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芙和带队的王老师,一人手里提一个大袋子。

傅聿城微讶,这么早,酒店自助餐都还没开始,他以为梁小姐这时候必然还在蒙头大睡。

王老师说:“我是知道你们,怕耽误时间,也不愿意去餐厅吃饭。面包酸奶都有,一人拿一点儿吧。”

两个袋子里的东西,一下便给分完了。这房间挤,床上椅上都坐着人,傅聿城拿了个面包,到门口去跟王老师和梁芙说话。

“还是梁芙细心,提醒了我才想到。”王老师笑说,“回头我一定跟梁老师说说这件事。”

“别别别,”梁芙忙说,“我爸忙,这种小事不用告诉他了。”

因还有别的事要处理,王老师先走了,临走前嘱咐组长杨铭记得提醒大家先把正装换好。

梁芙背靠着门框,抬眼去打量傅聿城,“你笑什么?”

“师姐这趟可真破费,为了请我,还得请一堆人。”

梁芙“嘁”一声,“这叫一视同仁。我爸是院里的老师,他们都是院里的学生,换言之都是我师弟师妹。”

“国际法学院的,也是你师弟师妹?”

梁芙噎了一下,才说:“国际法学院的就不学刑法了?”

恃靓行凶这个词,傅聿城原本是不信的,但梁芙仿佛是个真实写照,瞧着她,听她讲话,无论她说什么歪理,他都想说,对,你说得都对。

梁芙看着傅聿城吃完了早餐,再喝下去半盒牛奶才放心。大家准备换上正装出发,这里离会场不远,走路十分钟。梁芙还没收拾,不跟他们一块儿过去。

开庭前十五分钟就得入场,梁芙整理完东西去会场的时候,傅聿城已经进去了。她没有参赛资格,便坐在外面等。会场内全是穿一样格式正装的参赛选手,都在抓紧开始前的最后时间做准备。

ICC中文赛是由中国国际刑法青年学者联盟和人大共同组织的,同时也有许多国内顶尖的律所协同支持。梁芙打量着赛事方陈列的背景海报,在协办方里瞧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律师事务所的logo。正准备摸出手机发个短信问一问,身后有人喊:“梁芙!”

梁芙回头看,正是梁庵道当硕导第一年带出的学生,这logo所属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程方平,也是少数她乐意叫“师兄”的人。

当年毕业之后,程方平就北上工作,后来便跟着前辈一起创建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些年做得风生水起。

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了,梁芙不无惊喜,立马迎上去同他打招呼:“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程方平这人,工作场合干脆利落、杀伐决断,私底下却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尤其孩子出生之后,性格越发平顺淡定。

程方平笑呵呵说道:“我们在崇城开设分所的筹备工作已经收尾了,今天过来一方面协助工作,一方面给崇城的分所挖掘人才。”

“意思是以后就长留崇城了?”

“我跟我老婆都是苏州人,崇城离老家近,还是更方便些。”

“老梁一定得高兴坏了。”

“这事儿我跟梁老师说过,等律所的事情落停了,我正式搬回崇城,就去登门拜访。”

程方平本是准备去观赛的,和梁芙碰上,便也不去了,一道往休息区去,坐下详谈。

“师妹过来做什么?我记得梁老师不是你们崇大队的指导教练?”

“我……我爸有个学生在队里,我顺道过来看看。”

“是吗?叫什么名字?”

“傅聿城,贝聿铭的聿,城市的城。”

程方平笑说:“我记住了,要是到时候缺人,我一定提溜他去给我打工。”

他们再聊了会儿关于各自和家人的境况,有人来找,程方平便先离开了,想晚上请梁芙吃饭,然而梁芙下午便得回天津,不凑巧,便约了下次回崇城再说。

梁芙独自坐了一会儿,她微信列表里时刻有未读消息,把这些挨个处理,跟周昙扯些闲话,第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先出来的是观赛的观众,梁芙听见有两个女生窃笑说今天这场的检方律师真帅。想来可能是说的傅聿城,便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长相倒是其次,他逻辑太强了,揪住对手一个漏洞,把人问得毫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等比赛结束了去打听呗……”

