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要真受了什么委屈,死有屁用!不如拼口气拉个垫背的……”

“不懂跳楼的人怎么想的,父母亲人都不管了吗……”

……

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梁芙手臂给陡增的力道捏得一阵发痛,她“嘶”一声,转头去看。傅聿城背对大楼,人似石化,身体僵直一动未动。

她伸手轻轻碰一碰他,“傅聿城?”

他低垂着眼,目光如淬霜雪冷到极点。

梁芙从没瞧见他这样过,隐隐觉得害怕,轻轻挣扎一下,再唤他:“傅聿城……怎么了?”

片刻,傅聿城似乎终于回过神,哑声道:“……走吧。”

梁芙追出两步,又跑回去拾起那被人撞倒在地差点被遗忘的行李箱。她拖着箱子去挽他的手,他手指仿佛冰块,没半分温度。他一把甩开,脚步飞快。

梁芙疾跑几步,到他跟前伸手一拦。他这才停下。梁芙再去握他的手,他这回没再挣开。

“傅聿城?”

傅聿城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落一瞬,片刻,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送你去打车。”

“不用了,你回宿舍休息,好吗?我送你回去。”

傅聿城摇头,“我出去走走。”

他轻轻挣了挣,梁芙将他手松开,忧心忡忡地瞧着他,“你去哪儿?”

“随便走走,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他绕过她,双手揣进衣服口袋,低下头,步履急迫。

那扑在地上的影子,让后方的路灯拖得越来越长。眼看着人影即将消失,梁芙三两步赶上去。她终究不放心,隔了一段距离遥遥跟着。

傅聿城似乎真没有目的地,哪儿有路便往哪儿走,有时遇见红灯,他似是回过神来,停步等在斑马线前。红灯变成绿灯,再变成红灯……一个一个绿灯过去,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无数的人与他擦肩而过。

梁芙瞧着路灯光下那道寥落的身影,喉咙一阵一阵发紧。

傅聿城身影一动,她便立即拖着行李箱跟上前去。

人走得飞快,等她抓紧两步赶上去的时候,只看见前方倾斜的树影,一群飞蛾晕头转向地往路灯的灯泡上扑,傅聿城消失在公园门口。

梁芙往里去找,早过了晚间活动的时间,这时候公园里寂寂又阴森,草丛里藏着蛉虫鸣叫,林间路上只寥寥几个夜跑的人。

她喊傅聿城名字,越走越深,行李箱万向轮时不时卡进鹅卵石之间的缝里,她这一路追得踉踉跄跄。

忽觉背后有人接近,梁芙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却是傅聿城。

“你在跟踪我?”

梁芙几乎、差点是哭出来了,不知因为惊吓还是因为担心,“你……”

“我只是想过来坐一坐。”

公园是这区域的绿化重点,依着一小片湖泊而建。今晚没有风,那湖水一片沉寂,他们沿着树影覆盖下的湖堤沉默往前走。

梁芙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同她说些什么,关于今晚,关于他的反常。他似乎从不主动提及自身,像深渊一样的静默。

如果只是同他半真不假地玩闹,如果只是把他当做父亲的学生,她也许并不会对他有所好奇——人人都是一座孤岛,你为什么非得登岛游览又弃之敝履呢?

不是。她对傅聿城不是这样。

不知走了多远,傅聿城停了下来。

前方有个小小的环形广场,三两级台阶,抽象的青铜雕像,有哪个小孩儿遗落了一把绿色的小水枪。

傅聿城在那台阶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又向她瞥来一眼,示意她过来坐。

手肘碰到手肘,才觉察已经入夏的夜晚天气有多热,她一路跟来,焦虑担忧,急出满身的汗。

她坐在那儿,盯着那柄小水枪的时候,傅聿城的声音突然就响起来:“我爸,是跳楼死的。”

梁芙一震。

他语气拿捏得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

“……被人陷害,坐了五年牢,出狱的时候好端端的,后来有天他带我去百货大厦玩,我在挑图书的时候,他就从七楼跳了下去。环形大楼,一楼中央还有办过活动没撤的舞台。他就倒在旁边,挨着红地毯……”傅聿城咬着烟,很平静地诉说,很平静地回忆。

这是时隔多年,他第一次敢去回忆那天,他的生命以十岁为节点,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段。“……很普通的一天,他出门的时候甚至还打扫了卫生,带走了垃圾。那天天也很晴朗,因为那之前一直在下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梁芙感觉或许是起了风,风里夹着城市车水马龙沉积一天的灰尘,让她迷了眼,不敢伸手去揉。

“他是做会计的,那年头难得出一个的大学生。我总在揣度为什么他重获自由之后却还是要走上绝路,后来我想因为对于一些人而言,清白、尊严和名声,就是他的生命。他已经死了。从他入狱,职业生涯结束的那天起就死了。”

