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这位老朋友树叶也已枯黄,她想,陪它最后一程,有缘再见。

☆、初心(03)

梁芙那天去逛街, 给梁庵道和章评玉挑结婚纪念礼物的时候,在商场碰见蒋琛。

他挽着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姑娘, 擦身走出去好几步, 一个急刹折返,惊喜道:“梁师姐!”

梁芙与蒋琛上次见面, 还是在与傅聿城的婚礼上。如今三年过去,他身边人也换了。但如今这个恐是已经定了下来,姑娘中指上套着钻戒。

坐在一旁星巴克里, 蒋琛汇报近况,三句不离身旁的姑娘。他未婚妻叫刘念,长得娇小可爱,是化学系的博士生。

刘念听蒋琛介绍说梁芙是跳舞的,立马问道:“能请师姐帮个忙吗?”她立即意识到这样十分失礼,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对不起我有点冒失了, 您工作应该很忙。”

“没事, 你说说看。我最近在休息。”

刘念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便告诉她,他们学校有个女生患了绝症, 乐观估计也是时日无多,想排一出歌舞剧, 租个小剧场公演, 了却自己的最后一桩心愿。据说那个女生小时候很喜欢跳舞,但因为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没走这条路。

刘念说:“已经是晚期了, 医生不建议手术,只让保守治疗,控制病情。她也不想治了,想好好利用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弥补未完成的遗憾。她男朋友和她的父母也都支持。”

刘念说完又补充一句,生怕她觉得这是在道德绑架,“师姐不要觉得有心理负担,我们都是有空帮的就帮,没空就精神支持。”刘念一直在参与学校的志愿者组织的工作,也因此知道了杨菲菲的事,想略尽绵薄之力。

“现代的歌舞剧我接触不多,不见得能起多大作用。”

“我们也都是业余的!主要大家都没经验,剧情勉强能编圆,舞蹈部分实在束手无策,都快过去一个月了,还是一个散架子。”

梁芙沉吟片刻,“那我下周过去看看。”

刘念高兴得不行,立即和她交换了微信。

蒋琛想起往事,开玩笑说:“我感觉自己当时应该往师姐的经纪人方向发展。”

梁芙笑说:“还得仰仗你给我介绍工作。”

正事聊过,蒋琛问起傅聿城的近况,“听说他跳槽了,没在程师兄那儿工作了?”

“嗯。”梁芙笑意很淡。

三个月来,她没去父母家,说自己去外地散心了,每天只打个电话报平安,凡听见章评玉有打算数落的意思,立马挂电话。章评玉知道两人的分居的事,恐怕攒了一肚子的火气要冲她开.炮。

因此,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回有人当面提起傅聿城的名字,她瞬间觉得心里像是被冰做的薄刃飞快划过,凉而钝痛。

“那他现在在哪儿?看他朋友圈也没提过。”

“我……我也不清楚。”梁芙说完有片刻恍惚。她单知道傅聿城是离职了,他去了哪儿,如今住在那儿,一无所知。

蒋琛也愣了一下,似是觉得这种应当了如指掌的信息,她作为傅聿城的妻子怎么会不清楚。瞧出不对劲,但没好追问,只说下回有空一起吃饭。

和蒋琛、刘念分别之后,梁芙去给梁庵道挑礼物。她想着给章评玉买个新款的手提包,给梁庵道买一条羊绒围巾。趁两人结婚纪日那天回趟家,把提离婚的事交代了,总不能一直逃避。

往男装部去,一眼看见挂在明亮橱窗里的一件黑色大衣。

几乎能想象那衣服穿在人身上是什么模样。

鬼神出差,走过去叫导购拿一件一样的。

摸过面料,核对尺码,刷卡付账。当她提着硬挺的购物袋站在店面外时,不由苦笑。

刘念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把她加到一个微信群里。群里都是筹备这次歌舞剧的人,加起来得有五十余,分工各不相同。

辞了职反正没事,梁芙就抽空往刘念的学校去了一趟。等被人领着走进活动教室一看,参加演出的十几个演员都已经在那儿。

刘念挨个介绍给梁芙,梁芙一时记不住那么多,只记住了这次歌舞剧的绝对主演杨菲菲。

杨菲菲一头夸张的亮粉色长发,显然是假发。人有种久病的削瘦,但精神很好,尤其是见到梁芙以后。

杨菲菲说知道梁芙,看过她的演出,更是当场拿出一张照片请她签字。是曾经舞团给她拍的单人宣传照,杨菲菲赶早去打印出来的。

趁着人齐,大家当场走了一遍流程。

音乐剧的剧情很简单,基本就是杨菲菲的本人经历。他们歌曲是同校艺术系的两个学生包办的,质量都很高。杨菲菲唱歌水平也过关,整出剧除了舞蹈部分有点散乱,整体比她想象得要好。

看得出来,哪怕是学生作品,杨菲菲也希望能力之内做到最好。

排练结束,初冬时节,杨菲菲却出了一身的汗,她挨着窗户坐下,好半晌才缓过来。身体状况是真不好了,全靠一口气撑着。

梁芙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还好吗?”

