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那边绵绵夜雨,秦南也不禁走过去向黑夜里张望,仿佛下一刻,那个洒落一身阳光的少年,真能负着溯雪剑,笑容明灿地向他们走过来。

耳边雨打荷叶,细细的笃笃声,似谁家的夜归人,声声地叩着门。

间或有荷叶上的水珠蓄得满了,禁受不住了,那原本高高托起的圆荷便袅袅地在雨中打个旋,“噗啦啦”的一声,清脆脆地将一大汪水银般的雨水倾落湖中。

那声响,正如小珑儿此刻清脆脆的抱怨。

她走到桌边,解开她带来的包袱,摸着里面针脚细密熨烫平整的男子衣袍,努着嘴抱怨道:“我给他裁了两套衣裳呢!从里到外,都是我亲手裁的,一针一线缝的……再不回来我不给他穿了!”

原以为有十一的地方,齐小观一定是跟着,她才巴巴地将为他做的新衣带来,准备献宝似的拿给他看。可如今看着,暂时是没人穿她带来的新衣裳了。

宋与泓立于昏暗的廊下,忽不忍去瞧屋内那个连思念和忧愁都是那样明媚的少女。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心上的那个人,再也没机会穿上她亲手做的新衣裳了……

秦南走到他近前,低问道:“殿下,这事……早晚瞒不住啊!”

宋与泓叹道:“幸好,朝颜有救了!待朝颜复原,再缓缓地告诉她,到时有朝颜安慰着,应该会好些。”

宋昀立于一旁,忽向秦南道:“秦兄,可否请教一事?”

秦南忙道:“不敢当,世子请说。”

宋昀道:“我隐约听说,施大公子在枣阳出事了,秦兄可知详情?”

“这……”

秦南转头看向十一的方向,然后又看向宋与泓。

宋昀和琼华园亲近不假,可他和相府走得亲近也不假。此事干系极大,若无人做主,秦南万不敢向宋昀说太多。

宋与泓眼线不少,在秦南带着十一艰难回京之时,便已得到施浩初出事的消息,待见了秦南问明详细,早知必有蹊跷。他自然不希望施浩初之死算到十一头上,见宋昀此时问起,倒也正中下怀。毕竟此事难以分解,由宋昀那边辗转说出,总比十一自己去说明强。

他轻轻一笑,“昀弟深夜来此,的确也得带些消息回去,否则只怕不好跟施相解释。”

宋昀有些窘迫,目光悄然转开,不肯与他相触,只叹道:“多谢兄长体谅!”

见宋与泓同意,秦南领着他们走到回廊尽头,远远离开小珑儿等人,方道:“是闻博在酒宴下毒,毒倒了凤卫兄弟。我们这桌却只在给郡主的酒里下了毒,三公子领着我们下山时闻博并未追击,但山下出现相府杀手。三公子以千秋索助我带郡主逃去,他和杜晨以两人之力拦截数十名杀手,便……”

他红了眼圈,握紧拳没有再说下去。

宋与泓提醒道:“秦南,昀弟在问你施浩初之事。听闻那夜他也在回马岭遇害,是不是凤卫的人在报仇?”

秦南摇头,“郡主剧毒在身,我哪里顾得上报仇?三公子、杜晨早被他们害了。还有其他兄弟,郡主中毒后就没见他们出现过,多半也早被闻博那狗贼害了。若真有逃脱的,必定回京向殿下禀告,怎会至今杳无音讯?”

“也就是说,谋害施浩初的另有其人?”宋与泓叹息,毫不掩饰自己的挑拨之意,“却不知,当时回马岭上,除了凤卫,还有什么人有能耐伤到施浩初……”

谁不知,那时候的回马岭,正是忠勇军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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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谍绝救绝杀(四)

穿廊的风挟着夜雨扑打过来,明明已是初夏气候回温的时节,宋昀还是觉得一阵寒意冰棱般直刺骨髓。

他抱了抱肩,才低叹道:“我不明白,施公子虽恨朝颜郡主,可也跟韩家势不两立。真要对付郡主,杀手去就够了,他武艺平平,跑去回马岭做甚?”

