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为了你才跑回来的,你不感激零涕,以身相许,竟然还要巴巴地赶我走?”她瘪了瘪嘴,很有些不满,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带着点幽幽的怨妇神色:“我偏不!”

“蓦蓦,你——”他似乎是有点生气了,想要板起脸来呵斥,可是却被那侵袭而来的疼痛给打断,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衣衫,狠狠的绞住,就连指尖也泛白了。

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她很是心疼,可是,却只能选择镇定地思索着逃亡的对策。以往,什么都是他在谋算,她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似乎什么也不用愁,可现在,他深受长寿阎王毒发的煎熬,那么,她不仅只能靠自己,还得要时时把他的安危也一并计算在内,思索出一条最好的对策。

片刻之后,她便有了主意,扶着萧胤上马勉强与自己共乘一骑,她决定掉转头折了方向往东而去去。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按照常情,此时此刻,毁木措肯定以为她和萧胤会一路急急忙忙急着赶着从紫金关回青州。毕竟,那是最快的捷径。

可她,偏要出人意料,反其道而行。

难道,只有从紫金关回青州这一条路可走么?

绕绕远路,难道就不行么?

要和腹黑斗智斗狠,她不一定每场都能赢,可好歹,她也是个擅长写腹黑的后妈呀,写过的腹黑也不是一个两个,那一套思路,她也勉强算是吃透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令堂的,她今天拼了!

悄悄地选了条往东走的路,末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们便到了离岽丹不远的梁马城。

这梁马城是往东行进的必经之路,许是因毁木措的叛乱,城里也出了些意外的事件。不过,蓦嫣发现,这梁马城虽然开始戒严了,只不过,侍卫盘查却有些松懈,只要身上没带兵器就能顺利进城。

亏得她当日瞒着叶楚甚和向晚枫悄悄折回来时,换了一身粗布衣衫,也亏得萧胤潜伏在岽丹的这几日里也是一身布衣的伪装,就这样,她很容易地便带着萧胤混进了城。

以萧胤如今这昏迷不醒的模样,定然是无法远行的,她得思量着先做一番准备才成。

幸好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之下,不敢也没钱投店,蓦嫣带着萧胤找到了一家打铁铺投宿。那质朴的一家子是身居北夷的汉人,沟通上没了问题,也不打算收她的借宿费。甚至于,那做铁匠的父母连带儿女的也有七八个之多,竟然愿意挤在一间破烂的土墙屋内,把另一间屋让给她与萧胤。

说实话,蓦嫣有点感动。

这日半夜里,萧胤身上的毒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发作了。

他在墙角蜷成一团,痛得死死咬着牙,用手指狠狠抠住那土墙,直将指尖也抠出了血来,身上的汗雨一般往下淌个不停。他不敢痛呼出声,怕惊动了他人,惹来怀疑,只能紧紧闭着唇,偶尔极轻地发出两声如同野兽濒死前的哀鸣,声声直刺蓦嫣的心扉。

蓦嫣被吓坏了,看着他那白得如同纸一般的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可是,转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他仍旧是痛,痛得似乎撕心扯肺,痛得似乎肝胆俱裂。痛得狠了,他跪倒在地上,头在坚硬的地上狠狠地撞,想要将自己撞得晕过去,借以逃避那锥心刺骨的疼痛。素来,他都是胸有成竹的,永远一副温文高贵的调子,如同清风朗月,她几时有机会见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无奈之下,她只能强行塞了一块木头在他嘴里,紧紧抱着他,不让他自虐,陪着他熬过这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痛苦折磨。

这一夜,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痛不欲生,她的心荒凉得似乎已经寸草不生。

那痛持续了一整夜,白昼来临之时,他才似乎从那疼痛中稍稍解脱出来,手肘上全是因压抑疼痛而留下的深深牙印。那铁匠夫妇只以为萧胤是得了什么怪病,还热心地询问要不要给请个大夫来医治,蓦嫣也只能苦笑着摇头。趁着这机会,她悄悄出门打探消息,顺便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去当铺当掉了,就连当初萧胤给她的白玉珏也当掉了。

其实,对那块白玉珏,她是很舍不得的,毕竟,那是萧胤第一次给她的东西,在她看来,颇有定情信物一般的纪念价值,可如今,她没有办法。毕竟,选的是一条远僻的路,身上的钱也不知够不够支撑着回到大汉的领地。

