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不着蒋琛特意留票,已经是整个剧院最小的场子了,也没坐满。目测来的都是杨菲菲学校的人,第一排有人举了条幅,从后面看不清什么字,大抵是些加油鼓励的话。

开年以后工作繁忙,他没找到与梁芙联系的机会,唯一借口可能就是落在家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可一旦开口就跟彻底一刀两断没什么两样。

人很焦灼,有种暗暗与自己较劲的架势。

没等多久,音乐响起,大幕拉开,率先出场一个长发黑框眼镜的女生,大约就是女主角杨菲菲。

剧情简单易懂,傅聿城看得有几分坐立难安。大抵杨菲菲的经历,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赵卉。

第一幕近尾声的时候,杨菲菲的男朋友出场了。

因场内光线黑暗,那节目单上印的字看不太清,傅聿城也没费心去看,不知道梁芙到第几幕才会出场的。

演出一开始,他就在盼望梁芙露面,等她真正露面,饶是已经看过那张扮男装的照片,他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是灵动的,神采飞扬的,与静态的照片全然不同,和隔着屏幕的视频全然不同。她一出场,四周便有人在议论究竟是男是女,但等她一开腔,压低的嗓音和大开大合的舞步,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人再关注性别,因为那并不重要。

那种专业舞台浸淫多年而形成的魅力,几乎有一种压倒性的气势。

傅聿城屏息,听见自己心脏如擂鼓猛烈跳动。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情是他觉得后悔并且想要倒转时间去弥补的,去看一场梁芙的演出一定是其中之一。

念研一的时候,他有一万次的机会,但每一次都未付诸行动。究其原因,是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害怕已然耀眼的她,舞台之上光彩更甚,让他自惭形秽。

等后来他终于决定要去看的时候,却再也没了机会,一场没有出演的《吉赛尔》,是他,恐怕也是梁芙永远的遗憾。

有件事,他没告诉梁芙。

其实他看过她过往演出的视频。网站上能够搜到的,他都看过了,只除了《吉赛尔》。

但视频无论如何比不上现场的震撼,正如此刻,不是多难的编舞,她每一步都沉浸,每一步都燃尽心血。

她有一种不自知的美,只顾全力表现她的角色,她投入所有灵魂,因此这角色不是她,却处处打上她的烙印。

一场演出结束,傅聿城没看进剧情,全程只在看梁芙。

最后一幕,为了舞蹈燃尽生命的杨菲菲跌落在梁芙的怀里,所有高潮戛然而止的一幕。

音乐暂停,整个剧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片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全场黑暗,大幕落下。

而后,恍然回神的掌声响起,经久不息。

傅聿城甚少为了文艺作品而流泪。

他也清楚此刻动容不是为了作品本身,是为了梁芙,为了那桩毕生难愈的遗憾。

他深恶自己的愚钝,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三年都没想明白:

梁芙为什么强颜欢笑,为什么推拒了所有人的关心,固执打造另外一副完美躯壳。

倘若他曾看过梁芙的现场演出,他一定会懂——这样耀眼夺目的人,怎么能够轻易接受自己跌落云端?

而他做了什么。

抱着自己无用的自尊,抱着那点“十分”与“九分”的计较顾影自怜。

可是,爱原本是不该计较回报的。只是恰恰爱的人也爱着自己,才有了回报。

诚然交付了全副的血肉,可唯独留下了理智和算计,而这是爱情里,最最无用的东西。

此刻,幕布之后的舞台上。

杨菲菲有点诧异,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冰凉液体,“……梁老师,你怎么了?”

梁芙赶紧抹眼,拉着杨菲菲站起身,低声笑说:“……圆满结束,我有点开心。”

杨菲菲笑说,“我也很开心。”她呼吸剧烈,还带着喘息,最后那一下摔落不全是演戏。

舞台啊。

梁芙一边往后走,一边感受此刻心脏的怦然跳动,她想彻底记住这种过于剧烈以至于泛起的疼痛。

原来,阔别多年,她仍然会眷念掌声四起的时刻,眷念那种肝脑涂地的畅快淋漓,哪怕下一刻就如戏里戏外的杨菲跌倒在地。

回首泥泞,如此漫长。

她终于彻底释然。

灯亮起,所有演员出场鞠躬谢幕,观众站起身,欢呼与呐喊四起。

傅聿城久久未动,直到其他演员离场,独留杨菲菲致辞。

他仓皇起身,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她,此时此刻,必须去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本人并不认为爱是不图回报的,这番感慨只为老傅量身打造。

☆、初心(09)

从后方侧门出去, 再穿过一条走廊。

在职员室门口,傅聿城被工作人员拦下, 说观众不得进入。傅聿城给蒋琛打电话, 响了几声,没人接。

有人抬着道具经过, 让人让开别堵着路,傅聿城只得先往外退。

走廊里人来来往往,乱成一锅粥, 傅聿城一边往外走一边给梁芙打电话,却也没人接,大抵刚退场有事在忙,没空看手机。

他走到走廊入口处,占个空旷的位置, 决定先等会儿再试。

正这时,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抱着一大束洋桔梗走过来,拦住了一位匆匆忙忙的工作人员,“你好,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束花送给梁芙小姐。”

那工作人员腾出一只手把花接过去,“你叫什么名?”

