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没吭气。

她看着她父亲不敢对上她的目光,转身匆匆进府。她慢慢坐下来,抱着双臂,垂下头。

沈宴她早就不想了。

她不在乎广平王,不在乎陛下说的为国献身的功绩,不在乎沈家人说的她与沈宴不配的劝阻,甚至也不在乎刘润平的安危那些都有办法解决。但是如果老侯爷因为她的婚事,被气得卧床不起,她还能怎样呢?

她抱着自己,身子微微颤抖。

旁边有脚步声,她没有抬头看。

有人却坐了下来,“表姐。”

刘泠垂着头,没应声。

张绣轻声,“我放不下你,就回来看看,然后不小心听到你和姑父的吵架,不好意思。”

刘泠继续没说话。

她的手臂,被张绣搭上,“表姐,祖父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等祖父醒来,你再求一求,他那么疼你,他一定会心软。其实你和沈大人很相配,不要听她们乱说”

刘泠的睫毛颤了颤,她的头从双臂间抬起,眸子湿润,望着张绣,没有说话。

她淡声,漠不关心的口吻,“我不可能嫁沈大人了。但是谢谢你的关心。”

“表姐”

“我不可能嫁他了。”刘泠喃声,“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爷爷能醒来。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张绣轻拉刘泠的手,但是刘泠垂头埋在双臂间,再没有说话。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年纪小,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支持表姐和沈大人在一起。原本沈夫人上门,祖父有些心动,但广平王一来,就把一切打乱了祖父确实是被表姐气晕的,但是、但是

张绣咬唇,轻声,“表姐,你别难过,如果祖父醒来,他肯定不舍得你被这样欺负。你别松气啊,别答应嫁那个夷古国的皇子,你要是答应了,那才是一切挽回不了”

刘泠听若未听。

她只是觉得好冷。

她这一生她这一生她觉得,自己仿若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但是他也走了,还是被她自己拒绝的。

可是,这也许是她做得最不自私的事了吧?

他离开了她,不受她这个复杂家庭的牵累,不再步履艰难,不用忍受蜚语流言,不必她希望他好。

她希望他好!

又过了一天,张绣偷偷溜出府,告诉刘泠,老侯爷已经脱离了危险,虽意识浑浊,但他已经醒来了。张绣欲言又止,她希望表姐再去求一求,可是她也担心祖父现在的状况

刘泠起身,“那我走了。”

张绣没有喊住她,其实喊也没用,侯府的人不会让表姐进门的。

下人们知道郡主心情不好,远远跟随,刘泠独自走上街头。她身姿瘦弱,衣衫宽大,走在路上,是那样的萧索。

她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却看不到她想见到的人。

她就那样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有些冷,街上的人慢慢少了,任刘泠由天明走到天黑。傍晚开始下暴雨,人人躲雨,只有刘泠不躲不闪,走进雨幕中,身后人喊也喊不住。

雨声如注,刘泠走在雨中。

眼前尽是水,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突然停步,呆呆地站着。然后蹲下来,蓦地大哭。

那样惨然的哭声,混着雨声。

让身后人心头颤抖。

刘泠从来没这样哭过。

她母亲死的时候,她不曾这样哭。外祖父倒下的时候,她也没哭。可是这一刻,当一切都有了转机后,她却蹲跪在陌生的街头,在那些古怪好奇的陌生人眼神中,嚎嚎大哭。

那样的凄惨,可怜,又难过。

灵犀灵璧等人,鼻头莫名一酸,想要上前,却又被杨晔等人拦住。杨侍卫摇头,“郡主太克制了,该让她哭一场,发泄”

刘泠哭得停不住,像失去糖果一样的小孩子般,哭得全身都在抖。可是她知道,她失去了糖果,却没有人再会给她。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

一辆外表无华的马车,车前有两盏摇晃的明灯。它在风雨中悠悠穿梭,铃声叮当。却是经过刘泠身边时,马车停下,一位丽人掀了帘子,“阿泠?”

片刻功夫,烟蓝色紫竹伞撑开,纤尘不染的鞋袜落地,女子撑着伞,站在马车前,弯身伸手,柔声,“阿泠,怎么了?”

