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又是徐家人。

开朝大改,皇帝大力扶持新贵,但名门世家百年之风,短期内,是不可能彻底压下去的。因为,当朝,陆家人多,徐家人也不少。两位陆家臣子与徐重宴相辩,徐家却也不是没人了。且陆家和徐家向来都是互看不顺眼,他们两家掐起来,旁的臣子都是敛袖围观,觉得这太正常了。

当然,此次涉及“谋反”之罪,能站在议政大殿中的臣子,每一个背后都有一圈算计。当即边看,边在心中快速分析此案。

徐家臣子正沉声道,“陆家谋反与否暂且不提。但陆家有转手甲胄之事,此时陆家府宅还有广平王府传来的书信,却是证据确凿。陆家私下购买兵器,却决计不清白!”

“放屁!”陆家人气得口不择言,脸红差点跳脚。买卖兵器这一说,明面上当然是不允许的,但他们这些世族大家,哪家私下里没有些兵器,没有些死士,没有些军队?放在前朝,他们家中养私兵,是完全合法的!

百家郡望,天下氏族。

世家曾经的辉煌,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新朝建立后,皇帝说不许养私兵。接下来就是长达两代之久的皇帝与世家的撕逼站。世家的底子是很足的,撕到现在,虽然元气大伤,但皇家也做出了让路。现在大家就处于心知肚明的状态,你不问,我不纠。明面上当然不应该,但皇帝不会问,也没人会自己往上撞。

且此任皇帝行事宽和,与先帝的铁血手腕完全不同。世家们有了喘气之力,也尽量配合皇帝。双方都知道,这是个少于一百年都停不了的磨合期,谁先急,谁就输。世家们的地位不像前朝那样高高在上,他们开始寻找别的契机,陆家如是

但真要说“谋反”,大殿上站着的大部分臣子,都认为不太可能。

若是世家与新贵的集体战,大家还能站队。可这是世家自己跟自己撕,徐家跟陆家撕

有人暗笑,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而太子刘望面沉如水,诧异地看向朝中好几位徐家臣子,他们的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但太子望去时,他们的目光自然移开。太子心中沉下:自己与陆家合作,也与徐家合作此时,徐家却不接受他的暗示,这本身,便预兆着不寻常。

刘望生了警惕之心,暗想要如何把这场弹劾压下去

就听高座上的皇帝似随意问,“那你弹劾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啊,第一件事已经这么力拔弩张,那第二件事,徐重宴又要弹劾什么?

徐重宴目光抬了抬,朝殿中,他静静地向太子殿下看去。日光落在他眼眸中,他眼睛眯了一眯,白皙的俊容上,露出一个几分奇诡的笑容来。

他这个笑容,登时让太子殿下心中大敲警钟。

只听青年并不高的声音,传遍大殿,“臣要弹劾的第二人,便是当朝太子。”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再由内侍传上去,“请陛下观。”

此时,皇帝手中,已经有了好几份折子。既有对太子的请功,又有对太子的弹劾。每份都有证有据,弄不得假。当然,有没有假,他还是要查一查的。皇帝抬头,似笑非笑地将折子往旁边一放,淡声,“不用看了。你就先说一说吧,你要弹劾些太子什么。”

他看向太子,漫声,“你就当堂与他对峙对峙吧,让朕听一听。”

“是。”太子毕恭毕敬地应道,回过头,看向徐重宴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原是为他请功的朝会,竟弄到如此地步!

徐家!徐家!果然是一条养不熟的狼狗!他真是大错特错!

“是。”徐重宴同样躬身应是,看向太子时,被淬了毒似的目光盯着,身子僵了一下。但想到家中已定的计划,再放眼一贯,朝殿上,不少人蠢蠢欲动。他心中定下来,将要说的话在心中整理一遍,再看向太子殿下时,已镇定许多。

他执笏的手出了层汗,心中自是紧张:这是能撂倒太子的唯一机会!徐家绝对不能错过!