“不用, 您帮忙交给梁小姐就成, 谢了。”

傅聿城之所以注意到这人,是因为他拿着洋桔梗,这是梁芙最喜欢的花。

这人送完花, 恰好来了一个电话,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你好……郑总?久仰久仰——对对,我就是卫洵……”

傅聿城并非有意要听人隐私,只是那人自报家门,这名字是横在他与梁芙之间的一根刺。

他一愣,顿了顿,还是决定跟上前去。

走廊前方转弯出去,是剧院后方的停车场,那人走到一辆车旁停住了脚步,继续接电话。

傅聿城往车头看一眼,Jeep,大切诺基。

这人电话不长,等他接完,傅聿城走上前去,“卫洵?”

对方盯着他看了片刻,“您是?”

“傅聿城。”看他脸色微微一变,傅聿城确信他听过自己的名字。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给卫洵找一支,“占用你一点时间,跟你说两句话。”

卫洵把烟接过,笑说:“成。”

他一身银灰色西装,头发理的很短,耳骨上几枚银色耳钉,容貌十分出挑,气质里混着一点儿说不住的邪性。

“来看梁芙演出?”

“是啊。”卫洵偏着头把烟点燃。

“两回,你都避而不见。”

卫洵一顿,似惊讶傅聿城连上回的事也清楚。片刻,低头笑了声,“我怂,还没做好去见她的准备。”知晓梁芙在这儿演出是凑巧。他做红酒生意的,有个客户叫陆松云,那天去跟陆松云谈生意,陆松云接到一个电话,恰好是梁芙打去的。他说自己也是梁芙的粉丝,陆松云便告知演出信息,邀他也来观看。

傅聿城原有一肚子话要对梁芙说,碰见卫洵,想起此前梁碧君所说的那番话,眼前这人兴许才是梁芙的首要症结。

“拜托你一件事,”傅聿城淡淡地说,“去见她一面,了了她这个心结。”

卫洵有些诧异,笑说:“傅律师人挺大度。”

能准确无误说出自己的身份,可见这人确实一直在关注梁芙的生活。

傅聿城往剧院那儿看一眼,猜想此时此刻梁芙可能正在与同剧的演员庆祝。

被一时澎湃而难以按捺的情绪冲昏头,他觉得自己今天非要见到梁芙不可。但等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冲动,清算往事的道歉,不必非得今天说,她值得今天这个圆满的日子。

傅聿城不喜这人略显轻浮的揶揄,但并不回应,神色极淡,“她信任你,这么多年没去问她父亲真相。这份信任不值得你给她一个交代?”

卫洵笑容渐消,低下头去,一时不说话,只是抽烟。

“如果你打算去,另外找个时间,今晚就别打扰她了。”傅聿城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他被一种极度冷而沉重的情绪拉扯着心脏。

和大度不大度没什么关系,他已经因为自私怯懦,耽误她、轻慢她那么久,帮这一点忙原是应该。

至于卫洵究竟会不会去见她,他左右不了,也不准备过问了。

梁芙一退场,立马让一人给拦住,视野之中一抹夺目的明黄色,她定睛一看,笑了,“陆先生。”她早嘱咐了后场的工作人员,若是陆松云来探视,一定放行。

陆松云把花束饱满的向日葵递给她,一贯镇定平实的脸上也染着喜悦神色:“恭喜你演出成功。”

梁芙让其他演员先去休息室,自己接过花跟陆松云走到一旁去说话。她脸上汗还没干透,笑容难以掩饰,眼睛都是亮的,“这种水平的作品,让您见笑了。”

“只要你再次登台,表演什么都无所谓。”陆松云语气诚恳,“虽然这一天,你让我等得久了些。”

梁芙笑着,把那束花抱紧,心里惭怍之情渐消,她对自己、对时光欠下的的,终会慢慢偿还。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想演出,只是得放弃古典芭蕾重新开始。”

“愿意出发,什么时候重新再来都不算晚。”陆松云从西装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一个运作舞团的朋友,主要做原创舞剧,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联系看看。”

梁芙笑问:“名片您提前准备好的?”

