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Sam嘿嘿讪笑,他习惯性地摸摸后脑,说:“那不是我一直有英明神武的黎sir罩着吗?”

黎承睿瞪了他一眼说:“不要乱拍马屁,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难道一辈子跟着我?万一哪天我要调走了或者不做差人了呢?”

阿Sam毫不在意地嗤笑说:“说你高升就有可能,说你不捞这一行,怎么可能?”

黎承睿微微一愣,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不觉低头看杯中咖啡搅动的棕色漩涡,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不做这一行呢?如果有天,真能把这身警服带来的荣耀和责任都剥下来呢?

突然之间,他听见阿Sam怪叫一声:“阿头,你不会真的想不干吧?”

黎承睿回过神,没好气地说:“就算那样,在那之前你也得先给我办好金彪这单大案先!”

阿Sam像是放了心,笑嘻嘻地说:“你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我干嘛费脑子想,快点下order吧,我带帮兄弟去执行就好。”

黎承睿拿他没办法,沉吟了片刻,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说:“这身金彪贩毒的案子。”

“嗯。”

“我们部署了这么久,联合了泰国缅甸的警察,要让人从我们香港警察这边溜走,别说我不答应,上峰也丢不起这么大的面子。”

阿Sam点头说:“没错。”

“所以老鼠黄还是要用。”黎承睿带着一丝冷酷,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收了监,不正好给我们警察时间和机会好好说服他做点有益的事情吗?怎么去新界北把人提到西九龙来,还要我教你?”

阿Sam笑了笑,说:“到时候,自然要好好劝服他一下。”

黎承睿点头,说:“你还不算有经验,届时让组里的几个老人跟你一起做事,好好学着点,对老鼠黄那种骗子,不下点猛料,他不会松口的。”

阿Sam点头说:“是。”

“另外,”黎承睿把背靠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说,“把我们想争取老鼠黄做污点证人的事放出风去,让金彪留在本港的人知道。”

“睿哥,那样老鼠黄就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老鼠黄那么狡猾,又怎会不知道?”黎承睿淡淡地说,“他不是爱跟阿Sir讲数吗,我把他底牌掀了,看他还怎么讲!”

阿Sam眼睛一亮,说:“我立即带人去办。”

“等等,”黎承睿说,“告诉老鼠黄,只要他答应,我会把他迁到安全屋,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阿Sam点点头,转身离开。

黎承睿挥挥手让他走,他端起咖啡杯,站在办公室窗口,透过百叶窗看向外面。这间办公室无论是面积还是装潢,都不是当年他在新界北那间可比的,甚至窗外景观也显得好看了些,然而,从这往下看,却绝对不可能会瞥见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他手微微一颤,险些将咖啡溢出,忙转身放下杯子,这时,他的电话响了。黎承睿过去接通,居然是曾珏良打了过来。他们寒暄几句话,黎承睿便先发制人,拜托曾珏良协助他们的工作,并承诺取消与老鼠黄的内幕交易。曾珏良听了,沉默了一会后说:“黎sir,我前几天那么说你,对不起了,我该信得过你的人品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配合你们就是。”

黎承睿想起了当年曾珏良第一次来他组里,还是个菜鸟小警察,他心里一软,口气缓和了下来说:“那就谢谢你了,阿良。”

“不用客气,”曾珏良说,“我能一路坚持做警察到今天,黎sir你也帮了我许多……”

“千万别这么说,”黎承睿忙说,“那是你自己聪明能干,我只是最初带过你一小段时间而已。”

曾珏良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都谢谢你。”

黎承睿沉默了,他们都想起当初共事的岁月,都突然有些不胜唏嘘之感,过了一会,曾珏良才强打精神说:“黎sir,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咨询过我那个香水的问题?”黎承睿记得,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太过紧凑,他后面被连串真相打击得体无完肤,当一件事最核心的事实已经被揭开,这样的细微末节,反而显得没有必要。

“我,我当时帮你找了一瓶你要的香水了,”曾珏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不自觉的怀念,“不过你后来调走,我一直没机会拿给你,今天突然间就翻出来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香味还很好。”

黎承睿沉默地聆听。

“味道真的很特别,”曾珏良自顾自地往下说,“闻过会留下印象,我阿妈说过,什么配什么香水是天生的缘分,有些香水就好像那个人的名片,呵呵,那个味道应该会合适你用……”

黎承睿心里像有根弦被人撩拨了一样,他打断了曾珏良,问:“味道很特别?”