两个女生相携离开,梁芙又等片刻,终于从逐渐稀少的人流中看见了傅聿城。

老实说他们这正装的质量着实算不上好,而傅聿城偏能将其穿出一种商界新贵、鹤立鸡群之感,全靠身材和颜值撑着。

指导教练跟他走在一起,似在讨论比赛细节。他将资料卷成筒状捏在手里,蹙眉聆听,不时点头。

两人在过道里讨论了一会儿,教练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接应下一场比赛的队员了。

傅聿城低着头,眉头紧蹙,似仍沉浸于比赛之中,径直往外走,丝毫没注意休息区坐着梁芙。

直到肩膀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舒眉一笑。

梁芙便似好哥们儿似的勾着他肩膀往前走,“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吧。”傅聿城揉了揉眉心,高度紧张之后的疲累的渐渐泛上来。入正赛二十七支队伍,评分前六的才能进半决赛,这些队伍不乏北大、中国政法这些法学强校,傅聿城这样说倒真不是谦虚。

“你们现在有什么安排?”

“正赛每队要打三场,我马上还得去观赛……”傅聿城看着她,片刻,意识到她这问题的真正用意,“……你几号离开天津?”

梁芙笑说:“想绕道去天津看我?我忙着呢,也没空陪你。你好好打比赛吧。”

傅聿城顿下脚步看着她,忽然低头,沉声问道:“师姐,要是进了决赛,能不能找你讨点儿奖励?

他站在赛场的门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知是“师姐”,还是“奖励”听着更显暧昧,话里似有点儿轻佻的意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梁芙近距离望着他清峻的五官,心脏猛跳了几下。

她后退半步,避开略让自己无法平静的注视,“……我大老远跑来找你,都没要奖励呢。”

“不给吗?”他笑着问,有点耍赖的意思。

梁芙知道他多半是瞧准了自己色厉内荏,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美人计,“……好好好,我答应。”

“那你写保证书。”今天的傅聿城仿佛出奇的幼稚。

“……你是在侮辱我!”

“不是,这得怪师姐自己,有前科。”

梁芙没脾气了,眼睁睁看着傅聿城把记事本和笔递过来。

她往后翻,准备找个空白页面,哗啦啦之间好像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给翻过去了,一时好奇,便往回翻。

傅聿城显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急忙来抢。她背过身去拦住他,翻回到了那一页。

梁芙从前便觉得傅聿城这人应该很会撒谎,因为他总这样一副表情,好似没什么事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绪,撒谎与不撒谎的区别,便没有人能分辨得出了。

她望着笔记本里陈列的这一页说谎的证据,一时间说不出话。

就为了她随口一提元旦一道出海去玩,他从旅游地图上剪下来的崇城周边岛屿的一角,其下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攻略。

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我在复习,都快忘了这事。

傅聿城一点没有被撞破谎言的尴尬,轻轻巧巧地把本子自她手中抽出来,“我得回去观赛了。”

“你站住。”

她抬手挥过去,傅聿城本能闭上眼睛,这一下拍在了额头上,并不痛。傅聿城睁眼,对上梁芙的目光,她目光里说不出的歉疚。

“……你就是想让我更惭愧。”

傅聿城很淡地笑:“你别冤枉我。”

梁芙去抽他手中黑胶皮的笔记本,他用了点力,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梁芙把那一页扯下来,叠好了放进自己提包的内袋,再把笔拿过来,将笔记本垫在手掌上,一字一字给他写保证书。

末了,她签上字,没用那糊弄人的“签名体”,是似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喏。”梁芙把笔夹在本子之间递还给他。

傅聿城接过,也没看,抽出笔把本子阖上,仍然瞧着她,没再笑,目光却更深。

“这下我没法再抵赖了。”

“其实……没经过公证,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师姐要想抵赖,也还是能抵赖的。”

“傅聿城!”

傅聿城乐出一声,“好了,我信你。”他看着她,“我信你。”

没等第二场比赛开始,梁芙就出发回天津了。杨老师虽给她规定三点钟回去,可她不可能真的掐着点到。晚上有演出,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让那么多人配合她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ICC中文赛正赛全部结束,结果出来,崇大队连同另外五支队伍一同进入半决赛。

半决赛的庭辩角色由抽签决定,他们抽中了政府律师和被害人代理人。在确定谁出任被害人代理人的时候,大家协商一致,决定派乔麦出来历练历练。

乔麦不辱使命,最终,半决赛结果公布,崇大队进入前三名,获得了去海牙打决赛的机会。

往年崇大多于半决赛便铩羽而归,能进决赛已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据说教练把结果发在朋友圈,一小时内喜提点赞上百次,法律学院和国际法学院立即于公众号刊登喜报,群里道贺连连,也是给足了排面。

