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凤卫道:“墨虞侯派人禀明贵妃失踪之事后,皇上便安排我们这些凤卫前来中京附近寻找。这些日子我们走遍中京附近大小城镇,彼此间虽有联系,但和皇上那边已断了消息。”

此来北方,随行凤卫不过百余人,便是尽数派出,想把中京附近城镇找遍也不容易。凤卫间虽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法,但多集中于人烟稠密的镇上打听寻找;十一在偏远乡间养病,连院门都没出过,自然无从知晓,更无法传递自己的消息。

十一沉吟道:“那泌州……没有任何动静吗?有没有听说调兵之类的事?”

“没有。”其中一名凤卫答着,忽然“咦”了一声,“其实传过一次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让我们寻访郡主的同时,也顺便寻访附近有没有特别擅治小儿弱症的大夫。如果有,需立刻送往泌州……不过那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

两名凤卫一时不大敢看十一神色。

彼时彼地,泌州身患弱疾的小儿还能惊动皇帝传来消息的,除了小皇子,连这些凤卫都想不出还有谁。

十一早已变色,匆匆和他们要了马匹,和韩天遥飞奔而去。

各处官道虽还设有关卡,十一等早先研究过地形,想另觅小道离开并不困难。只是蔡州和泌州方向不一,行到第二天早上,二人便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十一闻得维儿可能病发,焚心如火,拨马要转向岔道时,韩天遥忽唤住她。

她转头看时,韩天遥已拨马行到她身畔,沉默地凝视她。

十一问:“还有事吗?”

韩天遥眸光忧伤,紧抿的唇角动了动。

愿与你隔绝人世喧嚣,愿与你纵马山水逍遥,青山白云相伴,松柏兰竹共老,日日买花载酒,如此一世可好?

但他终究将所有的冀望吞下,如生生吞下一盅苦酒,尚要温和含笑,向她仔细叮嘱。

“有皇上疼惜,你也不必太忧心,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只要……只要你无恙,维儿无恙,终有再见之日。”

只是再见之日,她依然会是宋昀的贵妃。再怎样情款意洽,再怎样两心相知,也是有缘无分,虚空一场。

韩天遥英俊的面庞在颤动,然后慢慢地别过脸,“只要你们好,什么好,什么都好……”

他一拨缰绳,策马,扬鞭,绝尘而去,再不回首。

十一立于原地,看着他晨光翻飞的墨色衣袍,渐渐不见人影,才垂下头,低低地重复,“嗯,你们好,什么都好……”

冰冷的空气吸入腹中,似化作万千锋刃,细细割剐着肺腑,脸上却莫名地湿热。

她伸手一抹,抹到一大把迅速寒凉下来的泪水,却很快拍着马背,散漫地笑道:“走了,走了……这一世的路,不论是长是短,是悲是喜,咱们爬也要爬到底呀!”

也许,真心的欢喜和真心的喜欢,都已是不堪回首的旧梦。

长路迢迢,山水遥遥,回首漫漫风雨道。叙什么红尘嬉闹,说什么月圆花好,今朝少年明朝老。看什么鹿眠山草,笑什么猿戏野花,无非是一枕春梦化蝶随风飘。莫叹息,休伤情,自古离恨多,团圆少。

----------

韩天遥赶到蔡州时,蔡州城已被攻下。

魏帝金瑛眼见国破在即,匆匆传位给侄儿,然后纵火自。焚;侄儿也没能逃出去,在无路可退时横剑自刎。魏帝烧焦的尸体被劈作两半,分别由束循、孟许国领回,好各向其主交差请功。

楚怀宗时国破家亡、帝后妃嫔和三千宗亲所受的奇耻大辱,终于在此刻得以洗雪。——这也是十一宁可牺牲自己、牺牲爱情也要达成的愿望。虽不是她亲自领兵,但正是她在背后的激励和策划,才让宋昀顺利掌握朝政,扶持主战大臣,一步步达成目标。

韩天遥不晓得十一会不会开心,但他闻着四处怪异的焦臭味,再无半分得胜后的兴奋。

全立夫妇、孟许国等见他无恙归来,无不高兴。

全立更道:“我等前往蔡州的行动,原是南安侯布置。此次功劳,需记我们天遥一笔!”