朝中气氛,一时间变得更为肃穆阒寂,只听到徐重宴不急不慢的声音

同时间,邺京民坊这边,生意最好的一家酒楼二层,一个容颜微淡的俊朗公子推开窗,长发玉簪直束,一身玉白色文士衫。他肤色透白,斯文秀气,立在窗前,凝视着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宫。容颜甚秀,引得不少客人回看。但此人神情太漠然,又有小二主动将路引开,邺京此地身份贵重的人太多,很少有人会不长眼地去得罪一个不认识的人。谁知道那人是哪家贵公子,或是哪位世子呢?

一道风从后起,一件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披到了他身上。众人看去,见是另一位贵公子飒然而来,与那窗前回头的公子迎面一笑,绵绵情意在眉目间流转。众人脸一僵,纷纷恍然,有些可惜地转过了脸:这么丰神俊朗的两位公子,居然哎,邺京人,就是会玩。

“注意点影响啊你。”徐时锦轻笑,拢了拢被披上的大氅,肩膀动了动,没有能让手搭在她肩上的沈家大公子移开。

沈昱一副无赖样,“是你非要穿男儿装,我又没有逼你。”

徐时锦叹气,“在邺京,我得小心再小心。不说男儿装,要是能易容,我是更愿意的。”

她盈盈若水的目光在沈昱脸上转一圈,与沈小昱无辜至极的小白脸对上,再遗憾地转开:沈小昱锦衣卫出身,他就算没上手过,对易容肯定也很熟悉。可他本来就不喜欢徐姑娘扮男装,帮徐时锦易容,他更加不会去做了。

“沈小昱,你为什么反感我男儿打扮?”徐时锦好奇问,上下打量自己。她容颜中等偏上,做姑娘时就是美人,扮男儿时,更是比一般人要俊俏很多,看起来很好看啊。

沈昱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轻轻咬了几个字。

徐姑娘脸色顿时一僵,又有些赧红,她嗔怪地瞥他一眼,沈昱目中的暗示和占有=欲,让她心猛跳两下。她转过了脸,镇定地去看风景,不想和沈昱再讨论这个话题。

也许真是她刺激了沈昱吧。

他对她,越来越放得开。

但跟她说“男人对待女人的某些癖=好”这类的话,他未免也放得太开了他就不担心她生气,骂他下流吗?

虽然徐时锦确实不生气。

她摸摸微烫的面颊,低着头,微微发笑,任四周看他们的人,眼神更加诡异。

徐时锦轻道,“这个时辰,早朝该结束了。太子也该被看押关禁,调查即将开始我们的下一步,也该开始了”

沈昱点了点头。他对太子并不关心,但小锦的计划成功,只差临门轻轻一推,他当然也高兴。只有她计划越顺利,他们才有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体上。沈昱跟徐时锦说,“我去找了几位大夫,以前坐镇沈家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会暴露身份的。”徐时锦委婉道。

沈昱揽着她的肩,坚定道,“不会。我自有手段,让人不注意你我。小锦,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好吧。”徐时锦无奈道。她满心都是太子的事,时时刻刻等着消息传出,任何时候都在修改自己的计划。自从进了邺京,她全身血液奔涌,激动得停不下来。她几天没睡觉了,但她根本忘了疲惫,她只想盯着那座皇宫

但沈昱只关心她的身体。找各种借口,带她去看病。

徐时锦尽量顺着他,尽量调开时间,任他作为。明天不知道生死,感情的路也缥缈无比,但如她之前想的那样,在路封死之前,她不会让沈昱伤心。

即使事隔很多年,他也是让她一想起来,便想发笑的存在。因为有沈昱在,她的生命,才有了那么几许美好。等他走了,她回忆起过去,才会加倍珍重。

她感谢沈昱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喜爱她,也让她喜爱。

“小锦,你快些好起来吧。”沈昱叹息着,揽着她的肩收紧。

刘泠坐在屋中。

她与她娘说着话。

广平王妃一踏足,便又把脚缩了回去。她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就神情恍惚地离开了院子。

今天刘泠的院子可真热闹。

不光广平王妃来了,其他人也都来看她,想从她这里套些话,无一例外地失望离开。连刘润阳和刘湘这对兄妹,都站在廊下,睁着忐忑又迷瞪的眼神,看着刘泠。

孩子真是世上最干净、又最黑暗的。他们可以陷害刘泠,又可以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刘泠。见这个大姐姐很怕,又很可怜。

