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摇头,脑袋往手臂上一枕,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傅聿城没听清,凑近她询问,却听见哭声。

梁芙皱着眉,难过地“唔”了一声。

下午乔麦同她说的那些话,那种百转千回的心思几乎共通。也是因为乔麦话里那些劝和的深意,让她觉得不能再束手束脚,才受了顾文宣的煽动。

可是酒喝了,没壮上胆,仍是畏葸,不敢上前。酒似乎只让她难受,五脏六腑都蜷作一团。

生出更多恐惧,怕全无保留坦白,结果不如所料。那她就真的彻底一无所有了。

而维持现在的状况,起码还能与他有一层纠葛不清的关系。

她从前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害怕失去的人。傅聿城把她变得这样狼狈,患得患失,再难洒脱,都不像是她了。

尚存的清醒不足以让她思考更多,这种难受让她很想哭一场,于是也真的这么做了。

感觉有人抚着她额头,把她扶了起来。头晕目眩一阵,她似是跌进了一个怀抱,被人桎梏,又被人小心安置。

想喊他一声,但舌头不听使唤,但哭好似不需经过她的控制,成了一种本能。

听见有人沉沉地问,叹着气,“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哭,我才能知道怎么做啊。”

她张一张口,却说不出话。

只是不停哭,却莫名觉得安心,无端认为此刻托着自己的那股力气不会凭空消失。

思维被拽着往下沉,那声音好像隔着水传过来,在唤她,“……阿芙?”

再说了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却加速往意识消失的深渊里下坠。

在最后昏睡过去之前,她感觉似乎有什么温软的东西碰在她唇上,想去推,说刚吐过,好脏。

然而被一阵剧烈的眩晕裹挟,这最后的触觉也一并丧失。

☆、人间清欢(06)

上午九点, 梁芙醒来,翻身下床找拖鞋, 宿醉后脑袋痛得她差点儿一趔趄, 坐在床沿等缓过来,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只记得跟傅聿城回了房间, 自己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后面发生什么一片空白。

太阳穴跳痛,她嘶一声, 不抱什么希望地低头看一眼,果然自己还好端端穿着昨晚去吃饭的那身衣服。

酒后没有乱性,只有断片儿。

她洗漱完毕,换一身衣服,去餐厅吃早饭。顾文宣也在, 坐在户外的遮阳伞下喝咖啡。

梁芙取了餐走过去, 顾文宣屈尊把盯着泳池里东欧小帅哥浪里白/条的视线收回来, 往梁芙脸上扫一眼。一脸愁眉苦脸的丧气,不用问就知道事情没成。

梁芙干嚼了半个黑面包,心不在焉地问, “傅聿城他们呢?”

“一早就出发玩去了。”

梁芙抬头看一眼顾文宣,他正望着她, 目光嫌弃, 只差没把“烂泥扶不上墙”写在脸上了。

干脆也不辩解了。

“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算是看出来了。就这样吧,反正我们下午就走了。”

“今天就走?”

“下午四点起飞, 你是不是过糊涂了?”

梁芙笑了声。

心思全放在那人身上了。

“顾总,我得说真话,你策划的这次团建真的是太烂了。”

“那不是就等你这次重返舞台一鸣惊人,咱们赚一票大的,下回好去欧洲玩吗。”

“别这么抠门了,你不是车多吗,卖一辆呗。”

“那是最后的战略物资,不到万不得已哪儿能随便乱动。”

梁芙喝着牛奶,吹着上午尚且凉爽的海风,跟顾文宣插科打诨,心情几分惫懒。可能感情一事不能靠歪门邪道,还是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因为实在无法判断,喝酒喝得断了片以至于错过大好机会,以及傅聿城当真如此君子,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自己觉得更受打击。

这样一想,反得感谢顾文宣这回国日期安排得巧妙,避免了尴尬之余,还得跟傅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们上午没什么安排,做个全身SPA就准备出发去机场了。

退房之前,梁芙往他们的五人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们今天先撤了,乔麦你们好好玩。

乔麦很快回复:这么快就回去吗?