韩天遥淡淡一笑,“全大哥,你也晓得我的心愿,并非建功立业。”

全夫人已笑道:“侯爷,你不求功名,难道我们就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

全立也叹道:“天遥,你也晓得,咱们这些人,故乡就在这边,只可恨靺鞨人凶悍狠毒,逼得咱们无处容身,这才投往南方,幸得老王爷一意收留保全……如今,咱们终于回来了!”

全立夫妻和大部分忠勇军原是江北百姓,所在城池沦陷于魏人之手后,当日曾抵抗过魏人的百姓屡受迫害,全立更是举家被屠,只剩全立和他二哥,遂聚集同受压迫的其他百姓高举义旗,投奔楚国。如今魏帝被灭,全家所在的颖州也已收复,他们漂泊多年,终回故土,自然感慨万千。

孟许国在旁笑道:“全大将军若是想念家乡,等此间事了,大可回去住上一阵。”

全立明知韩天遥和楚帝、贵妃的纠葛,回想这些年朝廷对忠勇军或明或暗的提防,叹道:“只住上一阵么……可前儿我们那些兄弟到颖州走一回,个个哭得跟狗似的,再舍不得离开。若北方平定,咱们就此卸甲归田,安享一世陶然自在,岂不快哉!”

他在孟许国肩上重重拍了一记,笑道:“不然,把功劳都给孟老弟?如今新得了美娇。娘,再多得些功名,这亲事必定办得更风光!便是丛蓉姑娘也高兴呀!”

孟许国浓眉黑眼,英姿勃勃,被全立这么一说,那小麦色的面庞却泛出羞赧的赤红来,“全大将军又来笑话我!”

说话间,帐篷口露出尖尖的一对浅绿绣花鞋,然后探入一小小脑袋。

孟许国整个人都似亮堂了,匆忙奔过去问道:“蓉儿,你怎么来了?”

那少女便大方踏入,盈盈笑着看向韩天遥,“久仰南安侯威名,我忍不住过来瞧瞧。”

孟许国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说道:“嗯,也好,咱们都是生死场结下的情意,日后必会常来常往。”

他又向韩天遥介绍道:“侯爷,这位是丛姑娘,单名一个蓉字。是我半个多月前从魏兵手里救下的女孩儿,可怜一家人都已死于兵乱,只好先收留着……”

如今他这眼神动作,摆明着想永远收留着了。

韩天遥盯着这少女和魏国九公主金从蓉一模一样的清丽面容,“噢”了一声。

------------

隔日韩天遥才有机会与金从蓉单独说话。

“金姑娘,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金从蓉莞尔,“我不该待这里,那待哪里?追随我的姐妹们去和都,受那些畜生日夜污辱,然后发配为最低贱的营妓?还是跟着我那不争气的父皇共赴黄泉?”

“这里是楚营,你身边的人是楚国大将,和魏国有血海深仇的楚国人!”

“我的仇恨太多了,暂时还恨不到楚人身上。毕竟楚国当年也被魏国欺负得挺惨,就像如今的魏国被东胡欺负得太惨!何况这世间,我恐怕找不到比许国更爱惜我的人。”

金从蓉懒洋洋地笑,“韩大哥,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趣的人。别的不说,你只问楚人和东胡人联手攻城之时,我可曾使过坏?既然挽天无力,我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尽孝了!”

散,江山信美(一)【实体版】

“尽孝?”

“嗯,父皇在东胡那边的尸骨,我暂时是没法子,但至少可以让大楚这边所收的尸骨入土为安。”

“你想……盗你父皇尸骨?”

“那有何奇?你还替你心上人盗二十多年前的亲人遗骨呢,何况这是我亲生父亲!“金从蓉眉目流光,言语间若有伤痛,偏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还有,我不是想盗,是已经盗了!”

韩天遥略一思索,便已明了,“如今遍地死尸,你在孟许国帐中,想找半具尸骨替换掉你父亲的遗骸实在再容易不过。其他人自然也认不出烧焦的尸骨究竟是谁!”