“大姊,听说你昨天没吃饭。我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你要不要尝尝?”一门之隔,刘润阳拉着妹妹,在门外小声问。

刘泠看着他们,平平道,“这些,我不爱吃。”

“那你爱吃什么?”刘润阳又问。

刘泠轻声,“你们的肉啊。把你们的肉剁碎,混着血,碾着骨,是我最爱吃的。”

“!你、你疯了!”刘润阳搂着惶恐的妹妹往后退。

刘泠笑起来,笑得大声,但转而,又停下来。她停下来,表情冷漠,这个人幽幽的,把空间和气氛也带动得那么奇怪。

刘泠死寂地抱臂靠床坐着,两个孩子眼中露出茫然之情,却抿了抿唇,不敢进去说一句话。看了一会儿,在母亲胆战心惊地喊他们时,他们乖乖走了。

刘湘失魂落魄地回头,对上刘泠黑暗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冷。刘泠唇角上扬,笑容诡异,伸手抹上自己的脖颈,眼睛一直看着刘湘。

“啊!”刘湘抱紧哥哥的手臂,吓得哭起来,“她、她要杀我!哥哥,我们快走!我不要留在这里,这里好可怕!”

“湘儿你别自己吓自己!”刘润阳劝她,回头看坐在一团黑中的大姊,却不自觉的,他也打了一个冷战。

刘润阳呆了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有些恍神:他们是不是错了?这是他们的大姊,是他们的亲人那天抱着妹妹在马车中,听到外面大姊凄惨的叫声,他心里是那么的害怕。

他们是不是错了?

不该是这样的

刘泠根本没把他们的到来放在心上,她脑海里,想着罗凡答应自己的事。

昨晚,罗凡陪杨晔来看她,告诉她,沈宴还活着。

她提出要见沈宴,罗凡答应后,又支支吾吾,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说。

于是刘泠坐在屋中,从日未出,等到日将落。她坐了一天,仍没等到罗凡的到来。

她心中想:他是不是骗她的?根本没有找到沈宴。沈宴已经死了。

他死了

她默默地想着。

傍晚时分,刘润平来找她。刘泠根本不搭理,但刘润平自觉坐在屋中,小心翼翼地说着话,东拉西扯。他的大姊,一句都不回应,他硬是厚着脸皮往下说。刘润平说,“爹他们好像很高兴,今晚在前厅摆宴。我不想去,我想在这里陪你说说话我知道大姊不想跟我说话,但是”

他忽然瞪大眼,因为倏尔间,紧闭的窗子被推开,一个青衣少年,从外面翻了进来,轻而易举。他翻进来时,刘润平本想惊恐大叫,那少年只是隔空向他点了下,他就说不出话。刘润平惊恐地向大姊看去,狂眨眼睛,暗示大姊“快逃”,他看到随着少年身子轻盈地落在屋中,刘泠那双死水一样空寂的眼睛,有了光彩。刘泠从床边站了起来,看向少年。

罗凡先是好奇地看了刘润平一眼,才对公主拱手,“公主。”

“我们快走吧。”刘泠一刻都不想耽误。

罗凡皱了皱眉,说,“广平王府现在被看得很严,我自己一个人进出没问题,但带上公主,恐怕就需要公主的侍卫们帮忙了。”

他说话间,见那个小孩子拼命地眨眼睛。想了想,把小孩子穴道解开。就听小孩子急急道,“我帮大姊,说我丢了东西,找人寻找,让杨侍卫他们自由行动!”

罗凡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孩:他都不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就急吼吼地自己跑出来?

刘润平更是认真地对刘泠说,“大姊,你和这个大哥哥走吧。我就坐在这里,假装跟你说话,帮你瞒着那些监督你的人。大姊,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罗凡看着刘润平的目光更加奇怪了:满门恶毒中,竟出了这么个奇葩?到底是真的愿意帮助公主,还是只是做戏,做内应?