“是啊,”曾珏良带着回忆的口吻,悠悠地说,“也好闻。”

“像一个人的名片那么特别?”黎承睿的手握紧了电话。

“是不是说得难理解?我妈就是那么说的,”曾珏良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挺形象的……”

“不是难以理解,是,我忽然想起一些事,”黎承睿摇摇头,哑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曾珏良沉默了,这一刻他们之间都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黎承睿放下手机,他心里那些不愿意触碰的记忆被触及,他有些难以自己,当年的往事又历历在目,那个香水如此容易辨认,只要有心,很容易将它与席一桦联系起来,所以那时候庄翌晨才会那么笃定跟他说凶手是席一桦。

可是,正是因为这个味道太过明显,在案发现场闻到它,反而显得很刻意,林翊心思慎密到足以拿显微镜去考量每个细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用这么低劣的方式去陷害席一桦?

香水味,第一次出现在程秀珠的案发现场,第二次出现在郑明修的密室,那个时候,他已经跟林翊确定了关系。林翊后来充分利用了他的感情,误导他席一桦侵犯未成年人。林翊那时候尽管只有十七岁,可是他很清楚对黎承睿这样的男人来说什么是不可忍的事,哪怕他跟席一桦感情再好,发生了这种伤害到自己爱人的事,他也不得不恩断义绝。

所以林翊真的没必要用香水再来陷害席一桦,他有更好的杀手锏。

难道是曾杰中做的?黎承睿皱眉想着,只觉得哪里不说不通。当时曾杰中已经杀了数人,他不会在乎多杀一个席一桦,可他却迟迟没动手,反而先去处置跟林翊的内讧,这个事本身就很古怪。

他揉揉额角,宿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过去,但此时此刻,却让往事乱了心神,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林翊真是命中的魔障,都已经为他破了原则,坏了职责,可事过境迁,还是会苦苦思索他做过的事。

他做过的事?黎承睿忽然一个机灵,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可能性闯入脑中,林翊策划的谋杀案一件接着一件,每个人的死法都颇有讲究,活着的两个人所受的惩罚也各有轻重,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在行驶审判的权力,谁该死,谁怎么死,谁该受罚,怎么罚,无不经过充分思考。

那么惩罚的次序,也不是随便乱来的。

也就是说,林翊清理曾杰中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把杀人罪安在曾杰中头上,洗脱自己的嫌疑,另一方面,他也麻痹了他人,能腾出手去收拾席一桦。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就有了秩序感,黎承睿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认真思考了林翊所做的每一步,他意识到,林翊做这么多,固然是为了替阿凌报仇,但在潜意识里,何尝不是他忍受不了秩序错乱,憋不住自己动手匡复秩序的举动?

他想起少年整洁到无一丝灰尘的房间,想起他一定捋顺的书包带,想起他连鞋带都绑得平整无比,想起他每次吃饭,碗筷摆放的位置都一点不能乱。

林翊在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

黎承睿闭上眼,他想他毫无疑问是爱着林翊,深深爱着他,可是林翊到底是个什么人,其实他并不了解。

一开始他只看到一个单纯的少年,后来他只认定一个血腥的凶手,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好好去理解过,他所爱的男孩是个多么复杂的综合体。

追求秩序到不惜杀人地步的男孩,怎么会允许出现香水这样的败笔?事后黎承睿也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放过林翊,而是动手抓捕他,但其实能起诉他的证据几乎没有。

那么心思慎密的人,留下来的都是疑点和间接证据,就算呈堂证供,拿出去恐怕有经验的律师都能一一驳回。

这就是他聪明到可怕地步的爱人,黎承睿带着苦涩笑了,他居然会在作案中留下香水的线索,犹若狗尾续貂,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留下线索,提醒他什么重要的信息。>黎承睿突然就明白了,他双手掩面,长长吐出一口气,时隔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了,林翊其实在作案的同时,也渴望被他识破。

就像一个高明的出题人,在抛出题目后,生怕自己的爱人解答不出来,忍不住要给点提示。

可是他大概没想到,黎承睿在当时会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丁点疑心都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给我出新的题目么?”黎承睿喃喃自语,“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你想做什么?”

