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欢(02)

梁芙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敢认, 像是想不通怎么会在万里之遥的这地方遇见他,推给缘分又似太轻巧。

“也是来旅游的?”她问。傅聿城刚游了泳过来, 只穿着泳裤, 一身紧实腱子肉,她觉得没处安放自己的目光, 只能远眺海面。那儿有人在淤泥里俯身拾捡,不知道是不是给冲上岸的鱼虾贝壳,退潮时就陷在了岸上。

“律所团建。”

“你们今天刚到?”

“下午到的。”傅聿城说。

“我们前天到的。”梁芙他们去看了火山, 玩了漂流,还有一个什么温泉浴池。都怪顾文宣只想当甩手掌柜,让导游给坑了,那温泉浴池还不如小区的大泳池。头一天团餐,找的那家餐馆从招牌到菜单都是中文, 专宰中国客。顾文宣气得不行, 跟旅游公司大吵一架, 后续行程全部取消,改自由活动。他们被折腾了一通,觉得这酒店好, 剩下时间就打算在酒店里混过了。

傅聿城问:“你们今晚有什么安排?”

“还没安排,自由活动。”

“要不一块儿找地方吃晚饭?乔麦也来了。”

傅聿城轻轻巧巧一提, 她心脏却飘飘悠悠地往下沉, 想到那晚乔麦进傅聿城的公寓。他们当是十分熟稔了。巧遇的喜悦给冲散三分,她淡笑说:“好啊。”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换身衣服, 喊上乔麦。”

“我也回房间一趟。”

他俩站起身,梁芙冲着不远处举着单反给人拍照的一个男人喊道:“顾文宣,我先回房间了!”

那人应了一声,往这处瞥一眼,顿了顿,朝着两人走过来。他手臂寻个支撑似的往梁芙肩上一搭,冲向傅聿城,笑问:“新认识的朋友。”

“不是……”梁芙纠结怎么跟人介绍,老公?正在分居的老公?要离婚的老公?

傅聿城伸手过来,“傅聿城,梁芙父亲的学生。”

“哦哦,”顾文宣跟他握手,“我叫顾文宣,梁老师现在的老板。”他仍然习惯喊梁芙梁老师。他将两人都打量一遍,“你们俩要约晚饭?带我一个?”

梁芙问:“你买单?”

“当然我买单。”顾文宣向着不远处一挥手,“纱纱,收工了!去吃饭!”

四人一道往回走,傅聿城和梁芙之间隔了顾文宣和纱纱,气氛有些微妙。顾文宣倒是没住嘴,对傅聿城充满好奇,从学历职业,一通问到兴趣爱好。

这酒店楼层不高,分了好几栋,巧在大家都住在一栋,梁芙他们住在一楼,傅聿城住三楼。

从餐厅一旁的后门走进去,走廊右手第二间就是梁芙的房间。顾文宣往梁芙房间门口一站,等她掏房卡。

梁芙莫名其妙。

顾文宣:“我有两句话要单独问你。”他抬头一看,傅聿城正在上楼梯,笑着又冲他说了句,“傅律师,一会儿见。”

梁芙福临心至,突然就明白过来顾文宣是在发什么疯了。等门一打开,她直接说:“你别想了,傅聿城跟你不是一路人。”

顾文宣在沙发上翘腿坐下,“你对他很了解?在我这儿,不存在什么一路人不一路人,很多人原本跟我不是一路的,最后还不得走我这条路。”

“……他结过婚。”梁芙叹气。从没觉得这么累过,不但要提防女的,还得提防男的。

“结过什么意思?离了?”

“……要离了吧。”

顾文宣笑得神秘莫测,“那岂不是绝佳的机会。离婚那铁定是对婚姻失望,我这人别的不擅长,最擅长让别人重燃希望。”

梁芙忍不住了,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和他结婚的人就是我!你敢打他的主意,以死谢罪吧。”

顾文宣哈哈大笑,“梁老师,我逗你的。好奇呢,你俩怎么这么客气?装不熟?玩儿情趣吗?”

“……不是说了我俩要离婚。”

“那你看他的时候还含情脉脉依依不舍,你被他踹了?”

梁芙抄枕头砸他,“要你管。赶紧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顾文宣站起身,走出房门了,又探身说道:“哦,他身材是真的不错。”

“……赶紧滚。”

十几分钟后,五个人在酒店大门口集合。

热带地区夜里蚊虫肆虐,梁芙换了一条长裤,头发编成两股辫子,戴一顶遮阳帽。唇上染橘色唇釉,也与眼影呼应,极其夏日又醒目的一身装扮。

梁芙偷偷看了一眼傅聿城,他穿休闲T恤,宽松短裤,人字拖,虽是极其随意的度假风格,但个子高皮肤又白,站在道旁展阔深绿的热带树木下,是赏心悦目的生动诠释。

这儿曾是荷属殖民地,经济欠发达,只靠旅游业支撑。出了酒店范围,沿路街道破败,单行道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唯一好处便是,超市里东西比国内便宜很多。