他走向刘润平,想用一些特殊手段,让这个孩子说出真话。

刘泠却在他身后道,“别管他了,他不会说的。我们走吧。”

公主如此相信那个小孩子,罗凡看去,小孩子眼含热泪,激动地仰脸看公主,似满心感动。罗凡摸了摸头,不知道他们这闹的是哪一出。但公主一个劲地催促他,他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在刘润平把人调开后,不情不愿地带着刘泠飞檐走壁,离开了王府,往锦衣卫的地盘疾走。

落日已去,天慢慢黑了。

到了府司前,见刘泠迈步上台阶。罗凡犹豫了一下,“公主,沈大人的情况不太好,你有准备一些吧。”

刘泠后背顿了下,她侧脸僵硬,又平静答,沉而静,“我知道。”

罗凡推推拉拉,从昨天推到今天,她就猜到了。

能有多不好呢?

只要他活着,刘泠都觉得好。

她进了锦衣卫的司所,这里黑魆魆一片,碧瓦飞甍、屋宇连绵,像一头困兽在蛰伏,随时等着苏醒那一瞬。刘泠走得很快,越往前,她禁不住跑起来,向着前方。

罗凡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看刘泠从他身后,一径与他擦肩,再跑到了他前面。

他无言可说。

忽一片凉意,落到了他眼睛上。

他伸出手,接到一片飞雪。

抬头去看,黑洞一样的天幕,有细细弱弱的小雪洒下。清清淡淡的,带着冷意。任你心炽烈,这片雪,也兀自将它变冷。

罗凡看了一会儿,才去追步伐匆促的刘泠。

“公主,这边。”罗凡为她指明方向。

到一个小院,刘泠由罗凡领着,走向一个方向。其实他不说,刘泠也能看出来。满院的幽若灯火,都集中在这里。一路前行,有锦衣卫进出,看到罗凡带一个美丽姑娘过来,有些诧异,却不多问。

罗凡低声跟刘泠说,“在临州消息断了一日,我便觉得不对劲。当晚,收到锦衣卫情报往回赶。听广平王说沈大人被夷古国刺客所杀,我怀疑其中有蹊跷,却不能在这时候得罪王府。我与众同僚上山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沈大人死了,我们也得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来江州前,大家已经找了两天。一寸地一寸地地翻找,那场雪太大,时间越久,希望越小。昨天是第四天,我们在峭壁边找到的人。”

“沈大人凭着武功和内力,在落崖时,缓了一下劲。我们找到人时,他被雪冻住,气息尽无。昨天我去见你时,刚从大夫那里听到沈大人的身体状况。他受了冻,寒气侵体,不光如此,下落时冲力太大,若他之前没有中毒,可能好一些。但他现在五脏被挤压,肺部出了血,身上中的毒,因为身体缘故,大夫们也不敢解,怕受不住。”

罗凡目中带了怒气,怒气过度,又难过涌上,“公主,沈大人他他这个样子我想,你、你留在他身边,你陪着他,他也许会好一点。”

刘泠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越过走在面前的罗凡,想夜幕降临、小雪落落的天空看去。

她感觉到心口的疼痛,却已经很熟悉。

她淡声,“走吧。”

罗凡低头,掩去通红的眼睛,“我本来不想告诉公主。想等沈大人醒了,或身体好一些,再与公主说。广平王府那边,我们商量着,也想等沈大人清醒了,再谋定后动。但昨夜观公主情形,实在不好,我只能提前说出,让公主不至于绝望”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神情清清淡淡的,打断罗凡的唠叨。

罗凡擦一擦眼睛,“大夫说,现在不能治,只能等。他体内的毛病太多了,以前的旧伤也复发,没办法”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再次打断。

“”罗凡呆呆地看着刘泠。这个姑娘侧脸那么静,语气那么淡。他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前。

有两人守在门口,看到他们过来,点了点头。刘泠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见杨晔他们也跟了过来。

刘泠听到罗凡和锦衣卫的说话声,“沈大人怎么样了?”