第87章 重逢(六)

不出一日,阿Sam便把老鼠黄从新界北领回西九龙,西九龙重案组本就以审问凶悍在警队闻名,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刑讯,但却有一整套拷问人类承受极限的残酷逼供法,从心理到生理全方位施压,对付一般心智的犯人均会有效。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却必不可少,是执法队伍中心照不宣,不能赞同也无法取缔的手段。黎承睿对此的态度一向是不鼓励,但也不打压,甚至有时候会默许,做了多年刑侦,没人比他更了解警察办案的不容易。

老鼠黄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24小时不让他入睡后,他便撑不住松口供出金彪贩毒的一些细节,并答应转为污点证人,但事到临头,他又突发奇想,提出让能做主的人给一个靠得住的书面承诺。

这是绝不可能的,别说警察局没这个先例,就算有也不能把这么明显的把柄交到老鼠黄这等生性奸诈的人。黎承睿冷笑了一下,亲自进了审讯室,他居高临下看着满脸倦色的老鼠黄,拿出烟来,递过去一根,说:“抽吧。”

老鼠黄此时已经没有第一次见那种正派人士的伪装,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抖着手伸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根烟,迫不及待塞到嘴里,祈求似的看向黎承睿。

黎承睿面无表情,点燃打火机,凑过去帮他点了烟,老鼠黄贪婪地大抽了一口,吐出来,舔舔嘴唇,又抽了第二口。

黎承睿伸出手,将他嘴里的烟猛地夺过,老鼠黄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喊:“你们这帮没人权的警察,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报馆揭发你们,你们等着,有本事今天就整死我,不然终有一天我不会放过你们,一个都不放过……”

黎承睿冷冷地盯着他,像碾死蚂蚁一样,重重碾灭了地上的烟。

老鼠黄清晰地意识到双方的悬殊,他崩溃了,抓着自己头发哭道:“阿Sir,我错了,你给支烟抽下,我求你,让我走吧,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去作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金彪的事,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放我出去,呜呜,让我睡觉,求你们了……”

黎承睿等他哭了一会,才重新点燃一根烟,递过去,好声好气说:“喏,抽吧。”

老鼠黄迟疑了一秒钟,立即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

黎承睿等他缓过气来,才好整以暇地坐到他对面,淡淡地说:“怎样,阿sir的烟好不好抽?”

老鼠黄惊跳了一下,抽得太猛,致使呛到,大声咳了起来。黎承睿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平静地说:“老鼠黄,你父母早逝,家中只剩下长姐、你和妹妹,还有一个住老人院长期生病的祖母,你姐姐做舞女养活你们俩个,等她替金彪挡了子弹死了后,养家糊口的责任就落在你头上。你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耐心好好学一样技能,可却从小有表演天赋,身无长物,只剩下坑蒙拐骗这点本事,于是你索性拿这个当职业。金彪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对你偶尔照应,你在道上也没人找麻烦,这几年更加有恃无恐,这次终于连累了人命,老鼠黄,你说你这样的出去,还能继续捞偏门?”

老鼠黄抬起眼睛瞪他,哑声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趁早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要治你的法子太多了,跟阿sir玩,你玩不起。”黎承睿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能走,就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行动,做得好,阿Sir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说不信我,那关我X事?敢跟我讲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鼠黄犹自挣扎着问:“做污点证人危险这么大,但保障太少……”

“我倒是想给你好处,你也得有命享,小子,能活下来你就赚大了,”黎承睿平淡无奇地说,“金彪一引渡回港我们就会立即起诉他,你以为你现在站出去说你不出卖他有人信么?”

老鼠黄脸色发白,随后低声问:“我,那个案子,你真能帮我向法官求情?”

“我会做,你只能这么信我,”黎承睿说,“但我不是法官,没有百分百的保证。”

“安全屋……”

“放心,那个地方只有警方知道,24小时都有人保护你。”

“我还想见一下我家人……”

黎承睿被气得笑了,瞥了他一眼说:“你一个人死还嫌不够,还想把家人拉下水?原本我们是可以做干净点,甚至给你个新身份证都可能,可谁让你自作孽骗人骗出人命?这下想大事化小都不行。”

老鼠黄丧气地垂下头,忍不住怨毒地骂:“都是他们把事情闹上电视去,等我出去,我饶不了他们!”