她的手,落在刘泠肩头。

刘泠抬起泪眼朦胧,看到熟悉的人影。美人眉目婉约,立在烟雨中,山水画一般缥缈而悠然。

徐时锦。

“小锦”刘泠和徐时锦的关系撑不上多好,她们经常吵嘴,经常惹对方生气。前段时间,因为沈宴的事,她们还恶语相向,互不理睬。但是这一刻,当自己难过万分,当自己被所有人抛弃时,徐时锦站在她面前,刘泠哭着拉住她的手。

她扑入徐时锦的怀中,抱着她的腿,哭声更加控不住,“小锦,你不知道我想沈宴!我想嫁他!我那么想嫁他!我喜欢他他”

徐时锦怔然,她从没见过刘泠情绪这样失控的时候。

她的阿泠,在她怀中哭泣,无助得像可怜虫一样。

她的阿泠,纵是身份尊贵,可是有些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的阿泠。

徐时锦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阿泠,我让你嫁沈宴。”

“他们不帮你,我帮你。”

“所以阿泠不要哭。”

徐时锦什么都知道。

她坐在家中,天下事却都在她的谋算中。她不动声色,帮殿下牵一发动全身,帮殿下把一切的线连到一起。

刘泠也在她的计算中。

但是她改变主意了。

她的阿泠这样难过那些伤害阿泠的人,都该死。

徐时锦微笑着,轻柔地擦去刘泠面上的泪珠。

第65章 又见沈大人了

徐时锦将刘泠带回了自己的地盘。屋门半掩,雨声和风声在墨绿的湖面上飘摇,撞上窗头悬挂的一串帘子,叮叮咚咚,发出清越的声音。庭中紫萸零落,雨水扑浇,蜿蜒不老,天地沉寂。

刘泠在徐时锦那里睡了一晚,做了一晚噩梦。醒来后,梦中景象俱已忘却。她呆坐许久,只有心情不再大起大落。

侍女们进进出出,燃香的燃香,端盆的端盆,捧衣的捧衣,按照主人的吩咐忙碌着。

刘泠依偎靠坐在床前绣墩上,她的脸被抬起,屋中的另一位美人正拿着软帕,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水迹。刘泠默然而坐,沉静万分,任由徐时锦把她当布娃娃一样折腾。

徐时锦面上带着笑,细致地装扮刘泠,兴致盎然。

她心里却起起伏伏,并不平静。

刘泠和沈宴的事,她第一时间听说了。广平王府、侯府,还有夷古国,都没有太出她的意料,在她的预计当中,也在殿下的预计中。她并没有多在意,她只想用刘泠引出沈宴,为自己这方争取些机缘。

但是阿泠哭得那么难过

刘泠低声,“小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你也没办法,这是我的家事。”她头靠着徐时锦的膝盖,仰着脸,一张温热的白巾覆在她眼上,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挡着巾子的手指,白如葱玉。她的声音很平淡,已经没有之前的凄然,“沈大人不用牵扯进来,你也不用。我会有办法应对的。”

徐时锦凉声,“你有什么办法?你还想再杀一次你父亲?你要是再敢这样做,天下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阿泠,再不会有人像当年的老侯爷一样,拼力保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刘泠没说话,面色冷淡。

她像是坐在一片漏屋下,她已经听到头顶哗哗哗的声音,看到瓦片一块块掉下来。这就是她的人生,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它一点点崩塌下去。她并没有什么办法。

爷爷救不了她。

因为他还卧病在床,他什么话语权都没有。

而这恰恰是她造成的。

她想起许多支零破碎的过往,想到沈宴,记忆就打住,持续地想着他,长久地想着他。他祝福过她,许诺过她。那些想来仍然让她欢喜,但再欢喜,也苍白而无力,永远兑现不了。

“我走了。”刘泠起身,与徐时锦告别。

徐时锦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她,却再问一遍,“你要想清楚,或许我真的能帮你。你想想你这样一走了之的后果——你会回江州备嫁,你被许以国嫁,嫁去夷古国,一辈子再无法回来。也许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你什么也保证不了。到了别人的地方,纵是陛下有心,受委屈的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可怜。你父亲要卖了你,你也愿意这样?”