“不太好,”门口的人声音沉重,“和你离开时一样。”

他们说话间,刘泠推开门,风吹得她裙裾扬了一下。

刘泠站在门口,感觉到屋中,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站在这里,甚至很难感觉到里面的暖气。一道门,竟然无法将屋外的寒气挡住。

“他受了寒,现在还不能乍然受热”罗凡解释。

“什么人?!”里面传来大夫中气十足的吼声,“你们不要一天十次八次地过来,没有用我跟你说”

“屈大夫,是沈大人的妻子来了。”罗凡答。

刘泠心中忐忑,往屋中一步步走入。从幽黑中走入明亮,她的视线在变化。过了屏风,又过了小门,在过门槛时,她甚至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她无视了屋中所有摆设和人,一眼看到床上那个人。

她看到他,就痴了一样,走过去。

她俯眼,看着床上这个青年。

他平躺着,看起来那么静,那么虚弱。他额头上有纱布缠着,刘泠看大夫在换药,纱布摘下去,刘泠看到他额头上扭曲的一道伤痕,蜈蚣一样弯弯曲曲。他眼角下的疤痕,也被新的伤口掩去。

他以前那么好看,可现在,脸上却多了这么多伤。

变得这么不好看。

他白着脸,躺在那里,闭着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大夫让开,又被罗凡拉扯出去。不在乎门有没有关上,那些人还在不在,刘泠弯下腰,去摸他的面颊。

好冷啊。

刘泠想到罗凡的话,说现在不能治,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得一步步走。

刘泠俯面,将脸贴上他布满狰狞伤痕的脸。她耳朵靠着他鼻子,却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刘泠心中恐慌。

她将手伸到锦被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那么冷,她摸上去,禁不住打冷战。整个人坐在地上,脸靠着他的手。她听了许久,才听到那极弱的脉搏声。

刘泠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还活着。

刘泠就坐在地上,被子下,她握住他的手。仰起脸,不觉看向他。

她发现,他居然睁开了眼。

他在看着她。

刘泠怔怔地仰着脸。

她又低下头,轻声,“你毁容了,你知道吗?”

他没有说话。

眼睛那么黑。

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刘泠兀自说,笑容苍白虚弱,和他的脸色一样,“我最喜欢你的脸了。你毁容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依然没动静。

刘泠垂着眼,轻道,“混蛋。”

她的眼泪,刷地掉落,溅在她紧握他的手上。

他的脉搏,重重的,跳了一下。

她起身,凑过去,亲上他嘴角。

眼泪掉在他长睫上。

她说,“我讨厌你。”

他与她相贴的,冰凉的,干燥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泠望着他的眼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头微微侧了侧,靠着她的手。刘泠神情恍惚,恍惚着恍惚着,她喃声叫他,“沈宴啊。”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没什么好说的。那些过去的,我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还没发生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沈宴。

宴无好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

这像是一场梦。也许她早就死了。在他跳崖那天,她就跟着他死了。她却不甘心,仍幻想着。所以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刘泠的想象。她喜欢一个人,生之眷恋,死之思念。

人生啊,有没有那么哪怕一次,不抛不弃不回头。

他嘴角动了动,刘泠说,“他们说你肺部出了血,你不要说话你做口型,我能听懂。”

她凑过去,看着他的口型。

他说:别哭。

刘泠望着他,说,“你笑一下,我就不哭了。”

沈宴垂下眼,轻轻的,嘴角扬了下。

刘泠贴着他脸颊的手,轻轻颤抖。她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

【我这一生,舍弃许多东西,也丢下不少人。辜负苦难,也配不上所有人。我一路艰难,迎风而走,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黑暗。后来,还有了荡在黑暗灯影中的,你的影子。沈宴啊,只要你微微一笑,我就不会哭了。】

第98章 刘泠的执念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开门看到满地白茫,满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来得这么晚。在雪地上走动,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松的雪,看到雪下绿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觉到春天的征兆。

刘润平在大姊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暖和的室内,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小声请示,轻柔的声线,伴随着外面的寒气,一径扑来,让他打个冷战。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门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落的小雪。他的心,像这轻缓的雪一样,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来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彻夜未归。

这个家这么欺负她,她已经痛苦到了极限,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刘润平听大哥说过那天的情形。他们都记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头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风雪远比今日要大。

那天

伤心绝望的刘泠趴在悬崖边,往下望着。众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后头,雪打上她的脸颊。地上积着厚雪,她长发被风打乱,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为一体。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抬头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乱,好似看到了心爱之人,他站在旁边,等着她走过去。

“小公子,你”侍女们转个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刘润平两只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让众人好是惊诧。

小公子哭得这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众女的头一下子大了。

伺候刘润平的奶娘连忙被人喊了过来,心疼地把这个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怀里,“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饿了?奶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汉,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厉害。

侍女们围着,纷纷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尿裤子啦?”

