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03)

十二月微冷的星期六, 落雨天气。

加了整晚班的傅聿城,一觉睡到近中午才醒, 走出房间, 梁芙在烘焙蛋糕,中岛台让器皿、材料占得满满当当。

“早。”

“早啊, ”梁芙抬头看他一眼,“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晨四点,怕吵着你我就直接睡在客房了——今天舞团没事?”

“今天没有谭琳的演出。”

傅聿城洗漱过后, 凑过去看梁芙捣鼓那些玩意儿,白砂糖仿佛不要钱似的往里倒,看着便觉齁得慌。

他点着烟,背倚着台子对梁芙说了律所的事,有个留学归来的同事因和他意见不同发生了一点争执, 那人消极怠工, 影响了案子的进度。

梁芙正认真地搅拌蛋液, “那要不让程师兄找他聊聊?”

傅聿城顿了一下,瞧梁芙一眼。

梁芙也没抬头,“你不好说的话, 我可以跟师兄打一声招呼。”

“不……”傅聿城收回目光,抬手轻拍去她围裙上沾上的一点面粉, “我就随便抱怨两句而已。”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 傅聿城的一个新发现,凡他说到自己工作上出现的问题,梁芙总会提议让程方平或者梁庵道出面帮忙解决。

不能说她这思路有什么不对, 但与傅聿城想和她探讨交流的本意相去甚远。

况且因他明晃晃的身份摆在那儿,律所里巴结者有,鄙夷者亦有。他已经十分避免彰显自己与梁庵道和程方平的特殊关系,自然更不会丁点儿小事就兴师动众。

纯粹想找人聊聊这事儿,但梁芙每每如此反应,让他颇有顾忌,生怕她哪天同程方平或者梁庵道碰面的时候,就真的替他“参上一本”,问题没解决,直接解决了引发问题的人。

梁芙挺认真做着烘焙,似乎这就是眼前最要紧的事,她嫌弃傅聿城在旁边杵着碍眼,打发他自己去玩。

傅聿城咬着烟要走,又想起一事,“晚上我有个朋友,想请你吃饭,去不去?”

“我晚上要去上花艺课,改天吧。”

傅聿城敛了目光,没再说什么,回书房继续去忙工作的事。

梁芙把蛋糕放进烤箱之后,又开始做午餐。

傅聿城在书房里听见她哼歌的声音,自己没来由地微微叹了声气——

婚后没多久,傅聿城渐渐觉察梁芙的状态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先是兴致勃勃地报了烘焙课和料理课,开始成日在家捣鼓这些东西。在傅聿城对梁芙的期许里,从来不包含要她成为一个会持家的人。他喜欢的梁芙,就得十分张扬三分娇蛮。

他不知道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便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提出其实她用不着做这些。梁芙便问他,是不是觉得她的菜不好吃。他说不是,她却仿佛认定就是如此。之后更加积极练习,变着花样地做给他吃。

后来她又报了花艺课、缝纫课、茶道课、瑜伽课……点开她如今的朋友圈,发得频繁,全是与这些相关的内容。

其次是她似乎不太主动愿意去舞团,但这是禁忌,凡他想委婉提及关于工作,关于跳舞的事,她就会不高兴,说自己有规划,让他别管。

有时候,当然,傅聿城觉得多半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但确实有那么一两回,在她兴致高昂地编辑朋友圈文案,或者拉着他去参加她上课时认识的那些主妇举办的家庭聚会时,傅聿城微妙觉得:

梁芙似乎是拿了一个“新妇”角色的敬业女演员,婚礼便是开机仪式,婚礼之后,她全身心投入,兢兢业业,心无旁骛。

而他只是一个配角,有没有都无所谓,就像婚纱照里,新郎永远只是用来衬托新娘魅力的一件摆设。

当然,他也安慰这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两人满打满算也已恋爱两年多,该是进入细水长流的阶段了。既然梁芙喜欢研究这些,随她高兴就好。