她在当铺里买了件便宜却也厚实的旧棉袄,又花了少部分钱买了些估摸用得着的日常用品。因为曾经见过萧胤含食参片,也不知是不是用来压制毒性的,她怕他有事,便去梁马城仅有的药材铺买了最昂贵的参片,希望可以保住他的命,或者减轻他的痛苦。这样一来,那当回来的钱便又少了一大截。

一整日,萧胤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好不容易强灌了点米汤,也吐了个干净。入了夜,那折磨人的疼痛便又来了,似乎是比前一晚更甚。蓦嫣一见情势不对,立马拿布条把他给捆得严严实实,连嘴里也塞上了布头。

看他痛得几欲发狂,冷汗流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她只能抱着他,默默地流泪。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视甚高的萧胤能够拉下面子去找向晚枫医治,不怕被认出是鬼医的传人,又或者为什么那素来冷傲的向晚枫愿意用尽方法尝试医治萧胤,这毒,一旦发作有多么可怕,他们都心知肚明。

按照她的计划,她打算带着萧胤一直往东,穿过北夷境内最大的噶达贡大雪山,从商州进入大汉的领地。所以,第三日,天才蒙蒙亮,待得萧胤安静了下来,蓦嫣才带着昏迷不醒的他出了梁马城,开始了他们一路往东的亡命之旅。

仿佛在无边无际的痛楚中沉沉浮浮了许久许久,始终有一双手紧紧地拉住他,不让他在黑暗中沦陷了所有的意志。感觉到有什么温热而清甜的东西缓缓滑过喉间,萧胤的眼睑跳动了几下,慢慢尝试着睁开了双眼,却看到在火光之中,蓦嫣正兀自埋着头,轻轻吹着调羹里的米汤。

她额前的一缕发柔柔地垂下来,为她此刻小心翼翼的表情添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柔美。

他的心突然没由来地一阵紧缩,看了看四周漆黑的树林,只有那一丛篝火发出的微弱光芒,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等到蓦嫣将那调羹里的米汤吹凉了,凑到他的唇边,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突然相对,他竟出于直觉地脱便道:“你怎么——”

那干涩的声音只来得及开了个话头,便被她瞅准了机会,将米汤全都倾倒进了他的嘴里,也成功地截住了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

“你是想说我怎么还没扔下你自己跑掉?”见他终于清醒了,蓦嫣的脸上有着惊喜之色,可是却并没有太过激动,只是径自又舀起了一调羹米汤,将他没有说话的话按照自己的理解给补充完整:“我像是那么没有良心的人么?还是你自己做惯了这样的人,以己推人,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

萧胤不说话,一方面,数个昼夜水米未进,他的嗓子干得生疼,另一方面,他也的确设想过蓦嫣会在关键时刻丢下他一个人逃命去,只是,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

眼前这个女人的言行,总是屡屡出乎他的意料。

一一地喝光了那温甜的米汤,他又见着蓦嫣起身,从旁边的一个小锅子里盛了一碗粥过来。

第一粥入了,咂了咂滋味,他有点惊讶地挑眉:“蓦蓦,这粥,是你煮的么?”

粥里有淡淡的参味,浓稠得刚刚好,甚至似乎是知道他不喜欢甜腻,那恰到好处的咸味引出了米粒所有的鲜香,勾起了他饥饿的味觉神经。

“要不,你以为是谁煮的?”蓦嫣慢慢地喂他把粥喝下去,很有点自嘲地开:“我可是八辈子没有下过厨了,也不知手艺有没有回潮。”

这话一点也不假,说到下厨,那也不知是上辈子几时的事了。拜前一世做掌案的父亲所赐,她自小就被训练出了一身蒸炒煎炸煮的世家手艺,自认技术还是比较到位的,可就是人太容易懒,若非叫不到外卖,绝对不想去动厨房里的锅盆碗盏。

只是没想到,穿越之后,自己竟然还有机会为在这种非常情况下,为倾慕的男人洗手做羹汤,真是有情调。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自嘲意味,萧胤眯起眼,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端倪来。“你几时下过厨,我怎么不知道?”他的询问听起来很随意,漫不经心的,可是,却带着显而易见地探究意味。

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她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眼光。或许,他对她的了解真的太少太少,除了那些他认为有利用价值的,还应该包括这些他所全然没有意想到的部分。