刘泠站在门口的脊背僵硬,她脚步停顿,手扶在门上,有些颤抖。但她背着屋子的方向,没有回头。

徐时锦不紧不慢,再加一句,“如果你就这么认输的话,你将再也见不到沈大人。你和他之间,就彻底的结束了。”

刘泠肩膀抖了一下,她似想回头,却仍忍了下去。

良久,她淡声,“算了。”

徐时锦惊愕,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刘泠就那么离去。最终,刘泠也没有恳求她帮忙。徐时锦咬牙切齿,追了两步,却又停下,一时有些茫然。在难堪的时候,她感觉到刘泠的善意。

刘泠知道她是为殿下做事的,知道自家的事很乱。刘泠不想徐时锦卷进来,不想徐时锦无所适从,即使为了沈宴,刘泠也不想徐时锦为难。

大概刘泠已经心死,觉得少连累一个,是一个。

徐时锦沉默:她确实确实

但是、但是——她沉下眸子,默默想:她虽然不是好人,她却想帮阿泠一次。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帮过阿泠一次。

每一次,她都利用阿泠,都是顺手拉阿泠一把。她从来没有为了阿泠,去做些什么。

即使是现在,徐时锦也不想因为阿泠而做什么改变。

她想要的是爱情,想要的是权力,想要的是帝国巅峰。这些,她都在努力地拿到手中。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任何事都不必在意。她一路走来,过得那么不容易,在登临绝顶前,一切投资都是值得的。

但是看着阿泠的背影,孤零零的。

好像要一个人,就那么走向死亡。

徐时锦心头颤抖,咬着牙,逼着自己去想:如果她就这么放手,阿泠可能就死了。阿泠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她的家人,会害死她。如果自己不帮她,也许也许她再也见不到阿泠了。

徐时锦闭眼,又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跟自己说的话:我和阿泠之间,总有一个要幸福吧?

她在花用全身的力气去抗拒,又去说服自己,再次拒绝,再次否认。一遍又一遍,徐时锦将一切细细想来,到最后,当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徐时锦轻轻笑,目光温柔中,又带着一抹疯狂之意,“阿泠,你且看着。我总会真正帮你一次,以你为首地帮你一次。”

她将要把自己许给殿下的计划彻底推翻,她要重新布局,重新制定一个方案。她要置死地而后生,她要给阿泠和沈宴一个机会,她要把沈宴重新推到阿泠身边去且在这一切成功前,尽量不能让殿下察觉。

在爱情和友情之前,她终是选择了后者。

连徐时锦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望着阴暗的天幕出神,笑得有趣:这些年,她一直为殿下做事,一直在努力走到殿下身边。她为了她的爱情不择手段她可从来没想到,她会有为了阿泠,抛弃那些的一天。

连她都觉得可笑,她并不喜欢阿泠,却为阿泠做到这一步。

如果她死了,刘泠和沈宴都应该感激她。

徐时锦慢慢走回屋中,落座研磨,斟酌词句,写一封信:一封和沈大人的谈判信。

这些天,沈宴一直呆在镇府司中,没有回府去过。

第一天的时候,沈夫人来司中找过他。欲言又止很多次,在青年无动于衷、毫无回应中,她艰难开了口,“宴儿,我知道你想娶长乐郡主。但是你不在京城,出了点事,她”

“她不能嫁我了。”沈宴看沈夫人说得艰辛,就替他娘说了下去。

“呃,是。”沈夫人愣一下后,点头。她心里更加沉重了:沈宴才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可见他比她以为的更关注长乐郡主,可见他有多喜欢长乐郡主。但是在现实面前,喜欢好像也没什么用。沈宴这么多年,难得为一个姑娘动心,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了,您请回吧。”沈宴反应淡漠,沈夫人说完后,他就转了身。

“那个,宴儿,长乐郡主实在不得已,她外祖父”

“不用跟我说这些,”沈宴淡声打断,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她的事,再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夫人看着儿子离去,背影直如苍竹,和平日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沈宴从来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可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越不说,心中就越难受。

纵有温良心一颗,纵情深似海,也是没办法的。

沈夫人眸子有些潮湿。

过了几天,秦凝来找沈宴。她大概是听沈夫人说了沈宴和刘泠的事,被沈夫人推来安慰沈宴。秦凝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沈宴答应帮她的事已经做完了,她很满意,就想留在这里看个结局。谁料中场出现了神转折——刘泠被夷古国皇子预订了。