只是关于自己工作方面的事,他决定以后能不能提就不提了,不若把时间省下,顺着梁芙的心思,多夸夸她蛋糕做得好吃。

·

晚上,傅聿城单独去赴邵磊的约。

这厮如今和他律所的那位美貌前台取得一些进展,成日在女神面前鞍前马后,极其难约,一约就推辞,加之梁芙各类课程排得满满当当,阴差相错的,这两人至今都还没碰上头。

他俩找个餐吧,吃饭和喝酒一并解决了。

邵磊见面先开嘲讽,说他面色红润,一看就被婚姻生活滋润得极好。

傅聿城懒得理他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德性,两人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提及丁诗唯。丁诗唯毕业之后没留在崇城,听说是北上去首都打拼了,如今没什么音讯。

酒过三巡,邵磊忽说,“老傅,上回,你憋不住跟我倾诉的那件事……”

傅聿城神色淡淡:“怎么了?”

“上个月去青岛出差,碰见个你院毕业的同僚,他老婆以前在你老婆工作的舞团做过人事。他们不知道我跟你是朋友,反正不知怎的,就聊到了你上回提的那件事。你知道我这人八卦心重,就多问了几句。反正,和你上回说的情况,是八、九不离十,事儿肯定是真的,舞团里凡是待了七八年以上的老演员,应该都知道。”

傅聿城没作声。

邵磊便继续说道:“那人叫卫洵,卫生的卫,三点水那个洵。这人没什么正经工作,那时候是在舞团做保安。我同事老婆说他人长得特别帅,不输港片里的明星。也年轻,那时候估计就十九岁,不到二十岁。梁芙跟他谈恋爱,你岳丈他们肯定反对,但据说梁芙的性格,别人越反对她越要坚持,就跟那个卫洵一块儿私奔了。那时候她进团才一年,团里有心培养的,这事儿发生之后团长勃然大怒,差点把她开除,你岳丈过去求情,好说歹说把这事压了下来。但也就过了三个多月,梁芙自己回来了,没跟着卫洵。那个卫洵后来怎么样了,还真说不准。有人说他一开始就是奔着梁芙家世去的,收了梁家的钱,就跟梁芙分手了;有人说两个年轻人在外面过不下去,大吵一顿,分道扬镳……梁芙回来之后,就醉心舞台事业,关于卫洵的事,大家达成默契,基本不会公开再提。”

邵磊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傅聿城的神色,挺害怕哪句话就触到他的霉头。但傅聿城其实一直挺平静,直到他说完,才轻轻叹了口气。

“老傅……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谁没点过去。”傅聿城低头闷了一口酒。

“那你还难过什么,不还是介意吗?”

“你错了老邵。我压根不介意她谈没谈过恋爱,谈过几次恋爱……”他自己有那么一段不堪的往事,哪会在意别人过去如何。况且,他觉得这确实是十七岁的梁芙做得出来的事,敢爱敢恨,无惧阻挠,谁没有过奋不顾身的时候呢。

“……我介意她没告诉我。”傅聿城自嘲一笑,“……挺讽刺,听闲人嚼舌根说过,听你说过,就是没听她亲口说过。”

“那你直接问呗。”

傅聿城平淡地说:“她不想说,有她的理由。我尊重她。”

邵磊张一张口,还是没继续往兄弟身上捅刀子:不说总有原因,要么觉得不值一提,要么仍旧耿耿于怀。梁芙是哪一种?