她应该没机会有这样的手艺才对。

“普天之下,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蓦嫣故意笑了笑,不打算在这方面继续深谈下去。估计,要让他明白那近乎天方夜谭的所谓穿越,所谓重生,实在是有些考验他的接受能力。甚至于,她也不打算说,她前一世曾经是一个四处流浪体会风俗民情的背包客,那些古代女子一窍不通的求生技巧,在她而言,轻车熟路。“还痛不痛?”她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角,那里有他那夜因痛极而撞破的伤,已经结痂了,显出黯沉的红黑色。

“好很多了。”他垂下眼,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以往,长寿阎王的毒性发作,每年总有那么一次,少则十数日,多则长达一个月,就这么日日夜夜地折磨着,等到毒性被体内的功力压制住,多半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可这一次,他似乎没有觉得太过难捱,甚至于清醒之后,竟然还能说话,手脚也能微微地动。

接下来,蓦嫣的话算是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看来那什么瑶池琉璃果的确有效。”她轻描淡写地搁下那粥碗,小心翼翼地从篝火堆里扒拉出了两个黑乎乎的,泛着甜香的东西。

那是两个烤红薯。

“你把瑶池琉璃果给我吃了?”萧胤蹙起眉,从她的言辞中听出了隐含的意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废话。”她回答得很是理所当然,只管用手扒拉着那两个烤红薯。好不容易,她把其中一个捧在手里,因为温度烫人,便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在她的掌心间抛来抛去:“有灵丹妙药不吃,难道留着等它生根发芽不成!?”

萧胤的眉越发地蹙得深了:“蓦蓦,你——”他想要开,看她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却不知该要怎么说。

指责她不该这么草率地把瑶池琉璃果这种极难得的东西给消用了么?

他再痛,只要熬过也就没什么了,那颗瑶池琉璃果纵然能止痛,也结不了他身上的毒。更何况,那是他与向晚枫的赌注,如今,他又该要拿什么去逼迫向晚枫走他所计划好的那一步棋呢?

她的无心举动,或许的确是为了他,可是,却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蓦嫣垂着头,只管捧着烤红薯吹着气,并不搭理他。

她又何尝不知道,萧胤从贺兰贞那里抢先一步拿到瑶池琉璃果,是为了胁迫向晚枫?不管怎么说,向晚枫曾经从毁木措的手里救了她,她不希望向晚枫也和叶楚甚一样,落入了萧胤的圈套中,被他胁迫。再说,她也的确见不得萧胤那深受痛苦折磨的模样。瑶池琉璃果没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不容易等到手里的烤红薯稍稍凉了,她撕掉那黑黑的焦皮,扒拉下一块,凑到他的唇边,顺便说着打趣的话以缓和气氛:“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感激我的救命之恩?”

萧胤盯着她,并不张嘴去接那块泛着香味的食物,只是好半晌没有做声。

这一刻,他这才愕然发现,蓦嫣穿得很是单薄,在瑟瑟夜风中似乎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而他的身上,却裹着厚实的棉衣,一丝被冷风侵蚀的缝隙也没有。

“不是。”很久很久,他才低低地开,垂下眼,藏起心中不觉揪紧的情绪,把语气转得极冷极冷:“我并没有要求你多管闲事地回来救我。”

摸狗偷鸡

“算我自作多情,这总成了吧?!”听他把一句玩笑话也回答得那么没有人情味,蓦嫣翻了个白眼,只管把凑到他唇边的烤红薯再往前凑了凑:“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不过现在你的身体比较需要,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吧。”他现在身体虚弱,增加一点淀粉类的食物,在身体里转化成糖分,这是必须的。而且,基本上,她现在也算得了要领了,对付眼前这个男人,脸皮一定要足够厚,最好能堪比城墙拐,要是脸皮稍稍薄了一点点,那都是占不了上风的。

萧胤明显是懵了懵,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身体却比理智更快一步有了应对,竟然直觉地张开嘴,任她把那甜腻的食物送进他的嘴里,本能地轻轻咀嚼着。

他对吃的东西虽算得不上特别讲究,但也堪称挑剔。尤其是她喂到他嘴边来的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他从没见过,更遑论是吃了。但尝过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有的东西的确不可貌相,虽然这东西外表黑乎乎的,可是,却没有想到,里子竟然也能这么甜糯。