杨菲菲笑着猛点头,像是生怕不能把自己的喜悦心情传达给梁芙。其实是交浅言深,但她想努力争取,“……这一段时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时候,终于不需要懂事,也不用为了父母的期望而活了。”

她看梁芙陷入沉默,殷切地问:“……梁老师,你愿意帮忙吗?”

梁芙学的是古典芭蕾,对现代舞接触不多。她没有一口承诺,拿回今日录下的视频,说研究之后再给答复。

但到底是上了心,回去之后就联系业内从事现代舞编舞工作的朋友,专门去对方工作室拜访学习。现学现卖,回去照着歌曲做编舞,得空去朋友的工作录DEMO。

前前后后,花去她两三周的时间,崇城也迎来了一次降温。

那天回家,她望着还放在沙发上的购物袋,想着天已经冷了,傅聿城的冬衣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还在这儿,怎么始终没联系她过来取。

她把那衣服抖出来,摊在沙发上,瞧了一会儿,摸过手机。

踌躇再三,电话终究没有拨给傅聿城,而是另给程方平打了一个电话,打听事情。

傅聿城第一个案子了结,跟同组朋友一道出去吃饭庆祝。乔麦帮着做了些文书工作,也被捎带上了。

盛情难却,这晚傅聿城酒喝得多,头一回醉。

乔麦印象中没见傅聿城醉过,他是十分克制的人,哪怕大家都醉瘫了,他也要做最后那个清醒的人。

乔麦酒量浅,喝得很少,自告奋勇承担了送傅聿城回家的任务。

费好大力气将人搀到后座上,傅聿城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司机刹车,他便似难过地“唔”了一声,乔麦坐立难安,好怕他吐在车上,让司机将窗户开了半扇,以防万一。

车被一长串的红绿灯堵在半道上,乔麦听见傅聿城嘟囔了一句什么,以为他要人帮忙,坐得靠近了些,凑拢低声问:“学长,怎么了?”

傅聿城醉得迷迷糊糊,皱着眉头,说的是:“……阿芙,冷,窗户关上。”

乔麦愣了下。

等下了车,傅聿城似乎清醒了些,请她去帮忙买瓶水。

乔麦在附近找到便利店,买了瓶冰水,往回走,便看见傅聿城坐在路牙上,手里拿着烟,衬衫的领口敞开,人瞧着有些颓废。

乔麦早发现了,傅聿城搬出来租房住,每天加班到凌晨也没见家里来电话催过,这个状态无论如何不像是正常的已婚男人。

路面上散落一堆枯叶,绞进疾驰的车轮里,又飞远。

乔麦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把水递出去,声音轻松,笑说:“学长……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跟梁学姐吵架了?”

隔了半晌,傅聿城才“嗯”了一声。烟雾拢住他的眼睛,他低头望着不知道何处。

乔麦不好多问,挨着他一米远坐下。草丛里有石子,她拣出来在水泥地上乱画。挺冷的天气,起了风,吹一会儿手就觉得凉。

傅聿城却穿得很单薄,西装之外只套了一件薄风衣。

乔麦莫名的,有点惆怅。

傅聿城喝过水,起身道:“你怎么回去,打车?”

“啊,”乔麦站起身,拍掉手指上的灰,“杨铭在家吗,我找他有事,上去打个招呼再走吧。”

傅聿城摸手机打电话替她问了一下,人在。

傅聿城脚步几分虚浮,乔麦跟得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他站不稳在哪里跌一跤。

好在一路到了楼底下,没出事。

傅聿城走在前,打开了楼底下的门,没听人跟上来,停步转身。

乔麦站在台阶下方,这时候才三两步跳上去,跟上前。

梁芙问程方平打听到了傅聿城新的工作地点和住处,被今天呼呼的寒风刮得坐立难安,整理了一箱子冬衣,连同那天买的新衣,给傅聿城送过来。

也不知道他几时下班,但往常通常是在晚上十点多。

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真让她等到人。其实她也没做万一等不到的预案。

但不只等到傅聿城一个人。

她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跟着傅聿城的是乔麦。挺久没见了,上回见面还是在跟傅聿城的婚礼上。

她没了走上前把东西交给傅聿城的想法,准备好的解释自己为什么来的说辞也给忘得一干二净。

就看着傅聿城打开了门,等了等,乔麦跟进去。

夜里其实挺冷,小区停车场立这儿也远。她外套落在车里,之前想回去取,又怕去的过程中跟人错过。就这么等着,被风吹得手指冰凉。

又站了一会儿,她拖着箱子往回走。

想到那时候梁碧君问她,难受吗?

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行吧封面稍微改改换回来~

☆、初心(04)

进电梯之前, 乔麦仍在频频回头。她在最后一瞬间拦住电梯门,急忙说道:“学长, 我觉得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梁学姐, 不过我不敢确定。”阴影里的一道身影,只是觉得有些像, 跟梁芙不算太熟,又是很多年没见过,她不敢认。

傅聿城顿了一下, 向她投来无甚意味的一眼,“她不可能会来的。”

乔麦一愣,走进电梯,电梯门阖上之前,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不去看看吗?万一是呢?”

