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如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飘入一处屋子。

失去孩子,又伤了施铭远,姬烟很快只是一个失宠的疯女人,很快连小温等姬妾都能唤走她身边的侍女,只留下她一人孤伶伶地坐在墙角发呆。

十一走过去,蹲下.身低唤道:“姬烟!”

姬烟眼皮都没抬。

十一道:“我是朝颜郡主,我是来告诉你,济王被人害死了,我们的泓……被人害死了!”

她的嗓子已哽住,但宋与泓似乎已不是她一人无法触碰的痛。

姬烟的肩膀开始抖动,喉咙里发出含.着哭音的喘息。

十一握住她的肩,“告诉我,到底是谁害死了泓!你知道的,对不对?”

姬烟大颗泪珠滚了下来,忽嘶哑地叫起来,“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只想把他因我失去的都还给他!我以为闻家真会帮他!他们明明都说闻家快完了!快完了!除非破釜沉舟跟着济王攻入京城,再没有活路!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有人?是谁?”

“他们都这么说!我能问到的,都是这么说!我不敢问相爷,但连红绡、小温闲聊时都在这么说!”

施铭远姬妾众多,尤其在独子死后,更是广纳姬妾,辛苦耕耘。小温、阿鸾是十一辗转安排的,红绡、紫纱则是于天赐从南疆弄回来的麻辣美人,都颇得宠爱。

因侍奉过济王,姬烟不敢当面问施铭远,但如果相府的人都这么说,就基本可以肯定施铭远就是这态度了。

何况,因回马岭之事,闻家的确倍受打压。别说施铭远,就是宋昀、十一都没打算让他好过。但接二连三的冷落汇聚而成的信息太过明确,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姬烟当然会信以为真,立刻将信息传递给尹如薇。

倒是后院那位已经不敢多说一句话的聂听岚,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消息渠道,必有明显的主使之人,方才被人灭口。

十一盯着姬烟惨白的面庞,许久才道:“姬烟,逝者已矣。何况与泓待人义气,必定盼你可以一世安乐。”

“一世安乐?”姬烟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要一世安乐!我只要把欠他的还他!我不惜侍奉杀父仇人,不惜跟别的男子上.床,用怀上孩子来固宠,都是为了把欠他的还他!可他死了!我害死了他!”

“是施铭远害死了他!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呵!他……”她的面容几乎扭曲,浑身筛糠般颤抖着,嘶叫道,“他也不远了!这么多女人,他身子早就淘空了,还不知死活!红绡、紫纱她们给他用的都是南疆最烈性的媚药,他还兴奋得不得了!

他可知我送他的中衣是得痨病的死人身上扒下的?不知为何,他那淘空了的身体居然好像没传染上。真奇怪他怎么现在不死,还不死……”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格格的磨牙声如地狱爬出的讨债女鬼;恶毒地转来转去的黑眸,虽有着与十一相若的形状,却再看不到半点正常女子该有的清澈明亮。

十一默默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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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

宋昀刚将一叠奏表看完,看一眼堆在另一侧的那叠,倦倦地笑了一声。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笑,旁边传出一声极稚拙的咿呀声。

侧头看时,旁边的摇篮里,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黑眼睛在舞着手脚。乳.母虽有一侧,听得他不哭闹,也不敢去抱。

宋昀便伸手将他抱起,微笑道:“朕的小家伙这几日好像乖多了,你看他醒着也不啼哭。”

乳.母谦恭地应和,再不敢说起维儿前一晚刚闹腾得满宫人整夜不得安宁。

宋昀却已很满意,抱维儿走到廊下看雨。

进了暮春,雨水似乎更多了。淅沥沥的雨水自檐马挂下,带着湿气的春风里便有被洗过般的清脆叮当声不绝于耳。远处的雷声闷闷的,这雨中的空气却似比寻常时还要清新舒适。

宋昀看了半晌,侧头问画楼,“贵妃又去琼华园了?”

画楼躬身道:“是。问过剧姑娘,说是服了药才去的,只是替她诊脉的太医被赶出去了。”

“为何?”

“说他们不会治病,只会说些丧气话。”

宋昀叹息:“你见过这么让人操心的女人吗?”

画楼顿了顿,轻声道:“贵妃自小娇贵,容貌又美,武艺又高,自然与众不同些。”

宋昀道:“她病得不轻,便是武艺再高,如今也未必如何厉害;她面有疤痕,近来又憔悴,其实也不甚美。”

画楼瞧着他揽住维儿的落寞神情,一时不敢接话。

宋昀却已接着叹道:“可我偏偏更放不开,整日为她忧心,设尽了法子,希望能让她和原来那般,容貌又美,武艺又高。哪一日若见她多笑两回,便觉天地都亮堂许多。可惜她连笑容也越发地稀少。”

画楼跟他多年,早知他心思,只轻声道:“皇上,贵妃近来只是在伤悼济王之事。若尽快处置了此事,让济王入土为安,贵妃应该会放开胸怀,慢慢好起来。”

宋昀回头又看了眼那叠不曾披复的奏表,没有说话。

雨中,他的另一心腹侍卫小窗披着蓑衣奔向前来,低低禀道:“皇上,南安侯秘密求见。”

宋昀蓦地回头,“谁?”

小窗惶恐地答道:“回皇上,是……南安侯!他不知什么时候潜回了京,找到小人,要秘见皇上!”

本该征战沙场的大将忽然弃下他的兵马出现在京城,认真追究起来,抗旨不遵,贻误军机,夺爵贬官已算轻的了。可他偏偏敢出现在宫中,偏偏不怕宋昀问责。

宋昀低头看向维儿,半晌,微微泛白的面庞浮上一丝淡漠冷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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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其实并不算大,斜斜细细,却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蓑衣斗笠下那男子的身形容貌。

看他解下蓑笠交给内侍,正要举步入殿,画楼忽然拦住,“南安侯,解下佩剑!”