其实秦凝和刘泠真没什么交情,刘泠被许嫁,她感叹一两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她和沈宴的交情不一样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是真的很不错。毕竟小时候秦凝不懂事,看人家长得好,就非要嫁人家,结果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破婚事

秦凝拍拍沈宴的肩,“别这样啊,你这让我很不舒服啊。我当年跟你退亲时,你可什么都没说,答应得那个叫痛快。到刘泠身上你数数你都几天没说话了?”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旁的锦衣卫在换班,在用餐,沈宴坐在亭中,一腿支起,撑着额头。他已经这么沉默地坐了许久,秦凝在他旁边说了许多话,换平时,他肯定会刺回去,把秦凝气哭。但是这一次,任由秦凝说的口干舌燥,沈宴也没开口。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凝垂头,静静看他半天,拉了拉他的手,“宴哥哥,长明哥哥,你别这样不如我替刘泠,去嫁那个夷古国皇子?这样你能开心点吗?”

“别闹。”沈宴终于侧了头,斥声。

秦凝却生了兴趣,真觉得这是个不错主意,“我没有胡闹,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夷古国皇子无非是看中刘泠的美貌,嗯,我是美貌不如她但我想要一个男人喜欢我,也并非做不到。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办这件事!”

“回来!”沈宴怒斥,将她拉了回来,“你别闹。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让那个情何以堪?”

“那个谁?不清楚你说谁,”秦凝嘟了嘴,娇俏地哼一声,“我爱嫁谁就嫁谁,我还没成亲呢,我还没心上人呢。谁敢管我?别做梦了。”

沈宴侧头,没说话。

秦凝说完,才觉得自己跟沈宴说这样的话,很是刺激他。他才失去了爱人,她就这么秀恩爱,虽然她本意不是这样,但是秦凝干咳两声,再找不到更好的话,后有人找沈宴,她就更无话可说了。

等沈宴被叫走,秦凝在原地站半天,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离开这里,去寻刘泠了。

秦凝见到刘泠时,被这个少女吓了一跳。

刘泠还是那么美,静静地坐在庭院中,花落叶败,她坐在槐树下,给自己倒茶喝。但她的美那么静,静得像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秦凝跟她说了自己的来意,“我可以替你嫁真的可以”

“听说你有心上人。”刘泠漠声。

“那个,不重要,”秦凝说,不太想谈自己的感情问题,只支吾道,“你该去看看沈宴,他现在一定很想你。你们”

刘泠无表情地听着,她也拒绝了秦凝的好意。秦凝很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认真地分析自己可以替嫁,她恨不得把自己之所以可以的理由讲给刘泠,刘泠却只淡声,“不用。”

秦凝气得跺脚,对她的冥顽不灵很是生气。走之前,她气道,“随你怎么折腾!反正我担心的是沈宴,你好不好,我丝毫不关心。刘泠,你真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你招了他,就应该负责。结果你拍拍屁股就走,留他一个人在原地你心真狠!”

刘泠像没听到一般,只是眼睫颤抖了一下。秦凝走后,她继续默默地喝茶。

老侯爷一直卧床,连话都说不了。定北侯府不欢迎刘泠,刘泠硬闯了几次,也没有见到老侯爷。广平王夫妻接了圣旨后,就决定带刘泠一起回江州,等明年开了春后,再准备远嫁的婚事。

刘泠无可无不可。

呆在哪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却没想到,离京的前一天,她居然收到了婚帖,请她去观礼。原是在从江州回邺京的一路上,认识的那一行锦衣卫中,其中一个锦衣卫成亲大喜,给她送了帖子。桌上放着大红帖子,灵犀灵璧稀奇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是因为她家郡主在邺京的人缘不太好,除了必要的宴席,哪里也不去。如今居然会收到喜帖,真是不可思议。

想到郡主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又想到锦衣卫中的人成亲,说不定能碰上沈大人。几女就找各种借口,怂恿郡主去观礼。她们其实一直心存幻想,希望郡主和沈大人能重归于好。

刘泠看着桌上的请帖,她能猜到侍女们的心思。

她拿过请帖,“我去。”

说不定,可以在离京前,再次见到沈大人。

她还是想看他一眼的。

而在此之前,在锦衣卫那边,宽敞的办事厅中,几个锦衣卫兄弟凑在一起,笑帮人写请帖。罗凡的起哄声最大,“给长乐郡主写一张!怎么说咱们也是认识郡主的人啊!”