黎承睿眉心一跳,抬眼看他:“老鼠黄,受害人家属没拿刀上警局捅你就算好了。”

“又不是我逼那个老头把棺材本叫出来?是他自愿的!自己贪心,玩不起又想不开,难道是我拿绳子勒死他的么?死老太婆自己没嫁对人,关我屁事?”老鼠黄泄愤一样骂,“她怎么会想到上电视爆料?肯定是她身边那个什么侄孙教的,干他娘,迟早我一个个收拾咯……”

黎承睿猛地站起来,倒吓了老鼠黄一跳,战战兢兢说:“警官,我,我刚刚都是乱讲的,你不要当真……”

黎承睿不理会他,转身走出审讯室,对迎面而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出警局。

他心里很乱,隐约有个念头,但却遮蔽在云雾缭绕处看不分明,但却明确指向一个人,林翊。

林翊,黎承睿心里抽疼,这个名字总是能令他情绪起伏,焦躁不安。

他开着车朝林翊家驶去,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有种憋闷和忿恨支撑着,五年前他被这个男孩利用得彻底,难道五年后,他还想插手自己经办的案件?

不,这一次觉得不允许。不管他要做什么,黎承睿都想在他着手开展计划之前,把他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他凭着这个念头一鼓作气开到林翊楼下,他把车停在当年停车的老地方,忽然开始冷静了,他揉揉自己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再看那个熟悉的街角,不可否认,哪怕时隔多年,他紧盯着那仍然有遏制不住的期待和渴望。下一秒,也许那个人就出现了。

下一秒,他深爱的那个人,也许就出现了。

可是不同于多年前带着期待的欣喜,现在的他,带着无望和悲伤。

林翊,他在心里说,你最好不要出现,不要再出现了。

少年确实没有出现,没有像以前那样,沐浴阳光,带着单纯干净的笑容,纯洁清澈得像天国使者,那样的身影,也许从此就只适合呆在他的回忆中。

黎承睿叹了口气,正打算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可是他一瞥后视镜,却如遭雷击,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林翊悄然站在他的车侧靠后的地方,手里拎着菜市场的购物袋,抿着嘴唇,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88章 重逢(七)

发现黎承睿转头,林翊脸上表情不变,连视线都没有转开。

他的目光柔和而哀伤,只是看着,就能从中读出怀念,林翊大概也跟他一样,在怀念过往的美好,那一段他们两个人终其一生,大概都无法忘却的东西。

黎承睿张开眼,冷漠地冲林翊点点头,推开车门跳了下来,直截了当说:“我来找你。”

林翊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看着他,一言不发。

“林翊,我想你跟我说句实话,”黎承睿注视着他,哑声说,“老鼠黄的诈骗案上电视,是不是你的主意?”

林翊微微睁大眼睛。

“如果是你的主意,”黎承睿低下了头,在纷乱的思绪中努力捋顺说话重点,“如果真的是你的主意,我想你一定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但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都想告诉你,我始终是个警察。”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心爱的男孩,艰难却坚决地说:“我对你的豁免,只有一次,那一次,已经足够摧毁我对你所有无条件的宽容。世界上没有无迹可寻的犯罪,没有完美无缺的杀人计划,你再聪明,也不会无懈可击。林翊,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要做什么事,都不要触犯法律,不然我不会再放任不管,好吗?”

黎承睿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重,但他不得不这么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色厉内荏了,他看到内在的软弱,他怕自己再一次重蹈覆辙。

黎承睿说完却有抑制不住的心疼,他缓和了口吻,勉强说:“对不起,如果有不好听的,我道歉,林翊,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学好,过得好,不要走邪路……”

林翊始终表情不变,但他的眼神却黯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比刚刚苍白,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笑了下,这个微笑不知为何,令黎承睿想起完成秋冬霜降后被冻死的蝴蝶,脆弱的翅膀最后轻拂了一下,随即暗淡无光地垂落。即便如此,却仍然美得令人心惊胆战。

“我以为你是过来说,翊仔去买菜啊,正好我没吃饭,快回家做好吃的。”林翊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刚刚我就这么想,从我回来,我每天走在这条老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时候你能在这等我,跟以前那样,大家开开心心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黎承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满嘴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你由头到尾,都喊我林翊,”林翊笑容中带着凄苦,也带着无奈,摇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是我还不愿长大对不对?睿哥,我早该明白,你说走就真的会走远了,再也不回来,对不对?”