韩天遥扶向腰间龙渊剑,冷沉眉眼扫向他。

画楼拦于龙凤包金门槛前,虽忌惮他一身刀枪般的锐气,却直直挺立,寸步不让。

小窗见状,也无声地移动脚步,拦到韩天遥前方。

殿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昀,便只有乳.母和摇蓝中未满月的小皇子。

虽说不佩剑的南安侯一样令人敬畏,但佩剑入殿显然杀伤力更大。

韩天遥扫过殿内,眼底闪过微微嘲讽,正要解剑时,宋昀忽在内清朗朗说道:“请南安侯入殿吧!大楚忠臣,朕之股肱,何需解剑?日后收复中原,一雪前耻,再离

不开南安侯襄助!”

画楼、小窗相视一眼,这才无奈退下。

韩天遥身材高大,一身墨色衣衫深沉如夜,缓缓踏入时,殿内光线似为之一暗。

乳.母正战战兢兢地轻晃着摇篮,努力安抚刚被放下的维儿,此时如被什么无形之物压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刚从修罗战场归来的年轻将军,将所有的恨怒压作无形的冷峻,纵然看着沉静有礼,依然有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杀伐之气。

这种杀伐之气,应该只有同样不惧刀兵血火的朝颜郡主才会熟视无睹吧?

“下去吧!”

宋昀温和地向乳.母吩咐,修长的手指已搭上摇篮,有节奏地轻轻推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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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母松了口气,忙告退而去。

维儿已有些不耐烦,又或者殿内的压迫感也令他不适,小.嘴儿扁了扁,啼哭了一两声。

宋昀便将他抱到怀里,拍了两拍,维儿便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看着宋昀。

宋昀这才笑了笑,向行毕礼的韩天遥说道:“南安侯,坐吧!跖”

韩天遥淡淡道:“不用了!皇上也该猜到,我私自回京便罢了,还敢跑来面见皇上,自然没打算闲话家常。”

宋昀微笑,“嗯,其实我倒打算找个人闲话家常。可惜这世间能和我闲话家常的人,已经太少。”

不知不觉间,韩天遥并未再以“臣”自称,而宋昀并未以“朕”自称。

在满朝的文武官员中,大约只有韩天遥曾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微贱时的宋昀。

那时的宋昀,温雅有礼,却自有风骨,曾不顾于天赐反对,将韩天遥和十一救起。纵然他对十一心存他念,但韩天遥不得不铭记这份相救之德,才会在察觉花浓别院被灭真.相后扶他继位。

如今,韩天遥面前的少年帝王心地玲珑,聪颖入骨,甚至多半已猜到他来意,依然镇定若斯,居然完全不曾回避韩天遥慑人的眼神,——就如当日发现韩天遥、闻彦等能轻易为十一觅到陈年美酒,让十一锦衣玉食,而他离开相府的扶持,连寻常酒水都未必供得起,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不卑不亢。

他似乎并没做什么,似乎也没怎么努力,偏偏就在短短的年余时光里,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走向了高处,更高处……

韩天遥终于噫叹,“皇上闲话家常的人太少,只因皇上站得太高。机关算尽,难免高处不胜寒!”

宋昀怀抱着维儿,白得接受透明的右手半支着额,粹玉般的面庞微微抬着,含笑看向韩天遥,“高处不胜寒,却能与心爱之人相伴;清贫自守,只能仰望他人幸福。南安侯,换你,你选哪一个?”

韩天遥道:“至少,我不会在走向高处时,罔顾他人性命,拿自己女人冒险,甚至牺牲济王这样的皇室宗亲!”

宋昀莞尔,“南安侯,你在说你自己吗?”

韩天遥微微挑眉。

宋昀道:“回马岭之事,于我也许是天大机缘。但于你同样也挣脱了向仇人称臣的危机,令韩家和忠勇军更加显赫。可你为达自己目的,何尝不是利用了柳儿的感情?且识人不明,险些送了她性命!便是济王,在你将他拉下皇位时,难道就没想过,历朝历代夺位失败的皇子,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南安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称得上清白。”

他将怀中的维儿托高,悠悠道:“真要说清白,大约只有这个孩子,不但清白,而且无辜!”

维儿打了个呵欠,结束了他醒着时难得的安静,又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

宋昀皱眉,已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走动着轻拍维儿,努力地安抚他。

韩天遥听维儿哭泣,竟也觉心下缭乱,见宋昀走到他跟前,反而不敢细看他怀中孩子的模样,退后两步方道:“皇上如此说,其实也已承认湖州之事乃是皇上一手安排?”

宋昀笑了笑,“我安排什么了?是我安排尹如薇谋反,还是我安排南安侯秘报朝廷,说济王谋反?”

他不如韩天遥高大,更不如韩天遥武艺卓绝,但他抱着婴儿与韩天遥说话,全无半分惧色,言语间甚至有些讥嘲调侃的意味。

虽明白宋昀只是在试探他究竟知道多少,韩天遥也不得不佩服这少年的定力。

他静静地凝注着宋昀,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智,洞察人心,制敌无形,可谓无招胜有招,无为胜有为,的确无可挑剔。闻博行.事可恨,若有人治闻家的罪,贬闻彦的官,甚至摘闻博的脑袋,连我都未必愿意去保。皇上应该是从贵妃那里得知闻博与聂听岚的旧事,立刻利用聂听岚去撕开了闻博这道缺口,并把消息透给想为济王夺回权位的姬烟和济王妃。除了刻意安排一个聂听岚,皇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便是有些人刻意的传话和挑唆,最后也没法算到皇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