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如薇的嗓音有些哑,端丽的容色在明紫色翟纹大袖衫的映衬下愈发失了颜色,泛着黯淡的白。

而宋与泓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去,留给她一个峭冷如石的背影,全无当年的爽朗欢快,更无新婚时的温存体贴。

新婚后的那段时日,像一段梦,美满得让她半夜醒来时都会汗流浃背,清晰地意识到,睡在身畔的夫婿正刻意为她编织着那样的梦境。

那整日整夜的幸福,美满得快要溢出,想不酣醉也难。

她只能眼睁睁地坠入其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赠予她所有的完美幸福,然后亲手将他编织的那一切捏个粉碎。

一直犹豫着不肯立他为皇子的云皇后,在他娶了姨侄女后,终于稍稍放下心来,让他成了皇子,成了济王,并让尹如薇成了济王妃。

纵然宋与泓曾将宁献太子推落水中,尹如薇也知他从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但他的确是在成为皇子后没两天,便带着眉眼与朝颜郡主相像的姬妾,醉醺醺地冲到了她跟前。

“本是朝颜的东西,你抢你谋,就能抢得到,谋得了?”

“尹如薇,你做梦!娶你,为的是毁你!我必为朝颜报仇!”

她几次曾在睡梦里见过他那样通红愤恨的双眼,她以为那只是梦;原来梦和现实一直是反的。

梦里才是现实,现实只是他给她的美梦。

他刻意宠她怜她,让她爱他更深,方能在抛弃她时,让她倍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他再不踏入她卧房一步,让她家不成家。

因为朝颜郡主因她彻底失去了心上人,有家难回,从此一无所有,痛苦不堪;他要让她在富贵丛里忍受他同样的凌迟。

他其实并不在乎她给他带来的皇子之位。

他孜孜以求的只是和朝颜郡主一样的愿望,要一雪前耻,收复中原,——哪怕与施铭远为敌,哪怕会失去皇后的信任和欢心。

尹如薇眼眶阵阵地酸疼着,终究不曾滚落泪水。

从小父母双亡,纵有身为皇后的姨母疼爱,到底比不了她膝下温和孝顺的养子,也比不了她亲自哺育过的养女。好容易嫁得恋慕已久的夫婿,短暂的幸福美满不过是恶意报复的虚幻梦影,转眼成空。

如此满怀孤寂,小心地守护着那个不算家的家,不让人看出夫妻间再难弥合的深深鸿沟,到底算是卑微,还是骄傲?

“王……王妃!”

侍儿忽在旁惊呼。

尹如薇一低头,正手间沥沥,有鲜血一串串飞快滴落地面。

不知什么时候,水晶莲花的裂口处深深扎入了掌心。

尹如薇用丝帕包住水晶莲花,顺手将伤处也掩了,若无其事地袖起手,向侍儿道:“冰儿,走吧,咱们……去看看那猴子。”

“看猴……猴子?”

-----------纵然心碎也在期盼,有一天能圆满----------

闲杂人等早被赶逐一边,尹如薇走上前,仔细检查那渐渐僵冷的猴狲。

冰儿忐忑地随于她身后,说道:“王妃,小心血污,脏!”

尹如薇不答,眸光慢慢凝于一处。

她的指间拨过棕黄皮毛,拈出了一根细细的钢针。

冰儿惊呼,“这,这是……有人故意使坏!”

在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正要簪上尹如薇发髻的水晶莲花那一瞬间,有人对猴子出了手。

猴子吃痛嘶叫,本来犹豫的宋与泓趁机松手,跌断水晶莲花。

正因钢针尚在体内,猴子在疼痛中失去平衡,才会和另一只猴子相撞,断送了这条小命。

冰儿问:“王妃,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施展手段?”

尹如薇淡淡道:“还能有谁?这满宫里的人,谁有她胆大妄为?天大的祸事闯下来,都会有大楚最尊贵的男子前赴后继地替她挡得严严实实!”

“是……是……”

冰儿竟不敢说下去,战战兢兢地向四周张望,“可上次王妃不是已经去跟她解释明白了?”

“若非因为我,宁献太子不会死,她不会走。她依然可以享受皇上皇后的宠爱,周.旋于宁献太子或与泓之间,爱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冰儿,她见不得我好。”

尹如薇萧索地说着,转身往外行去。

走了几步,她又将那沾着血的水晶簪取出瞧了一眼,问道:“冰儿,你说,断了的簪子,还能续得上吗?”

冰儿呆了呆,“奴婢不知。”

尹如薇道:“只要存心想续,一定能续上!”

她抬头瞧了眼渐沉的夕阳,肯定地告诉自己:“只要努力,就一定能续上!”

振足精神,大踏步地向宫外行去。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往前走。

若是灰心丧气,止步不前,只能被远远抛下,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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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曲春.梦沉酣(二)

十一回琼华园时,宋昀要接他的小彩,自然也得跟过去。

见十一一路沉默,他低低问:“郡主在为那死去的猴儿感伤?”