梁芙:我们待了快一周了。

乔麦:回程注意安全。

隔了很久,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梁芙才收到傅聿城单独给她发来的消息:注意安全。落地了跟我说一声。

梁芙回复一个“好”字。

锁了手机,她惆怅长叹一声,被顾文宣听见了,投来一道嘲讽的目光。她把帽子一拉,盖住眼睛,睡觉。

落地崇城已经凌晨,梁碧君过来接。

梁芙在车里又补过觉,到达梁碧君公寓的时候仍然觉得困,呵欠连天。她蹲在地上,拆了箱子拿出一套手工香皂递过去,“没什么好东西,机场免税店奢侈品的折扣还不如日上,随便买了一点。”

梁碧君不缺这些玩意儿,但这是心意,接来放去浴室储物柜的时候,听见客厅里梁芙打着呵欠说道:“……出去玩的时候,恰好傅聿城他们也在那儿团建。”

“这么巧?”

“嗯……趁着机会,跟他把一些话说开了。他的意思,是想跟我好聚好散。”

“结果你又不想了。”

梁芙蹲在地上,看着铺了一地板的东西,有点儿怔忡,“……您是不是觉得我挺任性。结婚离婚,全都是我由着性子。”

“要看傅聿城觉不觉得。”

洗过澡,梁芙躺在客房的床上,迷迷瞪瞪地想事情,试图从昨晚的那一片空白里再搜寻出一点什么,想到困得睡过去,一无所获。

顾文宣大发慈悲多给了大家一天时间休息,梁芙便回家一趟,把礼物分给章评玉和梁庵道。

这一天家里的餐桌照例是不平静的,章评玉总要老话重提,问梁芙婚究竟离了没有。

“……有空就去办。”

章评玉打量梁芙,听出这话里敷衍的意思,“是不是傅聿城拖着不肯离。”

“没有的事,主要是我忙,不是刚进舞团吗,每天都在加班,哪有时间。”

“去民政局不过几个小时的事,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章评玉放了筷子,仍是那般调门不高,但挺有压迫性的语气,“阿芙,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不想离了?被傅聿城几句迷魂汤唬得回心转意了?”

“您能不能别这么说他。”梁芙不悦。

章评玉看着她,似是自己已有了定论,“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您别掺合行吗?这是我跟他两个人之间的事。”

“结婚劳动全家的时候,倒不记得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梁庵道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阿芙,这事你自己要有决断。”

梁芙情绪怏怏地“嗯”了一声。

·

隔日,傅聿城他们也回国了。

乔麦和傅聿城住的地方离得很近,便坐了同一辆车。

出租车上,傅聿城靠着副驾驶车窗玻璃打盹。

乔麦坐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旅行是一件十分劳心费神的事,她也累极,但舍不得睡,心里想着,这是陪他的最后一段。

车先将乔麦送到小区门口。傅聿城下了车,替她拎下放在后备箱的行李箱。乔麦自背包里摸出一份纪念品,让傅聿城转交给杨铭。

“行。那我走了,你早点儿休息。”

“学长!”

傅聿城脚步一顿,看着她,“怎么了?”

乔麦笑了笑,“那个……你送我的钢笔,出海的时候,不小心被我弄丢了。”

“多大点儿事也要汇报?那你今年过生日,我再送你一支?”

“不用了,”她笑着说,“钢笔好像还是不如中性笔方便。”

“也是。”

“学长赶紧上车吧,我进去了。”她提着行李箱后退一步,看着傅聿城点头,上了车,那车驶远,拐个弯就不见了。

好像,目送他的背影,没有那么难过,也没有那么沉重。

可能因为,那支分量最重的钢笔,已经被她扔进了海里,沉在大洋深处,远隔千里。

非得如此决绝,不给自己任何凭吊缅怀的机会。

·

舞团重新开始训练。

顾文宣在工作上是一个完美主义的人,这一点与她不谋而合。

两人一起排练,针对原本的作品,一旦有新的灵感产生,总要试一试。那一出已然十分精彩《阿芙洛狄忒》,在不断的修改之中一步一步逼近完美。

与此同时,周昙与陈疏宁的婚礼筹备工作也正式开始。群里消息不断,与她那时候一模一样。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给周昙提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少走了不少弯路。