“是不是觉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哭,大约只有这么几个原因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大约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无病呻=吟的谈资罢了。

奶娘在众人出主意后,确认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没有尿裤子、昨晚也没有落枕后,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吃的。身后侍女们跟了一大堆,使尽手段要确保小公子没有在这里出事。

刘润平只伤怀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应该帮大姊争取时间,不要这些下人发现。所以他就继续啜泣,问什么也不肯说,好让所有的大人围着他转。快要哭不下去时,奶娘哄他去小厨房找吃的,刘润平连忙答应,唯恐继续在原地,哭不出来很尴尬。于是一群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还很是得意:他总算帮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却未想到,这些侍女是专门留下来服侍并监视刘泠的。在他哭闹时,大人真的会只顾着他一个,把正主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的想法,再聪明,也不如大人的经验来得全面。

所以当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厨房门口,看到烟火燎燎中,大姊刘泠蹲在那里看火,小孩子鼻涕挂在脸上,张大嘴,直接惊呆了。

刘泠居然没有走!居然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转移视线方法是多么的幼稚。

刘润平发现,厨娘们都站在屋廊下,百无聊赖。他的奶娘过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时,公主就到这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把小厨房给霸占了。反正这是刘泠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这个地方占用,厨房的帮佣除了给王爷王妃汇报公主的行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姊!”刘润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没走,又为她着急,又因见到她而开心。但总体来说,开心占的比例更大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他欢欢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边,与刘泠一样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问,“大姊,你会烹饪呀?你要做饭吗?我可以尝吗?”

“不可以。”刘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说话了!”刘润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紧接着失望,大姊不让他吃

他蹲在地上的小短腿挪了挪,换了个角度,撩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刘泠的神情。失落了好几日,刘泠的美人脸有着疲惫之色,神情却清清淡淡的,清淡中又透着认真,和之前比,看起来有生气了一些。

小孩子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有好一些的猜测。可他又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去向刘泠发问。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宁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对谁都不需要挣扎。

他问,“大姊,我能陪你一起烹饪吗?我想跟你一起学。”

刘泠没有回应他。

她专心地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掌着厨,誓要把自己的兴趣全放在膳食上。

广平王妃在上午时来看了看,盖是厨娘们告知,她觉得不寻常,来看刘泠在捣鼓什么。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小厨房里熬的煮的食物有些什么价值。她与刘泠说话,刘泠也不理她。

广平王妃神情也不好,容颜尽显疲色。她夜夜失眠,每天都头痛,刘泠认为是报应。

她看了看到现在还缠着刘泠的刘润平,叹气,“这么冷的天,你呆在这里干什么?玩一会儿就回去,还得上学。”

刘润平答,“今天下雪,先生生了病,不用去上学。”

广平王妃语气严厉些,“那也得去读书!整天知道玩像什么样子”

刘泠一声冷笑,广平王妃话被打断,脸色有些窘迫。

她继续往下说,气势却被搅得乱了,“读书好了,以后才能像你爹爹一样”

“男=盗=女=娼。”刘泠站起来,看向门口的王妃,“让开。”

广平王妃被“男=盗=女=娼”那几个轻飘飘不着地的字给晃得涨红脸,耳根热辣辣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下人虽不敢说,却用眼神窃窃私语。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全爆发,让她头一阵晕眩。这晕眩的功夫,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刘泠身后,一晃而过。

那清晰又模糊的眉眼、那熟悉低垂的笑容

“啊!”她一声尖叫,抱着头往后摔去,“有鬼!这里有鬼!”

广平王妃在刘泠的院落中晕倒过去,引得众人恐慌,乱糟糟一片。而刘泠依然心无旁骛地做着她的膳食,恨不得把她的所学,全都用上。她于烹饪的天分实在是低,她也不乐衷于此,如果不是沈宴需要,她也不想总暴露自己的短板。

她洋洋得意自己的所学时,沈宴便会笑她,“烹饪?你真是高看自己。你会吗?”