顾文宣豪爽,请大家吃雪糕,一人一根梦龙。

气温高,还没吃两口就要化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找吃饭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家海鲜餐馆前。“白记”,典型港式的名字,往里看店员也是华人面孔。顾文宣说这家朋友推荐过,都说好吃。

大家面面相觑,怀疑的眼神。

顾文宣:“我请客,我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梁芙:“好好,顾总大气,就听顾总的。”

所有人都进去,落后两步的梁芙对同样落后两步的傅聿城说:“……走吧。”她低着头,经过他时,手臂与他轻轻擦了一下。

店里水族箱里装着个头硕大的螃蟹,粉色地砖,高颈花瓶里插着劣质塑料花,中式大圆桌,红桌布,确实是旧式港式酒楼的模样。

坐下之后,梁芙和顾文宣点菜,鱼虾蟹贝一样没落。等放了菜单,梁芙往傅聿城那儿看一眼,他正在研究墙上所书老板的创业史,原是战争年代,九个油尖旺的底层衰仔,携手下南洋闯生活。

傅聿城看墙面,梁芙看傅聿城,顾文宣和乔麦却在看着这两人。

等傅聿城看完转过头,梁芙便马上转过目光。

顾文宣和乔麦都跟着叹一声,莫名替他俩心累。

等菜上齐,顾文宣尝一口,立马翘辫子,“说了好吃,你还不信,梁老师,你是不是得跟我道歉?”

梁芙吃完一只清炒花蛤,诚恳说道:“我错了,顾总。”

傅聿城看他俩一眼,只低头吃菜。

算来梁芙与顾文宣相识应当不算久,但这两人气氛轻松,有时候甚而有些往来随意的肢体接触,就像方才看菜单,顾文宣手臂搭在梁芙的椅背上,两人脑袋靠在一起,一点不避讳。

从前梁芙与方清渠交好,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吃味,似有些度量太小。

可是偏让自己不注意,偏又忍不住注意。

吃着菜,顾文宣忽然说:“傅律师七月有空吗?到时候我团演出,来捧个场啊。”

“一定来。”

“梁老师绝对主演,角色在剧里有五个情人。不是我吹,梁老师的表现力真是一流,特训最后一天,咱们五个男配角跟梁老师试着搭戏,梁老师搭谁配谁,那个火花四溅,那个性张力……我这儿有照片,你要……”说着,他差点儿“嗷”出一声,因为梁芙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傅聿城脸上带着笑,标准范式的那种笑容,不大能看出真实情绪,“好啊,给我看看?”

梁芙不说话,暗暗给顾文宣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顾文宣笑说:“哦,我想起来了,照片让纱纱给误删了。”

坐在顾文宣身旁,一直默默吃东西,束着脏辫儿的女孩立马说:“我没碰过你手机。”

“……”

乔麦把头埋进盘子里,差点就憋不住笑。

吃完饭,五人走回酒店,在大厅正好碰到傅聿城的几个同事。其中一人招呼道:“傅聿城、乔麦,狼人杀来不来?”

“来来来,再带三个朋友行吗?”乔麦比谁都积极。

那人扫一眼,都是俊男美女赏心悦目,何乐不为,“1231号房,都来都来!”

房间里两张床,一张沙发,几个凳子,拼拼凑凑拼出十二人的位置。

大家正要落座,顾文宣却说:“哎哎这儿对着空调口,我一吹空调就头疼,换换。”说着起身,顺带把不明所以的纱纱也往旁边一拽。

经过他这么一搅和,等座位定下的时候,傅聿城的正对面恰好就是梁芙。

抽完牌,身为狼人的顾文宣,第一天以其蛊惑人心舌灿如簧扮猪吃虎的话术,唬得大家投票投死了梁芙,第二晚又果断“刀”(杀)掉了傅聿城。

然后,“死”了的傅聿城和“死”了梁芙,睁着眼,在第三晚的夜里相逢。

除非他们把身体都转个面儿,或者干脆低头玩手机,不然怎么样,对方都在自己的视野的余光之中。顾文宣安排的一手好位置。

两人视线一碰上就错开,故作关心战局。明明一轮游,也没发几句言,倒比全程参与的还累。

后面一局,顾文宣侥幸又拿到狼人牌,这回傅聿城也是狼人。到了第三晚,顾文宣力排众议“刀”了梁芙。

梁芙夜里睁眼看着顾文宣和傅聿城无间配合,直接“刀”了“女巫”。“预言家”第二晚就“死”了,“白痴”白天投票被投了出去。屠边局,四神都“死亡”则狼人方获胜。而今神民只剩下一个“猎人”,好人这一方已经“血崩”。梁芙顿时觉得游戏体验极差。

最后,顾文宣和傅聿城双狼存活获胜,一局一个多小时,时间不早,大家散场,七嘴八舌地复盘。

走到房门口,顾文宣把傅聿城往梁芙身旁一推,“梁老师,真不能怪我,是傅律师第三晚非要刀你!其实第一晚他就想刀你了,被我按住了。”