比糖,更甜。

如能醉人。

就这么,烤红薯被一小块一小块地不断喂到萧胤嘴里,喂完之后,蓦嫣才快速地拾起另一个烤红薯,算是稍稍哄了哄空无一物的肚子。

收拾好了一切,她把篝火往萧胤身边挪了挪,确定它一时半会儿不会熄灭,这才将一块有几个破窟窿的棉被披在身上,紧紧抱着萧胤,把他一并给裹起来。

当然,她没忘把锋利无比的菜刀给放在手边,便于应对紧急情况。

如今已是初冬了,虽然选的是块夜风吹不到的背阴处,可是,在这种地方露宿,保暖是极其重要的,安全也是不可忽略的。以往,大多有同伴一起,即便是在野外使用帐篷和睡袋,她也没有什么顾忌,可现在,她身边带着个身份特殊且无法自理的男人,荒山野地,随时可能出现居心叵测的人,或者野兽,她不得不凡是多长一些心眼。

感觉到她的呼吸在他耳边轻轻地吹拂着,似是已经睡着了,萧胤不得不承认,裹着棉衣,被她紧拥的感觉真的很温暖,很安全。这种感觉,实在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尤其,隔着棉衣,他也能感觉到蓦嫣的心跳,不疾不徐,却像是一下一下撼动在他的胸膛里,让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开始与她同步。兴许是这几日昏迷得太久,他很久很久都睡不着,只是呆呆地望着熊熊的篝火。

其实,自从中了长寿阎王之后,他对睡觉就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边到处潜藏着诡谲与杀机,他也怕自己一旦睡了就可能醒不过来,那不知何时会从何处突然袭击而来的刀剑,常常令他惊醒。

所以,他已经浅眠成了习惯,即便是睡,也极容易惊醒。

所以,他时时谨慎,步步为营,不想被人看穿任何弱点。

可当他昏迷得不省人事之时,他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将他照顾得好好的,没让他遭遇危险。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无数次把自己最不设防的空门暴露在她的眼前,倘若她居心叵测,倘若她有心设计,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蓦嫣嘤咛了一声,像是一下子惊醒了,顿了顿,立马轻手轻脚地拉扯滑落的被子,把他重新裹得严严实实的,却意外地发现他睁着眼。“你怎么还没睡?”她有点讶异,惺忪的眼立刻明亮起来,迷蒙的睡意似乎一下子也随之消失了,满脸随之凝起了担忧:“是不是又开始痛了?”

“没有。”看着她忧心忡忡模样,他淡然地否认,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丝情绪起伏也没有,只是简短地解释,安抚她的担心:“睡了太久,现在睡不着了。”

她似是不放心,索性也不睡了:“那我陪你聊聊天吧。”

知道她很累,他想要拒绝,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却听她已经像个话痨似的絮絮叨叨起来。

“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不过我却知道,你处处都在为我算计,为我谋划…要不然,你也不会让莲生把毁木措的布兵图和瑶池琉璃果交给我…其实,你对我很好…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为我做过什么…尉迟非玉根本就不是要我去杀贺兰贞,而是要你去…我记得你说过,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希望我活…我真的相信…”

她说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得他心里暗暗泛起不自觉的冷笑。

他想说,你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曾相信,你却凭什么相信?我做的这一切,哪里是在为你算计,为你谋划?我为的只是自己。

可是,接下来,她却突然轻轻地惊呼一声,把不觉间再度滑落的棉被给掖好。

“会不会冷?”她问着,那声音听起来近乎是带着睡意的咕哝,掺杂着鼻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不冷。”他的心颤抖了一下,那一刻,他心里的冷笑全都消失了,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镇定自若,似是想要安抚什么。

“你要的东西,我总会想尽办法给你的…是不是想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其实我什么打算也没有,或者说…暂时还没考虑过,等到了那时再说吧…”她“哦”了一声,继续说着,哪里是在聊天,分明是半梦半醒间,毫无自觉地把心里的实话全都裸呈在他的眼前。

你要的东西?

那五个字像是轰然垮塌的冰柱,碎成了一片冰渣子,一颗一颗击打在他的心墙上,让他觉得透心彻骨的冷。

究竟,什么是他想要的?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抖,似乎是徘徊不前,想要怯怯地靠近从没有靠近过的东西,却又不知将会遭遇到什么不知名的危险,无法抑制的胆怯和彷徨。

他开始觉得迷惘。

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刻渴求起那么虚妄无用的东西来!?

这,绝不行!

