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遥行动虽快,也只能将追兵一时甩开,决计拦不住合围而来的东胡人。

他扯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正要将木匣包进去,指尖却顿了顿。

片刻后,他扯下腰间的荷包,迅速塞入木匣,然后将包袱扣紧,飞快奔到一株老树下,将包袱上所扣的一对圆环穿入树脚的一根绳索,然后将绳索扣到树干上,用力抖了抖,才继续站起身往前飞奔。

追兵紧紧.咬住他,附近亦有更多东胡人从女色中清醒过来,拿了刀剑冲出来拦截。

谁也没注意到,那根绳索在黑暗里迅速绷直,圆环丁当轻响了一下,然后缓缓向青城下方滑去,越来越迅捷……

声东击西,疑兵之计,在遇到同样老辣的东胡主帅束循时,并未起到太大作用。

何况,加上陈旷和凤卫,原也不过寥寥数人。

才识再高,武艺再好,怎奈孤掌难鸣。

全身染遍血迹时,阴沉大半夜的天终于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热.辣.辣的伤处,反似舒适了些。而许多个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记忆,忽然间被冲刷得清晰,纤毫毕现地涌上心头。

伊人一颦一笑,懒散孤傲,如此可恶,偏又如此可爱,似被人用铁凿一下一下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烂去皮肉,吹去浮尘,灰白的骨骼上只怕还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如此可恨的一个人,把酒持剑,冷眼看世情,却在那样的暴雨如倾的深夜,奋力将他拉起。

“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斩过无数人的龙渊奋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溅起,然后那刀在刺耳的崩裂声里扎下,刺穿韩天遥右边肩胸.部,竟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这一回,再没有人从雨水里扶起他,再没人带他离开……

疼痛吸气之时,他才听得龙渊剑铛啷落地的声音。

剑柄还在他身上,剑尖却已落在了地上。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单刀,沉重结实,寒光夺目,显然也是宝刀。跟随他多少年的龙渊剑,在鲜血中洗礼得太久,终于支持不住,断了。

“你是什么人?”

束循居高临下盯着他,却不由地带了几分欣赏和惋惜。如此骁勇,自然令人激赏;只可惜是敌人,这一夜不知杀了多少东胡人的敌人。

韩天遥不答,努力握持断剑,保持迎敌的姿态。

束循盯着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转动单刀。

韩天遥闷.哼,抽痛得浑身哆嗦,却依然被钉在地上,愈挣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觉的手臂终于松开了断剑。

鲜血被雨水冲刷着四处流淌,断剑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束循用足尖将断剑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韩天遥,“龙渊!你是,楚国的南安侯?”

韩天遥低咳着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韩天遥。”

旁边,已有亲兵奔上来禀道:“元帅,营帐里什么都没少,只是……那颗头颅不见了!”

束循打量着韩天遥,“你盗了那颗头颅?你……盗走了那颗头颅?”

盗和盗走,其实是两个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韩天遥,但韩天遥身边并没有柳相首级,足见得他还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已顺利将首级带走。

束循冷下脸来,拔.出刀来,却扎向韩天遥的右掌,依然直直钉在地上。饶是韩天遥性情坚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满额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冲去。他痛得战栗。

束循道:“交出来!”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韩天遥,所以前来的并不是楚国.军队,而只是他和他的数名同伴,——却从他一两千人的营寨里盗去了柳相首级!

这对于近年来攻无不克的东胡人简直是绝大的羞辱!

韩天遥面色惨白,却低低而笑,“束元帅,既是你欣赏之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至于韩某,既被生擒,杀剐由得元帅。若认为逼供管用,元帅不是小瞧了韩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战场上以鲜血搏功名的将士!”

束循的刀顿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鲜血搏功名?这一回,你没在搏功名吧?”

韩天遥疼得手指抠入山石间,吃力地答道:“此事与楚国无关,只是……私事,私心。”

“你想让柳翰舟的尸骨入土为安?”束循盯着他,“你是……他的儿孙?不对,他姓柳,你姓韩……”

他虽是东胡人,却也晓得沂王韩世诚一代名将,嫡孙只韩天遥一人,且所部忠勇军在战场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正沉吟之际,哗哗大雨中又传来一阵吵嚷,然后有人在高叫道:“束小将军被人劫持了!”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韩天遥一眼,已忍不住有几分憾痛。

束家也是东胡世家,屡出名将,可小辈里终不曾有一个如韩天遥这般可以独挡一面的优秀将领。侄儿束宏算是小辈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后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无谋,只怕难成大器。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倾盆大雨里,一个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年轻男人被推了出来,连嘴里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却被一个极瘦小的兵丁将刀横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来。

那小兵开口,虽努力粗嘎着,却明显是少女的声线:“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给我们快马,让我带主人离开!不然我杀了他!哦,你们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刚才喂他服了些药,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雨夜里,众人再无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脸庞,只觉她口齿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会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魏国九公主金从蓉。

魏国九公主,可以死去,绝不可以脱逃。

金从蓉甚至笑了笑,继续道:“南安侯虽为私事而来,可忠勇军也是因私意才愿跟随南安侯。如今魏帝未死,魏国未灭,楚人和你们的合作还长久着呢!你们就此杀了南安侯,楚帝虽然没什么好说的,若忠勇军不听皇命跟你们作对,岂不坏了大事?”