在旁边的桌前,沈宴冷眼看着新收到的信,是徐时锦写给他的,有关刘泠。听到旁边下属的起哄声,提到刘泠,他神色一贯冷淡,对此无反应。

那个被迫写帖子的锦衣卫汗颜,“我们哪里算认识郡主啊?郡主根本没理过我好吧?罗凡你下去!就算咱们给郡主写帖子,人家那种地位的人,也不屑来啊!你少让兄弟丢脸啊!”

“怕什么?”罗凡笑嘻嘻,“郡主就算不来,你敢给人写请帖,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啊。你想想啊,你这帖子一写一送,就算郡主不来吧,你岳父家肯定被你震住,心里想着:哇,这傻小子很不错啊!居然能和郡主说上话!这个女儿嫁对了!你说是不是,沈大人?”他说到头,回头问另一边的沈宴。

沈宴没理会。

罗凡想一想,便不再多话,又去怂恿好兄弟写信了。他心里琢磨着沈大人和郡主之间出了问题,不然郡主怎么可能和夷古国那个皇子扯上关系?沈大人自从回京,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整天不说话。也许等见到郡主,两人说开,他会好受一点?

罗凡其实也就这么想一想,他并没有太着意解开沈大人和郡主的心结。一个小锦衣卫的婚事,郡主真不一定放在眼里他随口问,“沈大人,兄弟成亲,你总会去观礼吧?这样的大好日子,你可不能不去啊。”

沈宴淡淡应了声。

大家嬉闹着给长乐郡主送了请帖,却谁也没想过长乐郡主真的会来。

当婚事那天,喧闹被打断,长乐郡主被恭迎进来,沈宴站在锦衣卫中,无情绪地抬头,看向对面走来的少女。

“郡主,您大驾光临,我们实在没想到您真的会来,快请进,快请进!”穿着新郎服的锦衣卫小伙子兴奋得合不拢嘴,很是不敢相信。

长乐郡主是何人物啊?不提那姑娘有多难说话,人家长乐郡主的身份,就注定不可能来他一个小小锦衣卫的婚礼上观礼。

人家却来了。

这、这也太给面子了!

罗凡等一干锦衣卫均受到了惊吓和冲击,很是感动:以后谁再说长乐郡主傲慢不讲理,他们第一个不放过!

成亲的锦衣卫高兴傻了,待礼成后,就到郡主身边,兴奋地领着人介绍给郡主,一个个介绍过去。

刘泠坐得端正,脸色冷漠,根本没把谁看在眼里。

但是放在现在的锦衣卫眼里,大家就觉得郡主真是可爱。肯定是不好意思,肯定是羞涩。人家都来观礼了,肯定不会是瞧不起大家啊。

被人不停地喂酒,喝晕后,更是激动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把几桌外漠然喝酒的沈大人往前一推,推到郡主身边,大着舌头,“郡主,郡主!这是我头儿,沈大人沈宴!”又回头,“沈大人,这是长乐郡主!你肯定不认识吧哈哈,第一次见面,怎么样,属下够面子吧?”

第一次见面什么的

刘泠抬头,沈宴低头。

刘泠:“”

沈宴:“”

罗凡等人甚觉丢脸,赶紧把喝醉的新郎官架走。

第66章 也算是白头

“沈大人,你就帮个忙吧?你看咱们这里郡主身份最高,你不帮忙招呼她,谁招呼啊?”