陆松云也笑了,“有备无患。不过对我来说,用不用得着,今天看过这场演出都算不虚此行。还有,我想以这次主演杨菲菲的名义发起一个慈善项目,希望你帮我引荐。”

梁芙喜出望外,忙说:“一定!菲菲现在还在台上……”

“不急于一时,你们还得去庆功吧?等你们收尾工作结束,你联系我。”

梁芙点头,“有空我请您吃饭。”

“没有偶像请粉丝吃饭的道理。”陆松云笑说,“我还有事,今天就先不多做打扰了。”

陆松云刚一走,在休息室门口伺机而动的刘念和一帮演员就迎上来把梁芙拽进了休息室,一群人七嘴八舌又是感谢又是感慨,既要拥抱又要合影的,始终没个消停。

“梁老师,夜宵想吃什么?”

已经有人抢答了:“烧烤!”

“火锅!”

“砂锅粥!”

“我投火锅一票!”

杨菲菲致辞完毕,回到后台,换下戏服,一群人便出发去吃火锅。

开了好几桌,大家把大厅都坐满,隔得老远也互相敬酒,场面混乱又热闹。

梁芙和刘念、杨菲菲坐一桌,杨菲菲不能喝酒,以果汁代酒也喝出了女中豪杰的架势。梁芙胃口不大,稍微吃了些东西就丢下筷子,只看着满场兴高采烈的笑脸,自己也跟着笑。这晚好像除了笑,她再也没别的表情了,笑得眼和心都是热的。

散场之后,好些同学都东倒西歪,没喝醉的帮忙叫车,最后就剩下杨菲菲他们几人。

杨菲菲还是带着那顶亮粉色的假发,脸颊让方才店里蒸腾的热气熏得发红,她把梁芙叫到一旁,特意再次致以感谢。

梁芙说:“我还得谢谢你。”跳舞原是这样一件开心的事,她居然忘了。如果不是今晚这场演出,恐怕她还得在歧途上徘徊更久。

杨菲菲出其不意地张开双臂,将梁芙结结实实抱住,“梁老师,真的谢谢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我男朋友出演吗?”她抬一抬眼,那个笑起来朴实的男生正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她。“虽然他跳得不好,但也不是完全没救。我是怕他,演出之后入戏太深……”

梁芙愣了一下,抬手轻拍杨菲菲的肩膀。

她知道杨菲菲自从决心坦然迎接死亡之后就没再哭过,任何时候都是笑脸迎人,而这时候,她听见轻微的哽咽之声。人人都会怯懦,面对死亡的时候。而杨菲菲比她,比好多人勇敢太过了。她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杨菲菲低声说:“……这件事我谁也没说,您替我保密。”

“一定。”

片刻,杨菲菲松开梁芙,几步跳开,蹦回到她男朋友身边去了。那男生细心地替她将快要滑落的羽绒服的拉链拉高,伸手将她温柔搂住。

如果没有背后的故事,这只是整个街头最为寻常的一幕。事实上,他们或许宁愿不要故事,只要寻常。

梁芙心里一时盈满惆怅,直到蒋琛走过来,笑说:“师姐,有件事我憋不下去了,一定得告诉你。”

“快说,别卖关子。”

“老傅今天偷偷跑过来看你演出了。”

梁芙睁大眼睛,“……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演出中她往台下看过,一瞥之下只瞧见了陆松云,并没有看见傅聿城。忽觉忐忑,自己今天的表演完美吗?有没有瑕疵?

“不敢说啊。我是方才翻手机,看到散场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个好几个电话。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多半可能是要找你。”

经蒋琛一提醒,梁芙掏出手机来一看,自己也有一个傅聿城拨过来的未接电话。

犹豫一瞬,回拨过去,响了几声,无声接听。

蒋琛说:“师姐,要不先打车回家?这天还挺冷的。”

蒋琛和刘念坐一辆车,梁芙单独打了一辆。

在车上,她又给傅聿城拨了一个电话,这回终于接通。

“傅聿城,是我。”

“嗯,我知道——你回家了?”

“在路上……你给我打过电话,有事吗?”

“没什么事,想告诉你,今天演出很完美。不过应该有无数人跟你说过了。”

梁芙在电话这端摇了摇头。

意义不一样。

知道傅聿城也见证了这次久违的登台,她便觉得今晚从未有过的圆满。

她不说话,那端也是沉默,缓慢的呼吸声也给过滤掉了,一瞬间错觉时不时已经挂断,但又莫名确信对面那人还在。

“梁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