这一点宋与泓却已想到,淡淡笑了笑,“我离开安城时,听闻聂听岚去了闻博军营。闻博驻军回马岭,她应该也会跟着去吧?妲”

他一提起,秦南也想到了,“对了,那日就有个女子在山顶领人用箭射我们,我未看清她模样,但郡主当时好像看清了!等郡主醒来一问便知。窀”

宋昀亦听说过施家少夫人跟韩天遥的往事,苦笑道:“施大公子向来很是精明,只是对他那位夫人……太过上心了些。”

太过上心,便易迷失心智,一错再错。

犯下这错的人,显然不只施浩初一人。宋昀说这话时,竟不由自主地和宋与泓一起看向十一的卧房,然后彼此对视,苦笑。

十一有才有识,历过风雨,若非了解她的韩天遥定计,若非她对天遥上心,想哄她服下毒酒,只怕没那么容易。

半晌,宋与泓才轻笑道:“虽说施相与朝颜势同水火,但能跟他说明此事也好。朝颜如今情形,要跟他对质此事,只怕有心无力。”

宋昀若告知此事,施铭远必定会想着找聂听岚问明真.相。可聂听岚千里相寻,不论施浩初的死是不是和聂听岚相关,韩天遥都不可能轻易将她交出,令她面临绝境。他们纠缠之际,正好可以让十一缓过来。十一缓过来,等于三千凤卫重新站到了济王身后。便是云皇后,也多少会因此更倾向于济王……

宋昀的目光转向那边在风雨中起伏不定的荷叶,手指触在唇上轻咳一声,应道:“兄长有命,小弟自然从命!我突然跟随小珑儿出城,的确不大好解释,带回这个消息,正好也可去一去施相疑心。”

“施相……”宋与泓摇了摇头,“昀弟,他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但到底……算不得大楚贤相。”

只是不便当面指责宋昀所依附之人,乃是当朝奸相。

宋昀闻言,只轻笑道:“齐三公子也疑心过我,我当日答他,我姓宋。”

宋与泓闻言,不觉眉眼一舒,声音顿时柔缓许多,“对,你姓宋。这大楚天下,是我宋氏江山!”

他本是心胸开阔之人,并不肯自寻烦恼,携他手走向那边屋子,笑道:“你大约也不便在这里久待,且再去瞧瞧朝颜,然后尽快回府吧!”

宋昀眸光一暗,随即笑道:“好,明日我便回京。皇上病势危重,的确不便在外久留。”

宋与泓踌躇片刻,叹道:“再瞧瞧朝颜病况。若她能脱险,我明日和你一同回京吧!”

楚帝病重,皇子更该侍奉榻前,离京自然更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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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宋与泓一直守在十一榻前,一.夜未眠。宋昀默默坐于桌边饮茶看书,不时遥遥看十一一眼,竟也不曾去睡。

倒是小珑儿虽担忧,到底年少,搬了张软榻睡在旁边说要陪她姐姐,凌晨一个翻身从榻上跌了下来,兀自在地上怒叫道:“小观,你敢不穿我给你做的衣裳?”

宋与泓又好笑,又伤感,忙走过去推醒她,柔声道:“小珑儿,你在做梦呢!”

小珑儿揉着眼睛坐起,也觉得不好意思,却又纳闷道:“刚梦到小观翻我做给他的衣裳呢,居然说我衣裳多了条衣袖,不肯穿……笑话,怎会多出条袖子?难不成我还能替他裁成三条衣袖?”