萧胤不知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总之,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蓦嫣似乎是早已经起身,甚至给他熬好了香稠的米粥。

他近乎麻痹地吃着,吃完试着动了动手脚,虽然有点力气了,却还是不听使唤的。

收拾好了一切,便该要出发了。蓦嫣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他给弄到那马匹拉着的,几块木板装订而成的简易板车上。尔后,她几乎将所有用以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他的身上,自己则是缩成一团,披了件破棉衣,坐在他身边驱策着马匹慢慢往前走。

车子一路颠簸,并不舒坦,有时,那剧烈的颠簸几乎能够把他的心颠碎在胸膛中。但是,这种疼痛并不可怕,至少,比起长寿阎王毒发,算不上痛。

看着身边的蓦嫣,他一直不说话。

他想说,可却不知该要说什么。

破马车颠颠簸簸地行进着,大约在午后,到了一个很有些偏僻的村落。那村落里人不多,可泰半是老幼妇孺,据说,因着之前北夷要出兵攻打青州,村落里的男丁几乎都服役去了。许是花了钱买通了官府,这村落里唯一的一个富户却没有把独子送去服役,甚至,还选在今日成婚,宴请宾客。

想是这富户素行不良,平日就很有些尖刻,所以,婚礼并不见得多么热闹,就连观礼的人也没几个。

为了招揽些热闹的气氛,那富户便借喜事,在自己大门前大肆地派送米粮,就这样,招揽了不少穷苦人在那里翘首期盼。

蓦嫣驾着马车路过,因着语言不通,并没打算上去围观,可当她发现那富户在让家仆派送米粮时,她很有些兴奋了。

“你先等等我!”她像只灵巧的猴子,一下就窜了过去。须臾之后,她抱着好几包糙米回来了,披头散发的,可脸上却有着满足的笑。

萧胤看着她脸上有极清晰的指甲划破的痕迹,顿时明白她是和那些等着派送米粮的穷人争抢去了,顿时哭笑不得,心里有很几分苦涩的滋味。

“蓦蓦,你真的让我很——”他有气无力地笑着,想要打趣,可是却好半晌也没有想出个合适的辞藻用以形容她目前这副蓬头垢面的尊容:“很——”

“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买粮食了。”蓦嫣知道他想说什么,努努嘴,表情看上去却并不在意。“再过几天就要翻越噶达贡大雪山了,要是存粮不足,我们说不定死在山上都没人知道。”她是个做派实际的人,如今正处在非常时期,为求活命,面子可以随时抹下来揣进怀里了。

他大概从没有机会见到商场季末打折时女人们血拼的场面,比起这抢米的阵仗,那可不知激烈了多少倍。想当初,她可是血拼一族的常胜人物,永远能够在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抢到最炙手可热的物品,而今天抢米,更是不在话下。

萧胤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叹了一气。

将那几小袋米给放到马车上,蓦嫣赶着马车出了村落,尔后,她把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转身又折回了村落。

萧胤正纳闷她是不是又折回去抢米,可很快的,她提了个袋子跑了回来,跳上车便赶着马儿往前跑,直到跑出了几里地,这才喜滋滋地把袋子里的战利品取出来欣赏。

那是几只肥鸡,看样子似乎是刚宰杀洗净,还没来得及下锅的。

萧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再仔细地看看她,发现她的裤脚也短了一截,腿上擦破了一大块皮,比方才看起来更狼狈了几分。

“蓦蓦,这鸡是哪里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语调里有着她没有觉察的愠怒,气得有些发抖。

可蓦嫣并没有意识到,她还在兀自兴高采烈地欣赏着那几只鸡:“在那送米的土财主后院厨房里偷的。”拍了拍胸脯,她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可脸上却还带着笑:“就当是他办喜事请我们的,不过,他家的黑狗好凶恶,一直追着我咬,幸好我爬墙跑得快。”

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回答,萧胤只觉得更生气了。“你去偷鸡做什么?”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可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只能颓然躺在木板上。

“当然是吃呀!”见他想要坐起来,蓦嫣马上把鸡放好,一边扶着他坐起来,一边解释着:“我发现还剩下一点参片,便寻思着弄只鸡给你熬点鸡丝粥,你这么虚弱,老是喝白粥可不成。本来,我是打算花钱去买鸡的,可我不会那北夷鸟语,和那些北夷人说话鸡同鸭讲的,没办法,只好做了这无本生意。”

见他的视线汇聚在她的腿上,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腿被擦破了好大一块皮,血淋淋的。“没事,擦破一点皮而已。”她掩饰地笑了笑,这才感觉到痛,却硬是耸耸肩,无所谓地挤出一个笑脸来面对他:“小伤罢了,用药酒擦擦就没事了。”

那一瞬,萧胤突然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怒气都成了词穷的沉默,他不知道该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邋遢相的女人说什么。

他是大汉的孝睿皇帝,从来美食华服,吃穿用度都颇为讲究,几时计较过花费?

