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十一尊贵,此来北境虽然匆促,随身尚带了些珍贵物事,更有原来预备韩天遥可能要用到的数百年人参茯苓等物,都是寻常人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好东西。莫剑师缠.绵病榻已久,正需要这些药材,见了那边呈上,浑浊眼底已是亮了一亮。再看眼前两名晚辈执礼甚恭,毫无贵家子弟的骄娇之气,更多了几分喜欢。

他叹道:“当年你们师父带你们过来时,过儿还罢了,你们两个却还小着呢,我手一个就能把你们抱起,一口气把你们从这边抱到湖边……一转眼,你们大了,清江走了,我也……”

他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手,忆起壮年时亲自铸剑时的强.健有力、意气风发,神色愈见怅惘。

齐小观忙笑道:“莫伯伯虽病着,但瞧着气色还好,何况又有儿孙承欢膝下,又有山水怡情,看着就是福泽深厚之相,只要放宽心胸养着,想来很快便能复原。”

莫剑师闻言眉眼便也舒展了许多,笑道:“我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你们师父那样才气汪洋恣肆的当世豪雄,那样的见识武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只有俯首膜拜的份儿啊!可要论起一家和乐、心安度日,他却远不如我。算来他与我差不多年岁,且自幼习武,本该比寻常人长寿才对,却连你们两个都未长成便撒手西去,可见是平时太过愁郁,生生将自己逼出病了!”

十一、齐小观不由面面相觑。师父愁郁吗?郦清江个性清高却并不绝俗,待人处事妥贴有礼,待三个徒儿亦极温和。十一记事起,郦清江便已不再年轻,但负手远眺清淡而笑的风姿,大约只有后来的宁献太子可以赶得上。

莫剑师见状,便道:“你们不信?咳!于公,他记挂着北方不宁,故乡依然沦于靺鞨人铁蹄中;于私,他费了十多年才找到心心念念记挂的小.姐姐,却发现她已是皇上宠妃,后来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偏还越来越丢不开手。其实以他才识武艺,帝后多有倚重,纵然鸳梦难偕,他想在杭都长伴美人却也不难。可惜心上人和他志不同道不合,他苦劝不来,只得远离京城,以免争执是非。可惜避开又如何?你们看他那么多年何曾放开过一日?心事比谁都重,又怎得长寿?”

十一这才知晓师父对母后竟有这么一段心思。

郦清江不肯和云皇后正面冲突,却也见不得她陷害忠良,这才一意救下柳家遗腹女,并全力将她教导成他心中的正直之人,——让云皇后认柳氏遗孤为义女,想来是认定云皇后行.事不正,让她借此弥补柳家,同时以母女情分牵制云皇后,便是日后郡主意见相左,所谓虎毒不食儿,云皇后也不至于去伤她。

应该说,郦清江的计划相当周详。

若非楚帝自己大意说出,刚硬好强时常与母后冲突的朝颜郡主依然是云皇后头疼却爱惜着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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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后天见!

偕流光画影(二)

若郦清江在世,朝颜郡主将是他用以影响帝后决断的最有力武器。

而从十一未出世就已开始的针对心上人的筹谋,到底耗去了他多少的心力?

最后身心交瘁、药石难医便是意料中事了……

齐小观心思玲珑,见十一面色不对,立时也想通了其中原因,同样心中苦涩,叹道:“如此想着……果然是活得简单些更好。窀”

十一望向守在莫剑师身畔一脸安详宁和的莫老夫人,以及坐在床边替祖父捶腿的莫家小孙儿,许久方道:“嗯,果然……活得简单些更好。”

她自负有才,但论起才识武艺,比之郦清江却万万不及。

连师父那样的惊才绝艳,尚不能力挽狂澜,她不过罪臣之女,顶着个郡主的名号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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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赶着煎上的参汤的确有效,午饭时莫剑师精神已好了许多,让仆役们预备了饭菜款待十一和齐小观,亲自过去作陪。

他的眼神不复锐利,却也习惯性地往他们佩剑上瞧,又索来观看。

齐小观所用的溯雪剑也是莫剑师当年所铸。

他平日虽漫不经心,可剑客的本能,对宝剑保养得还不错。

十一临行将纯钧剑给了宋昀,目前所用的却是府中随手找出来的一把剑,虽比寻常刀剑锋利名贵锋利,但比起纯钧那些古剑名剑却差得远,当然更难入莫剑师这等大家法眼。

莫剑师显然有些不满,“小观的剑倒还罢了,颜儿你怎会用这样的剑?平时在家挂着玩的吧?剑柄上镶的珠子倒是比剑贵重。那时你师父不是从我这边带走了一把风佩宝剑,说留给你长大用?”