“沈大人,这里能跟郡主同桌坐的,只有你了啊。”

被几个属下缠不脱身,新郎官又醉得人事不省,沈宴站在众人间,被人求助。他无奈答应,回头时,看到桌前安静坐着的长乐郡主,手抬起,揉了揉眉心,胸口有些闷,被重物顷刻间压倒一样的沉重感。

人影重重,灯火朦胧,流光徘徊。欢喜热闹中,人人恭贺中,沈宴与刘泠坐于同一桌。罗凡做夸张样,借着人多,硬是找到机会,让沈大人去陪一陪郡主。毕竟郡主那一桌很空,她坐在那里,这里再找不到够格与她同桌的了。

沈宴落座,就在她旁边。在他阴影罩过来时,刘泠有些紧张,握紧冰凉的手,试了好几次才举止正常地夹起菜,她低着头闷吃,却连饭菜的滋味也尝不出。刘泠的所有注意力在她旁边的沈宴身上,他手置在腿上,他衣料摩擦,他的手抬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刘泠垂下来的眼中。

沈宴没有跟她说话。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般,连互相理睬的兴趣都没有。

刘泠握着箸子的手颤抖,无比机械。她缓缓抬头,看向他。青年放下手中杯子,灯火照在他修长的脖颈上,她看到他喉结滚动,酒咽了下去。

沈宴又不吃饭,只喝酒。

刘泠沉默,将挨着他的菜,轻轻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手臂绷直,眼睛却平直,没有低头看她,当然也没有接受刘泠的好意。

“郡主,听说你明天就要离京了?”这边空气实在太沉闷、太尴尬,周边众人都察觉到。好好的一个成亲宴,怎么弄得像白事一样?罗凡和几个弟兄立刻笑着来活跃气氛,同时心中忐忑,唯恐郡主不理会他们。

“嗯。”刘泠虽然反应淡漠,但到底是有反应的。

罗凡一喜,总算是找到话题了,“那明天早上,我和几个弟兄去城门口送郡主一程吧?好歹大家共患难过啊。”扭头问一边一杯杯倒酒独饮的青年,挤眉弄眼,“沈大人明天休沐吧?要和属下一起给郡主送行吗?”

刘泠望去,沈宴垂着眉眼,神情淡淡的。旁人与她说得热火朝天,他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刘泠想到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所以,他都不想再跟她说话了吗?

刘泠侧头,低声,“沈大人事务繁忙,恐没时间送我,不必劳烦。”

沈宴身形骤顿,手臂再次一僵,脸上肌肉起了一阵扭曲。他恍惚想到刘泠跟他说的那些话,她说不想爱他了,因为他总在忙,总是没时间。

他记得一清二楚。

心头钝痛。

胃部也一阵难受。

刘泠看着他的脸,他闭目,不与她对视。于是他是痛苦,愤怒,还是难过,她一概看不出来。

气氛又开始闷下去了。

一个锦衣卫着急找话题,哈哈笑,“听说郡主亲事定了?和那个夷古国呃!”他被罗凡的后肘重重一撞,对方给他使眼色,让他看郡主瞬间苍白的脸色,再看沈大人

再也受不了这个样子了。

沈宴猛地站起,让所有人惊了一下,不自觉让路。他漠声,“我有事,让一下。”

刘泠随之起身,看他从她旁边走过,一去不回头。刘泠想追上去,但挪了两步,又停住了,她重新坐下,望着桌上凉了的菜,还有之前摆在沈宴面前的空杯子。她伸手去碰他之前饮酒的杯子,静默道,“给我再上些酒。”

“郡主”一直跟在后面的侍女们不赞同地叫了一声,却没拦住。

罗凡和其他几名锦衣卫互相看一眼,都有些心情沉重:这算什么事啊?

罗凡好不容易找到沈宴时,沈宴坐在一间屋子的檐角边,手边放着三四壶酒。罗凡一摸,酒壶都空了。再看沈大人,一手搭膝,一腿平伸。他身形颀长,坐得潇洒而随意。喝了那么多酒,他依然眼神清明,眸子漆黑,看不出醉意。

不过沈大人喝醉,从来都是看不出醉意的。

罗凡坐在一旁,叹气,“沈大人,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吗?你在这边借酒消愁,郡主也在那里喝酒好多人都上去拦了,可是拦不住。郡主发起脾气,又哭又笑的,沈大人你不去看看吗?”

沈宴垂着的长睫,轻微颤了一下。

他仰头,看着空中的明月。遍地银光倾洒,屋顶银白,落霜一般皎洁。他飒然而坐,看院中花木枯萎,枫叶火红。蓦然间,在蓝黑的天宇下,那些都像是永恒的存在。

他想到刘泠。

她眼神凉薄地看着他,白衣飞如霜。

沈宴头痛般地,肩膀垂下。

睁眼闭眼,全是那个人。

徐时锦给他写的信,他自己眼见的他总是在想她。

沈宴问,“小罗,你觉得,刘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呃?”罗凡怔了一怔,谨慎回答,“很漂亮的一个姑娘?”