傅聿城垂下眼,定定地去看着指间夹住的烟,人很脆弱,甚至不如这被烟灰盖住,仍在奋力燃烧的一丝火星。

梁芙去看他,隔着一片朦胧。他垂着眼时睫毛微微颤抖,少有的,他会愿意这样直白地向一个人展露“脆弱”。

或许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梁芙没来得及细想,一只手撑住台阶,倾过身去。

傅聿城还低着头,本能反应是闭眼,于是那柔软的触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眼皮上。

他愣了一下,身体一颤,烟灰跟着往下落。

“……师姐给你的奖励。”她感觉他眨眼时睫毛轻轻擦过嘴唇,一霎心脏过速似要冲破胸腔。

她即刻觉得自己这样做,做作而矫情,可这是前一刻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因为她觉得他可能要哭了。

她最怕尴尬,准备退回去,手臂被一把抓住,猛地往回带。她倾斜着身体倒进他怀里,在倾覆而下的一片阴影里,迎来了一个凶狠又不成章法的吻。

他是不是说了“这才是奖励”,她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也跳动激烈几乎失控。

她被他抱得两肋发疼,伸出两只手去攀住他的肩膀。

年轻男人混着一点汗味的气息密密匝匝地将她包围,她在绵长而无法呼吸的深吻中第一次想到了“爱”这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挚友。

谢过各位一路陪伴。

☆、落子无悔(07)

这晚当然是没有星星的, 在梁芙遥远的童年记忆里,崇城就是一个没有星空的城市。

但今晚在傅聿城的怀中, 她看见了星星, 从他眼底深处迸发,沉入她心里, 又搅合得胃里也似有火石躁动。

这个吻梁芙觉得自己余生都不会忘,在听过那样一个故事之后,它沉重如一枚烙印。

这时候, 语言反倒是多余的。

梁芙伏在傅聿城的膝头,垂顺的发丝被他绕在指间。碰到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他手掌将其一抚,随即低头来,亲吻她光洁的额头。

她额发总是细碎毛躁不驯服, 这并不工整的发际线让她有种小女孩般的稚拙, 也因而能将清纯和妩媚这两种矛盾的特质调和统一。

“傅聿城。”梁芙先说话, “……我没有预谋。”

“说得好像我有一样。”

梁芙难免抗辩:“你说要找我讨奖励。”

“我都快忘了。师姐思维有点肮脏。”

“傅聿城!”

傅聿城按着她肩膀,好似要按住不让她暴走。梁芙更被他这个动作惹得不爽,直起身想同他理论。

傅聿城分明是守株待兔, 她一抬起脸,他便趁势再吻下来。

她却皱眉, “唔”了一声, 扬手朝小臂上拍去,“啪” 的一声。

傅聿城:“……”

临岸近水,草木繁盛, 蚊虫猖獗,不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沿着路,一直走到了光亮的大马路上。

等离开了方才那个缱绻的环境,他们渐渐觉出一些尴尬,一路过来并肩而行,但没有交谈。手肘碰到一起,便会默契地各让半分。

而梁芙在这一段漫长的沉默里,渐渐觉出这位“师弟”嘴上花头,但实战……远没有表现出与他这张脸相称的“身经百战”。

为什么她会默认了他是个过尽千帆的人,这也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

梁芙坐在行李箱上,指甲掐着刚被蚊子咬出的红疙瘩,“傅聿城,你打车送我回去。”

傅聿城看着她,仿佛在说你在开玩笑。不说三四十公里路来回多长时间,刚这样……就回去?

然则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好。”

梁芙打量着他,藏了一肚子坏水一样地笑了起来。

没多会儿,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

傅聿城把行李箱装进后备箱里,坐上车同司机讲了目的地,便将窗户打开,点了支烟。

梁芙挨过来,非要抢着抽。她平常抽那种闹着玩儿的女士烟,一尝着他的,咳得快喘不过气。

傅聿城拍她的背,凉凉地问:“还抢吗?”

梁芙缓过来,笑嘻嘻靠着他肩膀,脑袋一偏呼吸就能擦过他耳后,“还抢。”

她咬着他的烟,不肯还给他,手臂压着副驾驶的椅背,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前面右转。”

“你不是要去城东么?右转怎么走?不走高速了?”