十一抚向指节间用风佩练剑时留下的薄茧,黯然一叹,“莫伯伯,当年我遭遇强敌伏击,差点送命,那风佩剑……便断了。”

莫剑师点头,“难怪,难怪……”

他转头吩咐儿子,“钧儿,去把我那对流光画影剑取来。”

莫钧闻言,忙亲自走出去,半晌,捧回一对宝剑来奉与父亲。

莫剑师执剑在手中,爱惜地抚摩片刻,方递与十一,“也难得来一回,没别的给你,就给你这对剑吧!听闻你这些年也出息,武艺才识是师兄弟三人中最出挑的,跟了你,也算不辱没了它们。”

十一见他郑重,忙躬了身双手接过,退后两步细细察看时,却见这对宝剑虽未错金镶宝,但形制古雅,雕琢精致。轻轻拔剑,剑身寒冽若水,幽幽含光;随手挥动,便见得水色流光若银河星舞,缥缈如画中仙影,灿亮却沉静,有种极罕见的内敛风华,虽不张扬,竟能于无声处摄人心魄。

剑身近柄把处刻着古篆文,一为“流光”,一为“画影”,便是剑名了。

十一拈过一根黑发置于剑锋前,轻轻一吹,发已断作两截。

果然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绝佳宝剑,怪不得莫剑师有意赠剑,却又恋恋不舍。

十一早已爱不释手,一双清亮眼眸熠熠闪亮,竟比那剑芒更要璀璨几分。她笑道:“既是长者之赐,朝颜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了!闻得宫中尚藏着两块上好的千年玄铁,等回京后我便去找父皇要过来,叫人快马送给莫伯伯铸剑吧!”

莫剑师一生嗜剑,但记挂着逝去故友的情分,又收了十一的厚礼,才禀着宝剑赠英雄的念头赠剑,心下却有些怅然。待闻得十一愿赠以绝好的铸剑材料,哪怕他已老病得无法亲自铸剑,都已不胜欢喜,笑道:“那敢情好!钧儿于铸剑一道也已登堂入室,正缺顶尖的材料。若能亲眼瞧他铸成一把绝世好剑,小老儿便是即刻死去也可以瞑目了!”

莫老夫人已忍不住瞪他,“这身体明明一日好似一日,怎的又说这晦气话?”

莫钧亦急急出言安慰,小孙子小孙女则蹭到祖父怀里,撒娇撒痴地要祖父活上一百岁。

眼见得眼前一门大小和乐,莫剑师已是眉眼俱开,笑意朗朗,那身病仿佛又被甩落几分,指不定真能慢慢复原,活成百来岁的人瑞。

十一少时心心念念记着国仇家恨,待后来察觉自己身世,才知自己活成了一场笑话。如今看着莫家安居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岛屿,上下和睦,其乐融融,忽觉这样的生活,才像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生活。

平凡,安静,却幸福,满足。

而世间多的是心比天高之人。比如柳翰舟,比如郦清江,再比如昔日的朝颜郡主……

便是终于从两年醉梦里走出的十一,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愿望。

可再怎么惊才绝艳,终只是落得青史留春.梦,黄泉葬奇才,何曾有一日能像这个老迈重病的老剑师自在开怀?

对深杯酒满,看小园花开,无拘无束无碍,竟是最本原的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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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十一等便带了凤卫,携了那个不知装着谁骨灰的陶坛,辞别莫剑师,离开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天镜湖小岛。

十一料得路过应已离开,再不会无谓地伤心,坐于船舱赏着流光剑和画影剑,已是心情大好。

她翻出一枚鸦青色的半旧剑穗,小心扣到流光剑的剑柄上,将剑执于掌中,挥舞出片片清光,微笑着问向齐小观道:“你瞧瞧这剑,比之我当年所用的风佩如何?”

齐小观认出那剑穗正是韩天遥当日遗落于在柱子家的,笑道:“嗯,应该比那把风佩剑好,也比我现在用的溯雪强。话说你又不能用双剑的,有画影也就够了,就把这把流光给我吧!”

十一将剑一收,愠道:“韩天遥的龙渊剑丢了,如今身在战场,正需要兵器,你那溯雪用了这么多年,多顺手,好端端的换什么?”

齐小观道:“便是我不用,也可以给小珑儿用。师姐不是说要让她习武吗?”