黎承睿猛地抬起头,他看向林翊,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翊却在这时微微笑了,他目光中的忧伤加重,却提高声音,理智地说:“我不是很懂你来这的理由,如果你是为了我同学亲戚家受骗惨剧被媒体曝光的事,如果你怀疑是我怂恿她们,那你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顺道陪那个阿婆去警局而已。这次回来,我主要是探妈咪,不是为了……”他迅速截住话题,沉默了几秒钟,接下去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妈咪要再嫁人了,我很高兴她终于彻底撇下我那个老豆。有人照顾她,我日后回美国,也走得安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声音清晰柔和:“刚刚,你提醒我的那些话,我懂了。你不用讲太多,其实我都明白,我不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但是黎sir,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警察,那么试问作为一个警察,你的怀疑是否都该建立在证据上?如果你觉得我死性不改,又准备设计清理几个人,那欢迎你来证明,只要你能办得到,随时抓我,我没有怨言。”

黎承睿被这声“黎sir”噎得心里难受,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林翊的胳膊,说:“翊仔,对不起,我不是……”

林翊啪的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目光中的伤心显而易见,他呆呆地问:“睿哥,睿哥,你听见我喊你了吗?就算你听见了,可你还能回我一声吗?”

他漂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音带上哽噎,但是他在眼泪滴下来之前,迅速转身,快步离开。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刚刚来这的所有想法已经烟消云散,露出最本质的思念和渴望,为什么今天来这里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问话?其实不过是相思入骨,不过是找不到相见的理由,不过是恍若隔世,却仍然割舍不下。

可是他在匆忙中选择了一种最为拙劣的方式,他用质疑伤害了林翊,也许少年确实是狡诈奸猾,也许他是残忍冷酷,可是黎承睿也知道,林翊在他面前,一直愿意袒露天真单纯的一面,也许对他来说,天真单纯与冷血慎密并不矛盾。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有野兽一样本能的直觉,在爱他呵护他的人面前,会心安理得露出软软的肚皮。

可是他却给了不设防的少年一下。

黎承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他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心疼,但却有清晰的痛楚,疼痛从内在的一点慢慢蔓延开,像有人拿刀子在割。

疼得淋漓痛快,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活着,不仅仅是工作机器,不仅仅是名为黎承睿高级督察的执法工具,他感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到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的流动。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林翊回来带给他最大的冲击,从来只有这个人赋予他极致的痛和快乐,如果他不在,确实也能继续生存,但他在,却能给予他活着的感觉。

就像痛感神经突然恢复了,黎承睿瞬间疼得浑身冒出冷汗。

他没有再做多余的事,而是转身上了车。

他想也许自己一直以来决绝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只是在当时情况下无从选择的一种选择。

但经过了五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明白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活着,他蓦然回首,幡然醒悟,到了这一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一切都系在那个人身上。

他有责任,有使命,去理解那个人,去看懂那个人,而不仅仅是爱他。

林翊怎么长大?他在孤独的青少年阶段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跟那个死去的阿凌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要替他报仇,而且睚眦必报到那样的一个程度?

黎承睿回到警局,他亲自调出相关的档案,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在同僚来警局之前,他已经开车前往新界南,前往林翊出生的地方。

在那里,黎承睿走访了林翊小时候就读过的幼稚园、小学,林翊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有新的房地产开发商在那个地址上重建新式公寓。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新界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几乎没人记得当初有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男孩,曾经在这一代生活。

但他在这里生存过,挣扎过,可能也哭过,期待过,或者绝望过。

黎承睿的车开过林翊童年走过的路,他想像着那个孩子,一个人如何沉默着旁观这个世界,如何因为找不到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而干脆对整个世界背过身去。

那时候他黑若点漆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

黎承睿想起林翊说过的话:“自私、虚伪、愚蠢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