“……”傅聿城比窦娥更冤。

顾文宣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单人PK吧!”说着拉上纱纱,跑得比谁都快。

这时候,房里有人要喊傅聿城去喝酒,被乔麦一下拦住,“傅聿城有事!你明天再喊他吧。”她看出顾文宣今天一整天玩的是什么把戏,虽然跟他素昧平生,也愿意跟他打个配合。

她往门口站着的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眼,有些惆怅地想,一面对傅聿城的事,自己好像总会忍不住热心过头。

外面走廊里,两人站了一会儿,傅聿城低头看着梁芙,“……出去喝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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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清欢(03)

他们没去酒店的酒吧, 到附近超市买了啤酒,去了海滩附近, 白天两人碰见那条步道上。

夜色沉沉, 空气咸潮,三分寒凉风, 自海上来。

梁芙靠边坐着,腿悬空,晃晃悠悠。身侧一堆易拉罐, 什么牌子都有,嘉士伯、百威……还有各种口味的果啤。

兴许提回来时晃荡太过,傅聿城打开时往外溅射白沫,手赶紧拿远,他听见梁芙笑了一声。等啤酒沫散尽, 将易拉罐递过去。

梁芙喝一口, 沁凉微苦, 经风一吹,打了一个舒爽的寒颤。傅聿城蹲在她身旁,捏着啤酒罐, 眺望远方,很远处有处亭子, 燃着灯, 夜里望着却似一个闪光的小点。

“……过年去拜年的时候的,听梁老师说,你去年去看过一阵心理医生……现在还在继续吗?”

“没有了, 最近都在舞团,忙着准备舞剧的事。心理医生评估过,认为我隔一段时间随诊就行。”

就听身侧窸窸窣窣的声响,傅聿城摸出烟,手笼着火,挡着风把烟点燃,沉沉地吸了一口,“我这人挺混账,你需要帮忙,我却一点没察觉。”

“只能怪我自己我装得太好了。”

“那也是我的疏忽,朝夕相处,我不应该这么粗心大意。”

梁芙把啤酒罐放下,收回悬空的两条腿,抱膝而坐,“小时候,有次比赛之前,我吃坏东西拉了一整晚的肚子,没告诉老师,因为我是领舞,生怕被换掉。硬撑着跳完一场舞,一谢幕直接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一跳。和我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人有多固执吗?我爸妈,我姑姑都是吃过苦头的……如果我不想开口,你们谁也没办法强迫我。”

“我连强迫这一招都没试过……”

“你不要道歉了,是我自己的错。”

“我的。”

本该是严肃场景,两人抢着背锅竟抢出了火.药味,场面滑稽得不行。都停下来,对视一眼,而后“噗嗤”笑出声。

傅聿城低下头来,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那……八二开?我八你二。”

“不,我八你二。”

“七三开?我七你三。”

“不,我七你三。”

“六.四开,我六你四。不会让步了。”

“……你神经病。”她是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分明是过分喜感的场景,她却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被触动,突然的动容,竟无端地哽咽了一下。

想到决裂那一日,她把话说得极尽刻薄,那一刻是真以为和这人死生不复相见,哪知道还有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的这一天。

觉察到傅聿城端详目光,她急忙喝了一口酒,“……刚这一下风真大,吹得我差点喘不过来气。”

“冷不冷?要不回房间去?”

梁芙赶紧摇头。

沉默了片刻,傅聿城低声说:“……那天去看你的演出,在台下的时候,我想,你是天生应该站在舞台上的人。如果我们早点支持你,你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结婚的时候承诺祸福与共,我一句也没做到。”那一晚心情焦灼,懊丧悔恨,怪自己空口白话,说爱她,却更在乎自己的感受。他认了那时梁芙的怨怼,也清楚错在自己,起码无论如何,不该消极应对。那么多的解决方式,他偏偏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梁芙固执摇头,在她看来,这一桩婚姻的失败,过错全在自己。一意孤行,平白蹉跎与傅聿城的情谊。原本,可以等他们感情瓜熟蒂落,不必非得遭遇这一出无妄之灾。

“……我那时候没法排遣事业受挫的打击,所以急匆匆跟你结婚,想要遁入围城,以此逃避,傅聿城……我是在利用你。”

“没事,那我也认了。”

梁芙转头去看她,突然眼热。想到最早的时候,这人孤孑又冷淡,好似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

她受他吸引,无法自拔。撩拨他,引诱他,又施以怜惜和同情,等他对她推心置腹,铠甲尽除的时候,她却回以他一桩毫无温情的婚姻。

怎么算,自己都是更混账的那一个。

一罐酒已经饮尽,梁芙把铝制的易拉罐捏得“咔咔”作响,低着头,声音更低,“……你该恨我的。”

“那你更有理由恨我。”

“……哪有那么严重。”梁芙笑了声,“……我这种一路顺风顺水过的人,一旦钻牛角尖,比任何人都固执。我说了一些不责任的话,你别在意。”

“我要在意的话,今天就不会坐这儿跟你喝酒了。”

他们今晚的谈话,总是说一阵就沉默一阵。原本都不是爱跟人掏心掏肺的性格,一个过去成日没心没肺,一个从来对自己三缄其口。而今日,一些心事解开,却又有另外一些难以启齿。

他们买来的六七罐啤酒,已经所剩无几。

傅聿城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想重回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