“还有呢?”

“脾气有些不好,但心地很好。”

“你怎么知道她心地好?”

“当然啊,当初属下对郡主又意见,有些不知礼数,郡主从来没罚过属下。”

“还有呢?”

“还有,今晚啊,”罗凡小心看眼沈宴,“郡主应该是不想理我们的吧?但是沈大人你坐在那里,郡主当我们是你的人,对我们也很客气。属下看出她心情烦躁,但她一个字都没冲属下们吼。”

“呵。”沈宴笑了笑。笑意淡渺,轻若烟云。

他在想着刘泠。

徐时锦告诉他一切经过,徐时锦让他考虑一下刘泠的处境,徐时锦说刘泠并非故意,徐时锦想借此和他谈一桩交易他不想回复,懒得回复。他沈宴为人冷直,一往无前。错过的,绝不回头。失去的,绝不后悔。

每次听到刘泠的消息,他都不想听。

他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间。

他向她低头,给她信任,无条件地帮助她。

他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回头。他咬着牙,一点都不想去管刘泠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想再听到刘泠的消息,更加不想和刘泠见面。

他绝不允许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尊严被一次次践踏。她想爱就爱,想走就走,想不要就不要她把他当什么?

他一点都不想和刘泠再扯上关系。

但是沈宴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那个姑娘。

沈宴看着空中悬挂的冰轮,轻声,“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

“她喜欢热闹,喜欢人群。她喜欢打扮得漂亮,喜欢花枝招展,喜欢与人斗嘴。她还喜欢我。”

“你知道她讨厌什么吗?”

“”

“她讨厌繁闹,讨厌人潮。她讨厌整日梳洗,讨厌换新衣却引不起人注意,讨厌与人看到自己的所有物被人占去。她还讨厌我总不理她。”

“她常打扮得光鲜,在我面前一天换十几次衣服,就为引我注意。我送她的每一样礼物,她都珍如生命,小心看护,一样都舍不得。她会装委屈,扮生气,却不在我面前哭。其实她那么大的姑娘,谁不喜欢哭呢?我总看着她,看着她,看她”

清明的月光照拂,落在沈宴眼中。罗凡看着他,隐约觉得他眼中有水,那么亮,又那么暗。

“沈大人”罗凡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宴侧过头,轻轻笑了声,笑声发凉,透着悲伤。他跃下了屋顶。

“沈大人!”罗凡跟着站起来,见沈宴走向了闹哄哄的前厅中。他茫然无措,又跟着难过。

罗凡想,沈大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郡主。

他没想过,沈大人用情至深。

“沈大人”宴席上,灵犀灵璧拿一杯杯喝酒的郡主没办法,手足无措间,眼尖地看到沈宴回来,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沈宴看到刘泠自饮自酌,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她也没反应。她已经喝醉了。

灵犀灵璧想请沈大人劝劝郡主,但沈宴坐在一旁,也开始喝酒。两女无语,对望一眼,却因沈大人的威势,不敢再过去劝了。

沈宴喝酒中,忽觉得桌下,一只手摸到了他腿上。他垂目看一眼,再抬眼皮,看眼旁边喝得东倒西歪的刘泠。小姑娘瘫在那里,面颊通红,眼中潮湿,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她的手却在桌下摸他,又轻又柔的碰触,春风一样撩人。

沈宴心有异样。

长乐郡主在这方面,简直是自学成才。

沈宴瞥她一眼,欲起身,不和酒鬼缠。他才要站起,脚却被踩上,一痛。再低头看,顿时无语,原是刘泠的身子前倾,脚踩在他脚面上,还好玩般踩踏。

沈宴忍不住低斥,“刘泠!松开!”不光是脚,手也给他拿开。

刘泠侧了头,望向他,眸子清如雨,看他半天,似认出了他,轻笑,“沈大人,你终于跟我说话了”她似觉得委屈,眨一眨眼,水雾弥漫,瞬间便要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