“”刘泠踢他。

她在街上买东西,他站在她后面,担忧道,“你、你知道买东西需要掏银子吧?”

“”刘泠咬牙,不就买个东西嘛,谁不会啊!

连她说自己要给他做衣服做鞋子,沈宴也说,“你真的会女红?明天不要到我跟前来哭啊。”

“”刘泠踹他。

在沈宴眼中,刘泠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有一堆侍女伺候,她什么都不会。

但她虽然什么都不会,虽然做的饭菜烧焦煮焦,虽然买东西时对价钱糊涂得不得了被骗也不知道,虽然给他绣个荷包也要绣半年、成果还未必好看,但沈宴仍全盘接受。

他嘴上调=笑她“傻子”,却会搂着她的肩,把那些都教给她。

他一边调侃她,一边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又嫌弃她,又喜欢她。喜欢比嫌弃,要多很多。

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走南去北,他们一起流=浪刘泠多喜欢他啊。

刘泠耐心地照料自己的膳食,刘润平呆呆地站一边。左边是喜欢的大姊,右边是晕倒的娘、质问的爹。他再次陷入那种左右为难的境界。可他咬着牙,在爹喝问中,红着眼,一句话不肯说。

广平王神情复杂,摸摸小儿子的头,再去看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女儿,终是叹口气,旋身让大夫去看妻子。不再逼问了。

广平王妃恍惚着,醒来后,一把握着丈夫的手,激动又痛苦,高声喊,“阿泠没有骗我!姐姐她在!她果然在!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对不起她,我们都对不起她”

“你看错了,明兰她早就死了,她早不在了”广平王耐心哄。

“那就是她的魂在!”广平王妃脸色苍白,却透着诡异的红。

广平王妃神志不清,广平王好容易才把她哄好去睡,一身疲累。他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刘泠说张明兰在,妻子也说张明兰在难道王府真的不干净?他又想找法师来驱鬼了身为王爷,天天对这种怪力乱神推崇无比,他也很尴尬。

一团乱中,广平王府长工们居住的院子里,在众侍从的掩护下,杨晔从一间屋中走出,将那张画收入袖中,对等候的人点头示意。下属们跟上他,小声报告王府出的乱子,又问,“杨大哥怎么想的这个法子?”

“画都是公主给的,这当然是公主的意思啊。”杨晔说。

大家凑一起,猜测公主的想法。是要用死去的王妃,攻破现任王妃的心理防线,吓死她吗?这、这有什么用啊?太温柔了吧?

杨晔只摇头,催促手下按照公主的意思去做,还得小心府上别的侍卫的监视。他也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按说公主让他把罪证交给了锦衣卫,这边就应该没他们事了才对。锦衣卫那边在照顾沈大人,罗公子在看证据,真要对广平王府下手,也就这两天的时间了。

他舒口气,希望一切能好起来,公主不要再受伤了。

白天的雪下午时停了一会儿,到傍晚时,又开始洋洋洒洒下起来。到这会儿,跟着大姊坐在屋中说话的刘润平,明显发现大姊变得焦虑不安,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的雪天看去。刘润平察觉这个,心里有了猜想,便硬是坐着不肯走。

果然,等天快黑了,和昨天一样,一个圆脸大哥哥掀开窗,从外跳了进来。他拍去身上的雪,叹道,“居然还在下雪!弄得我想混进来,都比昨天困难了很多。光是脚印,就够我烦的了”

刘泠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他一进来,抬头,见公主浅紫上衣,雪白长裙,腰垂襟佩,叮叮咚咚,压在裙裾上。她长发半挽,乌云间白色珠簪点缀,素净又明艳。她弯腰提起一个楠木食盒,向罗凡看来,优雅淑静。

罗凡简直看呆了:他知道刘泠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明艳动人的美人。但跟刘泠见了这么多次面,再美,他也看习惯了。他发呆的是,刘泠现在显得更美——她居然精心打扮过!

而刘润平更知道,他大姊换了一下午的衣裳。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罗凡嘴角抽了抽,对刘泠很是佩服。但他嘴角抽后,目光落在刘泠的手上,眼皮也跳了跳,警惕问,“公主,你拿的什么?”

“我给沈宴做的饭。”刘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