十一勉强笑了笑,“没有。这世间每天不知多少的悲惨之事,一只猴儿又算什么?只是忽然想着,人活一世,也未必便比猴儿强多少。提线木偶似的活着,然后死去,半点不由自主。俨”

宋昀柔声道:“世事如棋,本就莫测。人人是棋子,人人亦是棋手。说提线木偶一世苟活,岂不知那操纵木偶之人,也在他人操纵之中呢!旁的不说,只说今日那耍猴人,表演时出了那么大差错,同样是前程未卜。宫里不追究,他不过少了个赚钱的工具;若追究起来,哪怕是郡主随口吩咐一句,都能叫他万劫不复。站得高些,被人操纵的机率便少些罢了!稔”

十一沉吟不语。

这时,缀琼轩那边忽有琴声传来,悠悠越过青松古木传来,似沾了陈年美酒馥郁古雅的气息。

依然是《醉生梦死》,并没有十一以太古遗音七根素弦移人心魄的诡异力量,却恬淡明净,温和旷达,翩然有清刚之气。

十一不觉眼睛亮了亮,脚步便迅捷了许多。

宋昀本与她并行,瞬间被她甩开数步,不由失神地顿了顿,方才紧赶几步相随。

外面三花猫、狸花猫双双出迎,而十一早已入内,并顾不上招呼这对情投意合的猫儿。

宋昀不用相询,便已猜到轩内之人是谁。

这些日子他常来,更知道韩天遥也常来,并以罕见的韧性和毅力久久消磨于缀琼轩内,跟十一探讨琴技。

韩家公子出门将门,武艺高强,却也不负风.流名声。他的琴艺或许比十一有所不如,但也不是寻常人赶得上的。

宋昀立于阶下,抱起三花猫抚摸它的皮毛,轻轻地叹道:“离了我也能这么乖巧……都是因为它么?”

三花猫撒娇般“喵呜”着,斯斯文文地蹲卧在他臂膀上休息。

宋昀平步青云成了晋王世子,三花猫的饮食自然也上了不只一个档次。

因养护得周到,进腊月后它已是成年猫的模样,愈发窈窕美貌,婀娜多姿。

狸花猫站起身来将前爪搭到宋昀腿上,遥望他手里的小母猫,有些急切地喵喵叫着,却不敢催促,唯恐惹了宋昀不快,不知多久才能见到它心爱的三花猫。

宋昀恍若未觉,连那边剧儿招呼他入内喝茶都不曾听到,只抱着猫怔怔地听着轩内两个人的琴声合奏。

琴声清越如鸾凤和鸣,又似寒泉迸珠,听来闲舒都雅,声声关情,宛若人间仙韶,一洗尘清。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而墙那边的朱砂梅不知何时齐拥繁枝,一枝两枝地从墙角探出头来,寒香幽幽,却清妍可爱,如谁的面庞莹洁如玉,在静夜的月光下扬起了久违的浅笑。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

她想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但也许这世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可以将她灰蒙蒙的人生重新涂亮。

可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宋昀。

----------他远远看着,她的幸福----------

一曲《醉生梦死》奏完,屋内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内却久久沉寂,只有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月洞窗外,梅花愈寒愈香,连窗纱都挡不住那暗香浮动,在余音袅袅里丝丝萦绕。

侍儿终于醒过神来,蹑着手脚进来掌了灯,他们这才看清了彼此的眉眼。

十一眼角尚有一抹泪痕,眸光岑寂,神色难辨悲欢。

仿若眼看着一天烟花在璀璨后归于寂灭,徒留满地尘灰,雀跃和欢喜尚未逝去,便不得不面对满怀的空茫和落寞。

韩天遥静静地坐于她身畔,琴案上放着他带来的另一把古琴,松风清韵。

黑眸深而幽亮,映着对面烛光下略显苍白的美丽容颜。

仿若不曾看到她眼角的泪痕,他抬手,不经意般从她面庞拂过,轻笑道:“十一,再隔三十年,当我们儿孙满堂,还能静静儿在一处弹琴说笑,想想都是件快活的事。”

十一别过脸,愠道:“谁和你子孙满堂?不要脸!纵然会弹几支曲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粗.鲁武夫!”

韩天遥轻笑,“我是将门之后,朝颜郡主则是凤卫之首。武夫配侠女,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十一再不想这男子相熟后越发无赖至此,起身便要离去。

这时,韩天遥又道:“昨天已有边关告急文书送来,北魏兵马正往边境集结。不出意外的话,近日我可能就得出征了。”

十一刚刚站起,闻言不由坐了回头,侧眸看向他,“今日朝中好像并未议及此事。”

韩天遥道:“因今日皇后寿诞,皇上不想皇后为此费心操劳,所以只传了施相和济王秘密商议,让做好粮草兵马安排。这事儿自然少不得我。”

不论济王,还是施铭远,都不会放韩天遥闲着。济王盼他北击魏人,施铭远则等着揪他的错处。

但十一猜疑着,那两人南辕北辙的打算里,恐怕有一点还是一致的。

他们可能都不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