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漫声道:“韩天遥,你方才刚说料定我不肯杀你的,这会儿又说要打要杀由我处置,不觉得太过矫情?”

韩天遥唇角轻轻弯了弯,“我怕我不矫情,便再没有了机会。十一,我给闻博的密信你已瞧见,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你,只是有小人从中作祟而已;小珑儿也不是我所伤。”

十一道:“我知道。阿昀曾代你的解释过,你并非和施老儿合作,只是想阻拦济王登基,所以暗中联络了他,并试图引开我。”

阿昀……

韩天遥胸口闷疼,竟比毒性发作时还要难受几分。

宋昀已是楚帝,天下敢这样亲昵称呼他的人,只怕数不出几个了。

他不知道,在他缺席她生活的这段时间,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他终究道:“对不起,我欺瞒了你。但你也不该试图让我称臣于仇人膝下。”

十一便问:“如今你再不用向他称臣了。满朝文武,连同母后和新帝,都得看着施相的脸色,你满意了?”

韩天遥沉默片刻,才道:“我会努力相助皇上摆脱权臣钳制。相信你也会。”

十一道:“那也得他愿意试图去摆脱钳制才行

。”

韩天遥道:“施铭远虽执掌政事,又控制京城卫戍,但依我朝祖制,大部禁军只受皇上调派。诸将常在边陲,如忠勇军之属更是难于掌控,他能拢络的将领有限。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需天子庸懦,甘心受他挟制才可。我不觉得当今皇上当真那么庸懦。”

十一遥望已经灯火通明的皇宫,懒懒道:“他不庸懦,只是在朝中根基太浅,且并未亲政,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都无法真正调拨。施铭远不需掌握全部禁军,只需掌握他就够了!中宫皇后是谢璃华,只要谢璃华受宠,施铭远就不必担心施家富贵而冒险图谋其他;皇上则不必担心施铭远太过打压,凡事便愿诸多退让。二者联合无疑于双方更有益,至少都能保住各自已经得到的一切。”

她饮酒,仰起的脖颈如精雕的白玉,在沉沉暮色里散着洁净清冷的光晕。

当她低头叹息时,那萦在酒气间的光晕仿佛还晃在谁的眼前,“得过且过,苟且偷安,从来就是大楚朝廷无法振作的痼疾。”

韩天遥呼吸忽然一顿,“你想说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十一眯着眼,居高临下看着皇宫.内外耀眼的灯火,恍若一天银河倒映,光辉灿烂,令人心驰神往,——却又迷幻得那般不真实。

她的轻叹,渐如梦中呢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我生父为了那里的辉煌呕心沥血,终落得抄家斩首,至今身首异处,死后难安;我师父同样为了收复故土的梦想苦心孤诣,建立凤卫,教导我们成才,却终身孤寂,英年早逝。送我流光画影剑的莫老先生跟我说,师父惊才绝艳,却还不如他幸福。不如他隐居世外小岛,与妻子携手共老,看儿孙绕膝娱亲,虽不曾轰轰烈烈活一世,却也能平安喜乐过一生。”

韩天遥黑眸不由似映了银河渐渐璀璨,仿佛也悠然神往于青山碧水,春花秋月,“若你这样想,待朝中安定,我们或回越山,或另觅佳处,从此相守于一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饥时食,困时眠,无忧无虑无挂碍……岂不绝妙?”

十一微一恍惚,随即站起身来,将壶中剩酒一饮而尽,用力掷出酒壶,笑道:“真能这么一天?可真听醉我了!好像你说一句朝中安定,这朝堂便真能遂你心愿立刻安定下来似的。”

“十一!”

韩天遥低唤,已难掩言语间的焦灼和不安,“或许前途多艰,或许我负你良多,可我们这一生已错过太多,可不可以别再错过?还有两天,便是你的生辰……我不觉得那重重宫院适合你。那里没有你要的青山白云,平安喜乐。”

十一退后一步,不以为然地笑,“韩天遥,重重宫院不适合我,难道沉溺仇恨、手握雄兵的武将那里,就有我要的青山白云?那你隐居十年,为何还是免不了追杀暗袭?连宋与泓那样的性情,都容不得你样的存在,何况别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你怨不得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朝颜郡主,动手的可能不是泓,而是我。”

或许是高处风大,或许这些日子酗酒和毒性的摧残,终于也令韩天遥身体大不如前。

这样六月里的炎热时光,他竟觉阵阵地发冷。

见十一叹息着正往坡下走,他迅速一闪,已拦到她跟前,双眸在黑暗中熠熠闪动光芒,说道:“你是第一位的。”

十一偏头看他,似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韩天遥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晕,却一字一字说得清晰。

“我有负你,有欺瞒你,但我立誓,从此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你若认为我该为大楚效力,我愿继续驰骋沙场;你若想隐居山林,我会依你心意安顿好忠勇军和朝中事务,伴你归隐。一切……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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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有笔误,十一生日是六月十八。大遥想不着急也不行了!后天见!

219 别,故人难聚(三)

十一眼底发热,却大笑了起来,“愿意一切听从我的男子多着呢,不必多你一个过来空口白牙地表白!”

韩天遥刚强高傲,其实并不逊于十一。

回避那么久的责任终于担上,此刻说放下到底有多艰难,只有天知道燔。

他只是晓得再不留住她,将永远错失他们间最后的机会。

他只能低入尘埃,放下所有的自尊奉到她的跟前努力挽回,哪怕被她狠狠踩下,成为毕生的笑柄窠。

即便如此,还是换来她不以为然的嘲讽吗?

十一甚至撞开他,径自继续往坡下走着。

“十一……”

他最后一次低唤,喑哑得怎么都掩不住的黯然伤魂。

十一的泪水忽然间便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不回头,一甩手将一物丢到他怀里,“解药,收着。”

韩天遥接住,捏在掌心,哑声道:“你以为,你还解得了我的毒吗?”