而他的女人,从来都理应养尊处优,理应雅致如兰;她的纤纤十指,理应是用以抚琴研磨,挽髻贴花的,别说是做粗活,就是沾了搓衣板阳春水,那也是一种亵渎。他的女人,理应是一身或华丽或素雅的宫裳襦裙,手摇纨扇,在太掖池边逗鱼赏鸟,在贵妃塌上小憩假寐,在文武百官之前接受他的册封,享受富贵荣华与无尽珍宠。可而今,他没有想到,他的女人不只为了他抹花了那绝艳的姿容,穿着破烂不堪的布衣,甚至——

她竟然为了他,这么不计身份地去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还如此理直气壮?!

作为一个男人,他是真真正正无言以对。

蓦嫣见他脸色很难看,也不敢再说话,只是悄悄地把鸡装进袋子里,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尔后,她悄悄缩在那里,偷偷盯着他,看他的脸青得如同即将掀起狂风暴雨的天空,很有几分吓人。

她也大约意识到了,可能她的某一些行为不得他的赞同。以他高贵的出身与自负的性子,又怎么肯接受这嗟来之食呢?而且,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素来自负高高在上的男人,他恐怕接受不了如今这般亡命的寒碜光景吧?

“以后不要再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我如今虽然落难,身无分文,到底也还算有一技之长,应该养得起你。”沉默了许久许久,就在她惶惶不安地时候,他却把所有想说的斥责全都咽了下去,只是颓然叹了一气,使尽力气抬起手抱住她:“我好歹会几句北夷语,到了下一座村落,可以去给人治病,换回些吃食的,你不用太过操心。”

本以为他会别扭很久,可是,他却突然说了这么让人窝心的话,蓦嫣有点吃惊:“可是,你的身子不是还没好么?”

“不碍事的。”他扬起淡淡的笑,显得很无奈,那抱住她的双手像是得了什么情绪的指示,微微收紧:“只不过,我如今手不太方便,没办法开药方子。”

那一刻,虽然萧胤很不愿意面对,但是,他仍旧不得不承认,他向来高傲自负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自小生在皇家,长于内廷,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曾以为升斗百姓的生计问题不过是小事一桩,如此简单,可当他沦落到了这一步,他才明白,这些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的事,做起来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无数倍。

在他扬言要以医术养活她之后,第三日,在进入噶达贡大雪山之前,他们来到了山脚下的那个村落。巧的是,落脚歇息的那户人家正有人在闹风湿痛,听说萧胤是个大夫,便巴望着能够讨点管用的药方子。

萧胤想也没有想,便脱用北夷话道:“当归、防风、麻黄各5钱,秦艽、独活、续断、羌活、鸡血藤、川芎各3钱,塞进鸡腹中反复熬炖,只取那汤水服用,只要能坚持连服一个月,便可追风散寒、舒筋活络,就此痊愈。”待得他说完,只见那家人全都傻傻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没有听懂。

萧胤有点不明就里,直到蓦嫣戳他,问他说了些什么时,他便小声地用汉语对她复述了一遍,谁知,蓦嫣一听完,随即以手掩唇,微微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凑到他耳边悄悄为他解惑:“咳咳,凌大夫,这些药恐怕不太合适他们用。”

“哪里不合适?”萧胤蹙起眉,不知道自己开的这个药方子有什么问题。

蓦嫣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萧胤平日里开药方从不问药物的价格,总是只管挑那名贵的,罕见的,自然不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药材,在如此偏僻的村落,根本找不到。“这些老百姓都很穷,要是有钱去买这些药材,也就不会来请你看病了。”她眨眨眼,努努嘴,示意他仔细看看人家的贫富程度,为他指点迷津:“你能给他们指点些价格合适的药方子么?”

萧胤有点语塞了,蹙起眉想了好半晌,才算想到一个,也不知合不合用。“经秋霜打过的南瓜藤五两,洗净,晾干,斩成细段,加入五两甘蔗红片糖,浸在米酒之中,密封至米酒变红,便可饮用止痛。”

说实话,凌之昊教他医术之时,他素来只求捷径,从不曾费心去想过什么合用不合用的问题,而且,那些药材于他而言,哪一样不是予取予求的,每个限制?他哪里思考过这些贫苦百姓的承受能力问题?

看着那一家子的怀疑眼神,萧胤的额角有些抽搐,直到晚些时候上了噶达贡大雪山,他也没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