束循看着不争气的侄子,叹道:“忠勇军若敢不听皇命,这楚国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金从蓉手指微屈,干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颈上划了一道,“我不管。我们韩家就当什么都没了,血性还是有一点。侯爷死,我不会独活。只是死前怎么着也得拖几个垫背的……”

束宏被塞着嘴,嗷嗷地叫不出音节来,金从蓉却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束循忙叫道:“且慢……”

楚国和东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敌对;韩家和束家更谈不上私仇。

今夜这事闹得虽大了些,为此搭上亲侄儿的性命,似乎有点不大值当。

296 血,寒夜断刃(四)【实体版】

距青城不远的大运河边,陈旷和三名凤卫穿着蓑衣从苇丛中拖出了一条船。

待步入船舱,陈旷小心翼翼地放开怀中的木匣,长吁了口气,说道:“总算不辱使命!待咱们送到郡主手中,从此郡主少了一桩心事,只怕身体也会好得快些。”

凤卫道:“亏得南安侯筹划周密。原想着东胡人千军万马,想盗出这个着实比登天还难,不想也成了。”

旁边凤卫亦点头,“这地势、时间都得掐准,还直接进出主帅帐篷,顶多就一两成的机会可以得手吧?但咱们也只折损了一名兄弟。偿”

“可是……”另一名凤卫犹豫道,“南安侯还没有回来。”

几人一起望向青城方向。

其实最关健最危险的行动几乎是韩天遥一人在执行;在他安排计划时,其他人便已看出,他必定身陷重围,脱身的可能不大。若盗得柳相首级,还要先找机会送出柳相首级,逃脱的机会就更小了。

一人之力,千余敌兵,如何抵挡?

陈旷沉默片刻,说道:“开船吧!”

旁边凤卫一惊,“不等南安侯了?”

陈旷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又何必自欺欺人?若耽搁了,被东胡人追上,可就白费他这片苦心了!”

有凤卫犹豫道:“得手后立刻从水路离开前去和赵将军他们会合,还是南安侯建议的。目前中京附近要么被东胡人控制,要么有魏兵奔袭,的确水路最安全。若从陆路,咱们马匹离得远,且白天无法藏身,很可能被追上。难为南安侯正好有早先安排的船藏于此处,此刻顺流而下,行个一二日也便安全了。咱们要不要再等等?”

陈旷道:“再等下去天都亮了,一眼被东胡人瞧见,咱们如何脱身?我们死不足惜,若是弄丢了柳相遗骨,不仅郡主伤心,南安侯这番心血也白费了!”

三名凤卫面面相觑,只得前去解开缆神,提起竹篙一撑,那船便破开冷雨,顺着风势飞快行去。

陈旷犹豫片刻,又叮嘱道:“郡主正病着,先别提南安侯的事。若是问起,便说南安侯并未亲涉险地,为咱们出谋划策后便离去,应该……应该是灰心失望,暂时不想回楚国了!”

凤卫只得应了。

陈旷坐于船舱,又将那木匣用衣物包裹了一层,小心地放到风雨淋不到的方位,而脑中又传来前日楚帝所遣使者所说的话语。

“……一定要配合使者,不惜代价将柳相遗骨找回来。至于南安侯……如果他还肯为贵妃舍生忘死,那么……还是不要回来得好。”

郡主已是贵妃,韩天遥痴情如故,的确不是福,是祸。

何况,济王之死,郡主之病,多少都与韩天遥有关。

陈旷尽力去想着韩天遥的可恶之处,才觉得安心些,忽又想起从军这半年来,自己奉命维护于他,韩天遥同样尽量成全着他的功名,且不肯让他轻涉险地。

而今日韩天遥这个把自己置于绝险之地的计划,他竟完全没有反对。

他和四个凤卫,心安理得地看韩天遥走向险境,不曾有一字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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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河边踉跄行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矮瘦的那个喘着气问道:“韩大哥,就是这里吗?船……船在哪里?”

韩天遥向前踏出两步,看向芦苇丛中明显被挪动过的痕迹,嗓音干涩得几乎要吐不出字:“他们……走了。”

“走了!”金从蓉尖叫,“他们走了?你那些部属……不等你,自己走了?”

韩天遥眺向漆黑无垠的天空,只觉那扑天盖地的雨点打得满脸生疼,不知哪里的寒意嗖嗖地窜出,渐渐便连眼前的金从蓉都看不清晰。

他吃力地说道:“他们不是我的部属。”

“不是你的部属,你还敢把自己性命交到他们手上?为啥不用你们忠勇军的人?他们不是很了不起,很忠心,对我们大魏……魏国很凶狠吗?”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关。”

“你自己的事?盗那个首级怎会是你的事?你又不是柳翰舟的子孙!”

可她的事,便是他的事。

旁人看她再薄情,再寡义,他都只记得那个在冷雨里救回他的女子,曾给予他怎样的笑容和欢喜,而他又曾给予她怎样的伤害和痛苦。如今,她重病在身,还得照顾同样抱病在身的娇儿……

“他们走了,走了……也好。”

有他吸引东胡人注意,他们必定可以安全迅捷地将柳相首级送交到她的手中。他终于替她完成了这一世最大的心愿。

他恍惚地想着,人已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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