种与众不同的峻洁傲岸。二人近处看时或许还会疑惑,但此时居高临下,却是先留意到他的身材气度,然后才注意他的面容,竟立刻将他认了出来。

于天赐看韩天遥走进去,愣了片刻才笑起来,“施相本就说留着他终是祸患,不料今日自投罗网,极好!极好!”

忽觉身畔宋昀淡淡看着他,似乎面色有异,才觉自己兴奋得有些失态,忙干笑两声,说道:“事已至此,世子心中大约也明白得很。自两年前京中相见,施相便一直欣赏世子,才遣我悉心教导;世子入京,即刻便被安排跟皇后相见,同样亦是施相之谋。若非施相,皇上、皇后不会连那四名候选世子的宗室子弟都不见,当日便决定立公子为世子。”

宋昀眸光幽深如水,随即清浅一笑,“先生引我入竹楼居住,以琴棋山色相陶冶性情,令我气质温润文雅;又叫我改习王氏书法,多读道家经书,连衣着都尽量清素……只是为了……让我不仅容貌与宁献太子相似,连才识气度都渐渐与他相近?”

于天赐笑道:“自古天心难测,若非施相久在朝堂,深知帝后对宁献太子的思念,真的很难如此顺利!”

宋昀似又见到与十一分开那夜的湖水,似深似浅,缈不可测。

但他依旧笑得恬静温和,“施相高瞻远瞩,实非常人所及!”

那位稳居相位近二十年的大楚宰相,只怕想得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深远许多。

他是施相所能择到的最好棋子,温和谦逊,家世寒微,朝中无人依傍,却最有可能一步登天。

外面厮杀声起时,宋昀低下头,捧一盏芳香的茶。

竹楼在杂沓的脚步声和生死之间的惨叫里颤抖,他捧茶的手却很稳定,再不肯流露半分怯弱或退缩。

来路已断。

不进,则退。

他依着那个十四岁女孩的话,努力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却不知,他当他走到他能走到的最光明最灿亮的高峰,还有没有那女子向他含情顾盼,眸光璀璨如星,唇边笑意微温。

xx

韩天遥、齐小观已陷入包围圈。

他们行.事已经很小心,先前几日便在小隐园附近日夜监视,出发前更将周围细细探查过,基本确定了园内大致人数,确认周围并无伏兵。只要他们速战速决,能在半个时辰内救人并撤走,便是有禁军闻讯赶来也追不上了。

他们本是打算假传皇后懿旨,将路过直接提走。韩天遥因对方验看文书后,立刻便将他们放入,反而暗起疑心,进去提人前先作安排,将几处要道先行占据。

但他们没能料到,园内竟另有通路引来伏兵,且是真正的皇宫禁卫!

留在外面本该首尾呼应的勇士发现不对,急忙发声示警时,小隐园内已冲出数倍于己的大内禁卫,将他们冲作两截,分别包围堵杀。

韩天遥、齐小观俱是高手,可大内禁卫也不弱,且小隐园的守卫趁着换班之际早已换作了施铭远暗中安排的高手。看着人数没有增加,可实力不容小觑。

缠住韩天遥的人里,就有先前绍城交过手的厉奇人。为瞒人耳目,他竟把须发皆染作黑色,此时正笑道:“韩天遥,上回是你把我追得落荒而逃,这回换我把你杀得落花流水,可算公平?与相爷作对,这下场,早该在你预料之中吧?”

韩天遥执了龙渊剑在手,连挽数道剑花将他逼退,方冷淡道:“哦!那且看你本事吧!”

这时,那边台阶上忽有人高喝道:“齐小观带人冒充官卫,矫旨行.事,立刻都给本相抓了!若敢负隅抵抗,可当场格杀!”

数支松油大火把燎起,拥出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眉眼却还清秀斯文,三绺黑须垂于胸前,更显雍贵气度。

齐小观亦是见过风雨的,眼见陷入重围,也不见太过紧张,正招呼韩天遥设法突围,待扭头见得此人,顿时两眼冒火,连眼珠子都似泛出.血色来,直冲那人叫道:“奸相,你卖.国求荣,陷害忠良,还敢颠倒是非黑白!”

那人竟是大楚宰相施铭远!

韩天遥唤道:“小观!”

齐小观却理都不理,剑气扬处,竟顾不得突围,直往施铭远那个方向袭去。

他的身手虽高,无奈周围俱是敌手,一时根本穿不过去,更不防有人早已暗中盯上他,只窥着他愤怒分神之际出手,数柄暗镖奔袭而去。

韩天遥眼睛余光瞥到,高声提醒之际已是不及,齐小观竟中了一镖后才察觉有人偷袭,剑影纵横处已迅速将余下飞镖打下,顺手摸.到扎于自己后背的镖,向后一甩……

快,狠,准,正将偷袭之人射倒当地,颇有十一行动之际的迅猛利落,只是及不上十一的决绝狠厉。

十一……

不知她此刻还能不能在房中安然地看书品酒。

即便不惦记他,也该惦记从小一起玩大的小观师弟了。

若非她的亲人一夕之间出乎意料地成了想取她性命的灭门仇人,令她有家难回,落魄天涯,她早该与她的师弟并肩而战了……

但现在,尚有他韩天遥在。

龙渊剑似银龙般破空而起,嗡嗡响声亦如龙吟,硬是逼退厉奇人,从重围间破开一道缺口,生生杀到齐小观跟前,逼开他身畔两名敌手。

韩天遥拉住齐小观,喝道:“小观,先突围要紧!”

齐小观后背伤势不轻,面色亦是雪白,竟似有些支持不住,却兀自盯向施铭远,眉眼间竟是说不出的怨毒恨怒。

他咬牙答道:“韩兄,这人虚伪奸诈,既布置下陷阱,没那么容易让我们逃脱!这边多是我凤卫的兄弟,我也不能弃他们而去。你先突围,我去取了那奸相狗命!”

韩天遥再不知齐小观怎会对施铭远有那么深的恨意。论起仇恨,韩天遥差点被施氏灭了满门,九死一生好容易逃得性命,岂不更该恨之入骨?

他紧执住齐小观手臂,低声道:“小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计较今夜?何况你若出事,谁去救你师兄?若你师姐听得你们一齐殒命,她又该何等痛不欲生!”

齐小观这才略略冷静,眼底却已湿.了,哑声道:“韩兄,你不知道……若非这人煽风点火,凤卫和我师姐绝不至于被逼到如斯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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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谁高一筹(四)

他这样说着,也无力再攻向施铭远,脚下一软竟差点摔倒于地。

身畔亦有凤卫近在咫尺,细一留意已惊叫道:“三公子,镖上有毒!”

韩天遥借着火把的光线将齐小观仔细打量,见他唇色发青,神色微见恍惚,已知不妙,当下一侧身,已抢上前将他负于背上,向身畔部属低喝道:“走!往西突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