周末,梁芙陪周昙去选婚纱。

婚纱店也是梁芙当年看的那家。这些年婚纱的样式不断推陈出新,满屋的款式,哪一件都觉好看,周昙挑得眼花,越发没个主意。

一上午过去,一无所获。

“看了这么多条,你就不能做个选择吗,哪怕是备胎呢?”

“婚礼之中不能有备胎,只能有独一无二。我觉得这几条都行,但都好像缺点儿什么。”

梁芙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要不我们去吃个中饭再继续?”

“等等吧,我再看看,你歇一会儿,喝点水吃点东西。”

梁芙刷着手机,忽地蹦出来一条消息,傅聿城发来的。她一顿,立马坐直身体,点开一看,傅聿城问她:“下午在家吗?我去拿几本书。”

那时候傅聿城只带走了衣服和重要文件,大多数他的东西都还搁在家里。

“有空,你几点钟到?”

“两点半。”

开车回去还得一小时,梁芙把手机一锁,立即去后面找周昙,说自己有事得先撤。

“阿芙,这就有点不讲义气了吧,说好的一整天陪我呢。”

“那没办法了,我见色忘友。”梁芙理直气壮。

“你都要离婚了,哪儿来的色?你们舞团那团长?可我的直觉怎么告诉我这人不怎么直啊……”

“你直觉真准。”梁芙不细说了,拎上包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我也回去了,你捎我一程。”喜欢的那几件她都拍了上身试穿的照片,准备回去跟陈疏宁先商量商量。

“绕路,我赶不及。”

“我不回家,我去团里——究竟是谁啊,让你这么如饥似渴?”

直到上了车,周昙都还揪着这问题不放,梁芙给她烦得没办法了,“傅聿城。行了吧。”

“我说呢。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车停在芭蕾舞团的门前,周昙下了车,掌着车门对梁芙说:“要不进去打声招呼?你离职以后杨老师每天念你三遍,新来的小演员她个个看不顺眼,总拿你做比较。”

梁芙往里看一眼,最显眼的仍是那株老槐,过了墙探出树枝,已发新芽,春日里郁郁葱葱。

她在心里同它打了声招呼,“下回有空再说吧。”

到家之后,梁芙把昨晚换下没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又接上吸尘器稍作打扫。她这一阵天天早出晚归,没空收拾。

没多久,响起敲门声。

过去开门,傅聿城立在门口,穿得休闲,背了一个黑色的包,她一眼望见拉链上一个橘蓝配色的冲浪板挂饰。

傅聿城走进来,轻车熟路地换了拖鞋。

梁芙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水,刚想递给傅聿城,想了想,又放回去,改作烧水给他泡茶。

她站在灶台前,隔着中岛台,背对着傅聿城,说起之前在海岛上的事,好像仍有些耿耿于怀,不信自己真的这样毫无魅力,拐弯抹角地,也想问清楚,“……我那天喝醉了,有没有做出什么失态的事?”

“还好,除了吐了,哭了,没什么。”

梁芙愣了一下,转过身看他,“我哭了?”

“嗯。”

“……为什么?”

傅聿城笑了声,“这得问你啊,我也不知道。”

“哭了多久……”看他一眼,换了个说法,“……你照顾我到什么时候?”

“还好,我回去挺早的。”

梁芙实在无法从这不动声色里解读出更多的东西,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只要傅聿城有心隐瞒,她都难以揣测他的真实想法。

当然,也可能并无隐瞒,那晚他们也许就是清清白白的,像普通朋友那么清白。

水烧开了,梁芙背过身去,找茶具茶叶给他沏茶。

就听身后那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三分调侃:“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遗憾?”

梁芙差一点把水给倒洒出来,“……当然遗憾,多好的酒后吐真言的机会。”