于是,根本不会影响孟许国等请功,也不会妨碍楚国以何种方式雪耻,但金从蓉的确保全了她父亲的遗骨,并使其免于受辱。

她甚至有些幽怨地瞪着韩天遥,“韩大哥,你不会因这个就揭穿我吧?你想想,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当年坑害楚国皇帝和楚国宗亲的老皇帝早就死翘翘很多年了,我父皇收了这么个烂摊子,英年早逝,还得背负亡国之君的恶名,难道连死后这一点点的尊严都保全不了?”

她本来就灵巧聪慧,如今身体平复,更是伶牙俐齿,倒叫韩天遥一时无可反驳,只道:“若你敢对楚国、对孟许国做半分不利之事,可别怪我不顾当日患难相扶之情!”

金从蓉笑得清脆,“放心吧,我又不傻!我到哪里找比孟许国更英武的男人保护我?你虽有才略,但必会因贵妃之事受你们皇帝猜忌;他却是皇帝一手培植的亲信,年轻勇武,前途无量。如今魏国算是完了,但东胡和楚国也不是真心睦好。双方一旦开战,孟许国早晚会是楚国主将!那时……我就可以看他怎么替我收拾东胡人了!”

她的眼睛清澈闪亮,笑得居然还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于是,韩大哥可以放心了吧?我会是孟大哥最贤惠的妻子!便是行军打仗,也会不离不弃守守在旁边辅佐他,——辅佐他击败那些毁我家国、辱我姐妹的东胡畜生!”

“哦!”

韩天遥已说不清孟许国得到这么一位女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子机智多谋,狠厉果决,对孟许国略嫌保守的行。事风格必定大有裨益。

金从蓉竟似稳稳断定韩天遥绝不会揭穿她,居然闲闲地问起他的事来,“对了,韩大哥的十一呢?你真让她回宫了?”

“她去了泌州。”

“皇上十天前便已离开泌州回京了,她自然会跟着回京。这下隔得也忒远了!”

“回京……嗯,是远。”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懂!”金从蓉背着手,笑容得意,“不过韩大哥你也太笨!换我的话,若是看准一个,怎么着也要死缠烂打收伏他,绝不会放手!”

她似乎总在走着歪门邪道的路子,却叫人说不出她的不对来,甚至无法讨厌她。

韩天遥转身离开时,金从蓉尚在自语般说道:“若东胡人流露敌意,我便依韩大哥所说,先让许国烧了他们粮草!呵,束循老了,我还年轻着呢!”

她有的是时间等待机会报仇雪耻,还不耽误她嫁人生子,富贵双全。

-----------

泌州扑了个空,十一片刻不曾停留,立时换马赶往杭都。

以她的身份,一到大楚境内,早有人一路安排饮食马匹,又有凤卫赶来上前接应,虽昼夜兼程,体力不支,到底在三天后的黄昏赶回了杭都。

宫中负责值守的正是凤卫的雁山,虽已提前得到消息,知晓十一无恙,但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却也差点热泪盈眶。他道:“郡主,你可回来了!”

十一不及跟他细说,先看向清宸宫方向,“小皇子安好?”

雁山也不由看了眼清宸宫,嘴唇牵了牵,一时没有作声。

十一急问:“是不是病着?病得可厉害?”

雁山不敢看她眼睛,犹豫着说道:“皇上正在清宸宫守着……”

十一本就悬着的心猛地一抽,弃下马鞭奔向清宸宫。

雁山在她身后待要相阻,又踌躇着顿住。

身后,有凤卫焦急地低问道:“雁大哥,要不要赶紧通知三公子?”

雁山苦恼,叹道:“珑夫人白天受惊动了胎气,闻得已经唤了太医和稳婆去琼华园,估计会早产,又是头胎,险得很,三公子怎能不陪着?”

“可清宸宫……”

“赶紧叫人联系剧姑娘和小糖姑娘,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报,看情况要不要去找三公子吧!”

“是!”

那凤卫匆匆而去,雁山抹着额上的冷汗,嘀咕道:“皇上再恼也不会把郡主怎样吧?”

可自言自语之际,他似又看到白天小珑儿前往清怡宫探望小皇子,结果抱着肚子面如纸色被人抬出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