傅聿城低下头,把杯里还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那酒液过喉生凉。窗户外雨中行人匆匆,朦胧天色,似泛黄的胶片电影。

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小学三年级,他那时九岁。

同学之间流行收集水浒英雄卡。他其实挺早就明白自己家里条件不好,也不会主动问赵卉要。那时候小区外的小卖部还没被整改,一个大叔带着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看店,他放学之后有空没空就去辅导那个小孩做作业,那个大叔隔三差五会请他吃零食。

他的卡,就是这么一张一张攒下来的。

他跟班里有个男生玩得挺好,有天,那个男生说两个人以后要当一辈子好兄弟,为了证明兄弟情谊,两个人要不要彼此交换自己最珍视的卡。

他最珍视的卡是小李广花荣,白马弯弓,威风凛凛。

这卡稀有,能集到很难得。他挺不舍得,但还是拿出来。

结果对方跟他交换的是及时雨宋江,几乎人手一张的宋江。可能,也许,宋江就是那个人最珍视的卡了吧,他后来也没问过。

但在拿到卡的瞬间,他不可避免的,心里有一些落差感,好像自己十分心血交付,只换回九分。只是一分的落差,也多少让他觉得意难平。

邵磊一句话把他思绪拉回来:“老傅,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傅聿城瞥他一眼,“我看中的是实打实的人,纠结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我闲得慌。”

邵磊笑了,“看来你新婚生活确实过得挺滋润,妈的,我得抓点紧,把送你的那红包再要回来。”

“那你加油。”

邵磊听他语气分明有点儿揶揄的意思,也不示弱:“老傅,给高门大户当女婿什么滋味?是不是挺那啥的,有点委屈没法说?人觉得你已经占了那么多便宜,命交好运祖上积德,还不领旨谢恩?”

“纠正你一点,我过得很好,没受什么委屈。你了解这么清楚,以前体会过?”

邵磊笑说,“体会过啊,你记得我本科交过那系花女朋友吗?”

“你他妈一年换十二个,谁记得。”

邵磊嘿嘿直笑,那话原样奉还:“那你加油啊老傅,等你三年抱俩。”

傅聿城:“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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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难平(04)

每到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 便是舞团最忙碌的时候。剧院有演出,一场剧目何止劳烦几十人众。而逢上演出经典剧目, 或是媒体招待日, 这一天全团上下都得出动,各司其职。

梁芙坐在发布厅的最后一排, 看着几名工作人员往讲台上方悬挂横幅。前方三张桌子拼作发布台,罩着大红色布幔,其上摆放花束, 大红康乃馨搭配粉色香水百合,没有什么眼光的人,也能瞧出这花多俗艳。

桌上席卡摆放整齐,当中一张便是谭琳,挨着是团长、杨老师……等等等等于这场招待会最为关键的人物。

今日谭琳首演《天鹅湖》, 一旦成功, 此地便是她的庆功宴。想当然耳, 报道之中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一定要留给极负盛名的32圈“挥鞭转”。外行人不懂门道只看技术,以为难的就是好的。

梁芙托着腮, 有些自嘲地想,当年自己完成这项成就, 是在十八岁, 而今谭琳二十一岁。好歹舞团年纪最小的记录保持者,这一桂冠还没被人摘下。

“梁老师!”挂横幅那几人的呼声打断梁芙的思绪,“帮忙看看, 这横幅是正的吗?挂外了没有?”

梁芙笑说:“正了。”

她起身逶迤向着练功房去寻人,指导谭琳做演出之前的最后准备。

当晚,谭琳的《天鹅湖》首演圆满成功。

梁芙站在幕后,听见外面掌声如潮。大幕落下,谭琳直奔她而来,径直将她紧紧一搂,激动道:“梁老师!我做到了!!”

梁芙笑着拍她后背,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满腔激动地迎向杨老师的拥抱。

“一会儿还得谢幕,你别把妆哭花了。”

谭琳脸埋在她颈肩,只不住点头。

演出结束,谭琳也没换衣服,直接去了布置一新的发布厅,一进门便是不绝于耳的快门声,闪光比灯光更亮。

梁芙坐在第一排最旁边的椅子上,要配合着刻奇的仪式,等着谭琳将她请上发布台。是了,今天也有她的戏份,作为“昔日首席伤病之后沉寂许久,自强不息培养爱徒一举成名”的重要配角。舞团说,要给那些对她后续好奇不已的观众一个交待。

梁芙静静看着花束后方拿着话筒有条不紊回答记者问题的谭琳,那些问题都有套路,她过去面对过千百遍,不用思考都能脱口而出一套满分标准的回答。

挺奇怪,那花衬着意气风华的谭琳,竟然不那样俗艳了。

记者:“在筹备《天鹅湖》的过程中,谭小姐有没有什么值得跟我们分享的小插曲?”