在那边打盹的姬烟已被惊醒,忙上前扶她道:“珑姑娘,我送你去客房睡吧!这边守着的人多,只怕吵到你了……”

小珑儿转头瞧着十一面色似有好转,便伸着懒腰道:“也好……明天我得再检查检查小观的衣裳,别让他挑着我毛病。——哼,若敢挑毛病,我叫我十一姐姐和韩姐夫撕了他的嘴……”

她睡意朦胧,便没看到她离开时宋与泓、宋昀面色都不大好看。

而秦南更是脸色大变,紧随她走几步,目注她走得远了,方才不安地四处张望。

宋与泓问:“秦南,怎么了?”

秦南惶恐道:“殿下……三公子摔落青江前,右臂被砍了下来。那条断臂,我埋在了回马岭下。他……他回来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淡若烟霭的雾气扑了进来。侧耳细听,却只听得荷池里零零落落的水声嘀嗒,再无其他动静。

宋与泓怅惘片刻,说道:“若小观回来,正好请他喝一杯,谢他一路舍命相护朝颜郡主。”

外面有随侍看好时辰,又将两名太医叫醒,请过来把脉。

太医轮流诊过,面上已浮喜色,只是交流片刻,又显出些狐疑来。

宋与泓问道:“可曾有好转?”

太医忙回道:“殿下,朝颜郡主所服之药对症,天明后继续服用,应该可以渐渐祛除毒素。只是郡主中毒太久,身体虚弱,短期内可能无法复原。”

宋与泓、宋昀闻言俱是松了口气。

“只要救下来就好。便是身子虚,回头细细调养,总会好起来。”宋与泓见太医欲言又止,疑惑道,“还有什么问题?”

太医彼此以目相视,到底不敢隐瞒,继续道:“可不知为何,郡主身体虽有好转,可脉相似乎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郡主体内毒素渐散,脉相虽细弱,却已平稳许多,可听得久了,又能察出间或的涩滞比先前还要厉害,倒似……倒似还有什么流窜于血脉中,干扰着郡主的血气运行。”

宋与泓皱眉道:“她是习武之人,莫非和她素日练的功法有关?”

太医道:“也有可能。好在解药对症,郡主应该不妨事了!”

“嗯,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宋与泓垂首看着床榻间那苍白的女子,唇边弯过一道笑弧,竟是说不出的柔和,“只要醒来,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不论是被伤了的身,还是伤了的心,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他会陪着她,等她复原,艰难地重新寻觅失落的幸福。

宋昀默默看着,并不敢流露太多情愫,修长的手指依然把.玩着茶盏。

盏中有茶,早已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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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宋昀先离开,至午间,宋与泓也离去,只在临行再三吩咐,有事即刻遣人回禀。

纵然再牵挂,京中风云诡谲,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好在据说已经死去的路过,虽将师弟师妹坑得厉害,到底不忍坐视十一出事,寻来的解药十分对症。此时小珑儿来了,还带着琼华园的凤卫,又有忠心耿耿的秦南统领护卫,再有个姬烟是宋与泓信得过的,因行.事细致妥贴特地被遣来侍奉,十一这边似乎不该再出现太大意外。

十一的确在午后醒了过来。

又或者,是从半睡半醒间完全苏醒过来。

人来人去,影影绰绰的交谈和守护,她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终于睁开眼时,江南连绵了好些日子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浅浅淡淡的阳光刚刚破开阴霾,投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正翻着本书,但三心二意的模样很像等着小彩的狸花猫,面上浮着桃花般的嫣红。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伊人一帘幽梦,十里柔情,都只萦着心上那个满身阳光的少年。

十一唤道:“小珑儿!”

小珑儿听见,懵懂地回头看一眼,方回过神来,欢喜地跳起身,笑道:“姐姐,你可醒了!”

十一问:“在看什么书?”

小珑儿便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没什么,瞧见书案上有几册史书,随手拿来翻翻。这辈子我打架肯定打不过小观,自然得多多读书,到时学识比他渊博,便不怕他嘲笑我了!”

十一目注着她,柔声道:“放心,他不是嘲笑你,他只是逗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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