梁芙说:“不去城东了。”她报了一个中档小区的名字,与目的地南辕北辙,在城西。

傅聿城疑惑看着梁芙。

捉弄得逞,梁芙笑得几分狡黠,“周昙在城西有套房子,空着很少过去住。门是密码锁……我知道密码。”

傅聿城挑了一下眉。

前面司机师傅脸色也有些一言难尽,在揣测些什么不言自明了。

梁芙却一脸坦荡,“你送我回去之后,还得坐这么远回学校。”

其实都知道,不舍得这晚就这样结束,它缱绻得值得整晚的失眠,整晚的辗转反侧,或者整晚的促膝长谈。

那房子因周昙会让人定时过去打扫,倒还干净。梁芙刚在车上同周昙发消息请求借用,昙姐立马一通生猛不忌的回复,梁芙面红耳赤辩驳:“我们就过去歇一晚!他宿舍关门了。”

周昙回复:“是是是,你们就蹭蹭不进去。”

梁芙气得锁上手机再不回复。

那小区不远处便有一家罗森,他们过去捡了些牙膏、牙刷、毛巾、花露水等等料想今晚该用得到的东西。

傅聿城拿着去结账,梁芙往收银台旁边摆放的东西瞥一眼,又迅速地扭转了视线。

周昙这套房子梁芙曾经来过,有时候她在外面玩到太晚,离这儿比较近的时候,会跟周昙一同过来住,后来为了方便,还放了两套换洗的衣物。

进门,她轻车熟路地开冰箱门给傅聿城拿纯净水。

沙发上,傅聿城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梁芙脱了鞋,赤脚踩着地板,蹑手蹑脚靠过去,她的业务能力都体现在脚上功夫上,这动作轻盈柔和,跟猫似的毫无声息,傅聿城似乎一点也没觉察。

到他身边,梁芙飞快探过头,他却以比她更快的速度将手机一锁。

梁芙扑个空,也不恼,笑说:“警惕性这么高哦。做什么不能给师姐看?”

“既然不能给师姐看,当然也不能告诉师姐。”

梁芙伸手去推他,“不和你扯,你先去洗澡吧。”

傅聿城洗过澡,就直接去卧室了,没问睡不睡沙发,睡不睡地板这种矫情问题,问了徒增尴尬,后面还得为了两人能躺到一起多想个借口。简直闹得慌,不如不问。

梁芙要收拾行李箱,要卸妆,要洗头洗澡,要吹干头发,还要做夜间保养……这一套下来,没一小时根本不够。

傅聿城原是想等她,但实习以来就没睡个囫囵觉,一阖上眼就再睁不开,甚至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

醒来是觉察到身旁微微下陷,梁芙胳膊伸过来轻轻搭在他胸膛上。

动作轻柔,显然不是为了吵醒他。

他睁开眼,灯已经灭了。

是该就这样继续睡去,还是假装刚刚醒来。犹豫的时候,梁芙却已准备抽回手去。

傅聿城没来得及再做思考,抓住她胳膊便转过身。

梁芙被吓得吸口气,觉察他手臂环过来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板着她脑袋。他呼吸停留了一瞬,才在黑暗里摹着她唇的形状缓缓吻下去。

这么晚带傅聿城过来,梁芙心态上其实很矛盾,一面觉得如果非得如此,也不是不行,一面又觉得如果过于仓促,未免会有所遗憾。

她不想这一晚这样结束,就待在一起,哪怕什么话说都是好的,但“你跟我回家,但你什么也不许做”这种话过于做作,过于欲盖弥彰,她说不出口。

当然会觉得不满足,既捅破了窗户纸,往后便只剩“坦诚相见”这一条路可走,区别只在于快或者慢,早或者晚。

这瞬间,她觉得仓促就仓促吧,至少她确定自己应当不会后悔。

然而傅聿城停了下来。

手掌搭在她肋骨处,再往上一寸可能便是理智沦陷的临界点,就停在此处。手臂往下,搂住她的腰,三分用力,将她完整地抱在自己怀中。

“傅聿城……”

她微微往前避让寸许,傅聿城猜想她是感觉到了,他并未刻意隐藏,因为过于明显,片时片刻也消不下去。

梁芙感觉自己耳根在烧,手掌按住自己心口,心脏跳动得过于夸张。惊慌,以及惊慌却要强作镇定已经耗光她大脑的所有运行内存。

一片沉默之后,梁芙再把自己挨近几分,到底心中好奇,想逼问出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傅聿城,上次你发烧的时候,究竟想问我什么?”

黑暗里听见他笑了一声,“……哪次发烧?”

“就方清渠给我践行那次。”

傅聿城故意逗她:“有吗?我不记得了。”

梁芙气得踢他一脚。

黑暗里,却听傅聿城悠悠地问:“下过棋吗?”

“下过啊,小时候被老梁逼着学围棋……全是不好的回忆,怎么?”

好像他们总说不出那些俗套又言之凿凿的承诺,是怕被对方嘲笑,还是担心自己跌了份,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傅聿城仍然带两分调侃地唤她“师姐”,手指摩挲着她伶仃的腕骨,说:“这事儿,落子无悔。”

这晚他们睡得很迟,傅聿城抱着她接起了在公园广场的那个故事,说这便是自己学法律的初衷,希望自己做个能替人博一线机会沉冤昭雪的人。即便这些年来,不断不断有事实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