风吹在被她割伤的脖颈伤处,不觉得疼,却冷得出奇。

他的眼底有热热的什么在涌动,只能努力平抑着呼吸,用力地试图咽下,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十一……”

他还想唤,嗓子已堵住般唤不出来。

十一已快步走得远了,颀长纤瘦的身影快要消融于黑暗中。

便在即将与黑暗融于一体时,他忽然听到她的声音。

她同样喑哑地在说道:“给我两天时间想想。六月十七晚上,金雁湖畔,我给你答复。”

原来冰冷感和无力感顿时消失,所有的血仿佛在瞬间汹涌。他失声唤道:“十一!”

这一回,十一没有再回答。

她已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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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第二日,帝后需祭庙谒祖,宫中热闹未歇,更多了几分迎来中宫之主的喜气洋洋。

十一托病不出,却在午后策马而出,直奔城门。

天阴阴的,铅色浓云低低压着,杭都城外绮丽清艳的风光如敛了翅翼的凤凰,格外地沉闷无措。

长亭古道,鸣蝉高嘶,高大的垂柳倚着西子湖拍岸的碧水。水中荷叶轩举,已有几朵粉红荷花探出头来,盈盈如盏。谁家的一叶小舟随意地泊着,正在水波里轻荡。

岸边,一匹俊伟的青骢马正低着头啃啮葱郁的青草,马尾随意甩动着,看着却还悠闲。

青骢马的主人看着也很悠闲。

素青的细布大袖袍,素巾包头,腰间半点佩饰俱无,更无刀剑,看着沉静萧落,淡若轻云,正是济王宋与泓。

他正与两名男子交谈着,笑容甚是安谧,忽听到蹄声,举目瞧见十一疾驰而来,眼睛顿时一亮。

他微笑唤道:“朝颜,你也来了?”

十一虽戴着帷帽,两名男子听宋与泓的称呼便已猜到来者是谁,忙已行下礼去,“郡主!”

十一认得是考功员外郎洪子逵和大理评事胡梦裕,含笑道:“二位免礼。难得也记挂着过来相送济王。”

宋昀应允过尹如薇,让宋与泓出居湖州,济王府原有部属可尽数相随。但宋与泓也只挑了涂风、段清扬等十余名可靠侍从相随,衣饰行装跟他的爵位比,已然朴素之极。

中间那辆马车,虽不华丽,倒也宽大,想来应是尹如薇带侍女坐着。此时帘帷低垂,仿佛根本没察觉十一到来。

帝后祭祖,百官随侍,宋与泓这时候离宫,能惊动的人极少,免得前来相送官员太多,惹人疑忌,也免得素日倾向于他的官员受牵连。

此刻宋与泓便向洪、胡二人道:“我们也不便同行,你们且先去吧!我且和郡主说一会儿话。”

二人应了,转身走向另一边备好的车马跟前,上车离去,——却不是前往京城的方向。

十一皱眉,“贬谪往何处?”

宋与泓沉默地看他们车马辘辘行走,方道:“洪子逵罢官为民,胡梦裕谪往象州。”<

正因贬谪出京,这二人不必随帝后祭祖,方才前来为济王送行,顺道自己也离京而去。

十一迎风而立,遥望着皇宫方向,低低苦笑了一声。

宋与泓的眉眼虽有着往日的英气轮廓,却已不复原先的锐意锋芒,只有压抑不住的苦涩往外翻涌,“听闻……太后打算依从施铭远,以犒师银换取边境平静?”

十一道:“尚未确定吧?”

宋与泓叹道:“敢和奸相面折廷争的,如今还有几个?甄大学士被夺官罢职,其他反对的大臣更被打压得无处容身。皇上……比我想象得孝顺……”

孝顺,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并非褒义。

但宋与泓终究不曾说下去。他抿着唇,负手走到白杨堤岸边坐了,望着向苍茫湖水,听那笙歌隐隐,低低道:“从前与询哥哥悄悄带咱们过来游湖时,风光好似比现在美多了!”

十一坐到他身畔,撩起纱帷默默远眺前方,似听到那年那月少年和少女们清亮的笑声。

难以压抑的酸痛涌上,她的声音却越发寡淡,井水般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死了。询哥哥……已经死了!”

多少雄心壮志,多少欢声笑语。一回首,前尘如烟。

宋与泓道:“我一直想着,他如果活着,如今的大楚会是怎样的。他虽温和隐忍,但也不至于怕事到宁愿拱手送出几百万的银子吧?也不会顶着骂名打压直谏忠臣吧?便是施铭远,也不至于这样嚣张吧?这天下,当真还是宋家的天下吗?”

十一失神片刻,轻声道:“是宋家的天下。皇上……并不庸懦。他应该只是……”

她转头看向宋与泓清瘦的面庞,顿住口,从腰间取出酒壶,仰脖饮了一口,将手向旁倾了倾。

宋与泓随手接了,亦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

十一道:“在京城喝够了,去湖州就别喝了。听说那边为你预备的宅第比京城的还要大,也不会有京城这么多的破事儿,得空儿游览游览山水风光,岂不落得悠闲?”

宋与泓眸光忽地一闪,“只是不能动其他念头,不能插手朝中事务?”

十一取过他手中的酒壶饮着,淡淡道:“泓,该避嫌时,必须避嫌。你我同在这皇宫长大,成王败寇的道理,你该懂。”

以宋与泓尴尬的“皇兄”身份,能重获自由并保住爵位富贵,已然十分不易。若再有馋谤袭来,连云太后都起了疑心时,只怕谁也救不了他。尹如薇坚持要原来济王府的高手相随,虽会引来些疑心,可也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