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似乎还是热的,正努力迸出最后的力量,在大雪和冰河的夹击中试图破开一条路。

他们被冲出更远,但水流终于平缓了些,于是渐渐可以进三尺,退两尺,艰难地向生的希望跋涉。

接近岸边时,十一已看不清那雪,看不清那水,更看不清冷风中瑟缩的芦苇。

“天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他,却也是无意识的。

她连他也看不清了,但还能听到他不屈不挠的划水声,一下一下,近在咫尺地回旋于耳边,有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看不清他,可昏黑的眼前却意外地亮起了光。

灿金的光芒将那漆黑的眼睛映得璀璨,明珠般华彩曜曜。

隐隐的芍药花香里,他笑意清淡,暖而柔的气息无限地贴近她肌肤,“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

“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其实,他是真心的;她早就知道他是真心的,只是走得远,不小心离了心而已。

十一恍惚间笑了笑,人已晕了过去。

梦里似乎在追寻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追寻。

她只是在不经意间抬头时,看到了宋与询。

大丛大丛的火红彼岸花旁,他依旧素衣翩然,温雅清逸,倚着一方白石把。玩着棋子。

见她走近,他拈着棋子,亲昵笑容一如既往,“朝颜,如今可知道悔了吧?”

而十一似乎也并未因生死相隔这许久便与他有所疏离,竟如昨日才分别般自然而然地走近他,说道:“悔。”

“悔啊?”宋与询似微微地诧异,棋子轻敲于并无棋盘的白石上,“不怕,不怕,人生在世,谁都会做几样追悔莫及的事儿。”

逐,死生不弃(四)【实体版】

“可是,询哥哥,若有机会一切重来,也许我还会是同样的选择。”

十一眼底酸得厉害,如少时那般去牵宋与询的袖子,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他便坐在他跟前,人如玉,花似火,触手可及,——偏偏在触碰之际似隔着无形的墙,水纹般透明而柔软,生生将他们阻隔开来。

“并没有机会一切重来,但你走到这里,也许……是一切的终结。”宋与询的笑意恬淡,“可不该终结对不对?”

十一惘然,“询哥哥说什么?”

宋与询忽素袖一挥,眼前的水纹蓦地化作大团浓雾,浓得再看不清他的模样,连火焰般的彼岸花也失了踪影。

她待要再唤他时,喉间却似被浓雾呛住,想咳却咳不出来,胸口便憋得阵阵地疼痛。

而耳边,尚听得宋与询浮在云烟里般的无奈却温柔的叹息,“还会是同样的选择……朝颜你好可恶。只是我的朝颜……向来如此。”

十一想回答,但拼尽力气也说不出话来,努力地咳着,咳着,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咳出声来,然后吸入大口冰寒的空气,甚至唇边也尝到了雪花的味道。

有炫白的光线刺着眼睛,又有喑哑的呼唤在耳边。不是宋与询清醇的嗓音,甚至唤的也不是“朝颜”。

那人声声唤的,是“十一”。

这世间唤她十一的,原只剩了一人;如今,连那人也很久很久不曾唤过她“十一”。

十一呛咳着嗓子里淀住般的泥沙,终于睁开眼睛,看向对面那双深凹的黑眼睛。

韩天遥屏住呼吸盯着她,惨白的唇动了动,居然再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双臂愈发有力地将她拥住。

天已经亮了,雪势也小了些。他们正蜷于江边一株老榕下,旁边散乱地堆着两人的湿衣。包袱早已解开,里面能取暖的衣物都已被取出。一件棉袍披在韩天遥身上,中衣和狐裘也是男装,但已换在十一身上;韩天遥拥紧她裹着唯一一条毯子取暖,不断搓。揉她冰冷的手足试图让她缓过来。

“都过去了!”他终于柔声道,“最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我待会儿便带你去找大夫。”

十一摸着身上干燥的衣物,明知必是他为自己更换,再无法责怪,只低哑着嗓子道:“你照看着自己便好。”

韩天遥伤势沉重,尚未完全脱险,需好好调养。这样的冰天雪地渡河逃生,本是迫不得已时的死中求生。十一这几日病发,根本没想过自己也能渡河,包袱里只为韩天遥预备了更换的衣物和药丸干粮。但终究两人竟都从那激流中幸存下来,哪怕是如此不堪的一个重病,一个重伤。

十一几乎冻僵,好容易苏醒过来,慢慢恢复正常的知觉时,立刻发现韩天遥体温高得极不正常,分明又开始高烧。

韩天遥也深知再次高烧有多险,眼见十一清醒,便扯过那包袱,打开油纸,很快发现两瓶药丸。他取过,问道:“服几粒?”

未等十一回答,他已各倒出半瓶,也不管那药性药效,尽数塞入口中嚼碎咽下,才皱一皱眉,抓过一团雪吞下。

十一预备的是药丸,本该温水吞服,他这样嚼下,自然极苦。雪水倒是可以将味觉一时麻木,却无异于饮鸠止渴。只是现在他们旁边只有浊浪滚滚的大运河,哪里来的温水?

韩天遥咽下雪水,又去翻十一换下的湿衣,“你随身没带自己的药?”