谭琳:“有。由于我经验不足,我的老师梁芙,在此期间给了我莫大的支持……”

顺着她的目光,十几架长、枪短炮齐齐朝着一排最里面的位置移去。

那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梁芙走出了发布厅,穿过铺红地毯的走廊,穿过贴了警示条的楼道,一直离开了大楼。

在建筑前的那株老槐树下,望着天空之中起了毛边的月亮,她久违地想抽一支烟,却想起烟盒和火机早被自己丢弃好久了。

受伤的那年秋天,她去找杨老师,阐明自己想要留团任教,专门指导谭琳的决定时,杨老师并不赞成。

杨老师说:“舞台中心发光的人,不适合给别人做陪衬。”

这话,她原本是不信的。

擅自打乱了发布会一早安排的剧本,回去路上,梁芙手机一直在响,猜想是宣传部的主任在找。梁芙没看,更不打算回复。对于工作失察害她职业生涯断送的舞团,她已经足够深明大义了。

她回到家,傅聿城还没到。

这一阵他总加班,碰上一个棘手的案子,常要过了凌晨转钟才回。

洗过澡换身衣服,她往冰箱去找食材,尚有买回来没吃完的扇贝。她给傅聿城发条信息,对方回复十二点半才能到家,让她先睡,别等。

她并没有睡,坐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当被逐渐蔓延的焦虑搅弄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时候,起身去和面、打蛋、称量砂糖和巧克力……烤好的蛋糕胚被推出烤箱,很多情绪也似一霎消弭不见。

傅聿城零点四十分到家,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

拿钥匙开门,灯亮着,厨房那方传来梁芙的声音,“回来啦。”

傅聿城惊讶,“你还没睡?”

一叠脚步声向着餐厅走去,梁芙手里端着盘子,一股浓郁的蒜香味。傅聿城换了鞋走过去,将公文包搁在沙发上,扯开领带在餐桌旁坐下。

那蒜香粉丝烤扇贝确能勾得他食指大动,但梁芙脸上未抵眼底的笑容,更让他挂心,便笑问:“……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做夜宵了。”

“你加班到这么晚,我每回都不等你,是不是挺失职?”

“本来就叫你早点睡。”

梁芙却看着他,笑说:“以后我都等你。”

“真不用,而且我忙过这阵就好了。”

“我等你。”她却坚持,又想起什么,起身朝厨房走去,“我还烤了巧克力蛋糕,你吃吗?”

傅聿城瞧着她倚靠在中岛台上,给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拍照的身影,到家之时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他也没提筷,起身径直走过去,夺下她手里手机,“阿芙,以后你别做这些了,我加完班一般到家洗澡就睡了,要是饿的话,楼下就有便利店。”他岔开话题,“今晚不是你的学生演出《天鹅湖》吗?结果怎么样?”

梁芙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那笑容傅聿城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意味,“为什么?是觉得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吗?”

“不是……”又来。傅聿城有些头疼,伸手搂住她的腰,“我是怕你累。”

“我不觉得累,我心甘情愿的——扇贝赶紧趁热吃吧。”

傅聿城重回到座位上,拿筷子吃东西。

梁芙发送完了朋友圈状态,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吗?”

傅聿城给蒜蓉呛得咳嗽了一声,“当然。”

“那就好。”她笑说。

傅聿城洗过澡,回房休息。房里大灯关了,床头小灯还燃着。他不知道梁芙睡着没有,放轻了脚步,却听被子里梁芙轻声说,“你生日好像要到了。”

“工作忙,今年就不过了。”

“你去年忙毕业论文,也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