“……”

十一转头瞪他,却见齐小观正笑得促狭,才知他有意打趣,遂向后一靠,冷眼睨着他,懒懒道:“嗯,待她习成和你一样的高手才许成亲!回头依然送回韩府去,省得你居心不.良,一天到晚想着占她便宜!”

齐小观听得要将小珑儿送回韩府,顿时连连叫屈,“师姐你说反了吧?明明是你教出个小色.女天天想着占我便宜,怎么就成我占她便宜了?不过也不妨,她便是回了韩府,必定还会偷偷找我……只是把你小师侄生在韩府,不知道南安侯会不会恼火……”

十一鄙夷地瞅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齐小观却已转忧为喜,笑嘻嘻道:“嗯,也未必会恼火。若南安侯回京,第一件事必是想着娶你。等他娶了你,小珑儿把你小师侄生在琼华园或生在韩府,应该也没啥区别。只是若不让我娶她,便得烦请师姐代为照料他们母子了……”

想着师姐可能自己还没来得及生子,便替他养育儿女,齐小观越想越妙,乐得击掌道:“这主意真不错,可省我的事儿了!”

十一提起流光剑,连剑鞘“唰”地甩过去。

齐小观早有防备,飞快跃身而起,人已轻.盈如燕,眼见便要栖身到船舱之上。

十一忽道:“接剑!”

她扬手,流光剑再次连剑鞘飞旋过去,却是——直击向齐小观即将落地的脚踝。

齐小观不想脚踝被击到,只得半空中匆忙翻了个身,才要落地时,他们的船只行得快捷,已然将他撇下。

“扑通!”

事实证明,他这师弟永远是打不赢师姐。

再次跌落湖水中时,流光剑已打了个旋回到十一手中。

她正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剑穗上的合.欢花,“这剑穗编得不错,回头我也叫人编个去。嗯……这剑让谁送到安县去妥当?”

“考验我泳技呢!”

齐小观愤愤地游向他们的船时,远方的渔夫正将渔网撒下粼光耀金的湖面,逍遥地唱着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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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欢乐。明天见!

偕流光画影(三)

依稀记得去年若耶湖畔回绝宋昀时,十一也曾听渔夫唱过这支曲子,当时听来只觉一襟荒凉,满怀沧桑;如今同样的小曲,她一边和师弟玩笑,一边侧耳听着,竟听出几分春日里的明媚欢悦妲。

再晦暗的往事,再深重的情伤,终于也有渐渐痊愈的时候。

因齐小观记挂着小珑儿,一心回京,而天镜湖与韩天遥所在的安县隔得又远,十一便打算给韩天遥去封信说明路过之事,令人和流光剑一起送过去,自己便和齐小观回杭都。

但到岸上不久,那边便有留在湖畔的凤卫领了一名斥候来见,递上韩天遥的亲笔信。

她和韩天遥已另约了一套暗记,分开这十天左右一直有联络。韩天遥显然十分关注她的行踪,几乎每两三天便有一封信来,不过寥寥数语,或说廊下花开,或言溪中鱼跃,偶尔问声寒温,疏朗间自有柔情。

十一看似漫不经心,每次拆信观阅时,面庞上却总浮着杏花盛绽般的浅浅粉.白窀。

此时见又有信来,十一虽静静而立,已笑道:“正想着找人送信去,偏巧他又有信来。恰巧可以将我的信带回去。”

斥候忙道:“郡主若是要回信时,小人得转给往北的递铺了。听闻南安侯已经离开安县,应该往枣阳方向去了!”

十一怔了怔,忙打开信函看时,果然是韩天遥的亲笔,依然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闻博等人似乎发现了施浩初的踪迹,他病势渐痊,便不愿再在安县待着,所以已经启程前往枣阳,并希望十一也能一起前去,指不定能从施氏那边得到路过的消息。

十一还未及将路过“死讯”相告,她原先的确曾故意提起路过叛变之事与施氏有关,他因施氏出现提醒她到枣阳找寻也是人之常情。

施浩初行刺韩天遥之事失败,但后来韩天遥失踪许久没有消息,施浩初不可能长久待在北境,按理应该会回京才是。迟迟未归,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聂听岚的缘故。

聂听岚本是去闻博那里为韩天遥求助的,待听闻韩天遥脱险,在安县落脚,便悄悄留在了枣阳,看样子暂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十一记起她的八面玲珑和施浩初的百般宠爱,倒也不曾理会过。

却不知施浩初眼见这等情形,又会羞恼成什么模样,做出怎样的行止来。

她沉吟片刻,将信函递给齐小观,说道:“小观,我还是再往枣阳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