十一摇头,忽道:“给我看你的手。”

韩天遥想缩回时,十一已执住,解开他右掌随手胡乱缠着的帕子,看看上面浸透的血水,抬手从包裹中取出一匣药粉,倒在韩天遥狰狞的伤处,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了,又道:“虽说无法清洗,还是上些药才好。把袍子脱了。”

韩天遥默不作声解开外袍,由她替他将右胸也重新上药包扎完毕,忽转身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他低低道:“对不起,十一。自从当年中了毒,我的眼睛一直不大好……看不清你要的是什么,我自己要的,又是什么。十一……”

他的唇滚烫,触着十一的脖颈,像灼亮的一团火。十一苦涩地弯了弯唇,忽打断他,“天遥,我们如今该想的,是怎么活下去……”

韩天遥凝视她苍白瘦削的面容,手指在她面上的伤痕处轻抚过,轻声道:“我会活下去,你……也会活下去!”

十一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拄着竹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雪地里。

重病加冻伤,她已虚弱到极致;只是好容易挣扎过来,她再不肯说气馁放弃的话,让韩天遥用画影剑砍了段竹子,然后柱着竹杖,扶住韩天遥强撑着往前走。

雪花飘飞中,山川树木无不银妆素裹,难辨道路田野。举目四望,不见行人,也不见村落炊烟,竟如雪漠般清寂着。

才行不过里许,连拄杖而行都成了奢望。十一眼前一阵阵地昏黑眩晕,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冰冷的雪花打到眼底她也觉不出冷或痛,反有种异样的甜味浮泛,如罂粟花般诱人,——仿佛顺着那诱。惑,就此放弃挣扎,阖上眼就此倒地,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她终于一弯腰,又是一口腥甜,而人已单膝跪在雪地里。

“十一!”

韩天遥急急拉她,竟拉不动,只跟她一起摔在雪地中。

十一盯着地上化开白雪的那团殷色,苦笑了下,“天遥,你看到了……有时人实在是抗不过天,不论是情缘,还是命运。你一个人走吧!”

“哦!”

韩天遥被那殷。红灼痛了眼,呼吸越发不稳。他垂首看她,忽将她用力拉起,然后一侧身将她负到背上。

“天遥……”十一抓他的肩,“我病势已成,即便在宫中有名医良药,都未必能救。为一个必死之人搭上自己最后的生机,值吗?”

“值不值,你说了不算。”

韩天遥的声音似渗了冰雪的寒意,有些颤,却是一贯的决然冷峻,不容置辨。他用伤手托住她,另一只手捡起她遗下的竹杖,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再怎样努力走得平稳,十一还是能觉出他肩背不时传来的阵阵哆嗦。

他正高烧,烧得厉害。

十一尽力避开他背上不断渗出。血水的伤处,只在他耳边叹道:“韩天遥,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忠勇军。”

韩天遥道:“那你怎不想想维儿?”

十一低叹:“我当然想维儿。若维儿注定失去我,便更不该失去……”

她住了口,无力地咳着。

韩天遥竟接了口,“更不该失去他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十一身躯颤了下,盯着他那因高烧而从苍白转作不正常的潮。红的面庞,竟不曾说话。

很多话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很多事以为注定只能是秘密,很多时候以为天会塌下来;但当死亡近在咫尺,才晓得其实没什么比此时此刻活下去更重要。

十一终于叹息,“阿昀……拿这个威胁过你?”

韩天遥轻笑,“其实,很多事你早已心明如镜?嗯,只要你明白,便是济王那黑锅我尽数背了也不妨。好吧,这时候跟你说这些,我其实也算是个地道的小人。他……毕竟是你夫婿,却不知……若我们出事,肯不肯善待维儿。”

十一眼睛渐渐睁不开,只喃喃道:“放心,阿昀……再怎样城府深沉,机谋百出,终究是心地良善之人。他……视维儿如亲生,待我也……到底是我负……负他……”

宋昀对不起太多人,却从未对不起她和维儿。他用尽心思,付她倾城爱恋,对她爱逾性命,待维儿如珠似玉,细细交织的情意如囚笼般密密地网着她,让她无处可逃。只可惜……他要的,她始终给不起。

十一说不出那种疲累和无奈,无声地叹息一声,下颔垂落在他的肩头。

韩天遥僵住,“十一!十一!”

十一没有回答。

他偏过脸,便看到了她低垂的黑睫,依然美好如造物主最精心最细致的点染,清傲俊美得不似凡世之人。她的凌。乱黑发缀着雪珠,静静地拂过面颊,在雪花纷飞里。

遥,风雪千山(一)【实体版】

韩天遥没有再唤,也不敢再唤。

他只低低道:“十一,我们回去,回杭都……我也想……再看一眼维儿。”

戳在雪地的竹杖抖个不住,他的腿却僵直得厉害,一步一步,往前拖得艰难。

终于,他也倾身倒于雪地。

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将背上的十一拉到自己怀中,小心将她拢紧。

他叹道:“对不起,十一……”

他不是十一的好情人,他不是维儿的好父亲。

他没法带十一回杭都,更没法再去看一眼维儿,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

这一辈子,他甚至注定不可能听维儿唤一声父亲。

飞扬而下的雪花渐渐将他们掩埋时,他柔声道:“十一,不能同生,共死可好?”

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已听不到。

意识模糊之际,恍惚有孩童欢乐的歌声,又有清脆稚。嫩的呼叫:“奶奶,奶奶,这里有两个人,两个……死人!”

十一说,维儿已经会坐会爬会认人,再隔几个月,应该会扑在母亲怀里撒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