傅聿城给梁庵道和梁芙都发过消息,梁庵道回以勉励之语,梁芙只说恭喜,问他决赛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家都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久久不能平静,队员起哄让指导老师请吃夜宵。大家半年来神经紧绷,值当得起这一顿夜宵。他们回程的高铁票定在第二天下午,时间上十分宽裕。

老师假意勉强,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下来。欢呼四起,大家簇拥着老师一块儿往外走。

傅聿城也有点受感染,跟在队伍后面,捏着手机边走边回复梁芙:“6月,去海牙打决赛。”

这时候乔麦落后两步,推一推眼镜,对傅聿城说道:“学长,今天我在庭辩的时候,法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觉得自己没有答好……“出来吃饭,她也不忘带着参考资料。

傅聿城哑然失笑。

国际法学院的学姐走过来,一把抓着她衣领往前拎,“吃饭就吃饭!你再十万个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书烧了!”

乔麦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

傅聿城一边吃夜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梁芙聊天。她知道他今晚要庆祝,回复不及时,所以也不催促。

这晚研究员、指导教练和带队老师都被灌了酒,还不少,大家乘兴而归,又玩了两局狼人杀,这才散去。

傅聿城趴在床上,摸过手机,把聊天记录往上一拉,他俩零零散散聊了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在床上眯了约有十分钟,爬起来离开房间。离开酒店之后,他给梁芙拨了一个电话,一边走去便利店买烟。

接通后梁芙说:“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傅聿城拿着烟出了便利店,蹲在路牙上,把烟点着。他这时心情极好,晚上被人拦着没给喝酒,多少觉得得抽上一支做庆贺。

“我看见王老师发的朋友圈了,合影里面你怪傻的。”

“是吗?”他没注意,合影的时候可能在想别的事。

“我爸今天也很高兴,在群里说回去以后召集大家为你庆祝。”

“梁老师跟我说过。”

“……天津今天天气挺好的,我今天的演出也很成功。”

傅聿城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绕了一晚上了,都在回避重点,“师姐,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事?”

沉默片刻,梁芙不甚服气地说:“我没忘,不是在思考应该给你什么奖励么。”

“思考结果是?”

“……”

“你要是没想法,我就只能照我想的办了啊,到时候可别翻脸。”

“愿赌服输,翻脸是小狗。”

“这你自己说的,记住了。”傅聿城笑说。

他咬着烟,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见恼人的阴霾天,只有一树一树的灯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这电话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进了电梯。他与杨铭一间房,怕打扰人休息,就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来往好几波住客,好奇瞧着他,甚至有上给别的房间提供客房服务的员工以为他钥匙弄丢了,自告奋勇要去他拿备用的。

最终,傅聿城把话题结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着意犹未尽,梁芙轻声说:“好。”

“等下回见你的时候,我得讨要奖励。”不定准确时间了,下回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你这人可真是斤斤计较。”

说过晚安,傅聿城笑着把电话挂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组仍然不能放松,还得筹备去海牙的决赛,办理去荷兰的签证。

得知傅聿城进决赛,邵磊说了不少风凉话。今年他们学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虽然邵磊没参加比赛,这里面压根没他什么事。

“老傅,别飘,别到时候跑一趟只得一个第三名。”

“不还是压你一筹?”

“……”

邵磊又关心起他与梁家千金的八卦,这种戏码谁都想看个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丢了手机没管,大半天后才回复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给气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筹备比赛之外,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他们为筹备比赛耽误不少时间,好几门课的平时作业堆积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义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有时候他挺羡慕蒋琛和李文曜,这俩晃晃荡荡的,把事情做到个七八成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还得梁庵道“召见”,前去办公室见了一面。

开场当然先说进了ICC中文赛决赛的事,梁庵道为人低调,也不喜好对外炫耀,但这回傅聿城着实替他争光,便也没忍住多夸赞了几句,又勉励他决赛争取夺得好名次。

这话题告一段落,他没让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给茶杯里续热水。

傅聿城隐约觉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会面似乎不单是为了比赛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没说话,往办公桌一侧的书架上望去。傅聿城顺着看去,那放着个相框,摄于某一年的生日宴会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头戴小皇冠,被簇拥于亲友之间,她笑得开朗而不失矜持,当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样。

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