傅聿城倚靠着厢轿, 没有作声。

上到十五楼, 傅聿城掏钥匙开门。杨铭坐在客厅的餐桌那儿摆弄笔记本电脑,抬起头来跟乔麦打了声招呼。

乔麦进门之后回头看一眼,傅聿城却将门一阖, “你去进去,我下去看看。”

没有多余拖鞋, 乔麦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去。杨铭帮她准备的材料已经弄完了, 连接上打印机,哼哧哼哧往外吐纸。

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有点儿没精打采。

杨铭瞧她一眼, 什么都明白,但他不是擅长安慰人的人,工作之外跟妹子的交流能力为零,不然也不会老大的人了还打光棍。他想着放个歌活跃活跃气氛,结果那播放器上次暂停的地方恰好是《钟无艳》,一句“漂亮笑下去,仿佛冬天饮雪水”,听得乔麦差点抄东西打人。

杨铭一边说“我错了”,一边手忙脚乱地切歌。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开。

傅聿城站在门口,听着室内“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的歌声有点恍惚,差点以为自己进错门。

这两位什么毛病,这么早就开始给过年预热气氛了。

乔麦一面是来拿资料,一面确实要把傅聿城送进家门了才放心。

她冲杨铭使个眼神,意思让他照顾一下傅聿城,就抱上那厚厚一沓资料走了。

至于那人是不是梁芙,傅聿城究竟有没有追到人,就不是她该过问的事了。

那一箱子衣服,梁芙又照原样拖回去,放在门厅里,再不准备动它一下。

为收拾衣服,家里给翻得乱七八糟。她挨个整理,望着床上堆满的零碎东西,好多是跟傅聿城一起买的,突然就没了动力。

两双羊毛袜,前年圣诞逛街的时候买的,圣诞主题配色,一双浆果红一双冬青绿,买回来都没穿,因为实在太厚。

一条缀满柠檬的领带,觉得好看,替傅聿城挑的,结果过于浮夸一直被雪藏。

一顶渔夫帽,在热带海岛上度蜜月的时候,在岛上的小卖店买的,只要二十元,离岛之后,傅聿城就没再戴过……

每一件她都能说出故事来。

或许,梁碧君说的是对的。他们明明曾经有可堪一遍一遍回忆的细节,她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向外人证明的形式主义上,以为一块蛋糕,一道奶油浓汤就能代表幸福。

或许,傅聿城正是因为受够了她的固执己见和自说自话。

今年的圣诞节,梁芙原本打算就在家里度过,早点完成编舞的工作好交给杨菲菲他们排练。

晚上接到周昙电话,喊她过去喝酒,说自己失恋了。

周昙与陈疏宁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如今进展到哪一出,梁芙已经跟不上节奏了。周昙一边喝酒一边痛陈其人薄情寡义,哭得眼肿。梁芙记起那年承诺,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安慰。

她问周昙借了一支烟,听她边哭边颠来倒去讲述与陈疏宁的爱情纠葛,说这人如何从当年的单纯可爱变成了如今的老奸巨猾,固执还是一样的固执。生平未逢对手,在这人身上着了相。

喝到半晚,醉醺醺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梁芙往猫眼里看一眼,是陈疏宁。她给开了门,陈疏宁跟她道谢,也没换鞋,径直进去找人。

周昙倚着小吧台,嘲讽:“不是硬气吗?不是说从我这儿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梁芙都瞧出陈疏宁火气正盛,亏得周昙还敢火上浇油。

陈疏宁胸膛剧烈起伏,梁芙看他那架势,怀疑他出手打人都有可能。她看陈疏宁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心里一个咯噔,以为他要掏武器。

哪知陈疏宁“噗通”一声单膝跪下,“周昙,跟我结婚,往后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如果你拒绝我,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我主动来找你。”

梁芙愣住,而周昙更吃惊,端着酒杯宛如石化。

片刻,她就别过脸去低声哽咽。她这辈子,情场做戏,不肯示弱,拿得起放得下。相好过那么多人,有人奉上珠宝,有人送上华服。

陈疏宁是第一个,许以婚姻。

梁芙被喊来陪失恋的人喝酒,结果硬生生被人塞了一把“狗粮”,噎得难受。

就看周昙从吧台椅上跳下来,一边嚷嚷“我愿意我愿意”,一边去夺陈疏宁手中戒指,其行径宛如一个女土匪。最后两人跪在地板上拥吻,旁若无人。

梁芙揣上手机,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静悄悄地走了。

快把门阖上的时候,里面却传来周昙靸着拖鞋走出来的声音:“阿芙!给我当伴娘啊!”

梁芙笑说:“让我一个要离婚的人给你当伴娘,不嫌晦气?”

“我不管,就你了!红包准备好!明年你有得忙了。”是要报复她那时候天天往婚礼筹备群里信息轰炸。

周昙走到门口,掌着门把手:“要不要我送你下去?”

梁芙没听出她话里有丁点儿的诚意,“不用了。”

“那你注意安全,到了跟我打声招呼。”

梁芙伸手按着她肩膀往里一推,笑说:“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吧,不要你假惺惺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